優(yōu)秀歌曲離不開形象思維 ——從喬羽先生的一首歌想起
歌曲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是抒發(fā)民族情感、反映時代心聲的大眾文藝載體。優(yōu)秀歌曲離不開詩意雋永的歌詞。近年來，隨著歌曲傳播形式的日益豐富，新歌不“新”、老歌不“老”現(xiàn)象凸顯，當下一些歌詞創(chuàng)作中不同程度存在的思想貧瘠、內容空洞、文辭粗淺、情感缺失等問題也日益引發(fā)關注。如何提高歌詞創(chuàng)作的“含金量”，以內蘊豐厚的創(chuàng)作為時代留下新的經典之聲？為此本報特邀當代知名詞曲作家及業(yè)界專家、學者共同討論，以期促進新時代歌詞創(chuàng)作的健康發(fā)展。
——編 者
喬羽先生不久前駕鶴西去，享年95歲的前輩以他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為我們留下了永遠的歌：《我的祖國》《讓我們蕩起雙槳》《愛我中華》《難忘今宵》《思念》《牡丹之歌》《人說山西好風光》《夕陽紅》《說聊齋》《大風車》……這些歌曲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成為永恒的經典。緬懷和紀念喬羽先生最好的方式，是學習傳承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方法，這是一筆寶貴文化財富，對于年輕作者的健康成長和繁榮當今的歌曲創(chuàng)作都功莫大焉。
喬羽先生的傳世之作有兩個鮮明特點，一是貫徹創(chuàng)作始終的是歌唱祖國和人民、贊美生活和時代的主旋律，這些作品不僅沒有因為歲月流逝而消磨褪色，反而越顯璀璨光華；二是他創(chuàng)作的弘揚主旋律的歌曲作品數(shù)量多、存活率高、生命力強，在不同歷史時期都有大量膾炙人口的歌曲唱響。這種現(xiàn)象極為罕見。大家都知道，弘揚主旋律的歌曲創(chuàng)作難度大，被社會普遍認可難度更大，流傳久遠的難度尤其大。喬羽先生是怎樣做到持之以恒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精品創(chuàng)作的呢？說來話長，我們不妨賞析一首他寫于上世紀60年代初期的《汾河流水嘩啦啦》，從中應當可見一斑。這首歌在喬羽先生的眾多作品中或許不是最重要的，但給予我們的啟示卻非常重要。
《汾河流水嘩啦啦》是電影《汾水長流》插曲，電影講述的是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公布以后，山西一個農村實現(xiàn)農業(yè)合作化的故事。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是自己面對這個創(chuàng)作命題該怎么落筆？恐怕十有八九要從農村合作社寫起吧。可是喬羽先生卻不是這樣想的，先看歌詞第一段：“汾河流水嘩啦啦，陽春三月看杏花。待到五月杏兒熟，大麥小麥又揚花。九月那個重陽你再來，黃澄澄的谷穗好像狼尾巴?！逼鸸P放眼汾河兩岸風光，把目光聚焦在杏花、杏兒、大麥、小麥、谷穗這些應季節(jié)而生而長而收獲的農作物，其余皆省略不表。這極簡的筆墨既為作曲者提供了靈動的音樂動機，又反映了農村欣欣向榮的活力，同時避免了淺白的直奔主題，可以說是一箭三雕。那時喬羽先生還很年輕，但經驗告訴他，通常情況下人們對多段體歌詞只唱或只偏重于第一段。開篇布局不拘泥于一時一事一地，可以避免時過境遷，使主旋律作品有了超越時空的可能。
當然，電影插曲不能脫離電影的敘事主體，“合作化”的主題在歌詞中無可回避，喬羽先生的高妙之處在于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我們再看第二段歌詞是怎樣表現(xiàn)的：“夸的是汾河的好莊稼，喜的是咱們合作化。千家萬戶一條心，集體思想發(fā)新芽。新家那個新業(yè)新天地，再不困守單門獨戶舊籬笆。”當出現(xiàn)“合作化”的字眼兒時，先用“喜的是”做定語，就把語氣重點放在了表達人們的喜悅心情上。我們還發(fā)現(xiàn)，這句話前面已有了“夸的是汾河的好莊稼”的鋪墊，以此形成了形象彼此呼應的對仗句式。經過這兩句過渡，再揭示“集體思想發(fā)新芽”的思想內涵，就不讓人覺得語境突兀了。但歌詞如果只寫到這里，仍難免有說教味道，于是又添了一個神來之筆：“再不困守單門獨戶舊籬笆”。這是一語雙關的象征筆法，小農經濟的景致雖然很美，走集體化道路卻是農村和農業(yè)發(fā)展的大趨勢。在歷史走進新時代的今天，“鄉(xiāng)村振興”和“共同富?！比匀皇俏覀兊膴^斗目標和時代主題。喬羽先生當年不一定料想到今后如何發(fā)展變遷，但唯其如此，更耐人尋味。
歌詞第三段是喬羽先生注重形象思維的進一步闡發(fā)：“打開小門舊籬笆，社會主義前程大。一馬當先有人闖，萬馬奔騰趕上他。人心那個就像汾河水，你看那滾滾長流日夜向前無牽掛?！卑讶诵谋茸鳚L滾長流的汾河水，是歌曲主題思想的崇高升華，這種升華不是政策性的人為的拔高，也不是華麗詞句的堆砌，而是形象思維的水到渠成。歌曲以及影片的主題，就這樣在美的意境中呼之欲出了。
《汾河流水嘩啦啦》有一首姊妹篇，叫《人說山西好風光》。喬羽先生的這首歌更為人們所熟知，其中“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呂梁”，每每被人傳誦，譽為口語入詞的佳境絕句。注重運用形象思維的手法，妥善處理藝術與政治的關系，在喬羽先生的作品中隨處可見、一以貫之。喬羽先生最深入人心的代表作《我的祖國》和《讓我們蕩起雙槳》，其產生過程已多次被人們論及，這兩首歌同樣都是寄宏大于微觀，把功夫下在了提煉鮮活的藝術形象上。
說到歌頌祖國的重大題材，當今有四首歌影響最大，按照產生年代的順序，依次為：《歌唱祖國》（王莘詞）、《我的祖國》（喬羽詞）、《我愛你，中國》（瞿琮詞）、《我和我的祖國》（張藜詞）。其中誕生最早的已歷時70多年，最晚的也超過40年。這些歌曲之所以經久不衰，它們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主題思想的形象化表達?！霸竭^高山越過平原，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百靈鳥從藍天上飛過，我愛你，中國”“我和我的祖國，像海和浪花一朵”。這些生動形象的佳句，構成了歌曲主題的有力支撐。從那以后幾十年來，又產生了難以數(shù)計的同類題材歌曲，有些也曾傳唱一時，但能夠保留下來的究竟不多。究其緣由，值得深思。
所謂形象思維，是通過事物的個別特征去把握一般規(guī)律從而創(chuàng)作出藝術美的思維方式。作家的思想通過形象表達出來，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既是明確的又是隱含的，既是即時的又是前瞻的，所以作家的思想形象一般都大于他的思想本身。作家塑造的形象是多維多向的主體美學動態(tài)結構，它具有多層次：作家感知到的表象、蘊含的生活內容、超時空的意象和作家心理構筑的審美積淀。這就為接受者提供了再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和現(xiàn)實性，也為作品的延展和擴想提供了生長點和落腳點。從這種意義上說，當形象大于思維時，作品便獲得了恒久的藝術魅力。
（作者系詞作家，國家一級編劇，中國音協(xié)《詞刊》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