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花》2022年第7期|馬累:磨鏡
來源:《雨花》2022年第7期 | 馬累  2022年08月08日08:00

1

從孔孟起,

幽寂的黃昏不曾變過。

而河水的多寡,

亦不能明證真理的變數(shù)。

我在二十一世紀(jì)的黃河邊磨石為鏡,

傾聽遠(yuǎn)古傳來的悠遠(yuǎn)回聲。

 

這些年,

我未曾將生活與使命分開。

晴天望遠(yuǎn)、陰雨懷古,

蒼老的親人皆化為背景。

他們提示我為詩要有山河之意,

字與詞本天道所托。

 

我用磨鏡代替修遠(yuǎn)。

那悲傷的來由,

是我深愛這草木與人的世界。

立地成佛,可靠的勇氣。

林中蟬拼命嘶鳴,

迎接又一個枯木的秋天。

 

 

2

枯水期的黃河,

河道遍布從上游沖下來的礫石,

像一片瘦削而苦澀的袖珍森林。

烏鴉喜歡飛到上面,

停一會兒又陸續(xù)地飛走。

 

從中撿拾一塊,

磨成想象中的鏡子。

我知道磨鏡的過程是幽深的,

如鴉鳴的指向,

自由與意志、悲傷與星光。

 

但我的詩歌是膚淺的,

對自身的先天不足越來越熟視無睹。

更要命的是,

對道與德的親切感在

漸漸空泛與消失。

 

這個霜降日的下午,

在黃河邊自證自悟:

這條渾黃的長毯并不多于芻狗之哀。

這個急速的塵世適于磨鏡,

適于立意,也適于犧牲。

 

 

3

寫作是徒勞的,

它只為現(xiàn)實增加了虛構(gòu)的隱喻。

 

鴉鳴是驚心的,

它為倒掛的生存帶來頓悟的薄刃。

 

在黃河邊,

做一個隱形的磨鏡人,

將西西弗斯的巨石磨成

月牙般的鏡子。

 

我不曾冀求命運的反轉(zhuǎn),

我只企望內(nèi)心的神秘。

神秘的激情像針尖一樣

貫穿悲傷的記憶。

 

當(dāng)安逸感在增加,

當(dāng)我們慢慢成為喪失了

原鄉(xiāng)的緬懷者。

 

那磨鏡的危險,

恰恰來自我們不服從的邏輯。

如同承受預(yù)判的過程,

無聊而安靜。

 

 

4

在黃河邊,

會看見一個古老國家的遺影。

會想起很多人,

像墜滿霜跡的基因鏈條,

在時光中推移遞嬗,

直到大雪紛至。

 

在黃河邊會有鴉群

在大雪中翻飛。

黑壓壓的,像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

也像是古老的詞語纏繞著

穿過自身。

 

在黃河邊接受

鴉鳴的禮遇和真理的預(yù)判,

并相信一株干枯的益母草的神秘。

 

在黃河邊,聽孔仲尼說: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p>

 

在先賢的氣息中學(xué)習(xí)

將石頭磨成鏡子的技藝。

學(xué)會憶史,

修正自己發(fā)育不良的靈魂。

 

 

5

有一種古老的鯨類,

至今依然保存著百萬年前

對遠(yuǎn)古人類的善意,

從不刻意去傷害現(xiàn)在的人類。

但人類卻被欲望

侵占了記憶,甚至

已經(jīng)記不住上一刻的悲傷了。

 

這是我在黃河邊

磨鏡的少數(shù)理由之一。

 

 

6

一只烏鴉脫離了鴉群,

朝相反的方向飛。

陽光暗下去之后,

天邊懸著一朵孤云。

 

因為對真知的迷戀,

我長存敬畏之心。

遣詞造句,死盯著命運的沙漏。

 

那天下午,大霧

從黃河北岸的樹林里慢慢滲出來。

緊接著是天空的晦暗,

像上蒼把沉重的愛推向人間。

 

父親們早已活成山水的樣子,

故園些許的脈絡(luò)。

黃河邊散落的星星般的田地,

像胎記一樣固執(zhí)。

 

這些年,

我經(jīng)歷的無非是

將一塊石頭磨成鏡子的過程。

我信任那過程中的虛妄,

那些我尚可領(lǐng)會的愛與悲傷。

 

 

7

多少年過去了,

命運扔給我的掃帚并沒有變成魔杖,

但其中循環(huán)的隱喻仍令我著迷。

 

我一直堅信,

高天上的北斗,那隱秘的星陣

一定與靈魂的救贖密切相關(guān)。

 

在鴉群即將歸巢的時候,

濃密的樹林將天空和大地割開。

像某種寬容,

將內(nèi)心和內(nèi)心的罪愆隔開。

 

詩歌最終反照出的并不是現(xiàn)實,

而是現(xiàn)實的缺陷。

可悲的烏鴉,它們停止嘶鳴后的寂靜,

令我畏懼、神往。

 

在黃河邊磨鏡,

用鏡中的深淵來容納過往經(jīng)驗中

最痛苦的部分。

 

 

8

悲傷是裝不出來的,

如同淺薄一直附在我的身上。

 

此刻,在黃河邊磨鏡。

兩個自我,岸上的和投到水面上的。

 

生活就是在被允許的

范圍內(nèi)相互提防、算計和恭維。

 

像上市公司的報表,

很少能看到其中真實的成分。

 

一個自我沉默,

另一個仰視星光,寫詩和做夢。

 

一直以來,我只與

事關(guān)真理的事物相愛相殺。

 

如同真實的世界總是

由那些愚蠢的人把持著。

 

詩人們掩耳盜鈴。

病人們刻舟求劍。

 

我喜歡鏡子和鏡子的反面,

病人不喜歡醫(yī)生。

 

 

9

河道在恒久的沉寂中

像樹脂一樣凝滯。

廢棄的古渡口,

類似于某段哲學(xué)中可靠的隱喻,

提示我正確道路的意義。

 

我終究沒有活成兒時

想象的樣子。人性的謎題,

半生也未曾解開。

但答案明明就在那里,

令人羞愧的時光,

像夜空中的北斗一樣清晰。

 

在日落時分磨鏡,

在詞語的碎屑中揣摩

一條大河內(nèi)部的真理。

一個俗世所能撐起的精神

高度多么有限。

 

當(dāng)我一次次被熱衷偏廢,

這輕佻的當(dāng)下。

馬累,原名張東,山東淄博人。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星星詩刊》《揚子江詩刊》等刊物發(fā)表詩歌六百余首,著有詩集《紙上的安靜》《內(nèi)部的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