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逝世六十周年｜走進黑塞的文學世界
一、走近黑塞
讀者朋友們，大家好，我是復(fù)旦大學德語系的李雙志。
外國文學的天空群星璀璨，它們照亮人間的悲歡，激勵我們展開想象的翅膀，探索人生的價值和世界的魅力。這其中有一顆明星，在德語文壇上閃耀著不朽的光芒，他的名字叫赫爾曼·黑塞。
赫爾曼·黑塞（1877—1962） 視覺中國 資料圖
對于許多愛好文學的朋友來說，這肯定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黑塞作為二十世紀上半葉最重要的一位德語小說家、詩人，是浪漫派的重要繼承者，也是現(xiàn)代派文學的一位杰出代表。他的作品中流動著充沛而真摯的情感，也體現(xiàn)出對人生和世界的深邃思索。他于1946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是“他那些靈思盎然的作品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創(chuàng)意和深刻的洞見，一方面又象征了古典的人道理想與高尚的風格”。直到今天，黑塞在德國依然是最受讀者尤其是青少年讀者青睞的作家。其實不只是德國，全世界一代又一代文學愛好者都在他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知音，得到了激勵和慰藉。
我現(xiàn)在就和大家一起，以譯林出版社的這套“黑塞精選集”為線索，走進黑塞的文學世界。
“黑塞精選集”，譯林出版社2022年8月版
黑塞1877年7月2日出生于德國南部一座風光秀美的小鎮(zhèn)卡爾夫?？柗蛩诘氖┩弑镜貐^(qū)可謂人杰地靈，涌現(xiàn)過席勒、荷爾德林、黑格爾這樣卓越不凡的詩壇奇才和哲學巨人。這里的宗教氣息也格外濃厚，基督教路德宗的虔敬主義從17世紀起就深刻影響著當?shù)鼐用窈臀娜说木裆?。黑塞正是在這樣一種文化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他從小就表現(xiàn)出了寫詩和繪畫的杰出天賦，注定要繼承施瓦本詩人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虔敬主義強調(diào)的內(nèi)省和玄思，則讓他始終注意傾聽人類心靈深處涌動的潛流，關(guān)注人的內(nèi)在生活和精神追求。
另外，對于黑塞的心靈成長來說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黑塞的家庭背景中有一種與東方文化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他的外祖父、父親、母親都曾經(jīng)作為巴塞爾傳教會的成員，到印度從事基督教的傳教活動，在那里接觸到了印度哲學、宗教、藝術(shù)和習俗，并將這些充滿異域風情的文化元素帶回了德國。所以，黑塞從小就沉浸在一個東西文化交匯的奇特氛圍里，他耳濡目染的既有基督教的《圣經(jīng)》，也有佛陀的傳說。這奠定了他日后文學創(chuàng)作中特有的跨文化特質(zhì)。
這位早慧的南德小鎮(zhèn)少年黑塞，卻在邁入青春期之際，經(jīng)歷了他人生中第一場危機。他在卡爾夫的拉丁語學校中成績優(yōu)異，在十三歲的時候成功地通過了符騰堡州的選拔考試，進入了有700多年歷史、聲名顯赫的毛爾布倫修道院神學院。這所修道院遠離塵世，戒律森嚴，是為教會培養(yǎng)精英人才的教育機構(gòu)。生性敏感、一心向往自由不羈的文學生活的黑塞在這套嚴苛的、壓抑個性的學校體制中備受折磨。他在1892年3月逃出了毛爾布倫修道院，并且在給自己母親的信中透露出了自殺的念頭。他的父母先后將他送進精神療養(yǎng)所和另一家中學，但他最終還是中斷了中學學業(yè)，幾經(jīng)輾轉(zhuǎn)之后，終于在大學城圖賓根的一家古董書店找到了一份學徒工的活兒，這才算是安定了下來。這一段充滿傷痛、沖突、絕望與反抗意志的青春歲月，決定了黑塞從此以后要走不平凡的人生道路，也為他日后的寫作提供了真切感人的現(xiàn)實素材。
二、《在輪下》：自傳色彩
在書店里做店員的青年黑塞在工作之余遨游書海，甘之如飴。很快他便嘗試著自己寫詩、散文和小說。1904年，他發(fā)表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彼特·卡門青》。小說描寫了一個少年在鄉(xiāng)村、城市和自己的文學理想之間的徘徊彷徨。黑塞因為這部格調(diào)憂傷的青春小說一舉成名。兩年之后他又推出了另一部青春小說《在輪下》。這部小說具有極強的自傳色彩，小說主人公漢斯·吉本拉特，也和少年黑塞一樣天資聰穎，作為全村人的希望考上了毛爾布倫修道院的神學院。但是原本出類拔萃的他在這座古老的學院里卻備受煎熬，嚴厲又僵化的教育體制讓他越來越感到身心疲憊。他因為神經(jīng)衰弱而被迫退學，之后成為了工匠作坊里的學徒工，卻仍然與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最終失足落入河中，結(jié)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這個天才少年隕落的悲傷故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德語文學中的另一部文學經(jīng)典，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漢斯和維特都有著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聰明，敏感，脆弱。他們都無法與周圍的世界妥協(xié)而過早走向了滅亡。然而與歌德筆下那個愛情悲劇有所不同，《在輪下》所代表的，是1900年左右在德國興起的教育批判思潮。這時的德國正處于威廉帝國時代，軍國主義滲透進了教育體制，學校等級森嚴，強調(diào)盲目的服從，壓抑個人的天性，尤其對于脫離常規(guī)的文藝愛好深惡痛絕。學生自殺事件層出不窮。少年的愁苦與自我毀滅成為一個時代的尖銳的社會問題。這一時期有大量文學作對這樣的教育體制表達出了憤懣和控訴?！霸谳喯隆边@個標題就是援引了德語諺語：一個陷入困苦的人便如同落入車輪之下，受到碾壓而難以脫困。這個受苦之人正是天賦極高的少年漢斯。在小說的最后，當漢斯的父親發(fā)出悲傷的疑問：如此有天分的一個孩子，原本一帆風順，怎么會落到夭亡的田地，鞋匠師傅則說，他的那些老師們對此難辭其咎。黑塞自己也曾在與友人的信中寫到過，他憑借這本書，不僅寫出了自己的青春經(jīng)歷，也寫出了一代人所經(jīng)受過的成長傷痛。
《在輪下》出版之后反響熱烈，書中對少年的苦悶絕望所作的細致描寫，撥動了眾多讀者的心弦。黑塞也由此成為德語文壇上備受矚目的新興作家。正如歌德在寫完《少年維特的煩惱》之后走出了維特的困境，黑塞也走出了在輪下的日子，成為可以依靠寫作為生的獨立作家。在此期間，他與自己第一任妻子瑪麗亞·貝諾利遷居到了博登湖畔，過著遠離人世喧囂的日子。1911年他遠赴錫蘭與印度，親身體驗了一番他祖輩父輩生活過的東方。這次東方之旅并沒有完全讓他滿意，但卻給了他更多的創(chuàng)作靈感。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在戰(zhàn)爭初期，黑塞還和德國許多作家一樣感到振奮，認為這次戰(zhàn)爭會一掃歐洲精神世界的萎靡頹廢。但很快，黑塞就發(fā)覺這場戰(zhàn)爭是撕裂歐洲、破壞文明、腐蝕人心的一次浩劫。他在《新蘇黎世報》上發(fā)表文章，呼吁德國民眾不要陷入狹隘民族主義的狂熱。但他的這些言論被視為對祖國的背叛，遭到新聞界和文藝界勢頭洶涌的口誅筆伐。黑塞一時之間感到自己孤立無援，苦悶無助。1916年他父親去世。他的長子病重。他和瑪麗亞·貝諾利的婚姻也瀕臨破裂。接二連三的打擊讓黑塞再次陷入精神崩潰狀態(tài)。他開始接受心理治療，也由此深入了解了精神分析理論，這對他此后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1919年，他離開家人，獨自移居到了瑞士提契諾州的一個小山村蒙塔諾拉，在這里他將度過自己往后的人生歲月。
三、《德米安：彷徨少年時》：少年心路
也正是在1919年，與黑塞常年合作的出版社費舍爾出版社推出了一部名為《德米安：彷徨少年時》的小說。這本書剛一出版，就迅速風靡了全國，受到不計其數(shù)的青少年讀者熱捧。這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失敗的戰(zhàn)爭，陷入深深的迷惘和失落，尋找不到未來的方向的一代人。他們發(fā)現(xiàn)這本書中所寫的，完全就是他們自己的心路歷程。他們也在這本書中找到了自己急需的振奮精神的力量，尤其是在他們讀到這樣的語句的時候：
“對我們來說，所有的信仰和教義已死，它們毫無用處。我們只認定一個責任和天命：成為自我，按天性和個人意愿生活，無論未來帶給我們什么，我們都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說也罷不說也罷，我們都愈加清晰地感到，當今時代的崩潰與新生越來越近，觸手可得。德米安曾說：‘我們很難想象即將發(fā)生什么。歐洲的靈魂是一只被鎖了太久的困獸，一旦得到自由，那動靜絕不會友善。只要靈魂的困境大白于天下，用什么方法，或者走點彎路都無關(guān)緊要，而長期以來人們一直在麻木與謊言中顧左右而言他。那時將是我們大展拳腳的時刻，人們需要我們，并非作為領(lǐng)袖或新規(guī)則的制定者——因為我們不會再有新的法規(guī)——而是作為同行者，愿意與他們站在一道，聽從命運的召喚?！?/p>
因為《德米安》這部小說是以第一人稱寫成的，主人公愛彌兒·辛克萊爾在全書開端就聲稱要講述“我的故事”，并鄭重說明“它真實存在，關(guān)乎一個人成長的歷程，絕非杜撰和虛構(gòu)。我的主角是實實在在的、唯一的、活生生的人”。所以讀者和文學評論家也都誤以為這確實是一位此前默默無名的青年作家辛克萊爾寫下的自傳。這本書還被授予了1919年的馮塔納文學獎，領(lǐng)獎人是自稱發(fā)現(xiàn)了辛克萊爾手稿的赫爾曼·黑塞。但是第二年就有評論家通過比較文字的風格，猜測這部小說的真實作者是黑塞本人。黑塞很快也在報紙上公開承認了自己才是小說的作者。在戰(zhàn)爭期間，在經(jīng)歷了幾次精神治療之后，他才思泉涌，從1917年的9月到10月寫成了這部引起無數(shù)年輕人共鳴的青春小說。
如果說《在輪下》是獻給一個早逝天才的青春挽歌，那么《德米安》則是再現(xiàn)一段人生探索的青春贊歌。它之所以吸引那么多青少年，甚至讓他們都覺得作者也肯定是青少年，首先就在于它的真實感。小說是按照時間順序講述了辛克萊爾從十歲到二十來歲，從童年到投入戰(zhàn)爭的青年的生活經(jīng)歷。古往今來講述童年的作品何其多，但是很多作家都會將其描繪成天真無邪、純凈美好的時光。黑塞卻不同，他筆下辛克萊爾的童年，是光明世界與黑暗世界共存而且相互交織的。辛克萊爾在家中雖然享受著父母愛護的安寧幸福，在學校里卻遭到了高年級同學弗朗茨·克羅默的霸凌，在他的威逼下偷母親的錢交給他。辛克萊爾感到屈辱，產(chǎn)生了沉重的負罪感，卻又無可奈何。黑塞對童年黑暗面的細致講述，打破了對童年的浪漫化敘事慣例，由此貼近了許多人經(jīng)歷過的真實狀況。
不過，黑塞也沒有落入徹底的悲慘世界式的苦難敘事，而是寫出了光明與黑暗的永恒對抗以及一個個體的自我尋覓。他并不是單純地重復(fù)現(xiàn)實生活，而是要塑造出一個更具有象征意味的文學世界，在他的人物角色上體現(xiàn)引人進取的精神力量。小說標題里的德米安，正是給辛克萊爾帶來光明，為他指引前路的靈魂向?qū)?。他作為新生出現(xiàn)在辛克萊爾的班級上，很快就與他結(jié)成好友，幫他驅(qū)趕走了克羅默，而且推動他勇敢地探索自己的人生道路。在他寫給辛克萊爾的紙條上，有一連串充滿象征意味的神秘警句：“飛鳥奮力欲破殼而出，蛋殼即世界。欲新生者必先摧毀世界。鳥兒飛向上帝，上帝之名是阿布拉克薩斯?！边@里的飛鳥形象是兩個好友之間的神秘圖像，也是自由與求知的象征。而阿布拉克薩斯則是偏離正統(tǒng)基督教的一種密教組織稱號。黑塞在這里也表達出了他對傳統(tǒng)教會的反感和不滿。辛克萊爾經(jīng)歷了一段與德米安分離的日子之后，上了大學，再次與德米安重逢，就加入了一個帶有一定密教組織色彩的小圈子。只不過這個圈子并不局限于某個教派，而是向往著世界的毀滅與新生。這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夕的文化氣氛。只不過，黑塞在這里更加側(cè)重于生命的重啟和追求自我實現(xiàn)的意志。
另一方面，這部青春小說也大膽地表現(xiàn)出了辛克萊爾逐漸覺醒的性意識。青少年的性啟蒙是十九世紀末以來文學界和學術(shù)界的一個重大話題。在德語文學里，弗蘭克·魏德金德發(fā)表于1890年的戲劇《春天的覺醒》是這個題材的破冰之作，當時引起了極大轟動。隨著弗洛伊德性學說的問世，青少年在性方面的成長事實也逐漸擺脫禁忌的枷鎖。然而黑塞的《德米安》在情愛主題上還是有著驚世駭俗的一面：辛克萊爾愛上了德米安的母親愛娃夫人。黑塞將愛娃夫人描寫成集“魔鬼與母性、命運與情人于一身”的女性。這初看起來讓人匪夷所思的戀情，就具有了更為深遠的意蘊，指向了弗洛伊德所研究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也暗示了最深層的人性欲望和錯綜復(fù)雜的存在處境。
因此，黑塞的這一本《德米安》不僅是專屬1919年的一本現(xiàn)象級暢銷書，它也超越了它所處的時代而讓此后更多青少年以及不再是青少年的讀者感動和思考。
四、《悉達多》：東方格調(diào)
在《德米安》之后，黑塞的寫作似乎發(fā)生了轉(zhuǎn)向，不再是以他的親身經(jīng)歷為藍本，以他眼前的世界為對象，而是憑借非凡的想象力開辟了另一塊神奇美妙的土地。1922年，他最具東方格調(diào)的小說《悉達多》問世。這部小說的副標題是《一則印度詩篇》，小說也確實向德語讀者展示了古印度綠蔭婆娑、長河奔流的迷人景象和婆羅門之子悉達多在這片土地上漫游求索的傳奇經(jīng)歷。也有譯者據(jù)此將這本書翻譯為《流浪者之歌》。然而，這并不是佛教創(chuàng)始人喬達摩·悉達多的傳記。黑塞將佛陀原來的姓名一分為二，喬達摩在書中還是那位得道的釋迦牟尼，而悉達多則是小說的主人公，一個虛構(gòu)人物。這個悉達多既不滿足于自己出身的婆羅門教，也沒有止步于佛門修行，而是走了一條自己的悟道之路。在經(jīng)歷了情欲、財富、親情的多重磨難之后，他最后在一位擺渡船夫的指點下，在河邊領(lǐng)悟到了天地萬物同為一體，人應(yīng)放下執(zhí)念與自然重歸統(tǒng)一的真諦。書中描寫道：
“當悉達多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這河流之聲，傾聽著這首包含千百種聲音的交響詩，不管是煩惱也罷或是歡笑也罷，這時他的心便不會束縛于某一種聲音，而是將他的自我融入進了傾聽之中，也是便聽見了一切，聽見了整體，聽見了統(tǒng)一，于是這由萬千音響組成的偉大交響共鳴便凝結(jié)為了一個字，這就是‘唵’，意即為：圓滿完美。”
這本小說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其實延續(xù)了德國成長發(fā)展小說的傳統(tǒng)套路，在敘事內(nèi)容中則糅入了黑塞對印度的哲學、宗教和生活方式多年研習的成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黑塞不僅創(chuàng)造性地將婆羅門教和佛教的教義交織起來，而且也將中國的道家思想巧妙地融入了悉達多的成長故事中。黑塞是從德國漢學家衛(wèi)禮賢、猶太學者馬丁·布伯等人的譯本中了解到老子和莊子的學說，深受吸引，尤其對《道德經(jīng)》推崇備至。如果說，他在佛教中領(lǐng)會到的是超凡脫俗的遁世解脫，他在道家這里感受到的則是天人合一的在世修行。他對道家思想的這種理解對他塑造悉達多這個人物形象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自己也曾明確表示這本書中雖未直接明言，但它包含的道家元素并不比佛教元素少。悉達多在河邊的體悟，既回響著《道德經(jīng)》“上善若水”的格言，也呼應(yīng)著莊子《齊物論》中的名句：“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合一”。
因此，這部小說《悉達多》堪稱中、印、歐三家文化交融之作，是世界文學中獨一無二的一塊瑰寶。其實，遙遠的印度和中國給黑塞以及和他同時代的許多歐洲作家都提供了精神滋養(yǎng)和創(chuàng)作靈感。這其實也折射出西方現(xiàn)代文明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遭遇的信仰危機。戰(zhàn)爭讓歐洲作家們切身感受到了西方現(xiàn)代化造成的消極后果，對人心的異化扭曲，于是他們紛紛逃往東方的精神世界，在那里重新拾取人類關(guān)于詩歌、愛和信仰的希望。
五、《荒原狼》：心靈危機
黑塞在1927年出版的小說《荒原狼》則是在另一個層面上淋漓盡致地展示了西方現(xiàn)代心靈的危機。這部小說也具有自傳色彩，可以說，黑塞再次將自己從1914年以來經(jīng)歷過的人生困苦轉(zhuǎn)化為了一個時代的人性寫照。
書中的主人公哈里·哈勒爾年近五十，自稱“荒原狼”，身上兼有桀驁不馴的狼性和循規(guī)蹈矩的所謂人性。這里的狼性當然并不是真正的獸性或野性，而是對抗世俗而不被人理解的一種叛逆精神。這其中包含著黑塞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被孤立被攻擊但堅守自己道德立場的辛酸體驗。為了表現(xiàn)哈勒爾的特殊秉性，作者安排了三層敘事結(jié)構(gòu)，設(shè)計了編者前言，《論荒原狼的宣傳手冊》和哈勒爾自己的筆記，從不同角度來呈現(xiàn)這個奇特人物的生活經(jīng)歷和思想傾向。哈勒爾感覺自己與偽善庸俗的市民社會格格不入，在他即將與世界徹底決裂之際，他遇到了神秘女郎赫爾米娜。后者指引他重新投入生活，在情愛、跳舞、交際中體驗生活的樂趣。最后他進入了一個魔法劇院。這個劇院就如同愛麗絲漫游過的仙境一樣，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奇幻世界。實際上，黑塞在這里展示了他從精神分析理論中學到的治療手法，以種種離奇的超現(xiàn)實圖像釋放出了哈勒爾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與欲望，比如讓他在人與汽車的戰(zhàn)役中感受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帶來的可怕的災(zāi)難性后果，讓他在春日和風中重溫自己經(jīng)歷過的一切舊日戀情，讓他看到人和狼的相互馴化、相互奴役，讓他體驗到了自己因愛殺人的暴力沖動。最后登場的是莫扎特與他的朋友帕布羅合二為一的一個奇特形象。這個形象代表著古典審美世界與現(xiàn)代世俗世界的一種結(jié)合。哈勒爾正是在莫扎特及帕布羅的當頭棒喝下才認識到自己的內(nèi)心迷障，明白了現(xiàn)代人多重人格的精神真相，最后決心以開放的、自嘲的姿態(tài)去擁抱這個多重自我，去進入現(xiàn)代社會。故事的結(jié)局是開放式的，哈勒爾對自己說道：“我終究能學會笑。帕布羅在等我。莫扎特在等我?！?/p>
小說《荒原狼》是德語文學中最有震撼力、最具實驗性，也最有典型意義的一部現(xiàn)代主義經(jīng)典作品，它完全打破了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以夢境式的奇幻描寫和精巧的小說布局，展示了現(xiàn)代人心靈的真實困境。另一位德國著名作家托馬斯·曼將這部小說看作可以與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媲美的現(xiàn)代派文學巨著。這本書也一度成為美國“垮掉的一代”的《圣經(jīng)》，1967年在洛杉磯成立的一支搖滾樂隊索性直接用德語Steppenwolf（荒原狼）來給自己命名。可以說，《荒原狼》的嚎叫在全世界都激起了熱烈的回音，經(jīng)久不衰。
六、《納爾奇思與歌爾得蒙》：理想范型
《荒原狼》出版之時，黑塞也正好五十歲。這位以書寫青春的哀傷或求索而聞名天下的作家似乎憑借這部小說轉(zhuǎn)向了中年危機的敘事。然而他并沒有真正拋棄成長和尋覓的主題。1930年，他又以一部新的小說《納爾奇思與歌爾得蒙》將讀者重新帶回了一座修道院學校的少年中間。與二十年前那部青春小說不同，這部小說不再是以批判經(jīng)院教育為核心主題，也不再是講述一個天才少年受苦的經(jīng)歷。正如書的標題已經(jīng)暗示給我們的，這里講述的是一對雙男主的成長故事和他們之間的情誼。
納爾奇思和歌爾得蒙都是瑪利亞布隆修道院的學生，納爾奇思從小生活在修道院，有著超凡的心智和敏銳的觀察力，嚴格遵循著禁欲苦修的僧侶生活方式。歌爾得蒙比他入學晚，從頭至尾都是一名不服管教的頑劣學生，膽子大到可以溜出修道院去偷嘗情愛的禁果。但也恰恰是品性有如此反差的兩個少年，成為了知心好友，甚至彼此傾慕。黑塞讓這兩個少年成為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追求，精神追求與感官追求的化身，卻又讓他們互相吸引，暗示出：過于純粹的單一追求必然走向貧乏而對另一方產(chǎn)生渴望?？梢哉f，黑塞并沒有在禁欲和放縱之間進行非黑即白的道德評判，而是將其看作人性中必然存在的永恒矛盾，同時也以悲憫之心看待兩者的優(yōu)劣長短。他在書中借納爾奇思的口向歌爾得蒙說道：
“像你這一類人，天生有著強烈而敏感的感官，天生該成為靈感充沛的人，成為幻想家、詩人和愛慕者，比起我們其它的人來，比起我們崇尚靈性的人來，幾乎總要優(yōu)越一些。你們的出身是母系的。你們生活在充實之中，富于愛和感受的能力。我們這些崇尚靈性的人，盡管看來常常在指導(dǎo)和支配你們其他的人，但生活卻不充實，而是很貧乏的。充實的生活，甜蜜的果汁，愛情的樂園，藝術(shù)的美麗國度，統(tǒng)統(tǒng)都屬于你們。你們的故鄉(xiāng)是大地，我們的故鄉(xiāng)是思維。你們的危險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們的危險是窒息在沒有空氣的太空里。你是藝術(shù)家，我是思想家?！?/p>
納爾奇思的這番話頗有預(yù)言的意味。歌爾得蒙果然很快就離開了修道院，開始了他在大地上的漫游和冒險。他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情人懷中流浪到另一個情人懷中，在此期間學會了木匠手藝，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雕塑藝術(shù)家。同時，他始終感到亡故的母親在召喚他，渴望著為母親打造一尊雕像。有一次在他與一位有夫之婦偷情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被判處死刑。指派給他做臨終禱告的正是納爾奇思。納爾奇思設(shè)法救下他，將他帶回了瑪利亞布隆修道院。歌爾得蒙以自己戀人為原型，為修道院雕出了一尊圣母像，然后又一次離開了自己的摯友。很多年之后，當歌爾得蒙重新回到修道院與納爾奇思相見時，卻已經(jīng)是他大限將至的時刻了。在向自己的友人表達了對母親永不停息的思念之后，歌爾得蒙死在了納爾奇思的懷中。
在這部小說里并不難找到黑塞少年時代的蛛絲馬跡，尤其是瑪利亞布隆修道院，顯然是以毛爾布隆修道院為原型的。然而在人物設(shè)計和情節(jié)展開上，這本書更接近于《悉達多》而不是《在輪下》。正如悉達多經(jīng)過人生歷練昭示了人在世界之中的存在意義，納爾奇思和歌爾得蒙則以各自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代表了偏于靈性的思想家和偏于感官的藝術(shù)家這兩種理想范型。有研究者從中看到了尼采的影響。在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中，尼采提出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這一對相反相成的悲劇元素。一邊是清醒、節(jié)制和清晰的形式感，一邊是迷醉、放浪和邊界及個體的消散。納爾奇思可以說是日神精神的化身，而歌爾得蒙身上有著酒神的狂放氣質(zhì)。兩者既對立又互補。此外，歌爾得蒙對母親的依戀深情則可以看作精神分析思想中俄狄浦斯情結(jié)與地母形象的文學版本。
不論如何，黑塞的這部小說都可以說是一則關(guān)于心靈的寓言，它以詩意盎然的語言和細膩溫柔的筆觸，呈現(xiàn)出了一個彼此交纏而相互輝映的二元結(jié)構(gòu)。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納爾奇思這個名字出自古希臘神話，是一個美少年的名字。這位美少年愛上了自己水中的影子，不愿離它而去，日漸憔悴最后化作了顧影自憐的水仙花。不過納爾奇思找到了他的歌爾得蒙，仿佛也就走出了神話的詛咒，得以在另一個人的愛欲生死中寄托自己無法實現(xiàn)的情感和欲望。這兩個人物也可以成為無數(shù)讀者體驗最純粹的精神和最放縱的情欲的文學鏡像。
七、閱讀黑塞，就是閱讀我們自己
從《在輪下》和《德米安》的少年故事，到《悉達多》的印度傳說，到《荒原狼》的奇幻經(jīng)歷，再到《納爾奇思和歌爾得蒙》的雙子結(jié)構(gòu)，作家黑塞自己也經(jīng)歷了一種成長，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輪回。從一座修道院走到了另一座修道院，從一段中斷了的青春走向了一次雙重成長的終點。當然，這并不是黑塞自己的創(chuàng)作終點。他在三四十年代依舊筆耕不輟，懷著對動蕩時局的憂慮和對人道理想的憧憬，創(chuàng)作了具有烏托邦特征的長篇小說《玻璃珠游戲》。在德國納粹政權(quán)上臺之后，黑塞的作品雖然并不在納粹焚燒和禁止出版之列，但黑塞卻堅決地與這個暴政機器對抗，多次在報刊文章上為猶太作家和被納粹迫害的作家發(fā)聲抗議。所幸他身處中立國瑞士，自己并未受到戰(zhàn)爭的直接沖擊。另一方面，他的文學成就，他的正義感和高尚的品格都為他贏得了世界聲望。他成為黑暗時代里讓許多人看到希望的文學和良知的守護者。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他作為德語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以說是實至名歸。此后他作為隱居在瑞士山村里的“智慧老人”，還一直通過大量的通信與德語文學的后輩保持聯(lián)系，同時他也繼續(xù)寫詩、作畫，直至他1962年8月9日在蒙塔諾拉與世長辭。
回顧黑塞的一生創(chuàng)作，我們始終都能感到，這位德語作家盡管飽受時代和命運的風雨摧折，卻一直懷抱高貴理想與藝術(shù)追求，并將其付諸文字，打造出一個又一個引人入勝的文學世界。他的寫作既緊扣時代的多次危機，又通達更深的心靈層面，指向更高的精神境界，帶給我們震撼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到愉悅。這些飽含真摯情感的詩意文字，記錄下了痛苦，也呈現(xiàn)了迷狂，但總會在恍惚迷離之際閃現(xiàn)靈光，也會在迷惘徘徊之處傳遞希望。他也正憑借著這些文字，在東西方之間，在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在靈性與世俗之間搭建起了橋梁。也因為此，雖然他描繪的世界和生活常常與我們相距遙遠，但是他展示的心靈感悟卻與我們相通。譯林出版社出版的黑塞精選集給大家?guī)淼倪@五部小說，構(gòu)成了黑塞創(chuàng)作精華的一個優(yōu)美光譜，覆蓋了他不同的創(chuàng)作階段，展現(xiàn)了黑塞作品豐富的內(nèi)涵和動人的魅力。我們可以隨黑塞去體驗《在輪下》的少年哀痛，在《德米安》的召喚下尋找飛鳥的天空，也能與《悉達多》一起傾聽河流中的天籟之音，我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藏著的《荒原狼》，也會在《納爾奇思與歌爾得蒙》的對話中獲得關(guān)于靈與肉的啟迪。
所以翻開他的小說，開始閱讀吧，因為閱讀黑塞，就是閱讀我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