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獨行月球》:中國科幻喜劇新成果
來源:光明網(wǎng) | 黃鳴奮  2022年08月15日09:09
關(guān)鍵詞:科幻電影 人文思考

科幻喜劇片導源于科幻滑稽片。描繪生豬如何通過新穎設(shè)備變成肉制品的法國短片《自動香腸店》(1895年)、描繪丈夫如何靠科技手段懲罰第三者的中國短片《隱身衣》(1925年)都是科幻滑稽片的早期代表作。英國《駕車旅行者》(The Motorist,1906年)展示繞地外天體飛行的景象,我國《男人的世界》(1987年)對重男輕女的觀念加以諷刺,它們分別以較強的奇觀性、故事性體現(xiàn)了科幻喜劇片的特點??苹孟矂∑钍苡^眾歡迎,各國已知作品多達100余部。新近上映的《獨行月球》由開心麻花出品、張吃魚執(zhí)導的科幻電影,正在創(chuàng)造節(jié)節(jié)上升的票房紀錄,代表中國科幻喜劇片的最新成就。

以科技為參照系的喜劇片

若和其他類型的喜劇片相比,《獨行月球》的科幻特色主要表現(xiàn)為以科技為參照系構(gòu)建跨天體、跨物種、跨人機的喜劇情境。

在跨天體的意義上,該片主角獨孤月的大名令人想起我國神話中只身伐桂的吳剛,但他的身份卻是月盾基地的維修工。這一基地得名于“月盾計劃”,寓意是將月球作為地球的盾牌抵御可能撞擊地球的小行星π。受太陽風暴影響,基地所發(fā)射的核彈(“宇宙之錘”)偏離預定的爆心,隕石碎片飛往月球,月盾基地員工被迫緊急撤離。為了追求心中的偶像、指揮長馬藍星,獨孤月錯過與299名同事一起緊急撤離月球的時機,只身滯留于月盾基地??缣祗w喜劇情境就這樣構(gòu)建了起來。這一情境之所以具備喜劇性,起因是主角忙于寫情書而沒有注意到撤離通知,從態(tài)勢看則是一個習慣于混跡社群的“中間人”忽然喪失與同胞的所有聯(lián)系,成了月球上唯一的地球人——既享有絕對自由,又陷入深度絕望。演員沈騰極具功力,生動地表現(xiàn)了獨孤月的窘態(tài)。

邂逅袋鼠,使獨孤月得以在互動中構(gòu)建跨物種喜劇情境??苹孟矂∑环τ嘘P(guān)袋鼠出現(xiàn)在地外天體的想象。例如,美國《坦克女郎》(1995年)描寫少女駕駛坦克,帶領(lǐng)變異基因袋鼠人發(fā)動進攻,打垮霸占星球水源的公司。不過,在《獨行月球》中,袋鼠是被作為實驗動物帶到月盾基地的。由于基地人員撤離,它不再從屬于任何部門,可以隨心所欲地行動。獨孤月一度僅憑影子將它誤認為美女,見了真身頗為失望。這只袋鼠脾氣暴躁,有“金剛鼠”之稱,對獨孤月動輒拳打腳踢。他假扮母袋鼠去安撫它,沒想到因頭套脫落出了洋相。盡管有過種種沖突,他和它終究成為伙伴,袋鼠還收獲了一個親切的名字,“剛子”。盡管剛子不會說話,但為寂寞的他帶來了慰藉。它與他一起去長存湖基地載運發(fā)動機,卻因故落單,眼看就要被無邊的黑暗吞沒。他不顧月球車電能所剩無幾的嚴峻現(xiàn)實,冒著生命危險回去救它。它也沒有辜負他的這番情誼,在月球車沒電的情況下,它拉動簡易雪橇使其飛了起來,從而贏得了地球觀眾的熱烈歡呼?!丢毿性虑颉分猿蔀橄矂。艽蟪潭纫獨w功于主角和“金剛鼠”之間歡鬧的互動。飾演“金剛鼠”的開心麻花演員郝瀚因此貢獻不菲。

遭遇直播,使獨孤月面臨匪夷所思的跨人機喜劇情境,在地球人心目中的地位因而大起大落。眾所周知,人在媒體上的形象是由信息系統(tǒng)、社會需要、自身言行等因素共同塑造的。獨孤月只身一人留在月球,這是事實。至于如何解讀,要看包裝的意圖。當時,地球生態(tài)環(huán)境由于遭受隕石襲擊而嚴重惡化,人類幸存者被迫避居地下,亟需英雄人物鼓舞人心。于是,在已經(jīng)回到地球的指揮長馬藍星的策劃下,獨孤月被塑造為將僅有的逃生飛船座位讓給同事的英雄,人們因此對他心生敬意。由于地月之間的信息系統(tǒng)損毀,僅有月表視頻發(fā)射模塊還在工作,地球上的觀眾雖然可以看到英雄在月球的自救行動,卻聽不到他的言語談吐,媒體上呈現(xiàn)的直播圖像的寓意全憑指揮部請來配音的主播(綽號“葫蘆絲”)代言或解說。獨孤月的真實行為和葫蘆絲的主觀想象之間形成巨大差距,是該片喜劇性的又一重要來源。

以喜劇為表現(xiàn)形式的科幻片

若和其他類型的科幻片相比,《獨行月球》的特色表現(xiàn)為在喜劇視野下展開時間想象、空間想象和末日想象。具體地說,就是追日的行、有情的光、含淚的笑。

談到追日,不能不提起我國古代關(guān)于夸父的神話??涓敢驗橄M纳迫藗兊纳姝h(huán)境(不論是出于采擷火種、消除旱情或其他具體目的),這才想抓住太陽;因為重視時間和速度,這才想與太陽競走;因為全速行進,這才意識到水分及時進行代謝對生命的意義……《獨行月球》為獨孤月設(shè)計了追日情境,他的直接目的是汲取月球車運動所需要的電能。與夸父不同,獨孤月具備飛行器動力工程師的資質(zhì),對作為天體的太陽和月亮的相對運動擁有精確的科學知識。他作為喜劇性(而非悲劇性)人物完成了追日壯舉。換言之,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成功地抓住了時間,利用月球車將修復返回艙所需要的發(fā)動機從數(shù)千公里之外的長存湖基地運回月盾基地。這和他先前因?qū)懬闀诱`了緊急撤回地球的時機恰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實現(xiàn)了從“不著調(diào)”向“靠得住”的轉(zhuǎn)化。

地球與月亮相距萬里。在地球陷入空前生態(tài)災難的時候,蟄居的人類雖然和作為英雄的獨孤月相隔萬里,卻很自然地將尚有機會自由活動的他作為自己的精神寄托。不過,獨孤月雖然完成了追日壯舉,畢竟還不是真正的英雄,何況即使是英雄也還有“氣短”的時候。他經(jīng)過兩年的獨處,情緒漸趨消沉。此時,馬藍星通過已經(jīng)修復的地月通信系統(tǒng)覺察到獨孤月的變化,毅然決定公布他滯留月球的真實原因,并呼吁人們在暗夜用光亮給予他心理支援。人們響應她的號召,于是,獨孤月看到了遙遠的母星送出的有情的光——先是一點(也許是探照燈打出的),然后是一片(顯示出眾人的愛心),呈現(xiàn)出“你不是一個人”的字樣。唐代詩人王勃早就寫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精彩詩句,此情此景不正可以與之相互印證嗎?

《獨行月球》不只是科幻喜劇片,同時也是科幻災難片。如果觀眾意識到影片中趣事和糗事都發(fā)生在末日情境的話,該影片可能喚起觀眾含著眼淚的笑。笑點相對集中在如下片段:一是頗有靈性的“金剛鼠”看著向它討好的獨孤月進行表演并出其不意地給予回應。倘若不是進入末日情境,獨孤月身邊自有能夠分擔情緒的人類朋友,不必使盡渾身解數(shù)去討好“金剛鼠”。二是地球上的幸存者通過視頻系統(tǒng)觀看獨孤月和“金剛鼠”嬉鬧,緊鎖的眉頭得以舒展。倘若不是進入末日情境,地球媒體可以提供不可勝計的娛樂節(jié)目,觀眾未必將注意力集中在獨孤月和“金剛鼠”的逗趣上。三是影片之外的觀眾通過電影屏幕了解作為笑星的獨孤月和“金剛鼠”如何從月球給地球人帶來溫情和希望,從影院的笑聲中解悟家園的重要性。倘若不是進入末日情境,獨孤月也不會那么深刻地意識到回家的意義,并且執(zhí)著地與“金剛鼠”同行——將這個伙伴帶回地球。

三組思維沖突凸顯人文思考

若將《獨行月球》置于文化研究的視野下加以考察,那么,影片通過三組思維凸顯人文思考的創(chuàng)意值得重視。

一是通過塑造草根英雄突出擔當精神。獨孤月原先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他雖然有工程師的資質(zhì),卻因為對指揮長一見鐘情甘愿進月盾基地當個維修工。他真正成為英雄的契機,是返回地球途中獲悉隕石π+來襲,只有他能夠阻止地球人被徹底毀滅。為此,他必須使“宇宙之錘”脫離返回艙,并駕馭這件終極武器去迎擊隕石π+。獨孤月曾自詡“中間人”,想的是在生活中遵循合群觀念,為避免拔尖甚至曾在考試時少做一道題。如今,他成了全新意義上的“中間人”——以肉身擋在隕石π+與地球之間的人。在做出這一關(guān)系個人生死、族類存亡的重大選擇時,他體現(xiàn)了草根英雄見義勇為、當仁不讓的特質(zhì),并意識到自己在個人敘事意義上應當擔當?shù)呢熑巍氨Wo你”,指心上人馬藍星,以及此舉在宏大敘事意義上的價值——“保護你們”,泛指人類。

二是通過兩難決策強調(diào)顧全大局。作為獨孤月的上級,馬藍星先前并沒有意識到他對自己的暗戀,似乎也不覺得他在月盾基地300名員工中有多突出(她連他屬于什么部門都不知道)。緊急撤離之際,在獨孤月開著月球車追至火箭發(fā)射場時,馬藍星從舷窗看到了他,但仍決定按時起飛(不等他)。情況緊急,她不能因為照顧一個遲到的同事而增加多數(shù)人員滯留月球的危險。此后,她對未能將月球基地全部人員平安撤回地球感到自責,通過關(guān)注獨孤月絕地求生而逐漸了解他樂觀、堅毅、明智的寶貴品質(zhì),也體會到他對自己的好感。不過,她很快就必須做出新的兩難決策,將運載宇宙之錘迎擊隕石π+的任務(wù)交給了他。這意味著他將義無反顧地犧牲,也意味著她將永遠對他心懷愧疚。盡管如此,從拯救人類的角度看,她別無選擇。她對他的思念,寄托于隕石碎片繞月飛行所化成的星環(huán)。

三是通過反思科技提倡居安思危。月盾計劃代表了人類科技在影片設(shè)定的年代達到的最高水平,“宇宙之錘”的響亮名號則暗示它是人類當時所能造出的最強大的武器。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人類實在是太渺小了。與恒河沙數(shù)的偶然性相比,人類科學所能達到的對規(guī)律性的認識畢竟是非常有限的。與自然界災變對人類造成的威脅相比,宇宙之錘所能發(fā)揮的威力也微乎其微。不論是人類的自負或?qū)萍嫉某绨荩紤敱环此嫉?。如果說對人類因月盾計劃失敗而陷于窘境的描寫使《獨行月球》成為科幻喜劇片的話,那么草根英雄獨孤月的慷慨赴難也為該片賦予了悲劇的意味。

若從《隱身衣》問世計起的話,我國科幻電影已經(jīng)走過近百年的風雨,經(jīng)歷了難以言明的起起落落,在2019年初達到了以《流浪地球》和《瘋狂的外星人》為標志的高峰,其后進入了比較沉悶的階段,直接原因是缺乏繼長增高的力作,間接原因如疫情影響等。在這樣的背景下,《獨行月球》的問世顯示了我國科幻電影的巨大潛力,提振了人們對繁榮國產(chǎn)科幻產(chǎn)業(yè)的信心,對科幻喜劇片的發(fā)展具備里程碑的意義,值得深入研究和總結(jié)經(jīng)驗。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藝術(shù)學重大項目“比較視野下中國科幻電影工業(yè)與美學研究”[批準號21ZD1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