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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尋找首位編輯
來源:河北日報 | 蔣子龍  2022年08月19日08:44

每個作家都不會忘記自己的編輯,尤其是發(fā)表他不會忘記作品的那一位。我不會忘記自己的第一篇小說,不論它多么幼稚可笑,抑或多么單純可愛,它畢竟是我小說創(chuàng)作的開端。因此,就永遠不會忘記發(fā)表它的刊物與編輯。在不同的場合,都有不同的人問起過關于我的第一篇小說的情況,我也就多次講到這件事——刊物是《甘肅文藝》,編輯則不知是誰了。

畢竟,1965年刊物上不署責任編輯的名字。當時,我對任何一家雜志的編輯部,都充滿了神秘的敬意,絕對不敢去信打問編輯情況,免遭誤會。后來,很多文學雜志紛紛經歷了停刊、復刊的動蕩,或沿用老刊名,或改成新名號。紛繁復雜的經歷與事件,聚散離合,倏忽幾十年過去了。此后,我并未忘記那位不知名的編輯,也沒有消失對他的敬意、謝意,還有好奇。

當時,我在渤海灣的岸邊上當海軍制圖員,中國的大海算是見識過了,很想有機會再游歷一番祖國的大山大河。因此,便格外向往西部,寫出第一篇小說,就想投給西部的刊物。選中《甘肅文藝》是因為喜歡它的開本,大32開,像本書,感到很新穎。還有一個原因,我是搞圖的,從地圖上看,蘭州又是中國陸域版圖的幾何中心。當時,有名中尉是甘肅人,常跟我一塊兒打籃球,他也勸我,將新創(chuàng)作的小說投給他家鄉(xiāng)的刊物。我不知道那位編輯為何在許多來稿里相中了我的作品。向往西部,是因為我年輕、浪漫,沒去過西部。想想,那位編輯見過大海嗎?喜歡我小說里的海軍生活嗎?他究竟多大年紀……不知為什么,我從來沒想過這位編輯有可能不是男子,而且毫無根據(jù)地覺得,可能是位老先生。

決定復員前,我瞞著部隊和天津軍人安置辦公室,想到新疆天山勘測大隊當測繪員——這是我的專長。路過蘭州的時候,順便可以拜見一下那位編輯老師。不想,下車后,天未亮,躺在候車室的長凳子上睡著了。直到小偷脫我的鞋才被驚醒,慌忙坐起來,一只膠鞋已被偷走,另一只剛脫了一半兒。我身著海軍軍裝,赤著一只腳,找到車站警察,警察把我交給一路公交車的售票員。下車后,按照售票員的指引,找到了甘肅軍人安置辦公室,給北京海軍司令部打了電話。安置辦的老胡,弄來一雙又舊又臟的綠膠鞋,讓我將就著穿上,然后,送我上了回北京的列車?!昂K尽钡囊晃粎⒅\到北京站接我,面對面好一頓批評,接著,將我送回天津?!拔髡鳌毙鎻氐资?,那位編輯老師,也未見到。

此后,我再也沒有機會去蘭州了。對那位編輯的感謝與好奇,變成一個溫暖的懸念,常駐心間。

直到1993年8月10日,參加“敦煌筆會”,必須先到蘭州。到達蘭州的那天下午,甘肅省文聯(lián)一位副主席,提著剛從自家院子里剪下來的新鮮葡萄,來賓館看望,交談中,才知道,他就是我尋找了近30年的那位編輯——王家達先生。

他比想象的要年輕得多。說話帶西部口音,淳樸氣質,給人以歷史感的語調,傳達出他身上的現(xiàn)代文化氣息,的確很典型吧,他在外讀大學,最終又返回了故鄉(xiāng)。這種感覺,很可能是受了他小說的影響——曾讀過他一些作品,大都是第一人稱。小說中的“我”,就是一個學成歸來的“西部人”。

早知道當年的首位編輯是王家達,肯定給他寫信了,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陰錯陽差,推遲了近30年才見面,實在也是夠晚的了。眼下,他不再當編輯,而是甘肅省作協(xié)的專業(yè)作家。倘若自己的責任編輯是位“老夫子”,終生為別人做嫁衣裳,固然可敬可佩;當發(fā)覺自己的責任編輯是位有特色的小說家,也很不錯。

家達先生的小說正是有一種濃郁的西部韻味。高原天風,黃河水浪,伴著“花兒”婉轉的高音,迎面撲來。西部景色的雄闊奇崛,黃河放筏的驚心駭目,筏子客命運的蒼涼曲折,男人的豪健狂野,女人的妖媚剛烈,情與義,血與欲,編織成一個個富有傳奇色彩與野趣的真情故事。

作者的確是講故事的高手,浪漫,于西部風情的強大魅力之中,追求一種樸素,一種酣暢,一種原始,一種本質。偶爾投以現(xiàn)代意識的輝光,以期折射出人性之美。

讀他的小說,仿佛聽一位現(xiàn)代知識分子,哼著渺遠的鄉(xiāng)調,間或停下來,講一段家鄉(xiāng)古老永恒的愛情傳說。唱一段,講一段。色彩明艷,意境曼妙,情調悱惻動人。這是一種“民歌體”的小說,字里行間能飛出一種極富感染力的旋律,整體旋律帶著濃烈的西北情調,充滿意象和活趣。

讀完他創(chuàng)作的《清凌凌的黃河水》之后,居然情不自禁地哼了起來,越哼聲調越高,最后,甚至恨不得放開嗓子,任意拔高、呼喊。這不是瞎唱,不是瞎喊,絕對是西北的民歌調,有點像“花兒”。然而,我從來沒有唱過“花兒”。不知為什么,突然找到了那種感覺,找到了“花兒”的腔調,可惜,沒有詞。當時,并未多想,只以為是一時的音樂靈感,一個喜歡音樂的人,偶爾爆出一點音樂火花。幾天后,再想哼哼“花兒”,卻無論如何也找不著腔調了。想不到,讀完家達先生的《血河》之后,那種音樂靈感反倒再次出現(xiàn)了——真是奇了,他的小說里,仿佛藏著一部充滿藝術魅力的鮮活樂譜。

這就是他的小說里那種西部特色的強大感染力,顯然,西部情調絕對離不開摯情的音樂。

也許,我先被這西部情調迷住,然后,再進入他的故事深處;也許,我原本就有“西部情結”,再加上家達先生曾做過我的首位編輯,讀他的小說,自然感受就更多些。其實,西部文化的強大魅力,是毋庸置疑的。

從西部歸來,對“西部情結”不僅沒有消失,反倒更向往、更敬重了:西部的風情,西部人的淳樸與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