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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紀實版)2022年第5期|淡巴菰:逃離洛杉磯,2020(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紀實版)2022年第5期 | 淡巴菰  2022年08月23日09:15

2020年11月18日,是我和母親在深圳隔離的第七天。

早上九點,著白色防護服的醫(yī)護人員敲門,并非每天早上按慣例來給我們測體溫,而是通知我們去樓外的長廊下做隔離以來的第二次核酸和血清檢測。望著他們一行離去的背影,我忽然想,也不知從幾何時,地球人已經(jīng)習慣了看到全身穿戴得像宇航員的人在四周走來走去,只不過他們的服裝是一層塑料膜,沒有宇航員那么厚重結實。

由于我們的航班抵達在晚上,經(jīng)過一系列安全與核酸檢測后直接入住酒店隔離,這是我們這一飛機人踏上國土一周以來第一次沐浴到祖國的陽光。核酸檢測,不僅是實用率最高的詞匯之一,也是我們這一行人最熟悉的流程。第一次核酸檢測是飛機落地后的兩小時左右的夜半時分,在機場臨時搭建的許多低矮但便利的小隔間。而在上飛機之前頭一天,我和母親剛在洛杉磯做了檢測。

樓外遇到幾個同樣等候檢測的人,對著那溫熱的太陽,都下意識地瞇著眼。三百來人盡管乘同一架飛機橫跨太平洋趕回來,15個小時共處一個機艙,即便曾有機會打招面或相鄰而坐,由于一直都戴著口罩甚至面罩,我們這五十個人后來又同吃同住在同一酒店一周,再見面互相打量,仍然是完全陌生的面孔。但看得出,在那長廊下保持著距離挪著步子,彼此互相投放的眼神里是掩不住的難兄難弟般惺惺相惜。那是共同經(jīng)歷過一些痛苦或磨難的人才會辨認得出的特殊信號,存在著兩個基本意思:一層是自憐,“咱們這一趟真不容易啊”;另一層是自勵,“再堅持幾天就勝利在望可以回家了”。可能還有點自勉,“大家千萬都好好的,一個人都別出現(xiàn)意外啊”。但凡有一個人結束隔離前被檢測出陽性,相關的其他人,比如飛機上鄰座者,從機場乘大巴到酒店近距離接觸者都會被延長隔離日期。

在室內憋了一周,每個人都像魚兒渴望著水一樣向往著久違的陽光,真走起來腳步卻都有些遲緩發(fā)飄,好像久困在床的人終于下地卻已經(jīng)不習慣走路了一樣,下意識里要思考斟酌一下才找得到適當節(jié)奏和步伐間隔。

不同于美國那短短的棉簽試探性地在鼻子或喉嚨部蘸幾下(美國許多檢測點醫(yī)護人員還不出手,而是讓被檢測者自己坐在車里取樣),國內的棉簽不僅長得多,對我們這些從疫區(qū)回來的還格外小心,鼻子喉嚨同時都測??贵w檢測也不似在美國的扎指血,而是抽靜脈血。但國內的工作人員顯然要麻利熟練得多,幾項都做完也不過五六分鐘時間。不同于七天前在機場的測試我只是感覺到片刻的鼻子酸楚,這一次則頭部隱隱作痛,倒不是因為那靜脈血抽在我的小臂中間青紫了一塊,而是那棉簽探入鼻腔太深,似乎直捅天靈蓋一般酸楚,頭也跟著疼了起來,有點像感冒初起的癥狀。

我以為這難受一會兒就消退了,沒太在意。但過了一會兒我居然喉嚨發(fā)癢咳嗽了幾聲,心一沉,我突然有些不安,這不會是感染病毒的初期癥狀吧?我大步走回去把我的疑慮一股腦兒傾吐給一位面目年輕但神色很老練的護士,她正舉著采樣試管核對下一個受測者的姓名?!皼]事,以前也有人有過這樣的反應。過段時間就好了?!?/p>

我媽想磨蹭著多曬會兒太陽,多看幾眼青枝綠葉,坐在路邊的石條凳上用手機拍著那巨人般的香蕉樹。我也立在一邊兒拉伸著后背,瞇著眼沐浴溫暖的南國陽光?!昂竺孢€有人在等候檢測,不要距離太近,還是請您盡快回屋吧?!比揭粛徫宀揭簧诘谋0餐閰s又得守規(guī)矩,催促著我們回房間。

我揉著仍在酸痛的太陽穴和頭頂躺下,看到床頭放著的手機有幾條留言在閃。

“牛!你居然買到機票回國了。我回不去了?!?來自金牌編劇Z先生。我似乎聽到被困在洛杉磯的他那無奈的嘆息。據(jù)說美國疫情期間滯留的逾期外國探訪者已經(jīng)超過610萬。想想都讓人同情:國際航班熔斷,有家回不去。而許多滯留者為了延續(xù)簽證好取得在美國的合法居留要平均等待17.5個月!

“這個庚子年辛苦啊。我在歐洲的那些朋友只有一個成功回國。全都動不了?!?來自舊友老北京人M。十五年前我們曾共同出版一本雜志,我也有緣結識了他已經(jīng)移居歐洲的幾位發(fā)小兒。

“等有機會了跟你請教回國經(jīng)驗?!甭迳即壍娜A人教授T道。他是木心的摯友和其作品的譯者,我一周前曾接到他電話打聽如何去領事館辦加急簽證回國,遠在西安的九旬老母病重,持美國護照的他縱然擁有多次往返中國的十年簽證,疫情當前,那簽證功能暫停,沒緊急特殊原因他是不能回鄉(xiāng)省親的。

“我女兒剛大學畢業(yè),學校在西雅圖,她先飛到洛杉磯,然后飛到廣州,隔離兩周,飛到天津。我本來打算去接她回滄州的家,沒想到她剛下飛機就被滄州派的120救護車直接拉走了。拉到滄州被要求再次隔離兩周!路上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聊到女兒的回國路,我那在某私募基金做得風生水起的師弟X哭笑不得,“可能也正因為這層層加碼的嚴控,才保得一方安寧,我們滄州半年來還真沒有一例新增感染病例?!?/p>

無論身處何方,無論男女老幼、黑白貧富,誰都知道,這個世界已經(jīng)被那小小的病毒折騰得亂了套了。

我想起在賓館排隊等候檢測時和一對老夫妻的閑聊?!斑@一年沒干別的,從三月開始,光跟機票較勁了。訂票,取消。再訂票,再取消?,F(xiàn)在眼瞅著就年底了。我們住芝加哥,為了做航班起飛前48小時內有效的核酸和血清檢測,提前兩天先飛到洛杉磯。親戚倒有,可誰敢住人家里呀?好在酒店都空著,也不貴……唉,總算回來了!”太太是個瘦弱的戴眼鏡斯文人,一臉的寡淡,那是生活在非母語環(huán)境下慣有的無歸依感表情。

“我們平時往返也不過八九百塊,這次每人花了兩千多美金,還是單程。還不算從芝加哥飛洛杉磯的費用?,F(xiàn)在據(jù)說三四千都一票難求嘍。咱們這個航班最近很有可能停飛。美國疫情太嚴重了?!毕壬彩莻€知識分子模樣的人,沉默慎重的樣子,可能在房間憋久了,此時也有幾分健談。

我本來這幾日一直在猶豫是否要把這一趟特殊的行程和在洛杉磯那個山谷里的疫情與生活記錄下來??谡窒疽憾倘?、閉門索居、封城、航班取消、在家辦公、核酸檢測、搶ICU病床、示威游行打砸搶……全世界看似相同的瘟疫相同的困境,卻有著太多不同生動的細節(jié)與故事。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我相信沒有哪個人的抗疫生活是一樣的。我決定還是要不厭其煩、甚至有幾分不堪回首地把這些不可思議、不可復制的日子記錄下來,權當是給這場全球災難做一個小小的私人注腳吧。

可是對于災難或重大事件,我們人類到底能記住多少記住多久?

捫心自問,人生中那許多我們曾自認為永生不忘的時刻,究竟還記得幾多?

有多少女子還記得自己初潮的日子?初吻的地點,或者,和愛人第一個夜晚窗外的月亮是圓是缺?或者,第一個孩子出生的嘀哭聲是響亮或微弱,以及初為人母、喜悅地為嬰兒穿上的第一套衣服的花色?

那一幕幕,無論當時讓人多么激動、興奮,而又刻骨銘心,暗暗發(fā)誓永生不會忘記,多年以后,我們只能誠實地哀嘆,那些模糊了的印記,遠沒有牛背上的烙印更清晰永恒。

那跟現(xiàn)實關聯(lián)更緊密的事情呢,——-你激動地領到人生中第一個月工資的數(shù)額,你費盡心思設定的首個銀行密碼,你兒時父母家的門牌號,你慈愛的祖母去世的日期,你痛不欲生為愛而失眠的理由....時過境遷,它們都會如貝殼石子,被時間的潮水覆蓋、沖淡,就像從未發(fā)生過從未出現(xiàn)過,再如何努力回憶都無能為力。

這本書和它記載的細節(jié),我也相信,很快會被遺忘。我更希望,許多都并未發(fā)生過。

30小時水米未進的歸程

1

從未踏出過國門的我媽2019突然決定要去洛杉磯看女兒。 于是,在外孫的陪同下,初冬時節(jié)不顧糖尿病與高血壓兩坐大山的威脅,74歲的老人飛到美國。預計停留4個月,等中國北方春暖花開了再飛回去。

我有時想,在我母親飛越萬里長空的時候,那個注定改寫人類歷史的病毒是否也已經(jīng)蠢蠢欲動,伺機發(fā)出所向披靡的殺戮?

“去年這個時候,我們早就備好年貨買好春聯(lián)了。今年可倒好,除了你我,周圍沒有一個人知道春節(jié)是什么?”只能跟我一個人對話的母親一邊包著餃子一邊念叨。

那天是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小年兒,率先在武漢大規(guī)模顯形的病毒已輕松攻破了近六千人脆弱的身體,奪去了一百多人的性命。美國在1月21日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首例患者,但仍和整個西方世界一起自信地隔岸觀火。沒人想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蝴蝶效應比任何一次都立竿見影。那小小病毒之所以兇險可怖,不僅人傳人,而且是空氣傳播!

國內親朋們人人自危,關門閉戶躲狼一樣在家守歲迎新,個個惴惴不安。“打工的孩子們都回家了。一家老老小小除了吃三頓飯就是躺在床上發(fā)呆。這叫什么日子?”好在母親用微信,不時和國內親朋交流。

我也在網(wǎng)上讀到湖北某導演一家4口12天內被病毒奪去了生命,禁不住唏噓感嘆,我們自詡為強大的人類在小小的病毒面前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母親一邊為親人們擔心害怕,一邊又暗自慶幸自己這百年不逢的旅行幫她“躲過了一劫”。

可是這高興顯然有點早。

首先紐約很快成為重災區(qū),數(shù)萬名醫(yī)護人員前往救援,讓人想到中國集全國之力救援武漢的義舉??刹恍业氖羌~約沒能像武漢一樣度過危機,病毒之火很快燃遍全美,到三月底,美國確認病例已經(jīng)超過中國,達85954人,死亡1300人。4月中旬,美國五十個州全部進入緊急狀態(tài),并無一幸免出現(xiàn)死亡病例。

3月11日,洛杉磯出現(xiàn)了首個死亡病例。12日,我選修了三門課的社區(qū)大學宣布停課。

3月13日,一個真正的黑色星期五,時任總統(tǒng)特朗普不情愿地宣布全國進行緊急狀態(tài),工人回家、辦公室關門、學校停課。

洛杉磯關閉了教堂、酒吧、健身房、公園。

19日,那長相英俊優(yōu)雅的加州州長Gavin Newsom宣布整個加州居民要“Stay at home”,居家令生效。洛杉磯正式宣布全城禁閉,七零后市長Eric Garcetti懇請大家戴口罩,保持六英尺距離。除非必要生活物資采買,所有人呆在家里。并聲明“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23日,洛杉磯開始為高風險人群做核酸檢測,主要針對有癥狀者和老年人。一周后,才開放對所有人進行檢測。當時,全美感染人數(shù)為143,491人,2136在洛杉磯。

僅僅一個月后,4月29日,這兩個數(shù)字驚人的火箭式上升,全美感染者達1,055,303,洛杉磯為22,485 。

三月底,同住一個屋檐下的美國鬼子Jay開始在家辦公。為了去辦公室取回一個筆記本電腦,他需要打報告得到老板允許才能回到那進進出出了十幾年的大樓。又過了不久,他們正在操作的項目因為一個Bug(程序錯誤)受阻,必須得有人回到總部在某臺儀器上處理。他再次自告奮勇全副武裝地鉆進辦公室,花了六個小時在另兩位同事遠程幫助下才清除了障礙??粗貋砗髲碾p肩背包里一樣樣掏出口罩、消毒液、護目鏡、一次性手套,還有那凱旋后興奮的表情,讓我想起電影《血戰(zhàn)鋼鋸嶺》里的戰(zhàn)斗英雄。

每天,每個人都生活在與那看不見的病毒形影相伴的恐懼里。西班牙,確診病例過十萬,醫(yī)護人員感染比例高達14.4%。意大利,年僅34歲的女護士感染病毒后,“因為害怕傳染給別人”,選擇了自殺。而僅一周前,威尼斯一名49歲的護士在出現(xiàn)發(fā)熱癥狀后投河自盡。德國、法國、加拿大不僅床位緊缺,四處采購口罩不得上演了搶奪與口水戰(zhàn)。

母親開始長吁短嘆。她的返程機票已經(jīng)被我們取消。生平第一次,航空公司沒有收退票費,因為我們不得不取消:美國航空全面停飛中國航線了!自三月底,為了控制病毒境外傳播,中國民航局開始實施“五個一”政策,一個航空公司在一個國家只保留一條航線,一周最多執(zhí)行一班。該政策要求以三月中旬發(fā)布的國際航班計劃為基準,而當時美國各家早在特朗普的命令下暫停了所有中美航線。到了六月初,美國交通部突然“以牙還牙”,宣布美方將暫停中國航空公司飛往美國,理由是中方?jīng)]有允許美國航空公司提供來往于中美兩國的航班。

隔著浩瀚的太平洋,中美兩國間的航路徹底阻斷了。

當務之急是給母親申請簽證延期,否則過了五月中旬她的居留就是非法。

Jay默默地上USCIS(美國國地安全與移民局)網(wǎng)站下載表格,填好打印出來,連同一張五百多美元的支票,麻利地寄了出去。不久我們收到書面函告,讓等通知去當?shù)匾泼窬洲k公室錄指紋。眼看著錄指紋的日子到了,Jay說還是先打個電話過去確認一下為妙,疫情讓人對秩序失去了信心,一切正常早已是奢望。對方聲音冷漠地說別來啦,疫情嚴重,移民局辦公室早就關門停業(yè)了?!懊魈炀驮撊チ耍尤灰膊煌ㄖ宦?。幸虧打了電話,否則豈不是白跑一趟?”我很惱火這傲慢的理所當然和不可理喻。

“特殊時期,沒有道理可講。和許多公司、機構一樣,移民局也宣布裁員了,預計有一萬五千工作人員失去飯碗?!盝ay說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等了。

4月10日,一千萬洛杉磯居民開始被要求強制戴口罩。除了口罩更加難求,槍支也緊俏起來。洛杉磯警察局居然把槍店也列為食品店一般的必需品生意而允許開放。買槍枝彈藥的人在許多槍店門口排起了長龍。“槍支不能對付病毒,卻可以保衛(wèi)自己的家不被急紅了眼的搶劫者破門而入?!辈恢籎ay的弟弟Chris一個人這么想,本來已經(jīng)有三把槍的他新買了一把AK47,似乎他有一大批仇家潛伏在暗處要動手。聽起來聳人聽聞,在槍支泛濫的美國一點也不奇怪。Jay的父親與繼母身處民風剽悍的德克薩斯州,更以擁槍而感到安全和有底氣,兩個加起來一百五十歲的老人居然家里有13把槍。他爹在電話里讓他也至少買一把手槍,“瘟疫和戰(zhàn)爭一樣,你要么有錢有槍,要么就等著玩蛋。”后來,《華盛頓郵報》報道,美國2020年槍支銷量激增64%,達2300萬支,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其中首次買槍的人數(shù)達到800多萬,他們近一半又是在前四個月購買的。

Jay的發(fā)小之一邁克曾在海軍陸戰(zhàn)隊服役,作為狙擊手,伊拉克、阿富汗都留下了他戰(zhàn)斗的足跡,退伍后他以給一些好萊塢電影公司做財務謀生。邁克不時手癢,周末閑了會開車去郊外的射擊場打靶。有時Jay會與他同去?!凹词官I我也就買個手槍,而且得萬分小心不能濫用。你知道美國每個州對于槍支的使用法律都不相同。在加州,即便看到可疑的人站在你家前院你也是不允許開槍的,合法的射擊范圍是從房子前門到后院,也就是說只有人家進了屋子或后院,你才可以自衛(wèi)開槍。”

我其實比美國人更膽小,很少像鄰居一樣成天把車庫門四敞大開。“哎呀,沒有人會給這小門上鎖的?!笨次颐看卧谒钔瓴莺蠖及涯峭ㄍ笤旱男艡陂T鎖上,Jay嘲笑我過分緊張。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小區(qū)因為鄰近馬路,又緊臨一個總有家長接送孩子的小學校,其實相當安全。我甚至某天建議是否把ADT的安保警報裝置取消掉,每月五十美金似乎有些不太必要。Jay想了想說還是等疫情結束了吧,聽他的警察朋友說最近偷盜案件還真是越來越多了。

我們和大多數(shù)鄰居一樣,爭取一周只去一次超市,有時還互相代購。為了不混戴口罩,我們從第一天被要求戴口罩就有約在先,第一個掛鉤上的是我老媽的,第二個是我的,第三個是Jay的。他某天往剩下的第四個掛鉤上也放了一個,說是他的愛貓火球的。多虧了我國內的朋友Julie和老同學Y分別從北京與成都各寄來一百個,我們得以有了一道安全屏障,沒像大多數(shù)美國人一樣圍著花花綠綠的三角巾或自制口罩聊勝于無地“裸奔”。

此后就是杳無音訊的等候。按規(guī)定簽證延期最長半年,也就是說,我母親的簽證到十一月中旬會再次面臨過期。終于在十月一號,正逢中國農歷的八月十五,我媽再次得到了去錄指紋的機會。驅車四十分鐘,到得那個街頭立滿了木頭電線桿子的凋蔽小城。在仍然酷熱的烈日下,我們與其他幾個膚色各異的人等在那個不起眼的建筑外面。 有個黑瘦的女子帶著七八歲的男孩上前跟我們嘰哩哇啦地詢問著什么,我猜她一句英語不會,一臉焦灼,不管不顧地沖著亞洲面孔的人說著極快的西班牙語。幸虧Jay像大多數(shù)在洛杉磯長大的美國人一樣,西語是第二外語。他說了幾句什么,對方才放松下來,像得到確認這里是她該來的地方。她繼續(xù)面無表情地立在那兒等候著,眼睛望向什么地方,又像空洞地什么都沒看著。我猜焦慮的她也是和大多數(shù)滯留在美國的外國人一樣,既有家回不去,又不被這異鄉(xiāng)收留,像擱淺在沙灘上的魚。

窄窄的街對面是個自助洗車的鋪子。兩堵墻架著一個屋頂,極簡陋,那顏色卻是極有希臘風情的地中海藍,剛好旁邊有兩株高大的棕櫚樹,襯著湛藍的天,從我站的地方打量,像電影里的場景,很有幾分異邦之美?!芭c其站在這兒等著,你還不如去洗洗車?!蔽腋鶭ay說道。

“我才不呢。曬死了?!币幌蚝闷獾乃⑿χ芙^,說等我們進去了,他會去找個麥當勞買個漢堡。無論我做的早餐多么豐盛,他每到中午一定要開車去某個快餐店吃點什么,好像不那樣,一天到晚吃中餐他的美國胃就鬧革命。“美國人哪怕是去買瓶水也開上車,就跟中國人騎上自行車出門一樣?!蔽覌寗倎頃r感覺挺新鮮,看鄰居們都如此車進車出,也漸漸習慣了。

終于輪到我母親,我陪她進到冷氣十足的大廳,才發(fā)現(xiàn)里面寬敞得像個劇院,卻空無一人。三個工作人員心靈受過重創(chuàng)一般,面無表情地縮在沿墻而設的小隔間里,幾乎不與我們對視,只機械履行著程序:拍照,摁指紋,在護照上蓋上日期。那個中年婦邊抓著我母親的手指往指紋識別器上摁,邊說著“風松,風松”,后來我才明白過來,她看出母親是華人,用她僅會的漢語在安撫對方“放松,放松”。

其實只要不做違法的事被抓到,如果以后不打算再來美國,大多數(shù)逾期探親的外國人是不必非要交那幾百塊錢延期簽證的,比如我母親這樣的高齡老人。可是萬一呢?人們凡事都本能地想給自己留條后路。誰說得清將來的事?再說中國游客十年多次往返美國的簽證率因為特朗普上臺后已經(jīng)降到新低,如果有可能多用一次的話,至少那排一上午隊的等候和一千多塊錢的簽證費會更物有所值。

母親拿到的延期簽證也只夠她在美國繼續(xù)合法停留一個半月。而我已經(jīng)自以為幸運地預定了洛杉磯飛北京的機票。

從六月份開始,我們就已經(jīng)試探著搜尋機票。國航網(wǎng)站癱瘓了一般一片空白,沒有一張機票。轉道加拿大? 貌似便宜,可我母親的簽證過期,無法過境。其他需要兩次停留的航班對她這高血壓高血糖患者幾乎不敢考慮。

直到九月的某天,Jay在樓上大聲叫我,說去中國有票啦!我三步并做兩步跑進他書房湊近電腦,果然發(fā)現(xiàn)罕見的國航機票突然充足得令人不敢相信。不僅每天都有,且價格也未離譜到天價,單程2100美元左右。記得不久前乘包機回國的留學生們還人均機票6000美金呢,而某天明星G電話里說某導演一家回國幾乎花了買一輛車的錢。我迫不及待地定了兩張11月12日(周四)的機票。

于是無論美國的熟人還是國內的親朋都知道我們要回國的消息。

我媽像上了弦的陀螺,興奮地開始了采購模式,衣服、鞋帽、保健品、巧克力、文具、玩具...攏共可托運的四個大托運箱已經(jīng)塞滿了三個半。我們倆的隨身物品還一件都沒放。

我們甚至計劃好了核酸檢測的時間。中國駐洛杉磯網(wǎng)站明確指示,所有飛國內乘客,需要出具距離登機72小時內核酸檢測結果,否則不予登機。我在四月份發(fā)燒時做過一次核酸檢測,工作人員統(tǒng)一口徑告知我二至四天出結果,往往兩天后結果就會發(fā)送到電子信箱。要滿足這個72小時的時間窗口,了解最新的檢測流程和出結果時間,為準確起見,Jay決定在我們航班起飛前一周親自去測一次,并在郡政府認可的檢測點做了網(wǎng)上預約。之所以去這公立的檢測點,除了不休周末,還因為那是保險公司可以報銷的項目。美國各地也有數(shù)不清的私人檢測機構,隨著疫情的蔓延雨后春筍一般似乎一夜之間就冒了出來,收費200-400美元不等,且一般不能報銷。Jay去的那個正是我上次核酸檢測的地方。那其實是我過去聽課的社區(qū)大學的地下車庫,足有四個橄欖球場大,臨時圈起來做了自駕鼻咽子檢測站。被檢測者開車駛進車庫,搖下半邊車窗,報預約號碼,被確認后繼續(xù)往前開幾米,從另一個戴著面罩與口罩的工作人員手里領取一個棉簽、試管包,再往前,幾步之遙是另一個工作人員,他隔著車窗指示你如何操作:把棉簽取出探入鼻腔底部,擦拭幾下,放入有著液體的試管,蓋好。然后車再往前開三四米,有一個大號塑料桶,受測者搖下車窗把試管丟進去。從頭至尾,開車繞了一圈,沒有任何身體接觸。

和我四月去做的測試一樣,第三天一早,Jay已經(jīng)收到了結果為陰性的郵件通知。

“這種無接觸的自駕檢測方便快速,可壞處也有一個:如果有人想造假,比如說來做測試并非因為有癥狀,而是因為航班登機要求,無論對方有沒有染病,為了不被檢測出陽性,他(她)完全可能把棉簽象征性地擦拭一下,甚至根本不接觸到自己的鼻腔或喉嚨底部,那檢測結果肯定是陰性啊。”

我跟Jay有些興奮地講述我的新“發(fā)現(xiàn)”。不是嗎?對任何一個盼望著飛回去的人,費盡周折定了機票、打包好了行李,誰也不愿意最后上不了飛機。

“Emma,你相信Karma(報應)之說對嗎?那么,不要報任何僥幸的念頭。不管別人怎么做,咱們乖乖按規(guī)定來。結果該怎么樣就怎么樣。”Jay的話讓我浮躁的心踏實篤定了不少。只好心里念佛,祈求我們那個航班沒有一個人弄虛作假鋌而走險。

我們決定出發(fā)前的周日去做檢測,周二估計能拿到結果。就算檢測比較慢,周三也能出結果,不會影響周四的航班。

人算不如天算。十月中旬的某個早晨,手機里一條國航郵件讓我頭嗡地一下懵了:航班取消。而且,沒有理由。更沒有改簽選擇。

幾天前剛聽朋友Liane說她哥哥從上海飛到洛杉磯過春節(jié),沒成想回國航班四次被取消,到五月份都沒能離開洛杉磯。網(wǎng)友們抱怨航班被取消的帖子更是屢見不鮮,沒想到這次讓我遭遇上了。

心急火燎,給國航打電話。和所有熱線一樣聽夠了音樂也沒人接聽。估計接到郵件通知的人都在想討個說法。

沮喪地告訴Jay,他立馬噔噔噔上樓去網(wǎng)上搜尋代用方案。我媽更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客廳與餐廳間來回轉悠一臉愁容。

我再撥打那號碼,等候半天終于接通。“我們每周只能允許飛一個航班到北京。早在九月預售了每天飛北京的航班機票,是期待屆時疫情緩解,國家民航局能夠允許多開幾個航班??梢咔樵诿绹鴽]有得到控制,我們只能取消已經(jīng)售出的航班。目前這個航線只在周日飛北京?!蹦墙与娫挼穆曇粢餐钢鵁o辜與無奈。

我把責備壓了下去,迫不及待地問是否可以把我們轉到周日航班上去。

“不可能。周日飛北京的航班已經(jīng)全部售完,到年底都沒有票了。我只能幫你看看是否還有可能找到飛國內其他城市的座位。稍等。——飛深圳可以嗎?”

太可以了!

“時間是11月10日?!?/p>

沒問題!

對方告訴我還有最后兩個座位,只是不知道票價是否與我被取消的航班相同?!暗蓉撠熎眲盏耐律习嗪蠛藢嵰幌挛以倩貜湍梢詥幔俊彼允遣患辈辉陿O有職業(yè)素養(yǎng),面對各種情緒波動的陌生人做到這樣處變不驚周到體貼著實讓我欽佩。

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我趕緊致謝并把一向靜音的手機調到響鈴模式。

心神不定,根本不能集中意念做瑜伽,我忐忑不安地準備早餐,沒有像往常那樣用心地葷素搭配、中西合璧,只煮了牛奶麥片粥,烤了幾片面包,攤了三個雞蛋。

好在終于等來了電話。謝天謝地,票價相同。再次核實個人資料,諾亞方舟上最后的兩個落腳點屬于我們了。

“你下周再打電話跟我們確認一下,以防這個航班也被取消?!彼@最后一句話,讓我放下的心又懸起來。

“沒多久就該出發(fā)了,還有可能取消航班?”我雙手放在胸口,也摁不住自己的疑慮和不安。

“真的不敢保證,誰也說不定什么時候一道命令下來,一切都得改變。祝您好運?!?/p>

從此,每天早晨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屏住呼吸查看郵件。生怕有著Airchina(中國航空)字樣的郵件跳出來。

提心吊膽的一周過去了,沒有郵件。又過了幾天,打電話過去,說目前航班仍未被取消。

我媽繼續(xù)讓我?guī)少?。除了那四個早已臨近超重的托運行李箱和兩個可隨身帶上飛機的小行李箱,一對鼓囊囊的雙肩背,也都小企鵝一般戳在我書房里只等一聲號令就踏上征途。

我不知道此去何時是歸期,最放心不下的是那前院后院的花花草草。自從在類似于中國閑魚的Letgo二手網(wǎng)站上買過幾次東西,不久前我異想天開打算化興趣為商機,琢磨著也許我的多肉小盆景可以在那兒找到買家。不用多,每個月賣出去幾盆,至少可以賺點買咖啡的銀子,同時還可以清理一下已經(jīng)無處安放的盆盆罐罐。剛好不久前偶爾驅車去五十公里的小城Fillmore閑逛,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空氣鳳梨的種植基地兼批發(fā)小型多肉。不足五十美元買回來兩大箱,搭配著一朵朵一簇簇放進從舊貨市場搜羅來的老舊陶盆、瓷罐,古樸呆萌,看起來很有味道。我的猶太朋友steve總驚嘆中國人的巧手慧心,嚷著說我應該給插花人員授課,或給居家時尚雜志配圖。某天試探著發(fā)到網(wǎng)上幾盆,沒想到幾小時后就有人聯(lián)系我,有一個韓國女人還趁下班之際在夜色中開車一小時趕過來,買走了那盆臉蛋兒粉紫的桃蛋。

看著她捧著我的寶貝離去的背影,我絲毫沒有生意成功的喜悅,竟然進屋難過地躲在書房抹起了眼淚。我恨我自己,感覺我是天底下最利欲熏心的女人,為了錢竟賣掉了自家兒女。桌上那15美金就是罪惡的證據(jù)。

“那盆兒多可愛呀?賣掉了?以后為了不值當?shù)膸讉€錢,別賣來賣去的吧?!蹦赣H下樓來聽說了,特意開門走到前廊去看,以確認是哪一盤換回了這兩張皺紙幣。她也是念舊善感的人。

她責備的目光,讓我更加負疚傷感。

“一切死生皆有命吧。這個星球每天都有上萬人被看不見的病毒奪走生命,有什么東西值得我們牽掛至于放不下?何況,你為她找到了新家,在那里接受別人的寵愛與善待,該為她高興才對。”猶太人不愧是智慧的民族,Steve在電話里的開導還真讓我好受了些。那個多肉批發(fā)園地是他跟我一起發(fā)現(xiàn)的。

但是,我做生意的念頭徹底香消玉殞了。

2

十月的最后一天,郵箱里赫然收到一封國航郵件: 您的航班有改變!

心跳加速,指頭顫抖著點開細看。cancelled! 取消啦!

我驚得差點兒跳起來。還是有十天就飛了,居然還取消?!

好脾氣的Jay也沉不住氣了,damn it(可惡)! 他邊咒罵著邊趕緊回到電腦邊去上網(wǎng)想輒。網(wǎng)絡,好像是我們現(xiàn)代人最后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再次不甘心地撥打國航電話。這次比上一次更加絕望和憤怒。

占線。再撥。占線。十幾分鐘過去了,我只好沮喪地放棄。

登錄加拿大航空網(wǎng)站,發(fā)現(xiàn)轉機溫哥華的航班已經(jīng)由之前的$600長到$2300!

再看其他的非直飛航班,除了轉機多次,還都已經(jīng)貴得離譜。

母親雙眉緊皺,長吁短嘆。她早已不再慶幸躲過了肆虐中國的病毒,而是悔恨為什么偏偏在這時候來美國?!拔宜涝谀膬阂膊幌胨涝诿绹。 边@是她每逢接到國內姐妹們的催促說得最多的話。

手機突然響了,陌生的號碼。猶豫著接聽了,卻是國航。看我曾多次撥打,對方善意地回撥過來。

“您的航班沒有被取消啊。只是時間有一點變動,比預計晚到十五分鐘。”對方在我一陣噼里啪啦的抱怨后說道。

原來我看到的取消是針對上一個航班,郵件把兩次預定的航班信息都一起發(fā)了過來。

“但是您要注意乘機要求更嚴格了。自11月6日起,凡是飛往中國的國際旅客,不僅需要做核酸檢測,還要抽血做抗體檢測。同時,檢測有效時限也由之前的登機前72小時縮短為48小時:從檢測、出結果、上傳給領事館得到綠色健康碼,到登機不得超過48小時。”

“那也就是說,既然我的航班是10號下午兩點起飛,我只能在8號下午兩點以后檢測才算有效?”我急切地問。

“那我不能解答,您要去洛杉磯領館網(wǎng)站了解具體內容?!彼纳平馊艘獾奶嵝岩呀?jīng)讓我非常感動。

真是摁倒了葫蘆起來瓢。去哪兒找快速檢測能確保當天或最遲第二天出結果的檢測機構?

既然免費的公立機構統(tǒng)一口徑都是2-4天出結果,我們只能放棄。Jay給幾家私營診所電話問詢,最快的是保證48小時出結果。而且有些還只做核酸檢測沒有抗體檢測。由于中國政府剛剛更改了條例,許多診所還來不及反應,誤以為仍然是登機前72小時有效。

朋友不是萬能的,但沒有朋友是萬萬不能的。Steve剛好在給兒子尋找快速檢測機構,好讓剛結束幫內華達州州長助選的他及時飛回新墨西哥州他自己的家,發(fā)現(xiàn)了一家專門為旅行者提供快速檢測的機構。雖然遠在機場附近,費用也高達$225每人,但因為承諾“當天檢測,半夜前出結果”,這于我們不啻救命稻草一根。

我們的飛機10日起飛,按說我們可以最早于8日檢測,9日發(fā)送給領館等候批準得到健康碼,可是8日是周日,善于抓住商機的美國人居然還休周末!我們被迫把48小時縮短為24小時,唯一的機會就是周一一大早開車去機場,找到這家位于Sheraton (希爾頓)酒店的檢測點,半夜拿到結果,第二天一早盡快傳給領館,爭取在去機場路上得到那性命攸關的健康碼,然后再換登機牌、過安檢,登機。這其中某一環(huán)掉鏈子都會前功盡棄!

我和我媽的核酸、抗體檢測萬一有一項是陽性,領館萬一批復延誤,或者那家檢測機構提供的檢測報告萬一不合規(guī)范,我們的旅途還未開始就會被劃上句號。就算一路綠燈,戴著口罩在空中飛難熬的15個小時到達深圳,大小六個行李箱,兩個死沉的雙肩背,一個年過七旬有著一身基礎病的老人,真夠我這小女子喝一壺的。

一想到這些,我就心跳加快焦慮不安。失眠,大把脫發(fā)。怪不得領館網(wǎng)站醒目提醒:如非必要,不要出行!

可是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老媽已經(jīng)歸心似箭。美國對疫情管控的懈怠已經(jīng)是不爭的事實。逾25萬死亡人數(shù)仍在增加,我母親屬于高危人群,且沒有任何醫(yī)保,一旦染病,兇多吉少,還會產(chǎn)生天文數(shù)字的醫(yī)療費。Jay這地主的耐心也已經(jīng)超過了多數(shù)人都能承受的極限:與語言不通的中國老太共處一個屋檐下長達一年之久!雖然他總是笑容滿面,無論白天工作多忙,晚上還陪老太太玩半小時斗地主,把每周開車到三十英里外的華人超市為她買韭菜豆腐視為己任??擅看挝覀冋劦接喥彼己芊e極,坦誠表示票價再貴也在所不惜,理由很簡單:她該回家了。

我這一趟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咬牙上吧。

3

為了把風險系數(shù)降到最低,我這不肯坐以待斃的射手女采取了一系列未雨綢繆的措施。

先是給領館打電話,想確認核酸結果提交后多久可以拿到那尚方寶劍一般的健康碼。也是打了不知多少次,一直占線的這個24小時確保暢通的號碼總算有人說話了。“如果那天你11:30還沒收到健康碼,就再打這個電話問詢一下。”對方顯然已經(jīng)被數(shù)不清的像我這樣的人給折磨得沒了力氣,聲音疲憊,但仍努力保持著職業(yè)要求的最基本耐心。

可是我的航班14:10起飛。我的心里愈發(fā)的沒底了。

知道再多問也是徒勞,我掛斷電話,一顆心像風箏,在冬日曠野里被寒風任意西東,身不由己地飄著。

Jay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付費預約了我們起飛前一天早晨的檢測,后來又給那家檢測機構打了兩次電話,希望對方給提供一下檢測結果的樣本,已確認符合領事館的要求。對方每次都毫不含糊地答應,可從未給寄出來一份。

“估計這機構是怕有人根據(jù)樣本偽造復制?!盝ay說還是相信對方吧,既然人家是專門針對國際乘客的檢測,應該會了解最起碼的需求,否則不會維持生意。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一切都由不得自己啦!

最后一個周日,我決定去買一個頸部靠枕。至少那會緩解一下漫長的飛行帶來的肩酸頸痛。

Ross是價廉物美的首選。蕭條的空中旅行讓這些旅游物品價格便宜得像白菜價。

買罷開車回家。輕車熟路,一英里似乎只是一眨眼。紅綠燈右轉,過一個無燈路口,再左轉,我的車已經(jīng)幾乎停在了家門口。突然間,只是下意識地從后視鏡掃了一眼,我發(fā)現(xiàn)車后居然緊緊尾隨著一輛警車,那紅藍兩色的警燈還正閃爍,只是沒拉響警笛。

心突突跳著停好車,手哆嗦著剛推開一半車門,就聽到一聲令喝:“呆在車里!”

我立即想起最起碼的路上違章遇到警察規(guī)訓:把手放在方向盤上,坐著一動不動。

我縮回到座位上,把門關好,雙手放在方向盤上。

那喝令我的警官是個有一撮小胡子的年長者,六十歲左右。他走到我車外,嚴肅警覺地打量著我,示意我搖下車窗。

“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锤銌??”他一臉嚴肅,似乎我犯了重罪。

“不知道啊。”我極力控制著聲音不要太顫抖。

“你剛才右轉彎,沒停穩(wěn)就直接轉了?!彼⒅业?。

“哦,你說剛才在Newhall那個紅綠燈路口?我覺得我停了一下啊?!蔽仪逦浀卯敃r我踩了一下剎車,還扭頭向左打望了一下人行道以確認沒有行人通過。并且,我還真看到了停在我左側直行道上等紅燈的警車。

“沒有。你根本沒徹底停??!”警察大叔臉色似乎更加肅穆,對我的“狡辯”顯然不以為然。

我知道除了謙虛就范任何多余的辯解都是愚蠢的。

于是按指示我乖乖遞給他我的駕照、車的注冊證明。

他拿在手里告訴我說他的同事將會繼續(xù)跟我談話,并快步走回到警車邊。我才發(fā)現(xiàn)我車的另一側還立著一位警官。中年,矮個子,慌亂的我現(xiàn)在絲毫不能憶起他的模樣。

“請出示你的車險證明?”他的目光態(tài)度溫和一些,口氣也輕柔一點。

車輛保險?我根本不知道我車里有這玩意兒。這些東西一向都是Jay幫我辦理、更新、歸置。

“你打開那個雜物箱,通常應該在里面?!彼届o地說,顯然看出了我的慌張。

我依言照做,掏出來幾張折疊的打印紙,毫無頭緒哪張是保險。

“你左手那張應該就是?!彼换挪幻μ嵝阎?。

我趕緊遞給他。

他接過去也走向我身后的警車。

就在家門口,被警察抓了,為這么屁大一點事!鄰居們會從窗子里看戲嗎?Jay的車怎么沒在?對了,這是他出去吃午餐的點兒!偏偏這時候!根本不可能出來用他那無辜的笑臉給我救駕。我越想越懊惱,坐在車里像束手就擒的獵物只求速死。

這突如其來的不幸事件,讓我突然極其沮喪悲觀,甚至不由自主地想:這不會是我們那馬上就要開始的旅途不順利的標志吧?

我委屈得想哭。如果告訴他們我正面臨著萬里迢迢關山阻隔的畏途,腦子里一片混亂,他們會原諒我嗎?

我又充滿自責。怎么就那么不小心?明明看到有警車在側還不格外注意,以至于讓人家開著警燈追隨到家門口……

我不知道該怪誰恨誰,憋屈無奈,欲哭還嫌丟人。

“聽著。這次我們給你一個警告。你以后一定注意,遇紅燈時右轉彎要徹底停穩(wěn)才能轉?!蹦觊L的警官仍一臉嚴肅,看我的眼神似乎帶著幾分故意板著的戲謔。

“一定一定!太感謝您了。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一疊聲地說著,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握他的,突然想起如今握手幾乎等于傳播病毒是犯大忌的,趕緊縮回。

他似乎滿意我的表態(tài)。“記住了!”轉身上車,一眨眼掉頭離開了。

我癱坐在椅子上,好像從一場夢里醒來,一切都那么不真實。

“如今瘟疫流行,警察也閑得無聊,四處轉轉找樂子,正好碰到你這樣的不痛不癢的違章者。他們一定看你嚇壞了,不忍心開你罰單。你今天不幸被逮住,可又幸運地被放過了?!盝ay回家后笑著安慰我,說沒事,即便被罰了也沒什么大不了。但愿我當面表達了真心感謝。“他們喜歡看到對方感恩戴德的樣子?!?/p>

我在網(wǎng)上一搜,OMG,加州的法律規(guī)定這樣的行駛違章會被處以罰金$236!七年前我的一次超速罰單也不過$229。

兩天后,什么樣的旅途在等著我?

4

11月9日,周一。六點起床,七點鐘我們已經(jīng)駛出小區(qū)奔向五號高速。正開著車的Jay突然發(fā)現(xiàn)車里沒有他一貫放著的口罩。別無他法,只好開回家取一趟。再折返上路,已經(jīng)是上班早高峰。

尤其是進入蓋第美術館一帶,本是快速滾動的車流變成了粘稠的車粥,即使在carpool快行車道也不例外。

坐在后排的母親有些焦躁了,擔心不能及時趕到。

8:25,我們提前五分鐘到達。酒店大門口處的停車位空蕩蕩的,顯然生意冷清。按幾個臨時指示牌找到一樓那稀拉拉擺放著十幾張椅子的房間,我們顯然是第一批顧客。兩位工作人員一位是韓國裔的年輕小伙,一位是南美洲中年女子。態(tài)度熱情,測試手法輕柔,我?guī)缀鯖]感覺到任何鼻部不適,采指血也只是些微刺痛感。

果然是快速,抗體檢測結果五分鐘就打印出來了,我倆都一樣:沒發(fā)現(xiàn)病毒抗體。

我捧著那張紙,突然想起魯迅筆下華老栓捧著為兒子治病的人血饅頭的小心翼翼。細讀上面的信息:姓名、檢測時間、結果。似乎該有的都有了。

“核酸結果今晚最遲半夜發(fā)您郵箱。再早點?不行。我們一般下午三點左右把今天的檢測樣本送到Irvine 那邊的實驗室,路上需要開車一小時,還得有五六個小時實驗室操作才可以出來結果。”韓國小伙結實得像跆拳道教練,他跟我們用中文說“謝謝”,笑著抱歉說他不會說太多中文。

說話間又有兩位顧客進來。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年輕人,一位蒙著頭巾的伊斯蘭女子。

我們離開,似乎都松了一口氣。經(jīng)過廁所,Jay推門想進去卻發(fā)現(xiàn)是鎖著禁用的。出大廳,有四五個西裝革履的客人正走進來,習慣了一般,不用手,其中一人用胳膊肘熟練地推門把手,然后稍聳左肩頂住門,其他人魚貫而入。瘟疫時期,大家都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新的開門習慣。

“這下好了,咱們至少完成了一半任務?!蔽覌屄冻隽硕嗳諄淼谝粋€笑容。

Do not count your chickens before them hatched, 西諺說,別在小雞孵出來之前清點它們,等于中國人說的別高興得太早了。

我們仨沒有人想到,這一紙早早打印出來的抗體檢測結果竟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麻煩。

回到家,再次清點確認所有明天需帶的物品,包括站在體重秤上為每一件行李過秤。我好奇是否其他遠行的人也如我一樣如此為行李稱重:先把自己稱一下,然后站上去,猛吸口氣,把行李箱拎起來,低頭瞄一眼稱上的數(shù)字,放下,迅速減法心算,總重量減去我的體重,就是箱子重量。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之前明明在50磅以內的箱子突然多出來兩磅!立即明白是老太太又往里面悄悄塞東西了。她愛面子重情義,恨不得給每個她認識的老伙伴兒都帶上點什么,光漁夫帽就讓我買了25頂,說送給跟她遛彎兒打牌的老太太們每人一頂。

我沒吭聲,就這樣吧,好像有時機場人員也不特別較真兒。否則又是一場不愉快的爭執(zhí)。目前穩(wěn)定壓倒一切。

晚上照例,吃過晚飯后,我們仨都裝得若無其事地打了幾圈牌。喝奶,睡覺。

事到臨頭,除了硬著頭皮上,我似乎已經(jīng)把自己從家庭主婦調到了勇士木蘭模式。

“我感覺他們不一定會等到半夜發(fā)布結果?!蔽覌寴酚^地說。

我希望她的樂觀預測應驗??缮洗睬安榭戳藥状梧]箱,那期待著的檢測結果并沒有奇跡般提前到來。

一向失眠的我,那晚居然很快睡著了。凌晨三點突然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摸手機查郵件。

有一封,是我母親的核酸結果:沒有檢測到病毒。再刷新,仍只有那一份。顯示發(fā)送時間是半小時前。我的呢?不會我是陽性吧?聽說陰性出檢測結果所需時間比陽性的短。

“看看垃圾郵件里有沒有。”Jay也醒了。

看了,沒有。

我起身下樓,打算到電腦前查看,有時垃圾郵件在手機郵箱不顯現(xiàn),還是電腦更保險。

一邊等電腦啟動,一邊再次刷新手機,有了!剛剛到!

緊張地屏息點開,陰性!

似乎一塊大石頭被推開,小草呼吸到了清新空氣,沐浴到了第一縷陽光。激動、感恩,我腳步輕快地跑回樓上臥室,馬不停蹄地打開微信小程序防疫健康碼國際版,填報上傳我們的個人信息。由于之前已經(jīng)登錄瀏覽過,一切都似乎輕車熟路,可到最后上傳檢測結果照片時,無論如何總是失敗?!拔募髥幔堪l(fā)給我,我?guī)湍憧s小再試?!边h在北京的兒子也加入進來遙助一臂之力。仍然無濟于事,上傳不成功。

在我豆沮喪地快放棄之際,突然彈出一個頁面:如果照片上傳不成功,可發(fā)送至郵箱……

看來這是程序設計問題,而不是我操作不當。

如逢大赦一般,趕緊照做。等把我和母親的文件都上傳并將檢測結果照片發(fā)至郵箱,已經(jīng)凌晨5點了。

逼著自己再睡一會。醒來已經(jīng)是7點。

澆了最后一遍花花草草,打掃了房間,為地毯吸了塵。吃過早飯,收拾好廚房,看表已經(jīng)十點。

那二維碼仍是黃色,顯示仍在審查中。我猶豫了一下,決定不等到11:30,而是立即打電話給領館。事實證明,這是我當天做出的最明智的決定。

“你那個申請收到了,我看一下。稍等。那什么不行啊,通不過。核酸檢測報告是好的,抗體檢測報告不符合要求,因為上面沒有機構名稱和地址電話。需要重新發(fā)送合格的版本。”那位領事的聲音仍是疲憊憔悴的。

“可是這是同一家機構,我們一起做的。”我一下手足無措,好在大腦還在運轉。

“那也不行。每個報告單都應該有這些基本信息。你趕緊聯(lián)系對方發(fā)一份,否則你就來不及了?!睂Ψ铰曇羧玷F,絲毫沒有通融余地。

“那好那好。我這就聯(lián)系拿到重新發(fā)您??煞癫蛔咔斑叺男畔⑻顖蟪绦蛑苯影堰@檢測結果發(fā)您郵箱里?”我問。

“不行!一切從頭來過一遍。否則程序通不過沒法認證?!?/p>

我趕緊道歉道謝,掛斷電話。

給檢測機構打電話。對方無人接聽,留下語音,說情況緊急請盡快回復。

同時把剛開完公司電話會議頭上還戴著耳機的Jay叫下來。

一向主張誠實的他決定鋌而走險一次,copy and paste (復制粘貼),把需要的內容從另一個報告單上拷貝添加上去。

十幾分鐘后,我再次上傳了所有內容,打電話給領館確認。“好了收到了,趕緊出發(fā)吧。路上就應該能通過健康碼認證了?!边@次是另一個態(tài)度溫和的領事。

同時檢測機構一位女士也回過電話來,得知情況,她說可以再發(fā)送一個帶有地址電話的文本給我,但當下不能,只能是在一小時左右發(fā)出。

即使火燒眉毛了,除了致謝,我又能如何?

看表已經(jīng)是11:15。好在我打電話的時候Jay和母親已經(jīng)將行李裝好車。

沒時間再耽擱。出發(fā)!

路上,我不記得多少次忐忑不安又滿心期待地查看那個小小的二維碼,可是那黃色的小方塊像哭喪的怨婦的臉,期待中的綠色從未出現(xiàn)。

到達機場,顯示惟一可用的停車位在五層。盤旋著上去,在露天停車場停好車,Jay就要往下搬行李。

“等等!健康碼還沒拿到,進了大廳也不能辦手續(xù)?!闭f罷,我再次低頭查看那二維碼,天哪,這回變了。但是,居然,變成了紅色!意味著沒通過!

是否我們自己復制粘貼的報告人家不認?好在手機郵箱顯示檢測機構正式的血清抗體報告已經(jīng)發(fā)送了過來。我屏住呼吸,抑制住焦躁的心跳,十指并用,第三次上傳了所有內容。

再次撥打那個號碼,是氣急敗壞孤注一擲了嗎?我的聲音都干巴巴像個機器人。

“你們被拒了?我看看。哦,好,你現(xiàn)在再刷新一下看,應該是綠色的了。通過了?!蹦俏缓吞@的男士似乎比我還興奮,還友善地祝我們一路平安。

我和Jay每人拖拽著倆大行李箱,我媽拉著倆小箱子。我和她一人還背著一個雙肩背。三個人打仗一般超航站樓奔去。

令人生畏的旅途開始了。

5

洛杉磯Tom Bradly國際航站樓大廳冷清的像世界末日。登機手續(xù)辦理柜臺八成都空著。

國航柜臺前卻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一位穿著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給每人發(fā)放表格、測體溫、查驗健康碼。

一向粗心的我這次居然細心地帶了筆。正填著表,聽到一個小伙子在跟一位女孩借筆用?!氨?,您還是借工作人員的好嗎?”女孩有些尷尬地拒絕著。

怕對方是病毒攜帶者?

我一點也不怪她。

“我們這里有筆。等下你可以用。”Jay又在當志愿者。

我心里嘀咕,如果借給他,這筆我就不要回了。好在那小伙這時從工作人員手里接過一支。

把四個大行李箱托運了,拿到登機牌,我心里陡然輕松了,彷佛褪去了皮的蛇,瞬間身輕體健起來。

Jay分別與我們擁抱道別,目送我們乘滾梯到二樓去安檢。

稀稀拉拉不多的旅客,安檢從沒有這么迅速。然而當我重新穿好鞋子戴上帽子,一位一臉嚴肅甚至傲慢的年輕女安檢員歪著腦袋打量著我,居高臨下地問:“這個行李箱是你的嗎?”確認后她不急不慢地打開,彷佛手里握著確鑿無疑的罪證。我心里既不服又緊張,像那天被警察攔截在家門口進行質問一樣。突然間我吁了口氣放松了:只見她手里拿著那包我用了一半的足浴鹽,倒出來一撮放在一張?zhí)厥獠紬l上擦拭。哈,她懷疑抓到了毒品販子?看她變得失望的臉,我忽然想樂。

我媽也遇到了麻煩,她的不銹鋼水杯里有一口喝剩下的水,一位男安檢員嚴肅地告訴我,要么扔掉杯子,要么去外面倒掉重新回來做安檢。

我媽堅決不肯扔掉這她已經(jīng)用了一年的杯子,問我當場喝掉水行不?我翻譯給對方,他冷冰冰地說不行。

“那我寧可走出去倒掉再回來?!闭Z言不通的中國老媽說著,大無畏地逆人流而上,獨自穿過安檢門回到大廳,不緊不慢喝下那口從家中帶來的涼白開,再次過脫鞋安檢完成了整個流程,回來找到看著行李的我。

這一幕讓我不由對七十多歲的老媽心生佩服。

往常人頭攢動的免稅店,如今貼了停業(yè)封條,禮品店、餐館關門大吉。候機大廳像被暴徒洗劫過一般蕭條。

找到133登機口,已經(jīng)有上百人坐在那兒候機了。面罩、口罩、防護服,人人一臉肅穆,似乎馬上要奔赴的不是溫馨美好的家園而是吉兇未卜的戰(zhàn)場。

國航的工作人員一律白色帶湖藍條紋的防護服護目鏡,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來到的不是機場而是醫(yī)院。廣播告知,登機時間為14:30,比預計推遲了一小時。

我們拿出換登機牌時給的一紙指示,按中英文的引導下載中國海關小程序,填寫所有個人信息,包括在國內住地、緊急聯(lián)系人。

然后生成二維碼,連同登機牌一起,排隊出示給機組人員查驗打孔。

之后,再次回到座位上等候。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大家都靜坐著看手機。水能不喝就不喝,廁所能不用就不用,口罩能不摘就別摘。甚至,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終于等到分隊列登機。

“您的衣服都拖地了,趕緊收起來!”一位空姐利索地幫我把纏在行李箱拉桿上的羽絨服拍拍土往上團一團。

“我來幫阿姨拉行李。”另一位上前接過我媽的行李。并幫我們找到座位,與另一位空姐一起把兩個嚴重超重的箱子放進行李架。

“還是咱們的空姐服務一流。你看美國航空公司那些大媽大叔才不管你!”我旁邊的女學生不由自主贊道。我想起某次我乘坐阿拉斯加航空去舊金山,我費力地踮著腳往行李架上放我的小箱子,旁邊就站著一位年輕的黑人空姐,絲毫沒有搭把手的意愿。她聽到了我的小聲嘀咕抱怨,義正嚴辭地回敬我一句:“我們沒有義務幫乘客做這事?!蔽蚁胝f,除了義務,您總聽說過幫助這個詞吧?但我還是自私地噤聲了。我也沒有義務提高她做人的素質。

唯一讓我感到不爽的是幾乎滿座,與之前聽說75%的售票率不符。

誰都歸心似箭,大家又做了嚴格的健康檢測,應該別太擔心吧。我自我安慰著,舒了口氣。

我們終于離家又近了一步。

大家坐定,準備起飛。五位空乘人員進來做最后的安全檢查,他們全副武裝身著白色防護服的樣子很cool(酷),像降落到地球上拯救人類的外星人。我不由自主摸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

突然他們中的兩位同時發(fā)現(xiàn)了我和手中舉著的相機,一起指向我。其中一人走過來,通過那好聽而權威的聲音我能判斷是一位資深空姐?!澳憬o我們錄像還是拍照了?你知道有人已經(jīng)對我們的著裝表達不滿了,說我們不該這么全副武裝?!?/p>

“我感覺你們這樣很酷?。≡诜忾]的機艙里近距離服務好幾百人,你們這樣的自我保護一點兒也不過份。其實人們很心疼你們空乘人員,十幾甚至幾十個小時這樣捂著,比我們受罪多了?!蔽矣芍缘膽B(tài)度冰釋了她的顧慮。

“不要發(fā)到網(wǎng)上啊。我信任你?!彼J真地看了我一眼道。

我誠心誠意點頭保證。從沒有感覺中國的空姐們如此可敬可愛!即使看不到她們美好的面孔與身姿。那份擔當與責任感,比任何肢體的美都更高貴優(yōu)雅!

之前曾讀到近期飛回國內的網(wǎng)友發(fā)的只言片語,說飛機上冷,不提供毛毯,要多穿衣??善鋵崪囟纫稽c兒也不低,穿著一件單夾克都絲毫不感覺冷,我的羽絨服反而成了累贅。

剛上飛機我們已經(jīng)被告知:閉塞擁擠環(huán)境下不提倡脫口罩吃東西,15小時飛行只供應一餐:面包、水、一片奶酪、一點罐頭水果。

好在人在高空,時空錯亂,胃也變得麻木,并不感覺餓。

在我看來惟一不方便的倒是不提供耳機服務。許多原本指望著看電影消磨時光的人,一下子沒了事干。

粗心的我再次慶幸自己帶了耳機。

我坐挨著過道的位子,右邊是我母親,她右邊臨窗坐著一個女孩。

看了兩部電影,我戴上眼罩正打盹兒,突然被我母親和那女孩的動靜弄醒。原來一直在睡覺的小姑娘從睡夢中醒來,開始左尋右找,又俯身在椅子下面摸索,后來干脆讓我和母親都立到過道里,說她的眼鏡不見了。

空姐聽母親說胃不舒服,主動給她送來一個盛滿熱水的大號可樂塑料瓶子。她也跟著俯身尋找,未果。

那女孩起身說要去廁所帶上隱形眼鏡回來再找。十幾分鐘后,眼鏡在她座椅下現(xiàn)身,捉迷藏游戲結束。

一再地道歉,臉圓圓地還有著嬰兒肥的女孩開始跟我們交談。她來自東莞,到洛杉磯交流學習一年,沒想到疫情幾乎毀了一切。

我又迷迷糊糊睡著了。再醒來,聽機上廣播說飛機開始下降了。

心底不僅歡呼,我們終于要離開這悶了15個小時的空中罐頭了!

…………

(此文系作者淡巴菰即將出版的長篇紀實作品《逃離洛杉磯,2020》的一章。該文是一部對這場世紀瘟疫的文學注腳:作為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國家,美國的疫情為何失控到疫苗成為其唯一的救贖?美國百姓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瘟疫?本書栩栩如生地記錄了這位前駐美外交官在全球新冠疫情爆發(fā)后在洛杉磯、北京兩地的親歷生活見聞及所思所感,客觀、理性,充滿人性溫暖。)

【作者簡介:淡巴菰,本名李冰,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為媒體人、駐美外交官,現(xiàn)為專業(yè)作家,供職于中國藝術研究院。出版紀實文學《一念起,萬水千山》《人間久別不成悲》《聽說》、散文集《我在洛杉磯遇見的那個人》、小說《寫給玄奘的情書》等十余部圖書?!堵犝f》被譯為英文版?!?/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