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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夜晚部分的南師大
來源:長江日報 | 魯敏  2022年08月26日08:49

所有關于南師大的記憶與回憶都在夜晚。主要因為,我在那里讀的所有課程都在晚上,說母校顯然攀附了,或可謂之為“我的夜?!?。還有另一個次要原因,稍后再說。

先說夜校。

我初中畢業(yè)后沒有讀高中,而是考到了江蘇省郵電學校。我從小念書算不錯,中考也發(fā)揮不錯,數(shù)學只扣了一分,學校老師告訴我總分是鹽城市第三,但當時的蘇北農(nóng)家,首選總是中專,包括老師也會誠懇地主張,因為——女孩子嘛,到高中腦子就不行了,而郵電那時是“鐵飯碗”,且一下子就有了城市戶口等,也是諸多現(xiàn)實的考量。1991年郵校畢業(yè),我成了很富有年代特色的“中專畢業(yè)生”,18歲就開始工作,但從此也落下嚴重的毛病,總是覺得自己在知識結(jié)構(gòu)與思維模式上有著不可彌補的原始缺陷,且形而上地表現(xiàn)為對大學文憑帶有自卑色彩的頑固向往??赡苓@是一代中專生的心理病,我后來與類似背景的同代人有過交流,有寫作同行(如喬葉、張楚、阿乙等),也有公務員、老師、商人、學者、設計師等,其中的復雜感懷,深矣、多矣,這是另一個話題,不提。

剛在郵局工作的那幾年,年紀還算小,于是所有的熱情全都用在代償性和自助色彩的再教育上。我報考了自學考試中的漢語言專業(yè),先是念??疲玫綄?圃倌畋究?,越念越來勁,順手還念了一個英語???,我可憐巴巴的英文即是那個??频囊恍埩簟?傊?,加在一起四十多門課,直念到我結(jié)婚了、快要生產(chǎn),才算告終。最終,連同學位證,我有四張蓋著南師大紅戳的證書,若干年來,但凡填報個人履歷之類,填寫到這些緣木求魚的成果,總有一種啞然之感,人在年輕時的盲目執(zhí)著,多么透明多么寶貴??!

作為教學與主考方,不論漢語言還是英語,南師大都給專業(yè)課開設了學期性的夜課,公共課則一般是臨考前的沖刺復習班,統(tǒng)統(tǒng)都是晚上授課,以方便我們這些工作了的青工與小職員。夜色降臨,大家從南京城各個角落匆匆奔襲而來,記得是階梯大教室,總是坐得滿滿登登,板書太遠,看得很累,若想靠前排,就得提前占位。同學真是各行各業(yè),散發(fā)醫(yī)院味道的護士,衣服上帶編號的車工,公交車售票員,用記賬本抄筆記的小出納,大家都帶著一點過路客的樣子,懷著那種集體性樸素“奮斗”感,抵抗著勞作一天之后的疲勞,身邊有人摸出一塊月餅當作晚餐,窸窸窣窣地小口吞咬……散松粗糙的氣氛中,我們到點兒來,仰頭聽課,下課即走,相互間很少有時間交流。

不過我倒是交到一個朋友——因我有天碰掉了后座上她的東西,便搭起話來。我很羨慕她的長相,眼珠漆黑、頭發(fā)漆黑、皮膚極白、嘴唇極紅。你這么好看,也來考自考啊,我直白地夸贊,現(xiàn)在想想這話的邏輯很不正確。但她當時一下子笑了,挺高興,我估計好看的女孩子很在意她的努力被人注意到。課間休息的閑談中得知,她在一家合資公司做前臺接待,跟我抱怨說門廳在冬天里很冷,她們又必須穿得很少。我則跟她說些郵局營業(yè)柜臺的趣事,我們怎么一步步地,勸說節(jié)儉的顧客,把一封普通掛號信升級成當時覺得很昂貴的EMS。我們又說起理想,她說想考到一個文憑,到南方去找更好的工作。我則頭一次向一個外人羞怯地透露,我可能將來想“寫點什么”……

我們就這樣成了朋友,最主要是成了“學習拍檔”。自學考試那幾年很是熱門,所分專業(yè)和科目極為細碎,每年春秋兩季的報名都會大擺長龍,并牽涉到訂購教材、選擇不同課時、選擇考試地點、提前摸找考點以及考后拿分數(shù)條之類的事項,當時并無現(xiàn)今這樣萬能的電子系統(tǒng),一切皆是原始與人工。如果有一個同伴配合著行動,便會有較高的效率。我們往往提前在電話里商量好這學期要學的科目,爭取做到一致,然后再約定同一天去報名,兩人分別排隊,再商量補習課的時段,以便相互協(xié)作去占下好位置,偶有缺席可互借筆記,到總復習時我們彼此測評,挑最旮旯的刁鉆問題……諸如此類吧。而今看來,自考所學,也許看不出明顯的用處,但在當時,卻像一番壯麗但渺小的事業(yè),其中的艱澀與樂趣、自我懷疑、膽怯但周密的備考等等,各種情緒,只有對方可以理解和分享。

但畢竟是夜課啊,上了一天班的我們總是容易打瞌睡,如果老師馬虎點兒的話,那這樣的大課,就聽不到啥了。印象中給我們代課的南師大老師都比較年長,也很認真,似乎對我們這種非全日制的學生,挺有一種愛惜和照顧的意思,有時我犯傻氣跑上去問很初級的問題,老師也是含笑耐心作答,還給我指點延伸讀物。印象最深的是郁炳隆老師的課,他是沉浸式教學,不是讓我們沉浸,而是他先自己沉浸在他所構(gòu)建的世界里。他給我們講老舍講曹禺,常會停下來,大段地誦讀小說或劇本中的關鍵部分,一邊來回踱步,分飾不同角色,彼此對話。若干年后,因工作關系,與江蘇少兒出版社郁敬湘老師有些交道,她是郁炳隆的女兒,可惜我這學生也沒法認得。偌大的階梯課堂擠擠挨挨,日光燈白熒熒地高懸,從講臺看下來,我們的臉都跟紅豆綠豆差不多吧。

而今回看,對當時所有的綠豆紅豆來說,南師大這樣一種夜晚的構(gòu)成,是輔助與普惠意味的,是一種深入鄉(xiāng)野街巷的廟堂演變,其懷闊哉,其力遠哉。當年那些在報考點大擺長龍陣的自考生差不多都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左右生人,往大里說,這樣的自學考試,于錯失高考的這一代人而言,在補充教育、知識建構(gòu)、職業(yè)變遷上,有著巨大的隱形之效。更主要的是,這里面有一種帶著鼓勵與肯定性質(zhì)的價值觀投射,深深融入我們這一代人的血液,至今,我們?nèi)匀粓孕?,奮斗與努力,即是生活的正義。

在講完似乎帶有勵志色彩的夜課之后,現(xiàn)在要換下面孔,說說關于南師大夜晚的另一種記憶:跳舞。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校園,每到周末,有跳舞的傳統(tǒng),把大食堂或體育館整理一番,拉上紅綠亮片拉花,掛上星星燈與彩色燈泡,在并聯(lián)電路上輪流閃爍——那便是主要光源了,整個舞場都是昏黃色的,連彼此的臉都看不清楚,要的就是這樣的意思吧。當時各個大學都有自己的特色場地,有些活躍人士甚至有跑碼頭、趕場子的雄心,南郵、南理工、東大、南大、南師大、南藝、南農(nóng),各大院校跑著比較,哪里留學生多,哪里校外人士多,哪里音樂更時興,哪里關門最遲。

我初中有個女同學,高中時以體育特長考入南師大體育系,帶她練長跑的男生后來成了男朋友,她是我們所有同學中“定下來”最早的一個,這是閑話。因為有她在南師大讀書,而南師大的周末舞場,據(jù)活躍人士口耳相傳的綜合鑒定,最富濃烈又親切的浪漫氛圍,乃諸院校周末舞場的上上之選,所以我們當時有一幫子在南京求學或工作的東臺同鄉(xiāng)與初高中同學,都藉著找老鄉(xiāng)的由頭,紛紛到南師大去跳舞。大路貨的三步四步、胡亂跳跳的小拉、男生們炫技的霹靂、簡易版本的倫巴、中場和終場的十分鐘迪斯科長曲,各有各的味道。我其實不大會跳,一大半的時候只是在閑看,這樣的看客很多,三三兩兩地戳在大場子邊上,旋轉(zhuǎn)的燈球打在牙齒和眼睛上,臉色花花的很可笑。為何要穿過小半個城,有時還空著肚子,就為趕到這個舞場來,傻乎乎地站在場子邊上?可能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在漫長的務實的一周之后,來感受這種陌生、放松、四海般的氣氛。偶爾上場,就沒頭沒尾地彼此瞎聊幾句。你哪個系的,哦我已上班了。你下周末還來嗎?不,下周我實習去了。跳舞在當時就是一種淡然的、無目的、接觸他者的社交方式。南京市區(qū)里,諸如軍人俱樂部、市總工會以及虹橋飯店等一些地方,也都常年設有舞廳,包括工廠與公司里,每到“五四”青年節(jié)、“三八”婦女節(jié)、元旦新年之類,也常常舉辦即時的舞會,但在當時的我們看來,那些都太“社會”了,還是大學那率性簡陋的臨時性舞場,有種純粹的迷茫的氣息,是我們寄托美好而無用之想的青春根據(jù)地。

舞會終了,我們穿過長長的不斷拐彎的通道各自回去,空氣冷冷地打在仍在出汗的腦門上,拖沓的腳步發(fā)出凌亂的回響,大草坪上有一股清香,濃密的樹蔭使得清亮的月色忽隱忽現(xiàn)。不知為何,心中會升騰起一種自說自話的歸附感,覺得南師大的夜晚部分,與我們各自的生命走向,會有某種潛在的隱形關聯(lián)。直到2022年春節(jié)前后,我們一幫子老同學老同鄉(xiāng)聚會,全是開始禿頂開始白發(fā)的中老年人了,大家還是一條聲地,一葉障目地,把共同的記憶集中在南師大的夜晚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