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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花》2022年第8期|簡默:臭酸過境
來源:《雨花》2022年第8期 | 簡默  2022年09月01日08:09

我是一個饕餮之徒,保持著對未吃過的食物永不退潮的熱情和興趣。在街頭或市場上,每逢碰到此類食物,我總是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掏錢拎它們回家。待它們被端上餐桌,妻子和兒子卻大都興致索然,懶得下手多吃幾口,最后不是我硬著頭皮收拾殘局,就是狠狠心一倒了之。

一次一次這樣,我仍舊不長記性,下一次碰到其他沒吃過的食物,還是滿懷期待地拎回家,結(jié)局也都差不多。

印象深刻的食物有兩種。一種是臭豆腐乳,它貌不驚人,混跡于超市貨架上,灰黑色的豆腐塊擁擠在渾濁的湯中,被密閉到了玻璃瓶里。它還有一個名字叫青方,拋卻它舌尖上的味道,它與自己的孿生兄弟紅方有著鮮明的色差,就像同一個春天的不同截面。我拿起它,掂了掂,瞧了瞧,順手放入購物籃。我吃過各種各樣的豆腐,卻從未吃過眼前這種姓“臭”的豆腐乳,我不知道它究竟有多臭,但好奇心讓我想嘗一嘗。提回家后,我將它丟到壁櫥一角,轉(zhuǎn)身就忘了。在這種事上,我的記性總是如此糟糕,常常丟三落四。有一天,我收拾壁櫥,在堆積如小山的各種食物中,撥云見日似的發(fā)現(xiàn)了它。它畏畏縮縮地躲在那個角落,從一開始就在那兒,從未想過抬腿離開,它當然清楚想了也是白想。就這樣,它被這個家的所有人遺忘了。待我發(fā)現(xiàn)它時,它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沒能在它安穩(wěn)的現(xiàn)世經(jīng)由我們的舌尖入肚為安。我仍然不知道它究竟有多臭,卻一下子沒了嘗它的興趣和勇氣。對于它給我預設(shè)的懸念,時間已經(jīng)替我輕松地超越了它,而將它留在了原地,它因為沒完成使命變得毫無意義,我也找到了不吃它的最好借口,將它連同它幽閉的氣息一起扔入了垃圾箱,這讓我至今不識其臭滋味。

另一種是榴蓮。我與它相遇在超市和水果攤上,在我面前的所有水果中,它是體積最大的。我對它有點望而生畏,不是因為它渾身長滿棕綠色硬刺,它們像是牛魔王頭頂兩只牛角的微縮版,攢聚在這只球形體的表面,但它傷害不了我,我不會給它這個機會。我怕的是它的氣息,我想象不出它究竟有多臭,我也無法將它長發(fā)飄飄的女性化名字與它的臭聯(lián)系在一起,但吃過和沒吃過它的人都在渲染它的臭,像我這種容易被別人左右的人也跟著相信了,成為它臭不可聞的對立面。我向前幾步,沒聞到它尖銳外表包裹著的臭,反倒聞到了其他水果呼吸的香氣。和那瓶臭豆腐乳一樣,它將自己與生俱來的臭封閉在了球形身體中。

但有一種食物,貫穿了我的成長,母親的乳汁中都有它的蹤影。我坐在它面前,注視著它,它居于各種餐桌的中央,冒著騰騰熱氣,刺鼻的氣息像烏云相互糾纏,籠罩著我,炸窩似的一溜煙跑遍了所有房間。面對一鍋或一盆真實的它,沐浴著它強大頑固的味道,我不止一次地懷疑過它是否真的存在,世上竟然有這樣味道的食物,這讓我從未舉筷探向它,屁股下像生了刺,坐不住,然后逃之夭夭,邊逃邊暗自慶幸,自己如果再多待幾分鐘,從頭到腳,一身氣息會像恥辱輕易洗刷不凈。

這同樣是一種以臭為姓的食物。有好事者為了從字面上遮掩它的臭,自作主張地命它姓雅。然而,臭未必俗,雅也未必真雅,雅臭同體于它猶如強扭的瓜,好事者反而落個欲蓋彌彰,唯有它流臭百世。

我承認,我沒有嘗它的膽量和勇氣。

直至不久前,我才吃了它,這離我第一次接觸它,差不多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年。

兒時在黔南山區(qū)沙包堡鎮(zhèn),父母的職業(yè)讓他倆上起班來像兩只陀螺,被無形之鞭抽打得歇不下腳。一直拖到除夕,他倆帶著我和弟弟,早晨從沙包堡鎮(zhèn)搭上式樣老舊的長途客車。每一次都是那一輛客車,似乎開往荔波的客車就那一輛。它足夠老了,看上去裹著仆仆風塵,臟兮兮的;有機玻璃的車窗本來是一幀幀移動的畫面,但由于時間久了,表面被磨得模糊不清,由里向外看霧蒙蒙一團,僅有兩三塊磨損得較輕,勉強看得見外面,卻因為下雨天一個個坑洼積滿了水,車子來不及躲閃,濺上了泥漿,花花點點的,像生滿了麻子。這情形讓它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努力地張著癟癟的嘴巴,露出僅存的兩三顆牙齒,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沿著螺旋形攀升的盤山路,慢騰騰地翻山越嶺。好幾次我都擔心它爬不上去,揪著一顆小小的心,怕它剎不住,一直往后退,墜到懸崖之下。我仿佛一只打瞌睡的貓,將頭埋入胸前,逃避著接踵涌來的驚險,不敢向車窗外張望。車下是懸崖,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抬頭迅速瞥了窗外一眼,啥都沒看清,內(nèi)心卻像揣著一只小白兔,怦怦亂跳。但車子竟一次又一次地,奇跡似的爬了上去。經(jīng)過大半天的跋涉,接近黃昏時,它終于駛到了荔波郊外的登高坡。窗外,山洼里,是浮在暮色里的外婆家。

恰在此時,鞭炮聲由稀拉漸轉(zhuǎn)密集,年夜的序幕被緩緩扯開了……

吃年夜飯、拜年、守夜、烤糍粑……時間短如我手中的“滴滴金”煙花棒,沒等照耀開黑夜,就在“噼里啪啦”聲中燃燒盡了。一眨眼到第三天早晨,三姨從她中學的家來到外婆家,邀請我們一家晚上去她家吃飯,她說,我家煮臭酸,今晚來吃飯。就這平淡簡潔的一句話,我沒聽出啥來,也不知道煮的臭酸是啥東西,也許是因為這幾天一直有好東西吃,我和弟弟對三姨的話反應冷淡。直至許多年后,我才認識到這句話對荔波人是多么地有吸引力,為了“臭酸”,他們甘愿放下手上任何事,乖乖地跟著邀請者走。生在長在荔波的母親聽后卻歡欣雀躍,一臉神往,連聲答應,說,好久沒吃臭酸了,想死吶。父親面露難色,遲遲疑疑地說,我還是陪爸媽在家里吃吧。我在旁邊聽著,心想這個叫母親“想死”的臭酸竟然有如此大的魔力,能夠讓一貫行動一致的父母第一次出現(xiàn)分歧,而且是在三姨面前,這勾起了我的好奇。

挨到下午,母親迫不及待地扯著我和弟弟,也不管父親了,一路踏著青石板,穿過半個縣城,與一片荷塘擦邊而過。冬日的荷塘冷清蕭索,殘荷保持著各種奇形怪狀,凜冽的寒風掃蕩過后,它們就是這樣子,一直到站在春天的門檻邊,仍然是這樣子。它們舉著殘肢斷臂,一邊聽著風聲和雨聲,一邊等待著春天降臨,用不了多久,它們會重獲新生,自漸暖的水中長出柔韌的新骨頭,擎起萬千頭顱,捧出姹紫嫣紅。

走到三姨家樓前,一股濃重刺鼻的臭味兒兇猛地撲向我們。這味兒飄自二樓三姨家敞開的窗戶,一陣風刮過,它不僅沒被吹散,反而像長了腳,借著風向外爬,跑得滿世界都是,仍然從窗戶間源源不斷地飄散出來。路過的鄰居抬頭望了望,興奮地嚷嚷道,哎呀,趙孃家煮臭酸了,我們剋(音譯,讀“kei”)她家吃?。∷齻冋f的是純正的荔波話,我不會說,但聽得懂,就如實地記錄了下來。我們前腳剛進門,她們后腳就跟了來,好像在自己家,沒一絲生分,三姨熱情地招呼著她們。三姨家的廚房正是路邊敞開窗戶的那間屋子,一個三只腳的鐵爐穩(wěn)穩(wěn)地立在窗戶下,爐門洞開,塞著木柴,正熊熊燃燒,爐上坐著一口雙耳大鐵鍋,鐵鍋呈烏黑色,“咕嘟咕嘟”地正煮著一鍋東西,熱氣裊裊蒸騰,鍋內(nèi)紅翻了天。直至此刻,我都無法準確地描述出這鍋東西散發(fā)出的氣息,在我有限的經(jīng)驗和記憶中,尚找不到能與之相比擬的氣息。這種我從未聞過的奇異臭味,爭先恐后地掠過窗戶,沖到路上,奔向其他屋子,彌漫在空氣中。我承認我不喜歡這味道,它讓我聞后感到窒息,甚至有張口嘔吐的沖動。正當我站在一邊難受之際,它已經(jīng)煮好了,被一鍋端上了桌子。那幾位鄰居見狀挨著三姨和母親坐下,她們每個人的面前都盛著一碗米飯,碗上擱著一雙筷子,桌子正中央,這鍋東西四平八穩(wěn),熱氣由稠漸稀,一張張臉也由模糊漸清晰,鍋中東西仿佛不甘心,仍在有氣無力地“咕嘟”著。那時我年少不懂事,現(xiàn)在憶起這一幕,我發(fā)覺這才是生活的本來樣子,空氣中飄蕩的是荔波土生土長的滋味,所謂人間煙火、歲月靜好、寵辱不驚之類的詞語,以及由它們帶來的幸福和滿足,大抵就是眼前這樣子。

而這鍋東西就叫臭酸。

在荔波,只有臭酸,才是人心人情和鄰里關(guān)系唯一的黏合劑。誰家煮了臭酸,臭味四溢,左鄰右舍聞到了,狠狠地嗅了嗅,仿佛要將這氣息一股腦地吸入肚中方不覺浪費,他們不等主人邀請,風風火火地推開自家門,尋上對方門敲門蹭飯;也有主人主動邀請其他人一起來家里品嘗,這片山清水秀的土地自由自在地生長幽默,天性詼諧的他(她)有時在電話中故意埋顆“地雷”,來我家吃飯??!受邀者答,不來了,吃過啦!他(她)頓了頓,慢條斯理地說,我家今晚煮臭酸。這回輪到受邀者不淡定了,他(她)攥著手機,急吼吼地說,等我兩分鐘。話音剛落,已經(jīng)奪門沖出,仿佛一眨眼的工夫,站在了主人家門前。好客的門總是虛掩著的,臭酸的味道順著門縫兒,歡快地逃逸出來,推開門,更加濃郁的氣息迎面撞了他(她)個趔趄,他(她)定定身,立住了。是臭酸二字,乍一出口,就像拋來一根繩子,牢牢地系在受邀者的腰間,不由分說又輕而易舉地,將他(她)拽到臭酸面前。無論是受邀者還是不速之客(其實也沒有客),進門都不拘束,都是一家人,添一只碗,加一雙筷子,圍桌坐下,信手拈著臭酸,有滋有味地吃著,談笑風生之間,兩三碗米飯下肚了。

三姨家的臭酸,來自她的婆婆陳奶。陳奶個矮,體胖,慈眉善目。她家住在向陽路的一個院落里。誰都說不清臭酸在荔波扎根流傳有多少年了,老荔波人家中靠墻角處,都立著大大小小的酸壇,壇中盛著臭酸酵母(荔波人也叫母本),一勺勺酵母像一顆顆種子,被引種到千家萬戶,撒入他們生活的廣闊原野。陳奶家的酸壇至少有上百年了,據(jù)說是荔波最老的酸壇。陳奶嫁入陳家時,它就已經(jīng)在那個一直不變的角落站了許多年了,她從自己的婆婆手中接過它,好像接過了一個家族最為神圣的香火,日常對它呵護有加。這種壇子肚大口小,口端一圈兒壇盤,合上蓋子,往壇盤里加些清水,水會自然蒸發(fā),漸漸地少了;隔上幾天,便要往壇盤里添些水,一直保持著有水,這樣能夠以水隔絕空氣,使壇內(nèi)臭酸始終保鮮。陳奶一個人在家,與她的酸壇相依為命,她每個月都要將酸壇中的臭酸酵母悉數(shù)倒出來,重新煮一遍,待晾涼后再盛入壇內(nèi);她還時時記得往壇盤里添水,過上些日子,摸著壇盤有點兒滑溜了,就得小心地略微傾斜著壇身,倒掉壇盤中剩余的水,輕輕地洗凈壇盤,加滿清水……向陽路是一條老街,青石板被來往腳步磨得光滑锃亮,住在這條街上的全是老荔波人,他們家家必備酸壇,每家味道卻各不相同。但陳奶家的臭酸最好吃,也最講究,她家煮臭酸很早就不用剩菜,而堅持到自家菜園子摘各種新鮮蔬菜,像紅薯尖、廣菜、牛皮菜、空心菜、紅米菜、茄子、滑滑菜、薄荷等等,舉凡土地里生長的東西,基本都可以采來煮臭酸;或去趕場買些必要的食材,譬如豬大腸、五花肉、豆腐、豆腐泡、魔芋豆腐、鹽酸扣肉、平菇等。只要有陳奶壇中的臭酸酵母,人間任何東西都可以相互融合,轟轟烈烈地煮成一鍋市井生活。陳奶每次煮臭酸,煮好臨吃前總不忘舀出一小碗,冷卻后倒入酸壇內(nèi),這樣盛出一小碗陳酵母,倒入一小碗新臭酸繼續(xù)做酵母,新與陳在時光的默默注視下,此消彼長,很快水乳交融到了一起,壇內(nèi)風平浪靜。

陳奶一家煮臭酸,熏倒一條向陽路,飽了街坊們的口福。他們本與陳奶交善,此刻聞到她家飄散出的臭酸味道,精神為之一振,肚子餓了,口水也流了出來,不等陳奶招呼,紛紛像趕在暴雨來臨前搬家的螞蟻,心急火燎地趕到陳奶家蹭飯,自己動手拿碗取筷,坐下一筷又一筷地夾著正中央的臭酸,臭酸永遠在這個位置,這也是有臭酸的生活的中心。他們吃著臭酸,佐以米飯,請原諒他們主次或君臣順序顛倒,他們就是奔臭酸來的,吃一次陳奶家的臭酸,對他們每一個人來說都是舌尖上的盛宴或狂歡,他們無不吃了三碗米飯,臨走留下的永遠是只有荔波人才聽得懂的那句話:陳奶煮的臭酸味道一顆綠!這句尾隨在大拇指后頭的話,是對陳奶和她的臭酸的最高評價。有了普普通通的臭酸,長此以往,陳奶與街坊們的感情像烤熟的糍粑,黏稠綿長,拉扯不斷。

在陳奶的街坊中,“黃四娘”是個有意思的人。他人近中年,又瘦又高,面相白凈,舉止忸怩,仿佛無形的繩索捆住了手腳,使他放不開。他本是七尺男兒身,在家中排行老四,喚作黃四郎,但大家都當他是女人,硬是面對面地叫他黃四娘。我理解這是對他的侮辱,他卻似乎沒覺得,別人叫他四郎他答應,喊他四娘他也不辯解,一來二去,幾乎沒人叫他四郎了,大家都改口喊他四娘,他似乎仍不計較。夏天太陽落山晚,等到太陽自斟自酌喝得酩酊大醉后,才想起降下夜幕與月亮交班的事兒,圓圓的臉兒羞得更紅了,鋪排得一條向陽路流金溢彩。向陽路是一條南北街,黃四娘家住南頭,陳奶家在北頭。仿佛是給太陽的盛大回家助興似的,恰在此時,陳奶煮好了臭酸,街坊們熟悉的味道是塵世的光,攙著路上的陽光,溫暖而熨帖地跑來跑去。黃四娘也聞到了,家中米飯上甑子蒸好了,但菜還沒有炒。他面子薄,怕扎入人堆,看見生人還臉紅,一個又一個街坊聞香去了陳奶家,他不好意思去,心頭卻像有無數(shù)饞蟲在撓癢癢,齊聲催促他快去,去晚了就空碗朝天了。他終于忍不住了,轉(zhuǎn)身來到自家廚房,盛了一碗米飯,出門上了街。他一手捧碗,一手持筷,微仰著頭,貪婪地吸吸鼻子,那味道沖決嗓子眼兒,洶涌地漫入肺腑,他有點兒不適應,壓抑不住地打了個噴嚏,這噴嚏太響亮了,一條街上的人都聽見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扭轉(zhuǎn)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黃四娘。黃四娘不認為是自己驚擾了大家,他沉浸在臭酸柔和美妙的味道中,繼續(xù)若無其事地站在街口,夕陽將他的影子投映到青石板上,又瘦又長,黑如陳墨,像是誰拎了澆水壺,一路走一路澆了過去。他說不清他身體最近哪兒出了問題,老是覺得惡心,不想吃飯。突然,他正視前方,抬腿走路,走上幾步,扒一口飯,也不住腳,繼續(xù)走幾步,又扒口飯。他面朝陳奶家的方向,敞開鼻孔和肺腑,拼命地吸著源源不斷飄送來的臭酸味道,就像一個重度高反的人在饑不擇食地饕餮氧氣,神情癡迷而沉醉。他走路的姿勢看上去很美,裊裊娜娜,像一株拔起自己邁開步子的柳樹,一道夕陽的光像一束追光燈,在他身后追趕著他,仿佛有風吹過,他搖搖擺擺起來。就這樣,他從南頭走到北頭,站在陳奶家門前,也不停留,又折返回來,從北頭到南頭,回到自己家,一碗米飯恰好扒完。是陳奶家的臭酸味道讓他胃口大開,他似乎要償還最近虧欠的胃口,變得如饑似渴了,他本來一頓只能吃一碗米飯,但接下來他像這樣又來回走了兩圈,吃下了兩碗米飯,整個人紅光滿面,心滿意足。

那些陳奶煮臭酸的日子,黃四娘每每如此,風吹楊柳似的走在向陽路上,走過大家面前,成為一景。起初,大家尚覺得新奇和好笑,慢慢地就適應了,黃四娘自有他自己的活法,就像街坊們蜂擁到陳奶家蹭飯,他當然也可以邊走邊嗅著陳奶家的臭酸味道扒飯,這是他個人的方式,細細想來,其實挺有儀式感的。

那個大年初三的晚上,在三姨家,母親,三姨和她的那幫姨媽(荔波稱呼經(jīng)常在一起的女性朋友),她們簇擁著一鍋臭酸,爽朗地有說有笑,說笑歸說笑,卻絲毫不妨礙她們手中的筷子一齊探向臭酸,搛一筷臭酸,扒幾口米飯,吃得滿頭大汗,渾身舒服。

我和弟弟可就慘了。吃前,三姨跟我倆說,別看臭酸聞著臭,吃起來卻香,就像臭豆腐一樣。我倆懵懂地聽著,其實我倆誰都沒吃過臭豆腐,因此無法未吃先知地體會臭酸吃起來的香味兒,但在來的路上,臭酸已經(jīng)先入為主地伏擊了我倆,留下了惡臭的深刻印象,一個勁兒地將我倆的聯(lián)想往茅廁里引,這讓我懷疑自己是否吃得下它。果然,臭酸端上桌子,之前這惡臭味兒飄然路過,尚未覺得咋樣,現(xiàn)在就在面前,熱氣彌漫中,這臭味兒仿佛夾帶著一萬只老鷹,它們用尖利的嘴巴,從我的鼻子開始,一眨眼到整個身體,狠狠地啄打著我。我一下子被臭暈了,一步一步地后退,被逼到了墻角,它仍不放過我,直至我退守到另一個房間,它的凌厲攻勢才稍稍減弱。弟弟步我的后塵,也來到我身邊。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為什么在三姨上門邀請我們一家去她家吃臭酸后,會面露難色,寧肯在三姨面前表現(xiàn)出他與母親對待臭酸的分歧,也不愿遷就母親一起去吃臭酸。他是實在忍受不了這味兒??!父親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因為支援三線建設(shè),十幾年前從山東來到黔南山區(qū)沙包堡鎮(zhèn),他在北方的時間總比在南方長,他的口味在北方的山水間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他每天的主食是饅頭,偏好黏住(音譯,一種粥)、大蔥和咸菜疙瘩,即使在南方的這山這水間生活得再久,也磨蝕不掉他舌尖上的胎記和記憶;而母親生長在南方,她的主食是米飯,無辣不歡,喜歡辣椒和各種重口味的食物,譬如此刻讓我徹底束手繳械、避之唯恐不及的臭酸。我和弟弟的口味一半從娘胎里帶來,一半遺傳自父親,但這次卻生了變異,我倆步調(diào)一致地往父親身邊靠了靠,眼巴巴地眺望著臭酸氤氳中的母親,盼望著,盼望著,她早點起身領(lǐng)著我倆回外婆家。

外面漆黑一片,北風呼嘯,三姨家在縣城的最東頭,外婆家在最西頭。在黑夜中回旋曲折,穿過一間間面目一致的黑瓦木屋,對同為路癡的我和弟弟不是一件容易事。母親仿佛無視我倆的存在,自顧自地和她們一起搛著臭酸,扒著米飯,濺起一桌笑聲。我覺得今晚的母親好奇怪喲,平常她總對我倆板著臉,在我們家,嚴父慈母的角色是倒置的,母親以她的嚴厲糾正和規(guī)范著我倆的一言一行,可今晚她卻“瘋”了,完全釋放著自己。這讓我堅信臭酸天生有一種魔力,每一個女人身體內(nèi)都隱匿著一個少女,是臭酸酣暢淋漓的臭與香,悄無聲息地改變了她們,不可抗拒地放出了她們身體里的少女。面對沖刷著帶走一切的時間,誰又舍得抗拒重新活成自己的少女模樣呢?這不是鏡花水月,而是這個冬夜,她們渴慕和憧憬的春天。

可憐我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除了臭酸,三姨家也沒有啥現(xiàn)成菜。母親見狀,說,你倆吃醬油泡飯吧。在臥室,我倆一人坐著一張小板凳,緊緊地挨在靠近窗戶的墻角,手中各托著一碗黑乎乎的醬油泡飯,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著。似乎誰都擋不住臭酸的惡臭味兒,它飛揚跋扈慣了,在哪兒都臭名遠播。這是在自己家,女人們無不瘋狂地熱愛它,路人肚子里的饞蟲也被它輕輕松松地鉤了出來,他們靈敏的嗅覺馬上準確地找到了它正藏身在誰家中;它得意洋洋,忘乎所以,變得像個醉漢,踉踉蹌蹌,橫沖直撞。我倆都不像黃四娘那樣,僅僅聞著這味兒,就扒得下一碗碗米飯;我倆滿屋子地躲避著它的追蹤,但它太強大了,往往是我倆逃到另一間屋子,它已經(jīng)在那兒等候多時了,再跑到一間屋子,它又充滿了整個房間。逃來逃去,就那么兩三間屋子,一會兒就跑遍了,卻始終跑不出它的掌心。我倆無計可施了,相擁坐在離它最遠的角落,平常只要見面就廝打的我倆在這時表現(xiàn)出了難得的同仇敵愾。我倆可以遠離餐桌中央那一鍋作為物質(zhì)的臭酸,它其實是每一次一部分剩余物質(zhì)的累加和釋放,這樣說你可能不太明白,沒關(guān)系,我在前面已經(jīng)寫到,接下來我會繼續(xù)寫到,但我倆卻無法逃避它無孔不入的氣息,盡管這也是它作為物質(zhì)存在的一種形態(tài)。就像一只氣球貪得無厭地吸入氣體,膨脹自己,我尖銳的指甲可以一針見血地戳破它,球炸氣散,仿佛做了個夢。如果說此刻整個屋子是一只大氣球,源源不斷地充著的是臭酸的惡臭味兒,它當然不會自己爆炸,我也不能像戳一只真正的氣球一樣,把它戳破一個小洞,哪怕刻下一道指甲的劃痕。我清楚,我啥都做不到。我恨不得用一旁的竹夾子夾住我的鼻子,但看到竹夾子窄窄的身段,努力地張開自己,像一把尖嘴鉗,準確無誤地夾住有點兒寬的鼻子,一定很疼,就放棄了。

更讓我難堪的是,我明明一口臭酸都沒吃,卻由于在屋內(nèi)待久了,沾上了一身惡臭味兒,就像掉進茅坑里被撈了出來,渾身上下臭氣熏天。

那個深夜,母親領(lǐng)著我倆,迎著西北風,走在石板路上。我腳上笨重的翻毛皮鞋發(fā)出咚咚的響聲,擊穿空洞的黑夜,傳至很遠很遠。路上沒有燈光,我倆不敢離開母親半步,母親熟悉由三姨家通往外婆家的路,即使在黑夜她也能領(lǐng)著我倆回到外婆家,黑暗中的母親像一只老母雞,我和弟弟是一對雞娃兒,她繼續(xù)領(lǐng)著我倆向前。偶爾三兩行人迎面走來,遠遠地聞到我們仨身上隨風飄散的臭酸味兒,陶醉地吸了吸鼻子,禁不住連聲道,好香!好香!他們一路走一路吸一路贊,聲音離我們仨越來越近,等到停下腳步,已經(jīng)站在我們仨面前。我們仨看不清他們是誰,看清了很可能也不認識,我們仨對于這座小縣城是匆匆過客,候鳥似的飛來飛去,從未像他們那樣真正扎下根。他們也看不清我們仨長啥樣,看不清沒關(guān)系,只要能從我們仨身上聞到臭酸味兒,他們就確定我們仨與荔波有著不解之緣。我們仨剎住腳步,他們中的一位開口說話了,竟然問,恰的是陳奶家的臭酸吧?一口純正地道的荔波話,“恰”是吃的意思,不是荔波人不會這樣說。我們仨驚愕不已,用今天的話來說,他肯定是一位資深臭酸愛好者,而且是陳奶家臭酸的頂級發(fā)燒友,多次恰過陳奶家的臭酸,僅僅憑著我們仨身上隨風飄散的臭酸味兒,就準確地認出了陳奶家的臭酸,就像尋到了某個記憶的入口。從此,幼小的我開始相信,味道是有記憶的,它會因為某個機緣,在你猝不及防時,轟然打開一扇記憶之門,伴隨著灰塵飛舞,撲面涌來的一定是那個你熟悉的味道。

另一位咂著嘴,充滿無限神往地說,陳奶煮的臭酸一顆綠喲!黑暗中,一串亮晶晶的東西,滑過他的嘴唇、下巴和胸前,徑直落到青石板上,“啪嗒”一聲,極輕極細,只有我聽到了,因為它恰好與我的心跳產(chǎn)生了共鳴。也只有我看見了那串亮晶晶的東西,它是口水,我沒覺得惡心,反而覺得這是他內(nèi)心情感的自然流淌,是他孩子氣的生動呈現(xiàn),他太愛陳奶家的臭酸了,說著說著,舌尖自動回憶起了那味道,口水就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不知咋的,我老是將他想成黃四娘,也許就是黃四娘也說不定,土生土長的他是不認識我的。

濃烈的西北風像我們一樣,生來便有故鄉(xiāng)。它帶得走昨夜幾乎所有的痕跡和秘密,譬如一些隱秘盛開的脂粉,某種果實醞釀的酒香,等等,卻帶不走我們身上的臭酸味兒,它陪伴著我們酣然入夢,第二天一早醒來,仍然濃重如昨。

除非洗澡后換衣服,這相當于脫胎換骨,在肉體上暫時消滅了它,一旦誰重新坐在它面前,痛快淋漓地沐浴在它的氣息之下,它就又像一只打不死的蟑螂“死而復生”了,寄在你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條縫隙。

是臭酸,在那個平淡的冬夜,第一次臭到了我,我沒暈倒已算幸運。我自知不敵它的臭味,向著沒有臭酸的北方落荒而逃,一直來到山東。但那次它留給我的記憶太深刻了,許多次在睡夢中,它駕一朵我童年的祥云,穿過大半個中國來臭我,我也每每被它臭醒,漆黑沉寂的室內(nèi)芳香四溢,夢寬床窄。

第二次遭遇臭酸,是在離開沙包堡鎮(zhèn)近三十年后,我像一條洄游的魚,帶著妻子和兒子,輾轉(zhuǎn)重回荔波。他倆是第一次來到這座藏在群山褶皺里的小城,卻立刻喜歡上了它,但他倆對陌生的它過往的記憶連七秒鐘都沒有,倒是我,腦袋里裝滿了從那棵大榕樹腳開始向四下里分岔和延伸的記憶,這是一個孩子成長的蛛絲馬跡,里面飄縈著臭酸濃濃的氣息。這時我的外公已經(jīng)去世幾年了,他是一個高而精瘦的老頭兒,長著一張馬臉,滿頭白發(fā),看上去古板而嚴厲。我有些怕他,我淘氣得實在不像話時,他也終于看不下去了,探出右手,掌心朝上,食指和中指彎曲,用這兩根手指中間的骨節(jié),在我頭頂輕叩一下,他管這動作叫磕拽(音譯),是他的家法之一。他從未動過我,我覺得委屈,虛張聲勢起來,“哇”地放聲哭了。他慌了,竟手足無措,粗糙的手掌撫摩著我的頭,連聲問,不疼吧?不疼吧?我賭氣似的答,疼!疼!他怕真叩疼了我,又不知如何安慰我,愈加手足無措起來。

外公是母親家族中最老的一棵樹,如今他沒了,家族山頂上的消息樹也倒了。我抬頭仰望,再也看不見高而精瘦的他,馬臉上頂著一頭白發(fā)。

臭酸出荔波。這是我打小就根深蒂固的常識和記憶。這些年,隨著旅游業(yè)的發(fā)展,荔波人日常餐桌上的臭酸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許多人沖著它遠揚的臭名,來到荔波尋覓這種古老味道。關(guān)于它的籍貫,鄰縣說是鄰縣的,荔波說是荔波的,各說各有理,誰都說服不了誰。其實兩地的臭酸在制作上是有差別的,譬如鄰縣用鳳仙花制作酵母,這種花我再熟悉不過了,它是我兒時的最愛,我們都叫它指甲花或指甲桃。它披針形葉子的邊緣呈鋸齒狀,通?;ㄩ_四色:白色、紅色、粉紅色、淡黃色,女孩子采了紅色花瓣染指甲,白生生的指甲,一遍一遍地染了,變成了紅艷艷的,心里美滋滋的,逢人首先想探出手指讓大家看,我也染過,不過是偷偷地避開人染的,我怕小伙伴們笑話我像女孩子一樣。我歡喜的是它網(wǎng)兜狀的果實成熟后,大拇指和食指合起輕輕一捏,果實炸裂,果皮剎那翻卷,種子迸得到處都是,我樂此不疲,沾沾自喜于找到了最簡單的快樂。那時我絕想不到也不知道,會有人采了它尚未開花的枝葉,洗凈,晾干,切碎,塞入壇子封口,待其自然發(fā)酵,制成臭酸酵母。它有此用途,當然是蔬菜之一種,酵母呈淡綠色,保持了植物的本色。荔波則以魚肉等葷腥為引子,倒入壇內(nèi),密封壇口,大約一個月后臭酸酵母惡臭撲鼻,酵母呈淡紅黃色,這是葷腥物應有的顏色。我在這兒僅用一句話描述完了荔波臭酸酵母的制作過程,實際用到的食材還有一些,細節(jié)也遠比我描述的豐富。荔波狂熱的臭酸擁躉坤哥曾經(jīng)當面向我講述了荔波臭酸酵母的制作過程,聽得我驚心動魄,瞠目結(jié)舌。大致程序是,先將生玉米粒在鍋中炒熟盛出,添水放入新鮮豬大骨熬出高湯,濾出高湯后涼透,在壇中加入炒熟的玉米粒,傾盆倒入高湯,最后,捧入一尾活蹦亂跳的鯉魚,或捏入兩條左右扭動著身體的黃辣丁(我們叫黃顙魚),蓋上壇蓋密封。高湯也是水,卻不是任魚自由游弋的水。魚乍一游入有些渾濁的湯中,立刻被嗆著了,沒命地往深處扎,撲騰了幾下,悄無聲息了,湯平壇靜了。一個月后,揭開壇蓋,魚兒已經(jīng)化作渣滓和醬湯,撲鼻是濃重復雜到難以形容的臭味兒。無論鄰縣用鳳仙花制作酵母,還是荔波以葷腥為引子,都只是抵達臭酸惡臭微酸境界的不同路徑。它們是不同的君,仍要在幾乎相同的臣輔佐下,蟄居在封閉黑暗的壇內(nèi),在時間一分一秒的注視和催眠中,有一天翻身醒來,重見天日,飄出一壇人間味道。像一壇壇窖酒一樣,凡是被時間施了催眠術(shù)的物質(zhì),都在倒頭酣睡中越沉淀越香。任何食材制成的臭酸酵母也不例外。

這次我們仨在荔波,一口氣待了十幾天,白天訪山問水,夜晚環(huán)著小城散步。沒有人向我提起臭酸,我似乎也沒從小城熱鬧的煙火氣中聞到它的味道,漸漸地就將它拋到了腦后。直至返回山東前,在貴陽的大舅家,閑聊中說到了臭酸。三十年前第一次被臭酸臭到,讓我記憶猶新,我惡作劇般地微笑不語,等著看妻子和兒子的笑話。果然,大舅繪聲繪色的講述勾起了他倆的興趣,他倆非要見識下臭名遠揚的臭酸不可。恰好大舅也有一些日子沒吃臭酸了,念起臭酸,舌底生津,來了興致,叫上我們仨,到市場買了豬大腸、豆腐、豆腐干、牛皮菜、長茄子等食材,還不忘到人家地里掐上一捧嫩生生的紅薯葉尖兒。大舅懂得烹調(diào),一一向我們仨介紹著這些食材沐浴過臭酸湯后的妙處,譬如他說豬大腸與臭酸是曠世絕配,也是一鍋臭酸的靈魂,少了它的臭酸空有一具臭皮囊,卻沒有一顆扣彈到回腸蕩氣的靈魂。天吶,他居然用上了“扣彈”這個詞,我馬上想到了在水泥地上玩的玻璃球,也叫溜溜蛋,相比之下我更愿叫它溜溜蛋。它從我彎曲的大拇指和食指構(gòu)成的夾角間,被猛然挺身而起的大拇指彈射了出去,一蹦一跳的,比我還高。我想象切成一轱轆一轱轆的豬大腸,在臭酸湯里“咕嘟咕嘟”地悶煮后,入口像一顆一顆的溜溜蛋,在舌尖上歡快地蹦跳和沖浪,應該就是這種扣彈的感覺。他又說,你們別小瞧這紅薯葉尖,它是臭酸中的主打蔬菜,平時沒什么人想起吃它,但倒入臭酸中后,卻總是人們下筷子最頻繁、吃得最快的蔬菜,它的菜稈和葉子煮如泥,潤滑鮮香,入口即化。豆腐、長茄子等,這些尋常食材本身無味,一旦與臭酸相遇,便敞開渾身孔眼,充分地吸收著湯汁和味道,咬上一口,豐沛飽滿,臭酸本味盡藏其中,在窄窄舌尖上綻開一條小小的河流……大舅天性幽默,他本是一個理工男,但他對這些食材的介紹,讓我聽到了他隱匿在理工常識背后的文學表達,也感受到了他因臭酸而生的浪漫與激情。

大舅像樟江上的一個釣者,選擇以臭酸為餌,成功地吊起了妻子和兒子對陌生臭酸的胃口,饒是見識過臭酸真面目的我,也禁不住蠢蠢欲動起來。大舅家的酸壇是一個小壇子,壇身繪著漂亮的花紋,壇里最初的臭酸酵母取自三姨家的酸壇,歸根到底,仍然是陳奶家的酵母。大舅每次煮臭酸,都要從酸壇中盛出一小碗酵母,與各種葷腥和蔬菜一鍋同煮,臨吃前總不忘舀出一小碗新臭酸,徹底放涼后再倒入酸壇內(nèi)做酵母,一次次下來,陳奶家的酵母與三姨家和大舅家的新臭酸混合在一起,究竟還剩下多少,就只有酸壇知道了。但誰都不能否認,在各地,在千家萬戶,陳奶家的酵母與后來加入的臭酸之間是源與流的關(guān)系,或者說是母與子的血緣。說到陳奶,大舅嘆了口氣說,老太太不在了,有幾年了,走時九十多歲。我也有些傷感,不僅僅因為她與三姨的婆媳關(guān)系,記憶中她矮矮的,胖胖的,一臉慈祥,頭上喜歡戴著一頂黑色圓形軟帽,好像顛著一雙小腳,碰到孩子們,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的,刻滿皺紋的臉上都漾開暖暖的笑意。大舅話頭一轉(zhuǎn),說可惜了老太太那一口酸壇,她平時都拿它當寶貝待的,她沒了,別人嫌麻煩,不想像她一樣每個月將壇中的酵母倒出來,重新煮一遍,晾涼后再裝回去,后來就壞了。荔波人都說,她與自己的酸壇培養(yǎng)出了生死感情,她走了,沒有人再像她那樣細心地呵護那口酸壇了,它散了一口氣,也追隨她走了。

我知道,一些荔波人離開荔波,來到外地,不論遠近,都會隨身帶著一壇臭酸酵母。這是伴隨著他們成長的老味道,也是讓他們唯一保有至今至死不渝的舌尖記憶。循著一碗臭酸,他們能夠輕而易舉地穿過紛擾繁復,準確地找到一條回憶之路,重返故鄉(xiāng)、童年,重返親人和小伙伴中間。他們捧著一只酸壇,像擎著一?;鸱N,在離開荔波的日子里,十幾個人或者二十多個人聚在一起,簇擁著一鍋熱氣騰騰的臭酸,此時兩三勺臭酸酵母,由火種熊熊燃燒成了爐火,溫暖和慰藉著他們漂泊的心,他們沉浸在臭酸中,安穩(wěn)篤定如石。

大舅正是他們中的一個。他獨自離開荔波到上海讀書,畢業(yè)后分配回貴陽,在一所技工學校當老師,人生足跡跨過半個中國。后來成家立業(yè),添了女兒。從住單身宿舍到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他總是將某個角落留給那只酸壇。它是他從荔波提來的,跟隨著他東搬西遷,默默地見證了他這些年的生活。它永遠在角落里,似乎可有可無,但從未被大舅遺忘,也只有他才珍惜它,懂得它對身在異鄉(xiāng)的他的現(xiàn)實意義。臭酸是接頭暗號,是喚起鄉(xiāng)愁的引子,也是荔波人之間相互辨識的標志。在貴陽,大舅熟悉的荔波人至少有二三十人,他們幾乎家家戶戶的角落里都立著一只酸壇,他們仿佛守著幾世單傳似的守望著它;他們平素不大聯(lián)系,但每過上一段時間,便會有人約在一起吃頓臭酸。每逢這時,大家都會放下手頭事,從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像螞蟻得到信兒一樣,去赴一場以臭酸為名義的聚會。大家清爽地圍坐在一起,土生土長的荔波人一輩子戒不掉臭酸癮,他們因“臭”在異鄉(xiāng)成為親密的鄉(xiāng)親鄉(xiāng)黨,也成為兄弟姐妹。他們圍著一大口鍋,臭酸已經(jīng)夠辣了,他們?nèi)韵硬粔蚶?,各人面前都擺著一碟鮮紅透亮的煳辣椒蘸料。他們不住筷地夾了臭酸,移到蘸料碟里紅紅火火地沖個澡,囫圇吞了下去,“咕咚咕咚”地一口飲盡一瓶啤酒,或喝一大口來自荔波的土酒。先是額頭沁出密密的汗珠,很快滿頭大汗,前胸和后背也潮濕起來,有不耐此辣者“咝哈咝哈”地張口喘氣,辣得臉膛紅若蓋頭,像喝酒上了臉。米飯自然頗費,大米是荔波陽鳳大米,連蒸米飯的甑子也來自荔波鄉(xiāng)下,這種甑子蒸出的米飯實在太好吃了,洋溢著濃濃的故鄉(xiāng)、童年、母親和楓香樹的味道,與飽含著同樣味道的臭酸是伴侶,大家已經(jīng)干完了一甑,又一甑正在熱火朝天地蒸著。待到終于吃完,啥都沒留下,反而帶走一身臭味,回到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

大舅的臭酸煮好端上了桌。說實話,它沒有第一次我在三姨家聞到的那么臭,煮時散發(fā)出的味道不夠臭,即使放在面前也如此。我猜測是酵母的問題,從源頭上說,它雖然繼承自陳奶,卻經(jīng)過了三姨這么一個中轉(zhuǎn)站,這當中任何一個細節(jié),都可能讓它的原汁原味受到影響。陳奶不在了,帶走了她一個人的臭酸味道,我似乎再也聞不到那種曾讓我懷疑人生的惡臭味兒了。

我嘗試著夾了一轱轆豬大腸,硬著頭皮吃了,又夾了一根紅薯葉尖,勉強咽了下去,它們一點都不像大舅介紹說的那么美味可口。我想主要是我仍然無法從舌尖上徹底接納臭酸的味道,盡管它聞上去不是那么臭,但吃起來也不是那么香。妻子和兒子潦草地動了動筷子,沒見他倆夾起來,更別提下咽了,單單這味道已經(jīng)足以讓他倆聞而卻口了。這頓晚飯,這鍋臭酸備受我們仨冷落,大舅一個人承包吃完了它,留下那味道張翅飛舞,隨處飄散,落到我們的頭發(fā)里、肩膀上和手掌心,久久不散……

幾年前的夏天,我到荔波考察少數(shù)民族文化。那天跑到了月亮山麓的大土苗寨,回到縣城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陪同我的坤哥和興露看了看我,征求我意見道,吃臭酸吧?他倆不知道我與臭酸的愛恨情仇,我也一路沒跟他倆說起過。有人說,荔波臭酸臭到?jīng)]朋友,事實是一旦你與荔波人坐在一起吃臭酸,馬上就能和他們成為比朋友更親的哥弟。他倆不辭辛苦地陪我跑了一整天,到晚上又要以他們最愛的臭酸招待我,我不忍也不能拒絕他倆,干脆地點了點頭。

這次來,外婆也沒了。六年前,外婆第一次離開荔波,輾轉(zhuǎn)來到我們這兒。母親陪她去東阿探望了她幾十年沒見過面的妹妹,姊妹倆抱頭痛哭,流不盡的眼淚接續(xù)上了失散多年的親情之線,她在東阿農(nóng)村妹妹家中住了一個多月,最后她的外甥送她回到我們這兒。兩年后,她的妹妹去世,她雖然悲痛,卻因為妹妹生前終于得見一面,而且朝夕相處一月有余,彌補了幾十年分離的遺憾。僅一年后,她也跟在妹妹后面,撒手走了。

上次我們仨來,外婆一個人住在馬道街外公生前分得的房子中,這套不足70平方米的小居室曾經(jīng)是縣委最好的宿舍。那時她精神矍鑠,思維清晰,見到我們仨也有說不完的話。離開荔波前,我們和她一起包了頓豬肉韭菜餡水餃,她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稀罕這永遠吃不厭的面食,印象中她吃了一大盤。荔波人稱呼男性和女性老年人為公和奶,我的公和奶,也就是我的外公和外婆去世前,都是母親代表我們大家趕到荔波,陪伴他倆度過了人間最后的日子,最后又難舍難分地送他倆走向天堂。他倆之間相差沒有幾歲,他們都是母親家族中最老的樹,也是這個家族中來到荔波的第一代,正是在他們扎下根和挺拔起的樹干之上,這個家族開枝散葉,至今已經(jīng)繁衍到三四十口人。一直以來,我們每個人心中都矗立著一座山,山頂上并肩站著兩棵樹,一棵是外公,另一棵是外婆,我們都當他倆是這個家族的消息樹,撐起自己健碩如華蓋的樹冠,替我們遮風擋雨,護佑我們健康平安。如今他們先后被歲月伐倒了,連根拔起,最終合穴葬在了那座叫馬鞍山的山上。他們的子孫替他們選中了這兒,他們最后的家在這座山半山腰偏上的位置,以兩棵樹的形象俯瞰著我們。我們穿過荊棘和芭茅草的偷襲,一路不停地驅(qū)趕著嗜血的長腿花蚊子,爬到他們面前,這個距離沒讓我們覺得累,卻也出了一身汗,站在上面俯瞰山腳,竟然與夢中的感覺是那么相像,就是他們并肩站在山頂上,時刻準備著放倒自己,為我們伸展身體鋪路搭橋的感覺。

我正出神間,坤哥和興露已經(jīng)停好車,領(lǐng)著我來到夜市的一家攤位前。這其實是一家小餐館,就是俗稱的蒼蠅館子,店名叫荔波臭酸店。在荔波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有一大群人,都是外地人,到荔波旅游,他們在車上聽導游介紹了臭酸,執(zhí)意想見識下臭酸是怎樣聞著臭吃著香的。于是,他們從一輛大巴車上下來,導游將他們帶至這家臭酸店,后面跟著幾個來看熱鬧的荔波人。當老板打開酸壇舀出一碗臭酸酵母時,那種濃郁的惡臭味兒已經(jīng)熏跑逼走了一大半人,等到臭酸煮好惡臭味兒四下飄散,堅持坐著沒走的那些人終于忍受不了愈來愈濃的臭味兒,他們神思恍惚中感到了窒息,慌不迭地起身全部作鳥獸散了。剩下的都是荔波人,他們神色怡然自得,陶醉于這惡臭味兒不能自拔,口中嘖嘖贊嘆起這味道。在荔波的飲食中,臭酸只能算是小眾食物,它不是一日三餐的必需。即便如此,這家館子仍然堅持以臭酸為幌子招攬食客,食客中絕大多數(shù)是荔波人,這些人戀的是熟悉的傳統(tǒng)老味道?,F(xiàn)在街上開了不少像這樣的臭酸店和三酸店,一般是十天半月左右,他們像被貓抓撓似的想吃臭酸了,懶得自己動手,覺得一樣一樣地準備食材,然后下鍋煮好是一件麻煩事,不如到館子里訂上一鍋,足夠七八個人的量,用塑料袋裝著就送來了;十天半月后又想吃了,打電話繼續(xù)訂,永遠都有臭酸在館子里等著他們。也有一些外地人,慕臭酸的臭名,一路打聽著找到館子里,一心想從舌尖上體驗下這種臭名遠揚的食物是咋回事,有人從此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它,也有人聞其臭就敬而遠之了。

眼前這家館子,屋子最里面隔開了一片廚房,頭頂抽油煙機正亢奮地轟鳴著,分秒不停地往外抽送著油煙和臭酸的惡臭味兒,這味兒出廚房沒了限制,散得到處都是,隨風跑到遠方,有人聞到了,勾起了鄉(xiāng)愁,腳下一踩油門,頭也不回地往荔波方向趕;屋外貼著兩邊的墻,擺開六張鐵皮長桌,一邊各三張,中間留出一條路。出館子,下臺階,迎面立著四五張小矮木桌,清一色的小板凳。門前路上人來人往,受了臭酸味道的吸引,誰路過這家館子,都會不自覺地眼睛向右一瞥,腳下變得黏稠起來,每拔起一步似乎都那么困難。這兒的環(huán)境就是這樣,局促、嘈雜、凌亂,夾雜著灰塵、泔水和各種食物的味道,走進去像是在趕場,夜市也是個場,這樣想就沒啥好大驚小怪的了。進進出出端菜的就兩三個人,應該是一家人,誰都可以是老板,也都可以是服務員,忙不過來了,廚師同樣可以直接送菜上桌。每張小矮木桌上都放著一個電磁爐,我們要的是臭酸火鍋,過了一會兒,端上來了,坐在電磁爐上,好大一鍋,“咕嘟咕嘟”地兀自盛開,冒著騰騰熱氣。像前兩次一樣,我也是先聞其味、后見其物。大概是身處鬧市的緣故,這兒本是各種味道的集散地,即使臭酸就在面前,我竟然也覺得它不是那么臭氣沖天了,還似乎從它的臭中捕捉到了絲絲縷縷的香。今晚坐在這兒吃臭酸的都是荔波人,他們分散在我周圍,帶著他們的方言和胃口,也許在此刻,吃得吃不得臭酸是檢驗他們是否是真荔波人的唯一試金石。坤哥和興露都是荔波原住民,他倆與周圍的人熱情地打著招呼,不同分貝的嗓音在我頭頂撞擊著,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亂響。

也許是被他們感染了,又怕被他們嫌棄,劃到臭酸的對立面,這樣會拂了他倆的熱情和好意,吃個臭酸倒整得跟上刑場似的,顯得我小家子氣了。我平生第一次主動將筷子探向沸騰的臭酸,夾起一塊豬大腸……

那晚,給我留下印象的還有花蚊子,它們孳生在餐館附近的下水道等潮濕的角落里,借著夜色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咬人。興許是坤哥他們臭酸吃多了,皮膚上彌漫著臭味兒,血液中也流淌著臭味兒,蚊子怕這種重口味,不愛吸他們的血。在這些人中,它們嗅到只有我一個人身上沒有這種臭味兒,它們尋到了目標,興奮若狂,隔著褲子,準確地咬中了我,我摸到幾個包鼓了起來,癢得難忍,揪著褲子狠命地搓著,癢漸漸地轉(zhuǎn)成了疼,我猜測是那幾個包被我搓破了。

蚊子仍不放過我,它們仿佛在竊竊交談,大意是總算逮住了一個不吃臭酸的人,咱們得吸飽他的血。它們繼續(xù)叮我咬我,從雙腿到雙臂,飛上了臉,無邊無際的疼在一剎那后,統(tǒng)統(tǒng)兌換成了癢,我防不勝防,絕望極了……

去年夏天,我到荔波參加活動,抽空去看小姨。久別重逢的小姨問我想吃啥,我答曰臭酸。對于臭酸,我逃避了快四十年,這一次終于鼓起勇氣點了它。

小姨和我出家門,往西昌方向走去,這是我提出來的,我想尋訪我童年的記憶,我已經(jīng)到了懷舊的年齡,回首撫摸那些前塵是我的本能和需要。西昌是我兒時外婆家住的地方,路上有看上去無比寬闊的打米廠,穿過打米廠,拐個彎,是一溜兒平房,一律坐西朝東,自北邊數(shù)第二戶是外婆家。由外婆家向下有一間公廁,進去后臊臭不可聞,老式蹲坑,坑下很深,夜晚沒有路燈,冬夜的月光似乎也不足以照明,那時我最怕的是晚上失腳掉下去。繼續(xù)往下是一口井,四四方方,青石井臺,井水清澈,水中暢快地游著小魚兒,外婆家挑了這水煮飯燒湯,甘甜爽口。向上是外公工作的縣糧食局,我記得是一幢二層樓房,門口栽著幾棵卜柚樹,都至少長了十幾年了,大概是蓋這樓時栽的,枝繁葉茂,在空中相互糾纏到一起,投下一大片涼爽的影子。卜柚樹花開,純白色的小花朵簪在枝上,空氣中擁擠著清香,累累柚子掛上枝頭,墜彎了樹枝,仿佛受著地心引力就要落下來。有一次,真的鬼使神差地落下一個,恰好砸中了鄰家小女孩的頭,直砸得人向后仰,軟軟地暈了過去,我們都嚇壞了,拼命地喊著大人,她卻緩緩地自己醒了過來,直喊頭疼。從此,她的頭腦便變得不如以前靈光了,我們都說她被那個從天降臨的柚子砸傻了。

到西昌要路過一條柏油路,這條路弓起脊背,一直通向登高坡。左邊是一幢兩層筒子樓,磚木結(jié)構(gòu),黑瓦覆頂,外墻斑駁,爬山虎的藤蔓寂寞地朝著樓上攀爬,屋頂有四五處地方都羞澀地張開了嘴巴。樓前晾著衣裳,掛著拖把,擺著一盆盆花,有一家自己加蓋出了一間房,砌墻體用的磚既有灰磚也有紅磚,我懷疑是從哪個拆遷工地撿來的舊磚,倒是兩扇鋁合金窗子和一臺空調(diào)室主機,一眼看上去是新的。小姨說,這是縣食品廠的宿舍,歲數(shù)比你的年齡還要大。這條通往外婆家的必經(jīng)之路,我童年時不知走過多少遍,那時這樓房已經(jīng)矗立在這兒了,我也肯定遇見過家家戶戶提出蜂窩煤爐,在各自門旁炒菜的場景,臭酸的氣息一定濃烈地迎風飄揚,但現(xiàn)在我卻什么印象都沒有了。

在拐向打米廠的路口,一位穿著淺藍色少數(shù)民族服裝、頭包青帕的中年婦女,用一根竹扁擔挑著兩只籮筐,籮筐里沒多少東西,前后晃悠著,從上面走了下來。小姨看見她筐中的廣菜,這是吃臭酸的必備食材,她摘的廣菜每一根都有我的胳膊長,翠綠飽滿,煞是喜人。小姨問她咋賣,她報了個價,經(jīng)常買菜的小姨嫌貴,我卻相中它是剛從地里摘來的,一口答應了。一大朵菌子臥在筐中,泛著白色,像一頂小傘,仿佛在向我招手,要我躲到它的傘下。我想買這菌子,小姨卻擔心老蛇爬過,有毒。那婦女聽了說這菌子如何如何貴,只采了這一朵,便宜賣給我們。我和小姨都不認得這是啥菌子,說話間,她已經(jīng)亮出二維碼,我掃后付了款。我左手抓著捆成把的廣菜,右手提著那朵菌子,跟在那婦女后面,向右拐向打米廠。

打米廠仍然在,門口兩扇門冷漠地上著鎖,拒絕著四十年后歸來的中年的我。透過鐵欄桿,我覺得眼前的打米廠仍是那么大,卻不如童年時那么寬闊。院子中矗立的設(shè)備似乎仍與打米的老本行有關(guān),我也說不清;面朝不同方向,停著四五輛車,有越野車,有客貨車,有面包車,還有三輪車。唯有最里面那幢兩層樓房我還有印象,它大概是存放稻谷或大米的,同樣是磚木結(jié)構(gòu),長長的屋頂向兩邊傾斜,魚鱗狀的黑瓦覆頂,房子主體白色和磚紅色混雜,兩頭有樓梯可以上到二樓,樓上的欄桿大方漂亮。我依稀記起幾十年前似乎踩著樓梯爬上去過,靠在欄桿上癡癡地望著火燒云燒紅了一水泥地晾曬的稻谷,還有一架架探出又長又寬的傳輸帶的打米機……

外婆家所在的那一溜兒平房已經(jīng)被夷為了平地,片瓦不存,地上堆積著一大片生活垃圾,無論咋看都看不出這兒曾經(jīng)有一溜兒平房。天剛下過雨,腳下的紅土有些潮濕,凌亂地生著野花野草,四棵樹不管不顧地長著,其中有一棵是松樹,另外三棵我不認得,它們都不認識我,它們肯定不如我大,因此不認識我也正常。糧食局沒了,那幾棵卜柚樹也被伐倒了,人就是這么心狠,拆了屋子不算,還要與樹過不去,非要伐倒它們才算斬草除根。我卻覺得被斬草除根的是我的記憶,被連根拔起的也是我的記憶,沒了那些房子和大樹,我的記憶就沒了坐標和參照,我迷路了,在這兒再也找不到我的童年了。

小姨和我并肩站立,腳下曾經(jīng)是外婆家的地基。小姨是母親最小的妹妹,也是這個家族中我最年輕的長輩。她的個子隨外公,是母親所有兄弟姊妹中最高的,而她的其他兄弟姊妹身材像外婆,都是中等個兒。小時候與小姨走在一起,我覺得她是如此高,像一棵苗條的白楊樹,我必須仰起臉才能望見她,那時我沮喪地想,自己一輩子怕是都長不了小姨這么高了。想不到僅僅過了幾年,我的個子就春筍似的猛躥,等我回到山東讀高中時,已經(jīng)長得比小姨高了。此刻,我仍然比小姨高了一頭多。小姨年過六十,已經(jīng)退休了,歲月在她的眼角和鬢角之間甩了甩尾巴,就游出了深深的魚尾紋。面對橫掃無敵的時間,誰又能幸免于劫呢?我兩鬢和頭上的白發(fā)清晰可見,雖然我拒絕染發(fā),十天一次地往理發(fā)店跑,妄圖通過理短頭發(fā)來掩飾難以計數(shù)的白發(fā),但我無力阻止白發(fā)不屈不撓地生長,稍長一點,一眼看見的總是這些故意暴露行蹤的白發(fā),這情形顯然不是幾株稗草和無數(shù)水稻的關(guān)系所能說清的。

小姨指著對面綠樹繁茂的山頭說,你看你看登高坡。那是登高坡嗎?咋離外婆家這么近?兒時坐上大半天長途客車,來到登高坡時,司機總會扯著嗓子提醒道,登高坡到嘍。啊,登高坡!坡下就是外婆家。登高坡是當時通往縣城的唯一的路,下了坡,拐個彎,進入縣城,望得見大榕樹濃濃密密散不開的樹冠,緩緩地駛?cè)肟帐幨幍钠囌就\噲?。下車后,我們一家拎著旅行包,爬上一面高高的坡,眼前是打米廠,向右一拐就到外婆家了。那時候,登高坡就相當于外婆家。因為,車到登高坡,離外婆家近了,近得來不及打個盹兒。

不知從啥時起,來往車輛都不走登高坡了,人們開拓出了更便捷的道路,無情地遺棄了原來的路,一叢叢芭茅草和狗尾草長著長著就上了公路,一大片一大片的,覆蓋了路,湮沒了路,都分不清哪兒是草哪兒是路了。漸漸地,野雞和各種鳥兒將蛋下在了路上,筑起了巢,當作了家,人終于找不到曾經(jīng)的車轍和腳印,他們徹底弄丟了自己。

離開沙包堡鎮(zhèn)后重回荔波的這幾次,我再也沒走過登高坡,它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我有關(guān)荔波和童年的文字中,每次寫到它,我的筆端總涌出萬般柔情,我記憶的觸須纏纏綿綿,一如晝夜流淌不息的樟江水;一放下筆,它馬上回到某一行文字中繼續(xù)保持肅靜,成為一個地名或名詞,當我重新拿起筆開始寫它時,它卻變成了一個動詞,像一尾魚游了起來,龍騰虎躍,吟嘯生風。我回到荔波,沒人跟我提起它,它被粗暴地移出了荔波人的生活,他們早已淡忘了它,我也想不起它了。我每次回去都往來匆匆,目的性強,見一些人,看一些景,談一些事,根本無暇想起它。一個已經(jīng)淡出人們視野和日常生活的地名,任何風平浪靜和驚心動魄都不再與它有關(guān),它在生活現(xiàn)場之外,在古老的縣志和文人的唱和中,偏偏被生活遺忘了。這次如果不是小姨提醒我,我也想不起它。可讓我倍感困惑的是,不知因為啥,眼前的一切與記憶中的一切,貌似親密地糾纏到一起,實際卻相互排斥,激烈地掐架,它們在我的木魚腦袋里爭吵和搏斗,各自施展拳腳,閃轉(zhuǎn)騰挪,一次次地碰壁,又一次次地被彈了回去。我頭疼難忍,苦不堪言,這對分別叫“記憶”和“現(xiàn)實”的兄弟,屬于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最終記憶占了上風,它按下了暫停鍵,讓一切都停留和靜止在了四十年前,這是那時生活砌筑的銅墻鐵壁,針刺不透,水潑不入。

小姨和我回到家里,小姨夫正在準備晚上煮臭酸的食材,他從市場上買來一掛生的豬大腸,就著自來水管,一遍又一遍地沖洗著,外面洗得差不多了,又整個翻過來,一點一點地洗凈去油,然后,添水、開火、入鍋,直至煮。他煮臭酸,喜歡買生豬大腸自己煮,這有些麻煩,但他不嫌并視之為樂趣,愿意享受這個水與火交織的勞動過程。他生在長在布依族村寨,四面青山環(huán)繞著他們,寨子前綠水滾滾向東流,與大自然親密接觸讓他懂得許多自然之事,看見我手上的菌子,他欣喜地說,呀,這是包谷菌啊,一般生在好起大霧的山里,燒湯喝鮮得掉眉毛喲。小姨仍質(zhì)疑會不會老蛇爬過有毒?他肯定地說,不會,它就長在起大霧的山里。

讓我納悶的是,小姨家竟然沒有酸壇。這在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大大小小酸壇的荔波,不能不說是一件稀罕事。小姨沒解釋,我也沒細問,就是覺得有些奇怪。小姨捧著一只碗,到樓上的覃奶家去討酸了。她敲開門,對著站在門口的覃奶說,覃奶,我來討酸了。覃奶笑瞇瞇地將她讓進門,引她到放酸壇的小屋,彎起五根手指,小心地抓起壇蓋,探勺進去,一連舀了三勺酵母,有大半碗,遞給小姨。小姨接過,也不坐,捧著這碗酵母回來了。她神色平靜,沒覺得有啥,我卻從她捧碗進門那一刻起,迎面聞到了席卷而來的臭味兒,感覺嗓子眼兒被卡住,就要喘不過氣了,我仍然不能適應這味道。聽小姨說,覃奶家的酵母源頭總得有幾十年了,她是鄰縣人,沿襲的是用鳳仙花制作酵母,屬于綠色自然發(fā)酵。像小姨她們,有時會到三位鄰居家各討一碗酵母,可能酵母既有鳳仙花制作的,也有以葷腥為引子發(fā)酵的,這是老一輩傳下來的風俗,寓意鄰里和睦、分享美食。

我與小姨在客廳里說話,小姨夫在廚房里煮臭酸,正旺的火力頂開了鍋中的臭酸,“咕嘟咕嘟”地篤(音譯,荔波話,相當于悶煮)著,冒著熱氣兒。在這個寂靜的傍晚,臭酸沸騰的聲音是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如此美好。我和小姨都捕捉到了,我倆停止了交談,靜靜地聽著。一條叫虎子的大黃狗和一只叫小花的貍貓,安靜地相對臥在我倆腳邊,誰都不出聲。這一刻,我竟然覺得跑得滿屋都是臭味兒的臭酸不再臭了,我聞出了隱隱約約的香味兒,油然生發(fā)出臭也是一種香的感慨,所謂臭香說的就是這樣子。

臭酸被盛入搪瓷盆中端上桌子,小姨夫還用那朵包谷菌燒了一盆素湯。臭酸是我自己主動要的,吃前又經(jīng)過一番鋪墊和心理轉(zhuǎn)變,我不再皺起眉頭、面露難色、左右端詳、舉筷遲疑,而是鼓足勇氣,坦然夾起一塊豬大腸,細嚼慢咽,腸子軟糯鮮香,煮得恰到火候,又夾起一根煮成墨綠色的紅薯葉尖,接著是飽吸湯汁的廣菜……我在面前的鹽蘸里一一蘸著,像給它們披上一件紅外衣,一口一口地吃著米飯,不時喝一大口包谷菌湯,這湯的確清淡鮮美,我好像從未吃得這么舒服過。我的眉眼舒展開了,春風拂過我的額頭和臉……

這些年,我在各地吃過不少以臭聞名的食物,像老北京豆汁兒、臭莧菜、臭豆腐、臭鱖魚、螺螄粉等,它們中有的臭不符實,有的雖臭名在外,但經(jīng)過精細炮制,上桌后其本來滋味已經(jīng)蹤跡難尋;有的聞著臭真吃起來卻全無味道。它們都不似臭酸,說實話,我是一個北方人,但我的脾胃在南方養(yǎng)成,因此單論飲食習慣,我更像一個南方人。臭酸當然屬于重口味的食物,在它濃重的惡臭之下,包裹著一種柔和的香,需要你細細地品嘗,慢慢地適應,一旦你適應了,想它念它吃它便成為一種慣性,你也會被它的魔性所吸引,日思夜想著它,就像陷入與它的初戀無法自拔,一代又一代荔波人莫不如此,互為佐證。

少年不識“臭”滋味。從我第一次接觸臭酸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四十年了。在三姨家的那個冬夜,是我記憶它的起點,此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遇見它,心理上與它之間扎起了籬笆,對它產(chǎn)生了障礙。我以初識它為起點,畫一個完整的圓,就想將它排斥在這個圓之外。這期間,外公走了,外婆沒了,陳奶也走了,我熟悉和認識的一些人自覺地排著隊,一個一個地從我面前走過,去了另一個世界。外婆一家搬離了西昌的平房,也搬離了糧食局、那口甜水井和那幾棵卜柚樹,最終平房被夷為平地,糧食局杳無蹤跡了,甜水井找不到了,卜柚樹被連根拔除了,就連印滿我腳印和蕩漾著我笑聲的打米廠也變小了,拔不起自己跟著一棵棵大樹進城的登高坡被廢棄了,我想不起抬頭仰望它,它曾經(jīng)是外婆家的象征,也是當時我心目中荔波的高度。即使我仰望也辨不出它了,它已經(jīng)被野草和綠樹完全覆蓋,密密麻麻,嚴嚴實實,沒有狐貍和野雞帶路,很少有人能夠?qū)こ瞿菞l曾經(jīng)通向自己家門的路。走著走著,在路上,我把他們和它們弄丟了,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們像一棵棵消息樹,在人生的盡頭扎下了根,給我預留了一個坑,等著我去與他們會合;它們曾經(jīng)看著我蹣跚學步,陪著我成長,是我在自然界的監(jiān)護人和小伙伴,但我的同類冷落了它們,放棄了它們,摧毀了它們,我同樣弄丟了它們,它們都不要我了。

這幾年,我繼續(xù)畫著這個圓。從那晚那個起點開始,要繞過一周,再回到那個起點,才算畫滿這個圓。我從胃口上一點一點地適應和接納著臭酸,其實是在懺悔以往,重溫過去。吃臭酸不僅是一種飲食習慣,也不僅是一種生活方式,環(huán)繞在它周圍和附著在它上面的有那么多的親人、親情、童年、故鄉(xiāng)等等,這些人和事物都散發(fā)著臭酸一樣強大頑固的氣息,歲月的風看似帶走了它們,其實它們已經(jīng)隱匿在了某個細節(jié)或某條褶皺深處,僅僅需要一枚鬼圪針或一顆蒼耳就能喚醒它們,同時讓我深刻地疼痛,溫暖地回味。臭相當于愁,少不更事的我接納不了臭,是不識不懂得愁,我在畫這個圓的過程中離那個起點越來越近,眼看這個圓就要畫滿了,我也適應和接納了臭酸。我才發(fā)現(xiàn),臭酸的臭是鄉(xiāng)愁的愁,它是從舌尖到腸胃持續(xù)發(fā)酵和保鮮的情緒,與憂傷無關(guān),與故鄉(xiāng)血肉相連、水乳交融。

小姨說,我的表弟表妹他們這些年輕一代,不僅喜歡麥當勞和肯德基,也熱愛臭酸。他們到外地求學,一般在寒暑假才能回家。這幾個月中,他們最想念的除了親人,就是親人一樣的臭酸。他們也想過將臭酸帶到學校去,啥時想吃就吃,他們中有人這樣做了,宿舍里的同學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飲食習慣,待他在一雙雙期待的目光中打開壇蓋,惡臭一剎那鋪天蓋地,他們掩鼻驚呼,像被馬蜂蜇了,潮水似的奪門而逃,避之唯恐不及,僅剩下他一個人,一臉無辜地站在那兒。從此,沒人再敢將它帶至學校。他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著它美妙的味道,像一頭牛靜靜地反芻,日以繼夜,刻骨銘心地想著念著它。終于盼到了放假,他們像脫韁烈馬似的奔回家中,臨來前打電話告訴了父母,進家時一鍋臭酸已經(jīng)熱氣騰騰地擺上了餐桌,他們忙不迭地坐下,一手托著米飯,一手連連夾著臭酸,狼吞虎咽地邊吃臭酸邊扒米飯,看得旁邊的父母目瞪口呆,暗想他們究竟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回到家活脫脫一副饕餮相。第二天一早,父母到市場買了一大堆好吃的,做好端上桌,他們卻像換了個人,仿佛拿不動筷子,懶得動幾下。父母也終于明白了,他們的脾胃專屬于臭酸,他們戀的只是臭酸這味道,其他倒在其次了。

還有,一個荔波人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一天,他上街碰到了一個老鄉(xiāng)。他倆站著說話,說著說著就說到了臭酸,這個說好久沒吃臭酸了,想得慌吶,那個不住地點頭附和。最后,他倆約定在做生意者家里煮臭酸吃。當晚,他倆煮了一鍋臭酸,吃著臭酸推杯換盞,正在興頭上,有鄰居領(lǐng)著物業(yè)管理人員“嘭嘭嘭”敲門,說是懷疑他家的廁所漏了,進屋后,迎面涌來濃得化不開的惡臭味兒,像一塊結(jié)結(jié)實實的板磚,一下子把他們砸暈了。掩鼻問清情況后,他們慌不擇路地奪門逃遁。類似情形一次又一次地發(fā)生在異地他鄉(xiāng),在列車上,屢遭舉報和投訴甚至報警?!罢厥抡摺贝蠖酁槔蟛ㄈ?,也有一些一朝知其味、終身難割舍的外地人,總會惹起一陣陣騷動,在原本平靜的生活現(xiàn)場,投下一枚枚石子,蕩起一波波漣漪。至于其中蘊含的辛酸和諧謔,則是臭酸應有之味,是笑中的淚,淚中的笑。吃了臭酸,人人都是段子手,有關(guān)臭酸的段子像它的味道一樣飄得滿世界都是。

老天獨獨在產(chǎn)鹽上不偏愛貴州,鹽在貴州大地特別是像荔波這樣的地方太珍貴了。荔波人習慣平素叫鹽為鹽巴,諧音“鹽爸”,他們確是將鹽當作了他們舌尖上的父親。荔波地處十萬大山包圍之中,過去出來一趟殊為不易,荔波人肩挑和馬馱著土布山貨,一路結(jié)伴同行,他們中以青壯年居多。他們從黎明關(guān)出發(fā),沿著黔桂古道,走出了一條鹽馬古道,接著順龍江而下,到達廣西宜州懷遠鎮(zhèn)碼頭,換得山中急需的鹽,僅如此往返一趟至少七天七夜。清代鄭珍纂《荔波縣志稿》中記載荔波:“鮮食鹽,淋灰水浸肉而食?;蛞耘k嗟裙?,用水浸,俟其酸臭以當鹽?!边@種飲食風俗可以上溯至一百五十多年以前。荔波至今保持著嗜酸的習慣,有俚語形容為“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圈圈”,酸筍、酸蕨菜、酸毛辣果等等,似乎啥食材都能發(fā)酵成酸,更有須臾不離的酸湯,都來源于以酸當鹽的飲食文化。而用牛骨頭和豬骨頭發(fā)酵而成的酸湯,即為今日臭酸之濫觴。

臭酸是一種被逼無奈、應運而生的食物,逐漸地,衍生出流傳至今的習俗和文化。鹽巴貴如金,粒粒皆辛苦。在鹽匱乏的貴州,一背簍鹽和一錠金任你選擇,你也許會選擇鹽,因為鹽對維持一個人甚至一家人的身體平衡和生存問題太重要了,也因為你有時拿著一錠金卻買不到一背簍鹽。為了彌補鹽在生活中的缺席和留下的空白,荔波人發(fā)揮他們的生存智慧,想盡各種辦法,譬如他們曾燒糯稻草為灰來替代鹽,這種草灰富含堿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替鹽,這兒出產(chǎn)一種灰粽,即是以此灰拌糯米包成,煮熟后仍吃得出草木滋味;又腌酸當鹽,在貴州方言中,“腌”聲讀作“安”,意為腌制發(fā)酵。荔波人腌各種蔬菜為酸,也腌各種葷腥物為臭酸,隨時撈來煮菜,也煮葷腥,豐富一日三餐,更緩解缺鹽給日常生活帶來的尷尬與困窘。

臭酸的臭最先在荔波人的舌尖上轉(zhuǎn)化為了香。荔波人為了克服缺鹽的困難,創(chuàng)造了鹽的替代品之一—臭酸,是生存激發(fā)了荔波人的適應力和創(chuàng)造力,他們就地取材,巧妙地利用當?shù)刈匀画h(huán)境、地理氣候、民族風俗和人文氣質(zhì)等條件,順應自然的臭酸誕生了。任何食物都是人做出來的,是做給自己和別人吃的,它們從產(chǎn)生到消失,都離不開人,是人貫串了它們在塵世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因此,它們身上都打著當?shù)仵r明的屬性和烙印,體現(xiàn)著當?shù)厝说男愿?;任何從舌尖上開始被接納和熱愛的食物,最終都成為了當?shù)剜l(xiāng)愁的上游,一代又一代當?shù)厝宋兜郎系奶ビ洠彩菑淖孑厒鞒兄两耖L盛不衰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認同。包羅萬物于一鍋的臭酸,同樣有著荔波鮮明的地域?qū)傩院臀幕卣?,體現(xiàn)著荔波人包容、變通和樂觀的精神氣質(zhì)與人生智慧。臭酸正是專屬于荔波的個性化定制,也是荔波人的普世價值與情懷。

當晚,我與一身臭酸味兒互為形影,相隨不離。我聞不到它,嗅到的只有樟江上濕潤的空氣,暗夜中悄然綻放的不知名的花香。我猜測是因為我的身心接納了臭酸,它與我之間的籬笆被拆除了,我與這座我自小成長的小城沒了障礙,也沒了隔閡,橫亙在我與它之間的最后一根骨鯁,被臭酸軟化為了可吸收的鈣質(zhì)。

第二天上午,在座談會上,輪到我發(fā)言,我說我昨晚在小姨家吃了臭酸,已經(jīng)完成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蛻變,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荔波人了。

為此,我和我流浪的脾胃走過了四十年。

簡默,本名王忠,男,70后,生于貴州都勻,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F(xiàn)為山東棗莊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棗莊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林語堂散文獎等獎項。著有散文集《活在時光中的燈》《時間在表盤之外》《身上有銹》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