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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經(jīng)典的跨學科闡釋———以《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為例
來源:外國文學文藝研究(微信公眾號) | 王臘寶  2022年08月31日09:00

摘要:從蘇珊·桑塔格到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文學批評界反對闡釋的聲音時有所聞,但在西方文學批評史上,人們對于文學經(jīng)典的闡釋從未停止過。本文以美國作家威廉·??思{發(fā)表于1930年的短篇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為例,結(jié)合20世紀90年代以來出現(xiàn)的3個具體的跨學科的闡釋個案,考察這部小說在數(shù)學、認知科學和計算機科學等跨學科視角的審視下所展示出的閱讀、理解與闡釋可能性,思考立足跨學科的經(jīng)驗和知識結(jié)構(gòu)解讀和闡釋一部文學經(jīng)典給我們帶來的啟示。

關(guān)鍵詞:《獻給艾米麗的玫瑰》;跨學科闡釋;數(shù)學時間;認知閱讀;邏輯約束編程

一、引言

1964年,美國批評家桑塔格 (Susan Sontag) 發(fā)表一篇雄文,文章的主要觀點是 “反對闡釋” (Against Interpretation)。1994年,另一位美國批評家布魯姆(Harold Bloom) 在其出版的《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 中再次大張旗鼓地提出反對闡釋。然而,在西方的文學批評史上,人們關(guān)于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闡釋從未因為這樣的反對聲而停止過。在英美文學的批評史上,人們持續(xù)闡釋最多的經(jīng)典作品無疑是莎士比亞的戲劇。僅就跨學科的闡釋而言,人們最熟悉的有瓊斯 (Ernest Jones) 立足心理學對《哈姆雷特》中的戀父情結(jié)所做的解讀,布魯姆 (Allan Bloom) 立足政治學對《威尼斯商人》所做的種族關(guān)系闡釋,更有丹比 (John Danby)、埃爾頓 (William Elton)、雷利 (Terry Reilly) 和羅斯 (Ben Ross) 立足自然、神學、歷史學和法學針對《李爾王》所作的解讀 (Hacht,2007)。在現(xiàn)當代英美文學中,美國作家??思{ (William Faulkner) 的《獻給艾米麗的玫瑰》(“A Rose for Emily”,以下簡稱《玫瑰》) 在這個方面可謂創(chuàng)造了歷史?!睹倒濉钒l(fā)表于1930年,這部短短幾頁的短篇小說是??思{第一次在一家全國性期刊The Forum上發(fā)表的處女作。小說收入他的短篇小說集出版之后,美國文學批評家特里林 (Lionel Trilling) 評論說,這部小說表現(xiàn)了一種毫無深意的恐怖,很是單調(diào)無趣 (Trilling,1931)。特里林的這一判斷未能阻止大家去讀這部小說,更沒有能夠阻止批評家們?nèi)パ芯克?0年來,僅在美國批評界,《玫瑰》在一代又一代的批評家當中成了一個必須面對的經(jīng)典。早期的批評家們主要從哲學、心理學、文體學和語言學等角度閱讀《玫瑰》,后來的批評家們則更多地運用敘事學、接受美學、后現(xiàn)代主義、社會學、精神分析、結(jié)構(gòu)主義和女權(quán)主義理論來闡釋這部小說。有的批評家將《玫瑰》與美國的其他南方小說 (如《飄》) 進行比較,有的批評家則把它與挪威的易卜生 (Henrik Ibsen) 以及南美的略薩 (Mario Vargas Llosa) 比較;有的批評家研究《玫瑰》與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布萊克 (William Blake) 和濟慈 (John Keats) 的詩以及美國藝術(shù)家斯普拉特林 (William Spratling) 的畫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有的關(guān)注小說人物、敘事視角及作家立場,有的重點考察翻譯和電影改編,真是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玫瑰》被如此密集闡釋的歷史已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的一大奇觀。仔細研究美國批評界對它的闡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20世紀形形色色的文學批評理論都在其中留下印跡。不夸張地說,《玫瑰》完整見證了20世紀30年代之后美國文學批評和理論發(fā)展的全過程。人們或許會問:《玫瑰》的闡釋史,特別是跨學科的闡釋史中是否存在一些過度闡釋的問題?要回答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界定文學和文學研究。在我國,從事文學研究的人多數(shù)給自己的傳統(tǒng)定位是人文學者,對于人文學科之外的其他學科有些本能的抵觸,例如,張江在《強制闡釋論》一文中指出:“從20世紀初開始,除了形式主義及新批評理論以外,其他重要流派和學術(shù)基本上都借助于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構(gòu)建自己的體系,許多概念、范疇,甚至基本認知模式,都是從場外 ‘拿來’ 的。這些理論本無任何文學指涉,也無任何文學意義,卻被用作文學理論與批評的基本范式和方法……” (張,6) 在美國,這樣的觀點同樣存在。不過,美國文學批評中立足 “場外” 知識體系闡釋文學作品的做法仍然非常普遍,在《玫瑰》發(fā)表以來的90年闡釋和批評史當中,跨學科的闡釋可謂比比皆是。本文結(jié)合近年來出現(xiàn)的3個有趣的個案,就美國文學批評界針對《玫瑰》所做的跨學科闡釋做一個考察,從中反思跨學科的文學闡釋能給我們帶來的啟示。

二、《玫瑰》中的數(shù)學與時間

2011 年,美國批評家瓦特尼 (Edwin Vartany) 以 “??思{《玫瑰》中時間的數(shù)學前行” (Vartany,2011) 為題發(fā)表一文,文章針對《玫瑰》最后一部分中提到的 “數(shù)學” 一詞進行發(fā)問。艾米麗去世之后,鎮(zhèn)上的老老少少前來參加她的葬禮。小說中有如下一段描寫:

They held the funeral on the second day, with the town coming to look at Miss Emily beneath a mass of bought flowers, with the crayon face of her father musing profoundly above the bier and the ladies sibilant and macabre; and the very old men—some in their brushed Confederate uniforms—on the porch and the lawn, talking of Miss Emily as if she had been a contemporary of theirs, believing that they had danced with her and courted her perhaps, confusing time with its mathematical progression, as the old do, to whom all the past is not a diminishing road but, instead, a huge meadow which no winter ever quite touches, divided from them now by the narrow bottle-neck of the most recent decade of years.

(他們第二天舉辦了葬禮,全鎮(zhèn)的人都來瞻仰艾米麗的遺容,艾米麗躺在買來的鮮花叢中,停尸架上方懸掛著她父親的炭筆畫像,一臉深刻沉思的表情,婦女們唧唧喳喳地談論著死亡,而老年男人們———有些人還穿上了刷得很干凈的南方同盟軍制服———則在走廊和草坪上談論著艾米麗小姐的一生,仿佛她是他們的同時代人,他們相信自己和她跳過舞,甚至向她求過愛,他們錯誤地將時間理解成了數(shù)學式的向前推進。這是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在他們看來,過去的歲月不是一條越來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廣袤的連冬天也對它無所影響的大草坪,只是近 10 年來才像窄小的瓶口一樣,把他們同過去隔斷了。)

在瓦特尼之前,另一位批評家韋斯特 (Ray B. West, Jr.) 曾撰文對小說的這一細節(jié)進行過闡釋。他說,《玫瑰》的核心主題是時間,或者說是人類與時間的關(guān)系,在小說中,??思{介紹了兩種對立的時間觀,第一種認為,人就應該活在當下,過去的就過去了,小說中的北方人大多持這種觀點,南方新一代的年輕人大概也這樣;第二種觀點認為歷史不應被遺忘,傳統(tǒng)必須繼續(xù),持這種觀點的是老一代的南方人。韋斯特認為,??思{在《玫瑰》中明確地對這兩種時間觀分別進行了評判:小說中所謂的mathematical progression應該就是mechanical progression的意思,按照這種看法,過去就像一條越來越細的路,直到從視線和記憶中全部消失;艾米麗屬于更傳統(tǒng)的那一類,她相信過去就像一片大草坪,多少嚴寒的冬天都不會把草凍死,有些人或許會認為流逝的歲月將我們和我們的過去阻隔開來,但艾米麗不這樣想。(West, 196) 瓦特尼認為,韋斯特用mechanical解釋mathematical,然后把mathematical progression解釋成一種傳統(tǒng)的時間觀,這種理解根本是錯誤的,因為《玫瑰》中最主要的時間觀當然還是傳統(tǒng)的時間觀,可是新時間觀是什么呢?韋斯特說,年輕人的新時間觀的最突出的特點是時間的mathematical progression,然而,敘事人又說mathematical progression是傳統(tǒng)時間觀的內(nèi)容。如此一比對,新時間觀就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了;換句話說,如果mathematical progression屬于傳統(tǒng)時間觀,那么,現(xiàn)代讀者心目中對于 “數(shù)學” 一詞的理解,包括韋斯特所說的mechanical意義,就都必須被顛覆和拋棄。

1999年,迪爾華斯 (Thomas Dilworth) 撰文指出,??思{的這句話或許應該明確地改一下:不是confuse time with mathematical progression,而是jumble time and mathematical progression (Dilworth, 253)。對于這樣的解釋,瓦特尼仍不滿意。在他看來,要正確地理解這段話,需要對mathematical一詞有個全新的認識。他認為,如果時間像mathematical progression,它應該說的是時間像數(shù)學里的數(shù)字,數(shù)字在向前進的時候會自動儲存,從1到2,1并不在 “數(shù)學式的向前推進” 中消失,而是在2中儲存起來,從2到3,2不會消失,而在3中完整地儲存起來,依此類推。如果時間真是這樣一種數(shù)學意義上的前進,那它會不斷地在我們的過去之上積累起來,時間的前進并不意味著損毀、死亡和腐朽。果真如此的話,那我們將擁有整個草坪,不論多少寒來暑往,那個草坪永遠保存在那里,不僅如此,這個草坪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大。瓦特尼認為,《玫瑰》的敘事人并不認同這種時間觀,因為他明白時間并不總是為我們創(chuàng)造和儲存,很多時候,時間還會摧毀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

《玫瑰》的敘事人在敘述時完全拋開現(xiàn)實的時序,不停地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小說中沒有一條連綿不斷的路,有的好像真是一個四季常在的草坪。敘事人雖然不喜歡這些老人對于時間的態(tài)度,他講故事的方式恰恰說明他自己也比較習慣于這樣的時間觀。瓦特尼猜測,敘事人自己也許也是一個老人,跟小說中的老人們一樣,他會情不自禁地將幻想和記憶眉毛胡子一把抓地全部混在一起。當然,不管他是不是一個老人,他對于過去和往事的態(tài)度并非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他講艾米麗的故事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聽故事的人都記住這段過去。

三、《玫瑰》中的認知與鮮花

文學的認知批評運用心理學和神經(jīng)科學對于人類的閱讀、意識、決策、移情和感知的研究發(fā)現(xiàn)來反思文學。20世紀90年代,這種批評較早地出現(xiàn)在短篇小說的批評研究之中。20世紀80年代,美國批評家羅海佛 (Susan Lohafer) 先后發(fā)表《故事性的認知研究》和《前結(jié)尾與故事處理》等論文。這些基于認知實驗寫成的論文代表了她在短篇小說認知批評中取得的成果。羅海佛的實驗從短篇小說的 “結(jié)尾點” (closure points) 入手,深入研究短篇小說與 “故事性” 之間的關(guān)系。在第一個實驗中,她邀請多名不同層次的學生和教師同讀19世紀美國南方作家凱特·肖邦 (Kate Chopin) 的短篇小說《林皮大媽插手記》(“Aunt Lympty's Interference”)。羅海佛要求參加實驗的師生在小說給定的9句話中任意選出在他們看來可以用來結(jié)束這個故事的句子,并把這些句子稱為小說的 “前結(jié)尾點”(preclosure points)。實驗結(jié)束后,羅海佛從被選句子中選出幾句入選頻率最高的 “前結(jié)尾點” 句子進行分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受過寫作訓練而從事創(chuàng)作的被實驗人與完全不懂寫作的被實驗人在什么是故事性的問題上認識驚人地相似。此后,羅海佛在積累了更多的實驗結(jié)果之后進一步證實:人類對于故事性應有一種原始而本能的感覺,可惜現(xiàn)代人在語言的囚籠中生活得太久,導致這種感覺被扭曲。她認為,今日的文學工作者應該尊重這種本能的感覺,而閱讀短篇小說可以幫助重獲我們與生俱來的文學能力。

1989年,美國批評家布朗 (Susan Hunter Brown) 在一篇題為《話語分析與短篇小說》的文章中指出,人類進行故事讀解的過程同時是一個讓閱讀對象通過短期記憶進入長期記憶的過程;在我們閱讀一個長篇敘事文本時,由于我們的長期記憶能力有限,必須對閱讀對象不斷地加以刪節(jié)、概括和整理,直到文本中的語言符號和語義結(jié)構(gòu)全部被轉(zhuǎn)化成一系列容易記憶的 “宏觀命題” (macro-propositions)。布朗覺得,由于閱讀中不可避免地存在一種簡單化的重新編碼,有必要對閱讀者閱讀圖式的形成與修正過程進行考察。與長篇小說相比,短篇小說的閱讀很不一樣,短篇小說的篇幅短小,閱讀者可以在必要時隨意地回到作品的任何一個地方,而不用擔心作品的哪一部分內(nèi)容在閱讀的過程中被遺忘。

布朗認為,我們在閱讀短篇小說時同時面臨兩種文本組織方式,一種是 “前后相繼” (succession),一種是 “局部配置” (configuration),當我們把一個文本讀成一種 “前后相繼” 的系列事件時,我們會把每個單獨的事件看作具體歷史時空中的事件;而當我們把它讀解成一個由多個 “局部配置” 形成的主題結(jié)構(gòu)時,我們就可能把所有細節(jié)看作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隱喻。因此,面對一部短篇小說,選擇什么樣的閱讀態(tài)度直接決定了它的意義。布朗以??思{的《玫瑰》為例具體展示了閱讀方法對于文本意義闡釋的影響。布朗認為,《玫瑰》的敘事人告訴我們,艾米麗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美國南方女性的悲劇故事,在敘述過程中,他本人放棄了時序性閱讀,而選擇了一種隱喻和象征性闡釋,于是,在他與 “鎮(zhèn)上的人” 的心目中,艾米麗是一個代表美國南方傳統(tǒng)的紀念碑,一個代表內(nèi)戰(zhàn)前南方價值和南方文化的隱喻和象征,有時她自信、高傲、脫俗得如同天使,有時她冷漠、殘忍、缺少人性,像個魔鬼,在他們眼里,艾米麗的生命經(jīng)歷不構(gòu)成一個現(xiàn)實的生活流,其間沒有前后相繼的時序和因果關(guān)系。布朗認為,與敘事人相比,??思{在這部小說中對于讀者閱讀過程有著清醒的認識,通過特定的敘事安排,他向我們暗示:男性主導的戰(zhàn)后美國南方社會對于女性繼續(xù)實施或天使化或妖魔化的壓制策略,因此,在《玫瑰》中,女主人公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被剝奪了話語權(quán),敘事人竭力引導讀者把她讀成一種隱喻符號,抹殺了她作為一個現(xiàn)實的、有血有肉的人物的生活邏輯。值得注意的是,福克納將艾米麗的故事巧妙地置于 “前后相繼” 的時序與 “局部配置” 的特征之間,使作品的原始事件隨時沖破敘事人強加于小說的閱讀邏輯,將自己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此外,??思{把艾米麗寫得桀驁不馴,這樣一來,她的叛逆精神便可以顛覆小鎮(zhèn)居民對她的象征性解讀。布朗認為,《玫瑰》向讀者講述的不僅是一個美國南方寓言,還讓我們看到了男權(quán)文化中一個被壓迫女性與社會堅定抗爭的經(jīng)典個案。

1957年,??思{曾在一次回答讀者提問時說:“ (這部小說) 很簡單,(它描寫了) 一個可憐的女性,一個全然錯失了人生的可憐女人。她的父親曾經(jīng)把她活生生地鎖在家里,然后她談了個對象,可這個對象想拋棄她,沒有辦法,她不得不把他殺了?!?他還說:“小說標題的意思是,這是一個遭遇了悲劇的女性,遭遇了無可逆轉(zhuǎn)的悲劇的女性,誰也幫不了她什么。我很同情她,向她表示敬意,就像你做個姿勢給人敬個禮一樣,給女性你遞上一支玫瑰花,給男人你給遞上一杯清酒?!?(Faulkner, 1956) 布朗的研究表明,認知科學不僅能讓我們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去體會短篇小說的本質(zhì)特征,也可以幫助我們用一種全新的視角解讀一部具體作品的深意。

四、《玫瑰》中的敘事與約束編程

2000年,美國維克森林大學英文系的波伊爾 (Anne Boyle) 與本校計算機科學學系的同事伯格 (Jennifer Burg) 以及中佛羅里達大學計算機科學學院的朗肖東 (音譯,Sheau-Dong Lang) 在《計算機和人文科學》(Computers and the Humanities) 期刊上發(fā)表一篇評論文章,題目是 “用邏輯約束編程分析《玫瑰》中的時序”(Boyle et al,2000) 。這篇文章是又一個典型的跨學科合作的結(jié)果。

??思{的小說在時間處理上出了名的雜亂,90年來,很多批評家都積極地嘗試對它進行梳理( Going, 1958;Woodward, 1966;Hagopian, 1964;McGlynn,1969;Nebeker, 1970, 1971;Wilson, 1972;Perry, 1979;Schwab, 1991)。波伊爾等人決定整合計算機和文學專業(yè)的知識,用計算機編程的方法做一個不同的探索。所謂 “邏輯約束編程” (constraint logic programming) 是計算機編程中一種范式。一種編程范式代表一種方法。邏輯約束編程區(qū)別于函數(shù)式編程等的一個主要特征在于,邏輯約束編程是一種聲明式 (declaratory) 編程。它和命令式編程在語言元素方面的主要不同是,它并不直接說明要去執(zhí)行某一任務,而只規(guī)范一些屬性。在邏輯約束編程中,變量之間的關(guān)系以約束的形式加以陳述和組織。

波伊爾等人首先將《玫瑰》中的所有事件整理出來,然后按照小說家和敘事人提供的時間對它們進行標注,結(jié)果如下:

A ------------ 艾米麗去世

B ------------ 除了艾米麗的男傭之外,外人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時間

C ------------ 沙多里斯上校免去艾米麗的稅款

D ------------ 一個代表團造訪艾米麗,要求其重新開始交稅

E ------------ 艾米麗停止瓷器繪畫課教學

F ------------ 沙多里斯上校去世

G ------------ 艾米麗家的房子周圍有臭味

H ------------ 艾米麗父親去世

I ------------ 霍默·巴倫來到鎮(zhèn)上

J ------------ 霍默失蹤

K ------------ 艾米麗出生

L ------------ 霍默失蹤之后,艾米麗重新在鎮(zhèn)上露面

M to N ------------ 艾米麗第一次徹底對外關(guān)閉大門的起止時間

N to E ------------ 艾米麗教人學習瓷器繪畫的起止時間

E to A ------------ 艾米麗第二次對外隔絕的起止時間

在此基礎(chǔ)上,她們決定采用約束編程方法給《玫瑰》編輯一個程序?!睹倒濉分械氖录蠖嘀挥幸恍┠:南鄬r間信息,新的電腦程序通過對這些信息加以整理,給所有變量附加一些約束,將最大限度地整理出不同變量之間的準確時間關(guān)系。例如,由于艾米麗獲得稅務豁免的時間是1894年,所以可以用C=1894來表示,同樣,由于艾米麗死前的10年當中除了黑人男傭之外誰也沒有進過她家的房子,所以可以用A-B≥10來表示。通過這樣的等式和不等式,我們就可以得出一個新的表格:

在約束程序中,計算機系統(tǒng)如果發(fā)現(xiàn)問題,會通過自動組合信息進行觀測。如果約束都得到滿足,那么所有變量都被賦值,所有的約束就都是真實的;如果約束邏輯得不到滿足,那么程序就會失敗,程序會在約束系統(tǒng)中指出存在的矛盾并說明矛盾的緣由。在波伊爾等人的實驗中,研究人員的程序很快獲得了3個發(fā)現(xiàn)。第一,敘事人說市政工作人員去過艾米麗家,但艾米麗8—10年前教人畫畫,最后一個學生走了之后就再也沒人到過她的家。電腦經(jīng)過演算認為,在最后一個學畫的孩子走了之后,市政人員去過她家,除非是從后門進去的,否則,敘事人可能把時間弄錯了。第二,批評界歷來對沙多里斯上校究竟哪一年開始免除艾米麗稅務的問題意見不一,有人認為這個時間應該是艾米麗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另一些人則認為應該在艾米麗給人教繪畫的那段時間,邏輯約束程序最后確認,后一種說法更正確。第三,研究人員還通過這個程序用一個一個的年份去測試,看看電腦更認同哪一個是艾米麗的出生和死亡年份。經(jīng)過測試,程序最終給出了以下這個完整的時序:

K (1850)------------ 艾米麗出生

H (1879)------------ 艾米麗父親去世

I ------------ 霍默·巴倫來到小鎮(zhèn)

J ------------ 霍默失蹤

G (1881)------------ 艾米麗家周圍出現(xiàn)臭味

L ------------ 艾米麗在一段對外閉門謝客之后重新露面

M ------------ 艾米麗第二次對外閉門謝客

N (1894)------------ 艾米麗結(jié)束第二次閉門謝客;開始教授瓷器繪畫

C (1894)------------ 艾米麗被免稅

E (1901)------------ 沙多里斯去世

F ------------ 艾米麗結(jié)束瓷器繪畫教學

D (1911)------------ 小鎮(zhèn)官員代表團造訪艾米麗讓她交稅

B (1914)------------ 除男傭之外,外人最后一次進入艾米麗的房子

A (1924)------------ 艾米麗74歲去世

波伊爾等人認為,《玫瑰》中的世界是一個記憶中的世界,艾米麗的時間很難用我們常說的線性時序來排列;對艾米麗來說,伴隨時間消逝的很多東西是她無法接受的損失,她拒絕接受時間的消逝和世事的變化,她的一生好像都在跟時間作戰(zhàn),她想抓住時針,不讓它無情地前行。她不能接受父親的去世,她也不能接受沙多里斯上校的死,她不能接受南方生活和秩序的結(jié)束,她更不能接受未婚夫離她而去。她拒絕接受新時代帶來的新技術(shù)和新思想,她把自己關(guān)在自己的房子里,通過與世隔絕徹底切斷自己與時間的關(guān)系,甚至不惜用駭人的謀殺終結(jié)霍默的生命。

波伊爾等人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玫瑰》中的所謂mathematical progression或許另有一解:所謂 “數(shù)學式的向前推進”,當然是科學而連貫的時間順序,小說中的很多人 (包括老人) 在科學理性思想的影響下都認為時間是這樣的,但是,艾米麗不認為時間是這樣一條慢慢消失在遠方的路,在她看來,時間是一個共時性的存在,像個不變的草坪。??思{不反對讀者把時間看作一條路,也不反對他們沿著那條路去追尋一個完整連貫的生命記憶,但我們更多的時候找到的只能是紛繁的錯亂和無序。在我們閱讀這樣錯亂無序的敘事時,邏輯約束程序可以幫助我們消除主觀的誤讀。相信這樣一個電腦梳理出來的時序?qū)τ谛≌f的閱讀、教學和闡釋都大有裨益。

五、結(jié)語

桑塔格在其《反對闡釋》一文中提出,批評家對于文學家常常缺少一份應有的尊重,現(xiàn)代的批評應該懂得謙卑,讓批評為文學服務。(Sontag,8) 1985年,一個名叫斯基納 (John L. Skinner) 的美國人以 “《獻給艾米麗的玫瑰》:反對闡釋” 為題發(fā)表一文,文章借用桑塔格的概念對《玫瑰》闡釋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特別借用了結(jié)構(gòu)主義敘事學關(guān)于 “故事”(fabula) 和 “敘述”(syuzhet) 的概念不留情面地批評說,《玫瑰》說到底不過是一個殺人犯、精神病和戀尸癖的故事,現(xiàn)實生活中這樣的瘋子多的是,??思{把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稀松平常的丑陋故事硬生生地寫成了充滿誘惑和色彩的文學故事。(Skinner,49)

波伊爾等人的研究表明,20世紀80年代之后,關(guān)于《玫瑰》的闡釋并未因為斯基納的反對而結(jié)束。半個多世紀以來,國外一代又一代的學者利用自己的跨學科知識為《玫瑰》提供的闡釋至少給我們以下兩點啟示:一方面,跨學科的文學闡釋并非為跨而跨,它鼓勵來自不同學科的人走到一起,通過頭腦風暴形成獨樹一幟的新成果;另一方面,跨學科的文學闡釋常常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浩大,相反,它們總是從小處入手,借助某一個文學外的工具來幫助自己解決一個文學閱讀中的實際問題。

斯基納反對闡釋,自己卻用結(jié)構(gòu)主義理論去闡釋《玫瑰》,因為他明白,文學的闡釋常常需要一個支點。古希臘物理學家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整個地球。” 文學工作者在借用批評支點的時候或許沒有阿基米德那樣的宏愿,他們尋找支點,是因為他們對于自己的不足、局限和渺小有充分的認識,所以他們選擇了謙卑。跟很多人一樣,他們或許也反對闡釋,不過,他們反對的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傲慢闡釋,他們支持一種謙卑的闡釋,那是一種立足自身學科立場、立足自己掌握的一點知識針對一個文本的某一個字、一個詞、一個意象、一個細節(jié)或者一個問題做一個說明的闡釋,那是一種有自知之明的闡釋??鐚W科不是為了炫耀自己擁有別人所不具備的知識,而是充分認識到自我的不足而不恥下問,在與別的學科的同事的合作中參與知識創(chuàng)造。作為一名文學工作者,每次當我們看到這樣的跨學科的研究成果時,我們會對世界之大和自己之渺小多一點真切的感受。希望我們新時代的文學工作者能自覺地走出去,與其他學科的同事合作。包括跨學科的文學闡釋在內(nèi)的文學閱讀對于我們每一個個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參與發(fā)現(xiàn)真理的過程,但它更是一個感受智力充分成長的體驗。閱讀一部文學作品,學會尋找一個有意義的支點去系統(tǒng)連貫地闡釋它,是一種智力的成長和進步。我們多數(shù)人看了一部作品之后只能簡單地復述其情節(jié),而從復述情節(jié)到能系統(tǒng)邏輯地評述一部作品的主旨和優(yōu)劣意味著一種智力發(fā)展道路上的飛躍。陸谷孫先生曾說,撰寫學術(shù)性的論文是一種 “智力探索之旅” (intellectual odyssey)(陸,23)。如果我們希望年輕的學子當中有更多的人能夠在智力上獲得這種成長,我們應該鼓勵他們?nèi)プ咭幌逻@條艱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