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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2年第4期|草白:應許之地
來源:《芙蓉》2022年第4期 | 草白  2022年09月06日08:40

病榻中的妻子忽然提出那個要求,讓我深感意外。她要我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要找到那樣的地方……如此才能瞑目。我不知道妻子的想法從何而來。在此之前,她可從沒這么“出格”過。作為一名風景攝影師,我一直認為自己比誰都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風景,我的相機以及本人就是為此而生。但妻子說,她不要埋在那樣的地方,她要我找一個安靜、溫暖、明亮、干燥、沒有人的……所在,她說了很多,每天都有新想法,就是說不出那個地方到底是怎么樣的。

最后,她含著淚說:“只要你用心找,肯定能找到?!?/p>

“你一定會明白,我到底喜歡什么地方?!?/p>

年輕的時候,妻子就是個文藝青年,喜歡攝影、詩歌,曾將自創(chuàng)的詩歌譜成曲子,在篝火晚會上演唱。結(jié)婚后,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家庭和照顧孩子上,讓我全力發(fā)展事業(yè)。我能成為一名頗有成就的攝影師,妻子功不可沒。女兒出國那幾年,妻子忽然迷上膠片攝影,還在家里弄了個暗房,不準任何人進入。整理遺物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幾年風風火火拍下的照片中,居然沒有一張彩色的。

三十幾年的家庭生活中,妻子扮演的是保姆、姐姐、母親、伴侶等多重角色,但大到投資置業(yè),小至家里物品擺設,她向來都聽我的。在女兒出國留學這件事上,她更是像所有謹小慎微的母親那樣百般勸阻,希望小孩永遠留在身邊。沒想到,妻子乖巧、溫順的背后,還藏著一張讓我陌生的面孔。

妻子患病很突然,例行體檢發(fā)現(xiàn)已是晚期,無論怎么勸說,都不肯治療,說事已至此,不如保全體面、坦然赴死。女兒人在國外,疫情隔絕,好幾年都沒回來了;妻子也不愿她回來,說好不容易出去,就不應該回來。從始至終,妻子的態(tài)度讓我震驚。我不敢想象事情如果落在我頭上會怎樣,從來沒有想過死這種事;直到如今,我仍不愿去想。向來,妻子的作息極為規(guī)律,常年練瑜伽,身材保持得也好。認識她的人都說她比同齡人顯年輕。我實在想不明白,只好將之歸結(jié)為“遺傳”——岳父母當年也是早早離世。

三個月前,我驅(qū)車去了妻子記憶中“山清水秀”之地。上一次去那里還是二十年前。那時,我們剛剛擁有人生第一臺小轎車。本來,妻子想買明亮的鮮紅色,說下雨天開在馬路上特別好看。最后,還是我做主,買下黑色桑塔納;大街上所有出租車都是這個牌子,堅固耐用,讓人放心。

那個周末,我們開著嶄新的桑塔納,去了方圓一百公里內(nèi)的最高峰,一座海拔僅兩百多米的小山丘。妻子拉著我的手,非要把角角落落看個遍,連一塊石頭都不放過。妻子的家鄉(xiāng)群山綿延,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大概便是山,自隨我來到這個平原城市生活,便很少回去。

買了汽車的頭幾年,趁著周末和節(jié)假日,我?guī)е拮优畠褐鴮嵢ミ^不少好地方——海邊漁村、溫泉酒店以及山林里的小木屋,家中相冊里的很多照片大都攝于那個時期。那時候的妻子三十幾歲,年輕、迷人,充滿活力,是我的賢內(nèi)助。而女兒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眉眼嘴角都與妻子很像,是縮小版的她。后來,隨著女兒升學、出國,我?guī)状喂ぷ髡{(diào)動,一家人漸漸聚少離多。

沒想到,妻子記憶中的“山清水秀”之地早成了廢棄的養(yǎng)雞場和養(yǎng)鴨場,他們在山坡上搭起棚子,筑起人工水塘,造了鴨舍和雞舍。現(xiàn)在,飼養(yǎng)雞鴨的人扔下這一切離開了,但空氣中仍殘留著一股莫名的氣味。從那里回來好幾天,我睡不著覺,生怕妻子知道這件事。我總覺得她什么都知道,這屋子里一直有雙眼睛盯著我,敦促我去完成那件事。

四月的某一天,我準備出門。為了妻子,也為了我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那天,我在網(wǎng)上搜索“山清水秀”的地方,頁面上忽然跳出“長壽村”“云上樂園”等字樣。除了文字介紹,還有圖片。村莊四面皆山,有帶狀河流環(huán)繞,古老的房屋樹木倒映其上,影影綽綽的,很像世外桃源?;蛟S,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我希望盡快找到它。

妻子離開后,女兒經(jīng)常與我視頻聊天。我們之間有時差,女兒的白天是我的夜晚,我害怕這種見面模式打擾到她的生活,每次都是倉促地結(jié)束通話。還有一個原因,每次看到女兒,我的腦海里總會涌現(xiàn)妻子的模樣,盡管她們之間的相像處越來越少。環(huán)境、飲食的變化或多或少會影響一個人的容貌,如果妻子去了那個地方,大概也會變成這個模樣吧?看著視頻中的女兒,我總?cè)滩蛔∵@么想。有一天,兩人例行聊天結(jié)束后,我把網(wǎng)頁上下載的圖片發(fā)給她。

我說:“怎么樣,這個地方好嗎?”

女兒說:“還不錯啊。”

我說:“是不是有點像你外婆家?”

女兒說:“是有點兒?!?/p>

我說:“那是長壽村,也是網(wǎng)紅打卡地,據(jù)說風景很不錯?!?/p>

女兒說:“嗯?!?/p>

我說:“我想著去那里看看?!?/p>

女兒說:“好的呀?!?/p>

我說:“你第一次去那里大概幾歲時,還記得嗎?”

……

等了好一會兒,女兒才回過神來:“哦,sorry,老爸,剛才在忙。”

過了一會兒,她又發(fā)來一句:“時間過得太快,我都記不得了。”

幾分鐘后,我補發(fā)一個微笑的表情,算是給父女倆這一天的閑聊畫上句號。從前,是妻子負責與女兒聯(lián)系,娘倆總有說不完的話。有些話妻子會轉(zhuǎn)告給我,有些則不會。說實話,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讓我嫉妒。我隱隱覺得,女兒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看見狗都會害怕的小姑娘了,她的人生早在我的規(guī)劃和視野之外了。

“長壽村”位于本省東部,要經(jīng)過妻子老家——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去那里一趟。看時間吧,如果時間允許,倒是可以下去看看。記憶中,那是一個破敗的村莊,木頭房子,兩層樓,窗戶很小,位于山谷之間。人仰頭走在其中,宛如坐井觀天。

有一次,我問妻子,那里可有什么好玩的,妻子慢悠悠說出一個地方:水庫。水庫的水像翡翠,隨季節(jié)變換顏色,藍色、綠色或藍綠色,但永遠不會變成渾濁的泥漿水。妻子還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常常一個人偷跑到水庫邊。那個地方死過很多人,不是自己跳下去,就是游泳時淹死的。妻子一直沒搞明白水庫的水為什么那么好看,直到我們?nèi)ゾ耪瘻下糜慰吹酵瑯拥乃畷r,我告訴妻子,那些水本身并沒什么特別的,是表面的反光和透明度不同讓水那么好看。妻子卻不以為然,“為什么附近小溪里的水不是這個顏色?它們可相距不遠啊。”——妻子的話再次回蕩在耳邊,她的模樣我卻有些想不起來了。我一直想去水庫看看,離村莊只有三里地,但一想起關(guān)于死人的話,有些瘆人,最終也沒去成。

這還是我頭一次獨自開在這條高速路上,以前副駕駛座上總坐著妻子。有一年清明節(jié),我們急著趕回去掃墓,傍晚上的高速,半夜還堵在路上。雨天路滑,被追尾了,拖車久候未至。車禍發(fā)生時,女兒正躺在后座上睡覺,整個人一下子就彈到妻子腳下。那一次,全家都大驚失色。

后來,妻子告訴我,車禍就發(fā)生在離水庫不遠的地方。

天黑,下著雨,我自然什么也沒看見??晌疫€記得妻子說到“水庫”時的表情,總有些怪怪的。

忽然,道路前方出現(xiàn)一大片影影綽綽的山脈——就在擋風玻璃前,我從兩座大山之間的豁口開進去,暢通無阻。兩側(cè)山體似乎被無形之手推開,推到不遠處,將我引入另一個世界。前后左右,深淺不一的綠意瞬間包抄過來。這一路過去都是山,群山綿延,望不到盡頭。而道路將變窄,三車道匯成兩車道。

我將車子開進服務區(qū),在一處花壇前停下。我調(diào)整椅背準備睡一會兒。事實上,我的身體并不覺得累,即使再開上一兩個小時也沒問題。但有什么東西讓我退縮了。我想著妻子說過的話,尋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這個地方究竟在哪里,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這樣的地方?

妻子的拍攝角度很特別,也很有力量,就像一個人盡管坐在寒冷、漆黑的屋子里,仍讓人感到溫暖和安慰。不得不承認,她不再是那個我所認識的善良、平庸、沒有什么想法的女人,她身上煥發(fā)出的某種東西讓我震動。那些作品多么奇怪?。涸吧瞎铝懔愕臉?、石灰墻上破損的窗戶、一只爬行在干燥大地上的螞蟻以及被遺棄的破碎、臟污的被子……我從沒有想過去拍這些。

車子一駛?cè)肷絽^(qū),我就想起水庫,一個巨大的蓄水池,也是無底深淵。人們一個個往里面掉。妻子帶我去過鎮(zhèn)上的學校、電影院、照相館、菜場,它們比我小時候生活的地方要荒涼和落后得多。每到一個新地方,如果那個地方比我生活的環(huán)境明顯要差很多,我便本能地感到幸運。我是個幸運兒,至今仍然是。我相信自己可以解決那個問題;無論什么問題,總是可以得到解決的,關(guān)鍵是行動。

離天黑還有一個多小時。我還有時間。我應該去那里一趟。我把車子停在狹窄的路肩上,底下就是那個水庫——它赫然在目。

推開車門,經(jīng)過一段俯沖似的下坡路,徑直往那條灰白的、荒草叢生的小路走去,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過去。我的身體動作呈現(xiàn)出某種儀式感,好像有人正在暗處打量著我的一舉一動。原本,我只須站在高處張望一眼就夠了,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非去不可。當年,那些過不下去的人,就順著這條雜草叢生的小路走到這里,或許也在這樣的時刻,黑暗降臨之前。可能,他們并沒有想要去做那件事,當來到這里后一切都變了。

車子駛過妻子童年的村莊,我并沒有減速慢行。我的目的地是這里。我的雙腳踩在柔軟的草莖上,就像踩在一處隨時可能下陷的地面上。我臉色蒼白,四肢發(fā)抖,一陣本能的戰(zhàn)栗讓我?guī)缀醯乖诘?,好像水庫就藏在草叢下面,在某個空隙的深處。巖石那頭,出現(xiàn)藍綠水面的一角,有一個不斷拉伸的鏡頭,將它移近,近在咫尺。草葉的窸窣聲遠去,馬路上的汽車聲也聽不到了。幾分鐘后,水庫完全裸露在面前。我站在巖石上,冷冷地望著它,好似望著一樣毫不相干的東西。

如果妻子認為這就是風景優(yōu)美之地、理想中的埋骨之所,我能接受嗎?那天晚上,當我躺在連鎖酒店的床上,不禁如此想到。初次見到水庫的恐懼和惶惑漸漸消散了,好似多年來籠罩在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我總是莫名其妙地信心十足,又對一切來到面前的事物感到本能的憂懼,似乎任何東西都能將我的生活搗毀,讓我陷入困境。

那晚,女兒照例打來電話,讓我注意安全,開車時間別太長,遇見服務區(qū)及時進去休息。女兒的語氣讓我有些不舒服,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應該就是妻子離開以后吧,她摸索出這一套與我說話的方式,將我當成隨時需要照顧的老人。我才五十六歲,離退休還有好幾年?;蛟S,我應該主動與她聊聊站在水庫邊的感受。當我躺在那塊巖石上,后背居然暖暖的;一股暖流傳遞到我的身體里,好像身體與巖石下的大地接上了。某種東西于無聲中流淌著,匯聚在一起。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溫暖、親切,有所依傍。隨著黑暗降臨,那種感覺收緊了,消失了。我離開水邊,回到車子里。

原本僻靜的小村搖身一變成了長壽村、網(wǎng)紅打卡地,到處都是餐飲酒店、紀念品商店以及由農(nóng)家樂改造而成的民宿,日式極簡風格,落地窗、大露臺,家具陳設都很現(xiàn)代化。妻子就喜歡住在這種風格的酒店里,每個房間都布置得溫馨而別致,比在家里還舒服。她不喜歡跟團游,常常一個人背著包,去荒無人煙的地方。我擔心安全問題,妻子卻不以為然,認為沒什么可怕的。

前臺是個二十幾歲的大男孩,眉目清秀,舉止文雅,倒像是由這片好山好水養(yǎng)育出來。一問,果然是本地人,大學建筑系畢業(yè)回來創(chuàng)業(yè),與同伴合伙開了這間民宿。那個正在一旁研磨咖啡的服務生就是他的同伴吧,同樣眉眼俊朗、舉止周正。男孩問打算住多久,如果連住三天以上,還可以打折。我不知道自己要住多久,這種事情怎么能提前預知。

我的房間在頂樓。山景房。落地窗外,山色空蒙,云霧繚繞。如果以妻子拍攝黑白照片的眼光去看,很難認定這是一處風景優(yōu)美之地。它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村子,如今因商業(yè)策劃的成功而成網(wǎng)紅打卡地。我注意到山林的顏色,比別處更顯深幽,給人一種濕漉感,像是久雨乍晴。下樓吃飯時,我無意中與那個接待我的男孩聊起這個?,F(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叫小晨,伙伴叫小牧,民宿名便為“牧晨”。兩人既是老板,也是伙計。

小晨說:“周老師,您大概還不知道吧,我們這里號稱“云上村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可能起霧。其中,二月到四月間,霧最大。而一天中,早晨霧氣最重,晚間其次。反正,經(jīng)常云霧繚繞的,大家都見怪不怪了。”

“那豈不是整個村子里,有時候什么都看不見?”

“對啊,就是這樣的?!?/p>

“肯定會影響生意吧?”

“的確,一開始大家很不適應,畢竟到這里來就是為了看風景嘛,什么都看不見,會讓人不開心的。但時間久了,有些人就適應了,甚至喜歡上了?!?/p>

“那這又是為什么呢?”我有些疑惑。

“呃,大概是朦朧美……看不清的才算美?!毙〕繑偭藬偸郑瑳]再往下說。

我是“牧晨”最勤快的客人,天一亮就起床,村里村外四處游蕩。這里家家戶戶都養(yǎng)花,養(yǎng)的都是一些尋常的花卉——長壽花、指甲草、萬壽菊、天竺葵、雞冠花,落在盆盆罐罐里,落在瓦礫、石縫間,隨意扦插都可存活。屋里大都住著老人,或門口曬曬太陽,或屋內(nèi)吃飯睡覺,比任何地方都安靜。這是一個安靜的村子。老人在這里是金字招牌,活得越久越有價值。游客允許進入那些經(jīng)過改造的老宅,近距離觀察他們的生活。

那個清晨,我像往常那樣,在巷子里走著,忽然被一個醉醺醺的老人攔住去路。老人眼睛通紅,拉扯著我的衣服,嘴里絮叨著什么。我聽不懂此地方言,本能地從口袋里摸出香煙遞過去。老人伸出樹皮般皺巴的手,將香煙別在耳后,嘴上仍絮叨不止,通紅的眼睛更紅了。

老人的房子就在邊上,木門敞開著,一個隱秘的洞穴里似有微光閃爍。老人用那種哀憐的目光望著我,似在邀請我進入。我一陣猶豫,矮身跟了進去。隨處可見打開的酒瓶子,窗臺上、椅凳上、灶臺邊,或歪斜或直立,像是某種悲傷而失控的道具。老人跌跌撞撞,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很快便人事不知。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貿(mào)然闖入,生怕有人忽然出現(xiàn),必將尷尬萬分。四處張望之際,一幅放大的黑白照赫然立在低處的矮柜上,一張虎虎生氣的臉被禁錮在里面,正沖著我笑。我想逃走,卻被什么東西摁住了似的,不得動彈。忽然傳來一陣老嫗的哭聲,微弱、斷續(xù),時有時無——這個房子內(nèi)部好似隱藏著無數(shù)個次第縮小的空間,那聲音便來自最里面的那個。

從屋子里出來,一道白光晃得我頭暈目眩,眼前的一切似被拉進一件寬敞的大氅里。起霧了。大霧從天而降,瞬間將這片時空吞沒。我愣怔著站在原地。出門時,旅店里的人還在睡夢之中,整個村莊似乎也是如此?,F(xiàn)在,世界消失了,而他們什么都不知道。我掏出手機,信號飄忽,遲遲無法定位。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讀妻子的旅行日記。那上面可什么都有,商品價格、車票信息、旅館環(huán)境、美食特產(chǎn)等,她尤喜記錄旅途中的奇談怪事,比如,某個高原古村落里有名少年,從未上過一天學,卻能說唱上百萬字的長篇史詩,只因在一次夢中獲得神的旨意;另有知名茶山腳下,一名六歲孩童,長著一張類似六十歲老人滄桑的臉,足不出戶,卻對上千公里之外一名成年女性的事情如數(shù)家珍,只因那人是他上輩子的姨媽。

妻子的記錄盡管五花八門,卻毫無獵奇之意,好像事情本該如此。她不過是如實呈現(xiàn)。我只想找到妻子那么做的原因,總有什么事情觸發(fā)了她,讓她起了那種執(zhí)念。過去幾個月里,我查過相關(guān)資料,知道某些少數(shù)民族還留有樹葬傳統(tǒng),將嬰孩懸于樹下,借助樹木的靈氣輪回轉(zhuǎn)世。關(guān)鍵是要擇一處風水寶地,方向也不能錯。但妻子日記里并沒有這方面內(nèi)容的記錄。可能,她并未碰到此類事情,或者她并不想將任何隱秘想法留在紙面上?;蛟S女兒知道一些,但我無法與她聊關(guān)于妻子的話題,這實在難以啟齒。

我來這里有些時日了。這個地方雖然風景不錯,但與別處相比也沒有太大不同,除了起霧時人們被迫去做的那些事。偶爾給女兒發(fā)發(fā)文字版微信,告訴她這里的“奇觀”,以及發(fā)生在那個老人身上的事。

“你根本無法想象,這個世上居然有這樣的地方,常年籠在一片縹緲的云霧里,看不見彼此,難道人們因此而長壽?民宿里的人告訴我,那個老人的孫子死在外面,村里不讓設靈堂,不允許紀念哭泣,說是有礙觀瞻。他們只能在大霧起時,悄無聲息地哀悼。霧散后,一切不得不恢復常態(tài)。大霧不時光臨,也隨時會消失,哀悼活動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好幾次,我在路上走著走著就走進一片漫天的云霧里。在這樣的霧里行走,你什么也看不見,就像一個名副其實的瞎子。萬物被徹底吞沒。每次大霧過境,我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此過程中被置換掉了。人們會忘掉煩惱,剔除雜念,專注于眼下之事。我懷疑這正是他們獲得長壽的秘訣?!?/p>

“有時候,我感到自己是個怯弱的人,習慣于活在某種庇護之中。不像你母親,好像什么都不怕。我承認自己對她缺少了解和關(guān)心,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晚了。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是否有過交流。有些事情,大概她只會告訴你?!?/p>

……

這些文字是我入睡前斷斷續(xù)續(xù)寫下的。我不能在視頻或語音里與女兒說這些,那會給我一種“赤裸相見”之感,但通過文字表達,也沒有讓我更自在。我總是在信息發(fā)送成功后,馬上刪除。第二天醒來,手機上已積了好幾條未讀短信,都是來自女兒。通常只是一兩句囑咐的話,并沒有別的。我對自己感到失望,幾乎不能相信自己曾給她發(fā)過那種短信。

那個晴朗的午后,我在一堵矮墻前再次邂逅那位老人,差點兒沒將他認出來——如果不是那雙樹皮般皺巴的手,它們在陽光下似乎恢復了往日的生機。老人微閉著眼,嘴角浮現(xiàn)出某種笑意,好似經(jīng)歷艱難跋涉終于來到一個明亮、溫暖的地方。我站在那里,好奇地打量著他。老人忽然睜開眼睛,嘀咕了一句:“你擋住我的陽光了?!边@個人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我心想。我不擅長與陌生人聊天,但那天我決定要與這個不幸的老人聊一聊。

“那天早晨,你喝醉酒,讓我去你家。你還記得嗎?”

“我每天都喝醉酒。你說的是哪天?”

“我看見你房間里的遺照了,那個人是誰?”

“什么遺照?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那張臉看上去很年輕,是你孫子吧?他們都說你的孫子死了?!?/p>

“不可能。這個村子并沒有人死去?!?/p>

“可你的孫子的確死了,我見過他的照片,他還很年輕?!?/p>

“你肯定搞錯了。我根本沒有孫子。”

“我親眼看到的,不會有錯。況且,別人也都這么說。”

“即使真的有人死了,那也是發(fā)生在過去的事。在我們這里,沒有人會記得這些。太陽一出來,我們就忘了它。你最好也忘掉。”

老人說話時,一直微閉著眼睛,好似在回答另一世界的問詢。作為一名闖入者,我的問話非常無禮,簡直讓人討厭。我從來不這樣與別人說話,但我決定這么做一次。反正,我遲早要離開這里,何必顧慮那么多。

那段日子,妻子的身體非常虛弱,根本吃不下東西,但精神還好。疼痛不那么厲害的時候,她便想著要和我說話。而我則一直勸她多休息,不要徒然耗損體力。我以為我們還有很多時間。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沒有想過要去了解她的內(nèi)心世界,那么多年朝夕相處,難道彼此還不夠了解嗎?

這一路上,當我脫離日常生活,完完全全一個人獨處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與真正的生活之間可能隔著一面不可捉摸的鏡子,你以為鏡子反映了真實——恰恰與事實相反。

我來到的這個長壽村、網(wǎng)紅打卡地,又是一個什么地方呢?如果僅僅是在網(wǎng)絡上看看,大概與別的景點沒什么兩樣。好幾次,太陽剛露面不久,便被烏云遮住,烏云逐漸增大、變厚,完全擋住了陽光。曬太陽的人起身回到屋子,游客匆匆趕往旅舍,大風刮倒竹竿,將墻頭上的花盆帶翻在地上。村街又變得空蕩蕩了。

那天,我從街上返回民宿,才推開木門,小晨便急切地叫住我:“周老師,剛剛收到氣象臺消息——橙色預警,未來一兩天,這里可能會有大霧彌漫。”

“大霧隨時可能出現(xiàn)……恐怕,您暫時回不去了?!彼傅卣f。

“我原本也沒打算現(xiàn)在回去啊?!蔽倚α诵Γ坪醪⒉辉谝?。

“周老師,等會兒,我把您拉到一個微信群吧。霧散后,我們有一個好玩的活動……”小晨還沒說完,便被一個房客叫走,留下一臉狐疑的我。

回到房間,我看到女兒發(fā)來的微信,還是那些平常的話,叫我注意安全,保重身體之類。自從離開這個國家后,這個孩子好像不會和我說別的了。在兩個人之間,如果舊有的聯(lián)系已然終結(jié),新的還未來得及建立或無法建立,大概便是這樣的狀態(tài)。

妻子的日記里提到一個叫胡安·魯爾福的人,她迷上了那個人和他的攝影作品,還有小說。她提到一篇叫《盧維納》的小說。來這里后,我一直想著它,想著小說里那個叫盧維納的地方?!澳抢锏耐恋厥前咨?,閃閃發(fā)光,仿佛總被清晨的露水沾濕?!薄埃抢铮┌滋旌秃谝挂粯雍?,露水凝結(jié)在天空中,不至于落到地面上。”“(那里)時間是漫長的。誰也不記得時間,誰也不關(guān)心一年又一年如何過去?!?/p>

某種意義上,這個村莊很像盧維納。這里,常年大霧彌漫,老人們只能躲在屋子里悄悄祭奠死去的人;當太陽一出來,他們就要被迫忘記這一切,什么也不能傾訴。顯然,妻子并沒有來過這里。但她一定知道,這世上肯定有這樣的地方,就像盧維納——盡管誰都不知道盧維納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

那天下午三點多,大霧就來了,排著看不見的陣列,一點點匯聚起來。也有可能,它是一下子出現(xiàn)的,反正當我望向窗外時,它已經(jīng)在那里了。一開始,還能看到朦朧的山影,縫隙里滲出點綠意。不多久,眼前只有一片冷凝的白。這里的霧與別處的不同,好像它們不是經(jīng)水汽匯聚而成,而是由某種切實的材料做的。霧一直通到天上,與天空長在一起。云也從空中垂掛下來,變成霧。樹枝表面的水汽凝結(jié)成霧。湖面更是霧的天然誕生地??傊榘咨?、青白色的霧鋪天蓋地。如果不是有玻璃擋著,它們隨時可能漫浸過來,將我置身的房間淹沒。

此刻,如果有人和我說,我的房子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至一座孤島上,無論如何呼喊、求救,都不會有人聽見——我也不感到意外。但民宿里的人并沒有將我忘記,我被拉進一個叫“霧中見”的群里。不斷有人進來,新人要求發(fā)送位置共享,此事詭異之處在于,我們不是無法準確發(fā)送,便是顯示:在霧中。顯然,這是一個被賦予特殊功能的微信群,只為了讓霧中的人匯聚一堂,消除恐懼。此群還有一個更為神奇的功能:所有人皆可暢所欲言,不顯示名字與頭像。我試著打了幾個字,投進去——根本沒人知道發(fā)言者是誰。人們?nèi)琊囁瓶实胤窒盱F中信息。有人趁著濃霧彌漫去約會鄰居女人,去偷竊、打劫,去引吭高歌,去做原本需要掩人耳目之事。完事后,他們又迫不及待地向眾人匯報自己的霧中所獲。

我看到一張張圖片、一行行文字,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驚心動魄。霧成了掩體,成了屏障,人們盡可由此去完成任何心愿。我想起此行的目的,何不趁著大霧彌漫去給妻子找個理想的歸宿?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沒人會發(fā)現(xiàn)我的所作所為??蛇@里真的是妻子心心念念的風景優(yōu)美之地嗎?我真的找到它了嗎?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妻子的話,“只要你用心去找,肯定能找到”,心頭一陣戰(zhàn)栗。

夢醒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民宿床上,手里還攥著手機。窗外,大霧散去,草木樹枝在風中搖曳,栩栩如生。我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已被小晨拉進一個微信群。

他召集大家明天去爬山。

“你們會看到真正的美景。”他在群里說。

第二天,我跟著他們上山,都是民宿里的客人,爬山對他們來說無非是茶余飯后的鍛煉或消遣,于我卻全然不同。我不僅用眼睛看風景,還得用上耳朵、雙手和心靈。我知道這就是我想要的感覺。在看到真正的美景前,我不應該給自己設置任何障礙。村子后面是一座荒山,從前是柴夫和農(nóng)人所走的路,如今長滿茅草和荊棘,似乎不歡迎任何人闖入。他們走到無路可走的地方就坐下休息,而我無法停下。我走在帶刺的茅草叢中,走在盤根錯節(jié)的植物叢林里。在我四周是遼闊無邊的暗綠色所形成的背景。某些時候,我自己也成了路旁的栗子樹、松樹或柏樹中的一棵。我沒有意識到自己越走越遠,與這個世界走散了。那天,我爬到山頂。山上世界澄澈、明亮,無邊無際。俯瞰之下,那一座座山坳和谷地,很像上蒼遺留人間的殿堂樓閣。它們只是天然的存在,不長莊稼、果樹,沒有任何商業(yè)利用價值。它們蒼涼、沉寂,亙古如斯。

陽光在我眼前的樹枝上跳躍,我被一種聞起來像青草、泥土以及干燥的暖風的東西包圍了。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的風在峽谷里回蕩。時間過去很久,我仍然在那里。看著那么多鮮活的東西,看到妻子的臉出現(xiàn)在樹叢后面,正對著我微笑:“你一定會明白,我到底喜歡什么地方?!?/p>

或許,一切尋找或等待不過剛剛開始。

【作者簡介:草白,1981年生,現(xiàn)居浙江嘉興。作品散見《山花》《天涯》《鐘山》《作家》《十月》等雜志,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等雜志選載,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曾獲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等。出版作品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短篇小說集《照見》等?!?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