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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賜燈簃圖翻新箋
來源:文匯報 | 申聞  2022年09月14日07:42

今夏蘇州酷熱異常,某日午后去鈕家巷文學山房,店里空無一客,坐下來和九十七歲的江澄波先生閑話。他說疫情期間,店門上貼著“暫停營業(yè)”的牌子,并無客人,他仍堅持每天到店,無他,只是覺得比較安心。近來巷中漸漸熱鬧起來,對面的潘氏故居拆得一片狼藉,筑起圍墻,開始修葺起來。

江先生說,正對書店門口這片,其實是王鴻翥王家的產(chǎn)業(yè),并不是潘家的宅子,文獻家王欣夫便是王家的后人。說起潘家,他忽然想起家里還留著幾百張老的箋紙,時代有近有遠,圖案各式各樣,有字的,有沒寫過的,以蘇州本地的居多,其中有一張真與潘世恩有關,名為“賜燈簃圖”箋。我說,記得潘世恩大兒子潘曾沂的《小浮山人自訂年譜》里提到過,曾請寫真名家、常熟人胡芑香(名駿聲)畫過一張同名的畫兒。兩年前,我寫過一篇《胡駿聲祖孫的生平與肖像畫創(chuàng)作考辨》,當時搜集了公私各家所藏胡氏畫作,可惜就沒能找到《賜燈簃圖》,請江先生回家后如能找出來,一定拍張照片給我。沒過兩天,江先生的孫女就微信發(fā)來圖片,梅紅色的箋紙,已略有褪色。箋紙左圖右文,圖案純?yōu)榧毦€勾描,外有方框,右上角有“賜燈簃圖”四字,左下角樹石空隙處有“東園摹”三字。右側文字為胡駿聲題記三行:

道光己酉上元,潘功甫舍人為尊公太傅祝八十壽,稱觴于賜燈簃中,自制歌臺柱聯(lián)云:“最難在熱鬧歡場,見花草精神,庭階結構;原來是太平好景,有笙歌院落,燈火樓臺?!币粫r傳頌稱羨。虞山胡駿聲因寫此圖并識。

據(jù)《小浮山人手訂年譜》記載,道光二十八年(1848)秋,潘曾沂“重修養(yǎng)云書屋,恭懸御書‘壽’字匾及御賜宮燈,名曰賜燈簃”。次年(1849)正月,稱觴于賜燈簃中,開筵宴客。潘曾沂自制歌臺柱聯(lián)云:“最難在熱鬧歡場,見花草精神,庭階結構;原來是太平好景,有笙歌院落,燈火樓臺。”一時爭相傳頌,因屬虞山胡芑香繪圖紀事。

從潘曾沂自訂年譜來看,應是請胡駿聲繪制了一張在家中懸掛燈彩祝壽場景的圖畫,并有題詠之屬,作為對賜燈簃宴客的紀念。此后,潘家再按照這張圖,縮小摹繪,刻了一張箋紙。至于摹繪的人,是否胡駿聲本人,沒有文獻記錄,無法確定。而看文學山房收藏的那一張箋紙上有“東園摹”三字,顯然圖是潘曾沂之子潘儀鳳(1826-1876,號東園)所摹。

不過,這只是一個版本,并不能涵蓋所有情況。最近瀏覽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的潘祖蔭書札中,發(fā)現(xiàn)同樣的圖案、文字還有一版,與“東園摹”本幾乎完全相同,最大的差別就是左下角沒有“東園摹”三字款。無“東園摹”款的這版,能在潘曾瑋致朝鮮人李尚迪(1803-1865,號藕船)書札所用箋紙中找到。近人劉麟生《燕居脞語》中一條筆記就源于此:

道光己酉,上元潘功甫舍人為其尊人太傅(潘世恩先生)祝八十壽,稱觴于賜燈簃中,自制歌臺柱聯(lián)云:“最難在熱鬧歡場,見花草精神,庭階結構;原來是太平好景,有笙歌院落,燈火樓臺?!币粫r傳頌稱羨。虞山胡駿聲為寫圖于自制詩箋中。此事見吳縣潘曾瑋先生書簡,一名《潘孔合璧》,近歸績溪胡氏。

劉麟生說“胡駿聲為寫圖于自制詩箋中”,將胡駿聲繪圖、潘氏制箋二事混為一談,或未必確當。不過,劉氏清楚表示,所述內容源自績溪胡氏新收的一種名為《潘孔合璧》冊子。一提到“績溪胡氏”,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我的朋友胡適之”。檢北京大學圖書館與臺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胡適紀念館聯(lián)合編纂的《胡適藏書目錄》,果然發(fā)現(xiàn)1831號著錄《□雁尺一集》一種,冊中鈐有“紱庭之藏”白文方印等印記,其附注提及:

此二冊為1958年自胡適的美國寓所運送至臺灣。第一冊題簽《□雁尺一集·潘孔合璧·流》,第二冊題簽《□雁尺一集·張王墨像·水》。胡適將《□雁尺一集》及另兩冊(原無冊名,今暫定名為《與高麗使臣函札》)命名為《道咸同三朝文人與高麗使臣函札》。

《□雁尺一集·張王墨像·水》內頁有胡適的手寫筆記紙數(shù)張,其中一張注記:

張伯謹代我在東京買的。共書札五十七通,兩冊,價日幣乙萬元,合美金廿五元。原題《□雁尺一集》,第一字似是“燕”字,不是“魚”字?一冊題“流”字,一冊題“水”字,當是用五言兩句編號,原藏至少有十冊。受信之人是高麗的一位名士,駐在北京甚久,其字為“藕船”,姓氏待考。

按:張伯謹(1902-1988)曾留學美國康奈爾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箲?zhàn)勝利后,任北平市副市長。1948年,與胡適、陳寅恪等同機自北平飛南京。后赴臺灣。這套《潘孔合璧》冊,很可能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張氏為胡適從東京購得。顯然原屬李尚迪家藏清人書札冊,已經(jīng)散落,部分從朝鮮流入日本。

為什么可以肯定只是部分呢?其實,李尚迪生前就曾將清人寄他的詩箋、書札選編為《海鄰尺素》。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抄本《海鄰尺牘》,就是摘抄本之一。取《海鄰尺牘》摘錄潘曾瑋、潘祖蔭及孔憲彝書札對比原跡,不難發(fā)現(xiàn)《海鄰尺牘》所收,僅是《潘孔合璧》中的一部分。中、韓兩國學者研究李尚迪者,似乎都未注意到胡適舊藏的這兩冊原箋,以至結論多據(jù)抄本而來,不免給人隔靴搔癢之感。

潘曾瑋所用“賜燈簃圖”箋,與潘祖蔭所用“東園摹”本近似度很高,除了這兩個版本外,還有第三個版本。喜愛制箋的潘祖蔭,不僅用家中現(xiàn)存舊箋,還主動翻刻新箋。潘祖蔭翻刻版,構圖仿胡駿聲而略作修改,如燈籠的形狀變長之類,與前版最大的差別在題記,從圖左,改到圖右,內容也與前版不同。

另外值得一說的,同治十一年(1872)幫潘氏翻刻新箋的兩位,繪圖者為吳大澂,題字者為趙之謙,堪稱一時之選。在顧廷龍先生抄本《潘文勤致吳愙齋書札》中,有一通提及此事:

家有“賜燈簃圖”箋,今已模糊,擬重刻之。已屬撝叔題字,并懇吾弟照撝叔所批駁者重繪一紙,以便付刻也。均初信到否?此上清卿館丈,蔭頓首。

在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潘祖蔭書札中,就有潘祖蔭使用自己翻刻的《賜燈簃圖》箋作札的實物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