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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2年第5期|胡弦:莫須有的臉
來源:《十月》2022年第5期 | 胡弦  2022年09月19日08:42

胡弦,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沙漏》《定風波》、散文集《風的嘴唇》等。曾獲《詩刊》《星星》《作品》《鐘山》等雜志年度詩歌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歌獎金獎,柔剛詩歌獎,十月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F(xiàn)居南京。

 

《面具》

1

——只有面具留了下來。

回聲在周圍沸騰,而面具沉默。

這沉默隱隱帶著期待,因為面具后面

有個空缺無法填補。面具曾在

 

別的臉上找到過自己的臉,此后,

面具內部就被黑暗充滿,誰出現(xiàn)在那里,

誰就會在瞬間瓦解。

 

“面具的有效,在于它的面無表情?!?/p>

扣好面具,有人來到舞臺上,有人

則摸索著,走得更遠——那可怕的時刻,

腦袋在,卻無法摸到自己的臉。

——有人曾匹馬向前,猙獰面具

讓恐懼出現(xiàn)在對手臉上……

當他歸來,面具,被卸在一邊,他的臉

仍需要表情的重新認領。仿佛

著了魔,一種平靜的忘卻被留在遠方。

人,這個深諳面具秘密的人,

聽到了冥冥中傳來的召喚。

 

“——只有面具是結局,且從不懷念?!?/p>

但如何確認另一個自我?

所有寂靜,都是憂心如焚的寂靜,有人

再次戴上面具,出現(xiàn)在戲文

莫須有的描述中。

 

2

面具掛在墻上的日子,是蒙塵的日子。

它掛在墻上,又像被埋在了那里。

偶爾會有人把它丟給孩子們玩耍,

那是有人去了另一個國度。

神,并不掌管輕松快樂之事,他們是嚴肅的。

只有孩子們能把面具從神那里奪回來

他們喜歡做鬼臉。

只有孩子們會覺得,小鬼可愛,

大神也可愛。猙獰的臉,瞪圓的雙眼,

都是可以把玩的。

一群孩子玩瘋了,神,快要被他們玩壞了。

仍有孩子在哭鬧,因為有些地方,

大人把面具掛得越來越高,

不愿給他們取下來。

 

副歌:假面之舞

古有《蘭陵王入陣曲》,格調激越,

為假面擊刺男子獨舞,創(chuàng)自北齊。

先風靡于民間,隋時,入宮廷舞曲。

唐時入日本,其賽馬節(jié)、相撲節(jié),反復奏之,

并有“襲名”“秘傳”之制,助其流傳。

亦唐時,李隆基定其為“非正聲”,后漸為“軟舞”。

南宋有《蘭陵王慢》,已“殊非舊曲”。

《樵隱筆錄》云:“至末段,聲猶激越”,

謂之“遺聲”。

再后來,漸漸失傳。

 

 

《臉譜》

1

與面具不同,臉譜,是在臉上直接描繪。

是一張死者的臉來到活人的臉上。

沒有人真正死去,

恰如沒有人能真正活著離開人世。

臉譜,是臉與另一張從時光中退出的臉

在冗長的爭執(zhí)后達成的協(xié)議,

是一張長途跋涉的臉,來我們的臉上投宿。

當最后一筆油彩畫完,死者與活人

找到了共同的命運。

就這樣,一張臉擁有了一個人的身體,但不包括他的臉。

就這樣,有個聲音在使用臉譜;使用,

并幫助對方把已經遺忘的想起。

 

2

有人把佛的臉刻成武則天的模樣。

有人把朱元璋的臉畫在紙上,像一張鞋底。

臉譜,從不同的臉那里

采取樣本加以合成。合成后的臉,

不會再把自己所包含的還給他。

它獨自登臺,或懸掛在墻上,刻在石頭上。

它是包容的,又自私、偏執(zhí),

像關公的紅、包公的黑、曹操的白。

那是離開了所有臉的臉,

當它誕生,其他的臉就被解散、忘記。

于是,我們的藝術、信仰、傳說,愛和憎惡,

靠一張嶄新的、不知是誰的臉活了下來。

 

副歌1:鏡面

我們一直在照鏡子,

照見的,卻并不總是自己的臉。

 

所有的水面

都不適合做鏡子用。

如果波濤洶涌,那是臉與臉交換

或交易時,引起的副作用;

如果它靜靜的,

就是已結束了

 

副歌2:最早的運河,或伍子胥的臉

中國南方,有河名胥河,過太湖、固城湖,

在蕪湖入江,為伍子胥伐楚所鑿(前506年)。

這是世界上文字所載的第一條運河,開挖它的

是滿腔憤恨。

在這之前(前522年),父兄受戮,伍子胥奔吳,

阻于昭關,一夜白頭。

是滿頭白發(fā)給了他一張新面孔,蒙混過關。

復仇是急劇的痛苦,挖河是緩慢的折磨,

湖邊有伍子胥雕像,臉色淡定、從容,因為

紀念是感官的分裂,在對怨恨無盡的觸碰中,

一張假面,把沉重的人變成了輕盈的神。

又若干年,伍子胥薦滅越,不成,被賜自盡。

這個人,太了解那深埋胸中的仇恨,死前

他要求把眼珠吊在城門上——他是要把那城門

變成一張絕望、悲涼的臉。

如今,胥河仍在使用,運過兵丁的河,運稻米、蓮藕。

船隊過后,水平如鏡,長天平靜。

某日翻古籍,見伍子胥像,束黑發(fā),我疑心

所謂昭關白頭,也許是民間妄言。

 

《裂變,或穿越的臉》

博物館的大門上,做門環(huán)的饕餮

也像面具。

當大門洞開,整個博物館,

則像一張面具張開了它黑洞洞的口。

 

無數(shù)臉譜和面具掛在

博物館的墻上。

河北的、閩南的、西藏的;木的、銅的、金的;

悟空的、娃娃的、小丑的、美人的……

這些不同朝代的神的臉、人的臉,

當參觀者離開,甚至燈光熄滅,

他們會不會自行排演劇目?

會不會有一種被稱為歡樂或傷痛的東西

重新尋找各自的面孔?

 

有時候在大街邊,

我觀察行人的臉,

他們的面孔涌現(xiàn),以不同的速度經過,

戴著面具,像同一張臉中裂變出的無數(shù)張臉。

有時在街角拐彎的地方,差點撞臉的

一張面孔,帶著驚愕,像從一個長長的

經歷中突然拋來的問題。

 

有次在湖邊,

看一個仰面出水的臉,啵的一聲,

噴出一口濁氣,像一張

陌生的面具掙扎著,對這個世界喊出的第一個聲音。

還有一次,在空曠的古街上,

我看到有人在走動。

他們的臉掛在墻上,但他們卻在街上

自顧走著,甚至

對一條仿古街道的存在不知不覺。

 

副歌1:看見的臉和虛空的臉

過修武,偶于路邊見一院落,曰商冢。

大門簡陋,剩一條幅,

沖大門有坡屋;往左,有觀音廟;

再左,有地堡式建筑,上有彩塑,曰地宮娘娘。

觀音慈祥,地宮娘娘亦慈祥。

院落深處有凸起,上有一金色雕塑,忘其背,疑為耶穌,

至前側反顧,乃姜子牙,用電視劇中演員造型,

配香案、香爐、遮陽傘之屬。

在民間,神各有面目,可同居一處相安無事,

而信奉他們的人,要么擁有更多的愛,要么擁有可怕的愛。

商人冢,獨不見商人,唯此凸起

在神仙側,在神仙腳下(實際上是在某演員的腳下),

懷抱著無法把握,因而也無法戰(zhàn)勝的虛空。

 

副歌2:鬼臉

1

南京有鬼臉城,

其古城墻中所嵌峭壁上,有一猙獰的臉,

石頭風化所成。但有人說

那不是鬼,只是一張

無法再退回石頭里的臉?;腥?/em>

一個士兵出列時,不小心往前多走了一步。

一個走投無路的人,無意中從懸崖那里

學會了怎樣吊在危險中。或者,

那是個言說者,帶著他的思想突破了

時代的局限?;蛘撸?/em>

是個游俠,每到夜晚就不知去向,又在

白天返回,像已完成了我們不知道的工作。

它高高的,懸在所有的手無法觸摸的地方,

傳遞著粗糙的石頭質感。臉,

倒映在水中,倒映在

船經過的地方,風浪經過的地方,

渙散又浮現(xiàn)。懸崖下,

從前是長江,現(xiàn)在是秦淮河。如今,

長江已退到數(shù)公里之外的遠方,水中的臉

仿佛也順著激流,越漂越遠;

又像在上溯,從干流

溯回到支流。

這個漂泊者的家仿佛在

更加靠近上游的某個地方。

 

2

其實,晚上它也在那里,不顯形,不發(fā)聲。

那是最好的黑夜:不會

把什么染黑。在所有事物仿佛

都已溜走的時候,

有人點亮過燈,發(fā)現(xiàn)

一切都在,都被保護得很好。所以,

徹夜不眠的人,只能聽到流水聲。所以,

光線是個考古學家,每天來挖掘,

它挖出一面懸崖,挖出一張臉,挖出

一座戴著面具的城。所以,

有人喜歡拍黑白照,保存陽光。

或去劇院,看一顆黑頭,卻被命名為“凈”。

所以,深諳知黑守白的人,同樣會敬佩

那能做青白眼的人:

當他翻白眼,世界陷入尷尬。

當他變回青眼,是丟失已久的黑夜血液一樣

在注入,把一個人重新慢慢充滿:

溫暖的記憶使他復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