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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劍青:現(xiàn)代學術史上的趙元任
來源:光明日報 | 季劍青  2022年09月16日07:13
關鍵詞:趙元任

趙元任是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奠基人,他最早運用現(xiàn)代的科學的學術方法,對現(xiàn)代漢語,從多方面展開了深入而系統(tǒng)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開創(chuàng)性的成果,在海內外享有崇高的聲望。趙元任以學術為天職,一生淡泊名利,憑借其卓越的語言天賦和不懈的求知熱情,成長為一代巨擘。他博學多才,擁有寬廣的學術視野和通達的世界眼光,同時又懷著對中國語言文化的深厚感情,以公認的學術貢獻,將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提升到國際一流水平。特別是他酷愛攝影,身后留下上萬張照片,商務印書館以“趙元任影記”為總名,正陸續(xù)將其整理出版,其中有關趙元任學術生涯的部分已經(jīng)出版,書名為《好玩兒的大師——趙元任影記之學術篇》(以下簡稱《好玩兒的大師》)。書中的照片不僅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也再現(xiàn)了一位杰出學人觀察二十世紀中國與世界的獨特視角,可作趙元任的圖傳來讀,從中我們可以對趙元任的學術路向、治學品格和文化關懷獲得更深切的感受與認識。

以科學方法為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奠基

趙元任祖籍江蘇常州,1892年出生于天津。他極具語言天賦,幼年在隨家人搬遷的過程中就學會了常州話、保定話、北京話等,對各地方言的差異非常敏感。1910年,趙元任在清華庚款赴美留學考試中獲得了第二名的優(yōu)異成績,9月進入康奈爾大學主修數(shù)學,同時學習哲學、語音學、物理學等課程,并自修法文等其他語言,尤其是戴維森教授的語音學課程,讓他大開眼界,增強了對語言學的興趣。1915年9月,趙元任轉入哈佛大學研究生院攻讀哲學博士學位,同時繼續(xù)修習語言學課程。此時的趙元任已經(jīng)萌生了以語言學為主業(yè)的念頭,在1916年的日記里他多次提到自己對語言學的興趣。1916年6月,他在給教科學史課程的薩頓教授的信中寫道:“我特別地喜歡學和說各種語言、方言,而且還對語音學做過大量研究”,可見他用力所在。

從趙元任早年的學習經(jīng)歷可以看到,他對語言學的興趣一開始就是在現(xiàn)代的學術環(huán)境中發(fā)展起來的,這與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等傳統(tǒng)語文學的學者很不一樣。傳統(tǒng)學者主要以歷史文獻為研究對象,而趙元任感興趣的始終是人們口頭說的活生生的漢語,現(xiàn)代的科學方法才是研究這種活的語言的得力工具。除了語音學和語言學方面的訓練,趙元任哲學、物理學等多方面的素養(yǎng),也對他日后的語言學研究助力甚多。1918年完成博士論文后,趙元任曾回到康奈爾大學教過一年的物理?!逗猛鎯旱拇髱煛芬粫惺珍浟艘粡埶诳的螤柎髮W當物理教師時的照片,照片里他將電池正負極放在舌頭上來品嘗“電伏特”的滋味的情景,可見他勇于探索未知領域的科學精神。趙元任當時就對聲學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味,這門新興的學問在他后來的語音學研究、方言調查及音樂創(chuàng)作等活動中都派上了用場。

1920年7月,趙元任回國到清華任教,并陪同羅素到各地講學,擔任羅素的翻譯。他把羅素的講演翻譯成當?shù)芈牨娐牭枚姆窖?,充分展現(xiàn)了他過人的語言能力。陪伴羅素的旅途上,趙元任一路拍下各地景物,這些珍貴的旅行記錄都收錄在了《好玩兒的大師》里,為我們留下那時中國社會生活的珍貴照片。這段時間趙元任還與楊步偉結為終身伴侶,兩人也經(jīng)常在家中說各地方言。1921年,趙氏夫婦回到美國,趙元任在哈佛大學一邊教哲學和中文,一邊繼續(xù)進修語言學。到1925年回國擔任清華國學研究院教授的時候,趙元任正式?jīng)Q定以中國語言學及語音學作為自己學術上的主攻方向。

作為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四大導師之一,趙元任的指導范圍包括現(xiàn)代方言學、中國音韻學和普通語言學。1927年10月至12月,他在江浙一帶對吳語展開實地調查,他一邊進行著語言調研,一邊也用相機記錄下了祖國的大好山河和風土民情。這次調查的成果于次年以《現(xiàn)代吳語的研究》為題出版,這是中國第一部應用現(xiàn)代語言學方法對方言進行調查研究的著作。語言學家張世祿指出:“《現(xiàn)代吳語的研究》是現(xiàn)代漢語方言學正式誕生的標志。趙先生的實踐,奠定了漢語方言學發(fā)展的基礎”。

1928年,趙元任加入剛剛成立的史語所,主持語言組的工作。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特別提出“漢語將來之大成全靠各種方言之研究”,趙元任在史語所的學術工作,主要圍繞方言調查展開。他先后到廣東、廣西、江蘇、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等地進行方言調查,整理發(fā)表了一系列成果。僅從《好玩兒的大師》一書中收錄的1935年江西方言調查的照片就可以看出,當時舟車之勞頓與工作之艱苦。在史語所工作期間,趙元任還購置并運用最先進的語言記錄和分析的儀器設備,極大地提高了方言調查的科學性與準確性。1934年,他將新的錄音設備第一次運用于安徽方言的調查中,當時拍攝的照片為我們記錄了他與助手工作時的情景。與此同時,趙元任還創(chuàng)造了一套為調查漢語方言而設計的記錄、整理、歸納與分析方言調查材料的科學方法,他創(chuàng)制的《方音調查表格》,雖經(jīng)過多次修訂,但至今仍在方言調查工作中使用。

在后半生旅居美國期間,趙元任的研究方向主要轉向漢語語法和普通語言學領域。1968年出版的《中國話的文法》被譽為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扛鼎之作,在漢語語法學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同年出版的《語言與符號系統(tǒng)》一書,則系統(tǒng)闡述了語言學的各種基本理論問題,曾被翻譯成各種語言出版。這兩部著作進一步確立了趙元任作為世界一流語言學家的地位。

縱觀趙元任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學術生涯,一個突出的特點便是現(xiàn)代科學方法的自覺運用。陳原先生特別指出:“元任先生作為20世紀一個偉大的人文學者,他非常敏感地接受了新的科學理論,并且很快將這些理論導入或應用到他所致力的語言學中”,這也是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基本取向。美國語言學家瑪麗·哈斯也對科學與人文在趙元任身上的有機融合贊譽有加:“據(jù)我所知,沒有別人能如此自如地投身于兩種文化——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這兩種文化在20世紀中葉促成了人們生活和思想上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而趙元任在這兩個方面卻游刃有余并且富有創(chuàng)見”。在強調學科交叉融合的今天,趙元任所指示的學術路徑尤其具有啟發(fā)意義。

嚴謹?shù)钠犯衽c“好玩兒”的性情

趙元任是一位純粹的學者,一生好學不倦,心無旁騖,沉浸在學術的海洋中。楊步偉在其回憶錄《雜記趙家》中寫道:“這幾十年來我總覺得元任是能不要錢總是不要錢,有機會學總是學”。1973年5月,趙元任回國探親,在北京與王力、呂叔湘、朱德熙等語言學家座談,陳原先生亦在座,他后來回憶說:“時隔十有六年,所談內容已不大記得了;只對先生西裝左上方的外袋插著一排四管熒光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默想這四管色筆象征著這位老學者是如何隨時隨地用功啊”。這個細節(jié)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位孜孜不倦的大學者的生動形象。

在純粹的學術世界中,趙元任表現(xiàn)出嚴謹認真的學術品格,誠如他自己所言:“科學的工作只管求真”。著名語言學家王力是趙元任任教于清華國學研究院時的學生,他的研究生論文《中國古文法》提出某種句法在西文中罕見的觀點,趙元任對此批道:“未熟通某文,斷不可定其某文法。言有易,言無難!”這段話如當頭棒喝,從此“言有易,言無難”六個字成為王力先生治學的座右銘?!逗猛鎯旱拇髱煛分惺珍浟粟w元任在王力論文上所作眉批的圖片,猶足以惕厲今人。趙元任對學生的要求首先是他對自己的要求,在對趙元任學術成果的眾多評價中,“謹嚴”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評語之一。

饒有意味的是,趙元任的學術文字在謹嚴之外,還富于輕快活潑的風度。即使是他那些討論復雜的理論問題的論文,也往往是用日常的口語,如圍爐夜話一般娓娓道來。他經(jīng)常在文中有意穿插一些有趣的笑話,如《語言與符號系統(tǒng)》這樣嚴肅的理論著作,“只要扯得上,我就在書里頭寫些笑話,有時甚至扯不上也寫”(見趙元任1975年1月給朋友們寫的“綠信”),這讓他的學術論著讀起來常常妙趣橫生,更不用說他的《早年自傳》或他翻譯的《阿麗思漫游奇境記》這樣的童話作品了。

這種文字上的趣味部分源于趙元任本人的性情。凡熟悉趙元任的人都對他的風趣幽默印象深刻,胡適就說過:“趙先生在他的許多特長之外,又是一個滑稽的人,生平最喜歡詼諧的風味,最不愛拉長了面孔整天說規(guī)矩話。”我們看趙元任1919年自拍的“吃葡萄三連拍”和“滑冰”五部曲,他那諧趣可愛的性格躍然紙上。這種氣質與他的語言學研究尤其相得益彰,豐富的語言現(xiàn)象本身就值得細加玩味。趙元任特別擅長從語言中尋摸趣味,他寫過好幾篇游戲文字(如通篇用一個漢字音節(jié)寫成的短文),喜歡在各種場合用諧音或雙關語來制造令人忍俊不禁的效果。例如1919年趙元任游覽加州約塞米蒂國家公園時,便將其譯作“游山美地”,從他當時拍的照片來看,確實“名”不虛傳。又如他與楊步偉合寫的系列傳記,總名為“Life with Chaos”,字面直譯為“趙家的生活”,又可解作“一團混亂的生活”。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種游戲的心態(tài)恰恰體現(xiàn)了趙元任全身心沉浸于學術世界之中的狀態(tài)。趙元任自幼就喜歡隨時隨地觀察各類事物,比較它們的異同,琢磨背后的規(guī)律,對包括語言在內的各種社會和自然現(xiàn)象充滿了好奇心。正是這種“嬉戲的心態(tài)”引導下的求知熱情,給予他最為純粹和持久的精神動力,一步步將他引入學術的堂奧,讓他流連于語言學的世界而忘返。

趙元任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還表現(xiàn)在他對各種新式機器設備的興趣上面。他對攝影的迷戀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逗猛鎯旱拇髱煛分杏幸粡埶麆偟矫绹鴷r手持自己買的相機在康奈爾大學校園留影的照片,仍依稀可見他興奮的神情。1911年9月,他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飛機,便用相機拍下照片。此外,趙元任還熱衷于為歷史語言研究所的語音實驗室購置先進的儀器,這既是出于研究的需要,同時也體現(xiàn)了他對現(xiàn)代科學的信賴,對它所能產(chǎn)生的最新知識的渴求。我們看他準備錄音鋁盤時的專注表情,便可體會一二。嚴謹認真的學風與自得其樂的心態(tài),就這樣在趙元任身上達到了奇妙的統(tǒng)一。

世界眼光與家國情懷

趙元任在國際學術界享有崇高的聲望,尤其是他在普通語言學領域的創(chuàng)新研究,得到國際同行的高度評價。他于1934年發(fā)表的英文論文《音位標音法的多能性》,被美國語言學家裘斯選入《語言學讀本》這部經(jīng)典文選中。裘斯在為這篇論文寫的簡短評論中,稱贊趙元任“有非凡的天才和沒有任何偏見”,說“趙元任什么事情都不會做得不好”,可謂贊賞有加。他在音位理論研究上的貢獻,也受到美國語言學家豪根的充分肯定。在《現(xiàn)代語言學的方向》一文中,豪根指出趙元任在中國的研究工作真正推動語言學成為一門“國際科學”。由于他公認的學術成就,他被選舉為1945年度美國語言學會的會長。趙元任以中國人的身份而膺此要職,堪稱殊榮,他自己也說:“是一件可以特別得意的事情”?!逗猛鎯旱拇髱煛分惺珍浟?0世紀40年代趙元任參加語言學會活動時的照片,那種群賢畢至切磋琢磨的氛圍,至今仍令人向往。

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上,像趙元任這樣得到國際學界普遍贊譽的人文學者并不多見。幾乎從求學時代起,趙元任就立足于世界學術的前沿,而這與他寬廣的學術視野和通達的世界眼光密不可分。趙元任同時代的諸多留美學子,往往為個人與家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之間的緊張所困擾,努力在不同文化之間尋求調和,而在趙元任身上卻很少看到這樣的痕跡。他很早就確立了以科學為導向的現(xiàn)代價值觀,這使得他來到美國后,不曾遭受文化上的沖擊和認同上的焦慮,因而能夠充分發(fā)展自己在語言學上的天分,成長為具有世界影響的語言學家。他的學術生涯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亦堪稱中西文化匯通融合而結出的碩果。

趙元任對他自己的使命與角色也有著充分的自覺。1946年11月,趙元任作為中國代表團首席代表,出席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召開的成立大會。他與薩特、馬爾洛、赫胥黎等世界知名作家學者并列講席,在會上宣讀論文,這本身就是一份至高的榮譽,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世界一流學者的地位。趙元任報告的題目是《中國語言作為一種符號系統(tǒng)的效率》,在演講的結尾,他說:“這就是我以中國語言——包括其優(yōu)點和不足——作為自己的研究課題的原因,也是我從西方的視角來處理其符號運用之效率的問題的原因”。這段話可以說是對他的研究工作及其意義的最好總結。

1973年4月至5月,暌別祖國三十多年的趙氏夫婦,終于得以回國探親訪問,以家鄉(xiāng)人的身份在國內度過了最愉快的一段時光。楊步偉去世后,1981年5月至6月,趙元任應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邀請,在女兒女婿的陪同下,再次回國訪問,并計劃來年再作祖國之行。這一愿望未及實現(xiàn),趙元任便于1982年2月24日溘然長逝。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還用常州話輕聲吟誦著杜甫《旅夜書懷》中“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詩句。中國文化的血脈,一直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流淌著,直到最后一刻。

趙元任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上的一座豐碑,他那卓爾不群的天賦或許無法模仿,但他對學術的執(zhí)著與熱愛,他的開闊的學術眼光和深沉的文化關懷,仍值得今天的青年學子效法與追慕?!逗猛鎯旱拇髱煛芬宰顬橹庇^的方式,為我們呈現(xiàn)了趙元任一生的風采,猶令人向往與感念不已。筆者撫摩此書,追懷前賢,略述一己之體會,并以此小文紀念趙元任先生誕生一百三十周年和逝世四十周年。

(作者:季劍青,系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