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5期|陳鵬:夏帕米蘇(節(jié)選)
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昆明作協(xié)主席。大益文學院院長。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出版有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長篇小說《刀》,足球短篇小說集《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等。
夏帕米蘇
□ 陳 鵬
生育,也許是女人對自己的一次背叛
——米歇爾????/p>
一
約我見面的人不知姓名,連性別也不太清楚。是朋友轉達的,說此人非見我不可。好吧,那就見吧。反正手頭的新小說《夏帕米蘇》實在改不動了,干脆放一放吧。見面地點是順城CBD藍色老虎咖啡館。我要了拿鐵。對方還沒到,我不敢貿然幫他(她)也點一杯。我坐等。外面和十年二十年前沒什么變化,大玻璃墻面散射著藍色幻光,自動扶梯鋪滿年輕人,他們,這些麻木的孩子仍對這座昔日的昆明地標趨之若鶩。光線緩慢移動,從我坐的地方看去像覆著一層金色胎膜,我想起兩句詩:“但是溫柔的探訪/安逸如一只小鹿或一片自然的田野?!闭l的詩?拉金的,沒錯。菲利普?拉金。
她來了,在我對面落座。
五十左右吧,衣著簡樸,淡淡的護膚霜味。她自我介紹,姓夏,夏天的夏。老昆明人。是的,昆明話很地道,但不時出現(xiàn)的長長的停頓像沒完沒了的走廊。她說,她女兒也寫小說,她希望越寫越好,夠得上刊物的發(fā)表水準,比如我們昆明的文學雜志《滇池》或《邊疆文學》,千字千元的《大益文學》那就不敢想啦。嗯,她寫得很慢。她說,每天,她每天從她們住的新小區(qū)步行四五公里前往黃土坡的老房子(她父親留下的單位福利房,全家五口曾經在三十平米的地盤擠了二十多年。老父親三年前去世了)。嗯,一寫一個下午,通常三四個小時,寫完又步行回來。幾乎天天如此,星期六星期天也如此。也就是說,杜上先生,她說,盡管我女兒還從沒在任何文學雜志上發(fā)表過任何作品,可她已經按照一個職業(yè)作家的標準要求自己了,已經把自己當成一名職業(yè)作家了。在我看來,她就是一名職業(yè)作家。毫無疑問,她是。就是。她希望得到本地作家協(xié)會啦,資深作家啦,文學老師啦之類專業(yè)人士的關心支持。起碼,這是她的心愿吧。我沒讀過她寫的東西,但我佩服她的敬業(yè)精神。所以,無論她寫成什么樣,寫得如何,都配得上作家二字。你說呢,杜上先生?
夏女士抬頭看我,目光濕潤明亮。我說,對,說得很對,我們大多數作家都缺乏這樣的專業(yè)精神,何況這是一個根本不需要文學的時代,像上班打卡一樣堅持創(chuàng)作的文學青年怎能不令人欽佩?自然擔得起作家的名頭,而且一定會越寫越好。我請教她女兒的名字,她說,夏帕。哦,抱歉,我沒——什么,夏帕?我嚇一跳,告訴她我正修改的小說標題就叫“夏帕米蘇”。天下哪有如此驚人的巧合?她笑了,說這也許是上帝的意思?是上帝讓你先寫了一部以我女兒名字命名的小說?我張口結舌。她繼續(xù)說下去,嗯,我說了我的女兒還沒發(fā)表過任何一部小說,沒加入任何一級作家協(xié)會。我找到你的原因是,杜上先生,你所有的小說她幾乎全部讀過,她很喜歡你的小說。是嗎?為什么?她說,她喜歡你講故事的方法,也喜歡你酣暢的語言,她說你和很多作家不一樣,很不一樣,尤其和昆明著名的小說家陳鵬比起來,她更喜歡你的小說。抱歉啊,我不知道你和陳鵬先生關系如何,要說錯了千萬別見怪。哦,我和陳鵬沒什么交集,我看過他一兩個小說,怎么說呢,寫得還不錯。僅僅只是不錯。是的是的,我女兒夏帕對你們倆的評價和你一樣,她說陳鵬的小說敘事還行,故事就太老套了,完全缺乏新意。而你,杜上先生的小說總在營造一種虛虛實實的東西,把真的說成假的假的說成真的,她說你用虛構解決了現(xiàn)實,再用現(xiàn)實干掉了虛構。哎,我女兒談論你的時候挺激動的……總之,她說,如果你,杜上先生也把自己推向極致,我的理解是把寫作這件事情高度職業(yè)化,每天上下班一樣寫作,你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大作家;而目前,你的小說已經遙遙領先了,尤其領先你的同輩作家,那些裝腔作勢的70后們。她讀過幾乎所有70后的小說,太差勁了,她說,毫無想象力,缺少真正的敘事才華,可你,杜上,跟他們很不一樣甚至截然相反,她說你走得太遠了,要真正理解你的小說沒那么容易,你才是真正的現(xiàn)代派呢,這大大拉開了你和公眾的距離,你注定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小說家,換句話說,你變得不太重要也不那么受歡迎。就傳播度而言,你毫無懸念地敗給了陳鵬,本市名頭最響亮的陳鵬。夏帕挺為你打抱不平的,真的。她多想見你一面啊,多么希望和你面對面坐著,像此刻一樣認真聊聊小說啊,哪怕只有短短一個下午……
你可以想見我聽到這番話的心情。我說你應該帶她來啊,應該帶來和我見個面,我們一定有很多東西可聊,一個下午肯定不夠。
夏女士看著我。
如果她還活著,我會帶她來的。
我驚呆了。
怎么——?
我不想談論細節(jié)??傊派舷壬?,我就是來執(zhí)行她遺愿的——把她小說手稿交給你,請務必看一看,如果能幫她出版或發(fā)表,就再好不過了。我們,我和夏帕,感激不盡。
她從包里掏出一沓白紙。注意是白紙。像A4紙,并非方格稿紙。我接過來,厚厚一沓,少說兩百頁。是手寫稿,字跡之漂亮讓我大吃一驚,酷似一沓書法真跡。再細看,明顯的趙孟頫行楷。你實在無法想象誰能用如此漂亮的書法堅持寫小說,而且以職業(yè)化的標準要求自己。
小說標題是《作品7號》。夏女士告訴我,夏帕只以數字標注作品,從不正式命名。不過,她說,這個小說她尤為珍視,因此將命名權也托付給了我,杜上,一個她欣賞甚至崇拜的昆明本土作家,我有權為它命名。隨便什么名字,都行。她都接受。這也是她的遺愿之一吧。
那天我們匆匆道別,她穿出順城廣場,米黃色風衣將消瘦謙卑的身體緊緊裹住,很快消失了。我記得那只將夏帕手稿帶來的棕色提包又寬又大,像她的影子。此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面。
二
作品7號。
后撤,從四川到云南,悶罐子車在山嶺間顛簸。她想象他們倆――那時多么年輕,一個高大帥氣,另一個清秀嬌小,在重慶長途車站登上開往昆明的班車,兩天兩夜沒讓他們叫苦連天,相反,愛情加深了,偶爾的責罵、諉過、爭執(zhí)、和解、大笑讓他們更加親密。她確定外婆是深愛外公的,從新婚合影上就看得出來:一個19歲少女,剪五四式發(fā)型,穿方領白的確良襯衫,臉微側,向外公靠攏;22歲的外公正對鏡頭,五官端正消瘦,老式軍帽太大,嘴唇微啟,眼神比自來水還清澈,沖老式黑白相機亮出物質匱乏年代特有的惶惑緊張。
外婆說吭哧吭哧的悶罐子車碾過的不是險急山路就是碎石爛泥,塵土像蝗蟲一樣飛濺,泥水擊透車身打在臉上。汽車剛離開重慶,外公就把25斤糧票塞給她,讓她到了昆明就給達縣的媽也就是他的岳母寄回去,他說昨夜就想給她了。外婆收起糧票,打算瞞著他不再寄回達縣。媽能挑能種,不比我們,初到昆明萬事開頭難喲,至少,你瞧,他相當在乎我。外婆多年后的語氣干燥冷漠。她吸煙,嗓音吸附著幾十年前的煙塵――那有啥子用?沒得用的。就不該跳上悶罐子車,留在重慶多好。留下來,多好??伤钦鎼鬯?,讓她枕著大腿睡覺,兩天兩夜沒合眼。他最喜歡的一句話是,沒得事,沒得事。她呢?親密、信任、感動一樣不缺。愛呢,有還是沒有?他又豈能料到,她是有秘密的。她的秘密就要敗露了。
米蘇恨她。
悶罐子車一路叮叮當當,川滇邊境鋼筋般的雨水一刻不停,徹骨的冷忽然迫使外婆坦白。25斤糧票也在敦促她坦白:她懷上了。外公很驚訝,接著像個傻子一樣蹦起來大聲嚷嚷,我當爹了,我當爹了,我老婆有咯。車廂騰起一片笑聲,一個男人大聲祝賀他們,另一個女人開了句玩笑,好,生個20斤大胖兒子!又是一片溫暖的喧嘩,它拉近了所有人的距離,讓外公激動得像個瘋子。此時,在米蘇幻想中,對頭貨車的強光在外婆臉上一閃即逝,外公折身落座時發(fā)現(xiàn)外婆臉色蒼白,眼中燃起淡藍色怒火。外公問她咋了,哪不舒服?外婆閉上眼睛,一聲不吭。
次日傍晚,悶罐子車抵達昆明南站,十月的雨越下越大。人們急急惶惶下車,扛上大包小包飛奔――一個頹敗的昆明展現(xiàn)在暗沉沉的雨幕之上,一排排梧桐耷拉著,偌大的城市和重慶差別不大又天淵之別。是的,缺少某種尊嚴,古老的與生俱來的傲慢。外公拽她下車,她望著昆明發(fā)愣。沒有傘,雨水劈頭蓋臉,外公脫下外套讓她頂著,爬上車頂將三件行李扔下來,讓她趕緊去候車室瓦棚下面等他。外婆慢騰騰的,對漫過腳面的積水渾然不覺。外公爬下來,向司機打聽明通巷咋走,回身看見她呆呆佇立的影子像雨絲一樣瘦,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臉上。一種置身異鄉(xiāng),要和這個女人同甘共苦一輩子的強烈沖動涌上來,讓他急速沖向她。他濕透了。
還沒到面前就聽見她哭了。聲音很悶,在雨幕中怪異而空曠。
外婆把煙灰彈掉。為啥子哭?太破咯,昆明太破咯。再說,真冷啊,昆明真是遇雨就是冬啊。她意識到再也回不了重慶了,再也回不到某人身邊了。1957年,相隔千里就是生離死別。
三
我非常驚訝。必須承認這位夏帕的小說很棒,明顯從我小說里學了不少東西,的確有杜上風格。我想象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孩每天穿過長長的二環(huán)路走向黃土坡某地一幢老掉牙的房子,進入暗沉沉的樓道,四樓,打開一扇古老的必須用力提拉的防盜門,踏進兩室一廳。此處水泥鋪地,除小小的客廳有沙發(fā)和矮桌,幾無冗余。她進入每天必來的書房——非常小,一張老式乳白色三抽桌頂在窗下,桌上有稿紙,準確說是A4打印紙,整整齊齊摞在左上角,她抽出一頁,放在墊著老式硬塑料和扎花蠟染布桌面上,身體稍稍后撤,頂住椅背,抓起鋼筆,在墨水瓶里蘸一下,開始寫作。
作品7號。
有意思。一個立志當作家而且是優(yōu)秀作家的姑娘居然懶得為作品命名?
一個小時后,她起身去客廳,走到飲水機前,用一只咖啡色馬克杯接一杯水。注意是水,沒有茶葉,她從不喝茶。然后回書房,杯子放到桌上之前就喝得差不多了。她不想把水灑在整潔的白紙上,不想破壞自己的書法現(xiàn)場。她小心翼翼將馬克杯放到右手最高處,對,高過墨水瓶位置,抓起鋼筆,蘸墨水,接著往下寫。
下午5點終于寫完每天規(guī)定的字數。通常,行楷最多三千字。這已經是極限。她離開桌子,用力伸一個懶腰,踢腿轉跨,扭脖頸,深呼吸。再接一杯水,一氣喝凈。上一趟衛(wèi)生間,走到門口,帶著我們工作之余常有的某種留戀和欣慰,走出去,拽上門,鎖死。再推一推。的確鎖死了。
下到一樓,出樓道,她習慣性回頭張望。不,不是打量四樓,目光向上,五樓,米色窗簾不動聲色。像一張蒼白失血的臉。她從沒見他拉開它。從來沒有。作家陳鵬似乎晝伏夜行,白天,窗簾緊閉,而夜晚,哦,夜晚,誰又會孤零零一個人跑來呢?她只要在他樓下堅持寫作就夠了。他們偶爾碰上。她問他最近寫什么?陳鵬沮喪地告訴她什么也沒寫。就是他媽的什么也沒寫,窩在下雨就漏水的破房子里看書,什么也沒寫。他問她,你呢,你躲這兒干嗎?她說,她為某個小公司做網絡銷售,按件取酬,還好,每天掙個三五百的,最少也一兩百吧。陳鵬大叫一聲說,呀呵!絕對超過我們這些寫小說的傻x了。我們吭哧吭哧寫啊寫,能不能發(fā)表還不知道,發(fā)出來至少三五個月,這么長時間,就靠一點點破稿費撐著,撐不住了只能求爺爺告奶奶把臉皮扒拉下來揣兜里。真他媽操蛋。什么意思?她說。舉家食粥酒常賒啊。她說,可你干著最喜歡最擅長的事情吶。x,陳鵬說,再這么下去——他使勁搖頭。她早聽說了,他因為寫作妻離子散,老婆帶著兒子占了三室兩廳,他只好搬回老宅。從前,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他們就是鄰居,樓上樓下,他二十四歲正式發(fā)表作品那年她剛滿十歲。那時候她就知道他是作家。走路鼻孔朝天的作家,也許能拿下諾貝爾獎。他經常摸著她的小羊角辮說,我一定把你寫進小說,等著吧,哼哼。她怯生生地看他,崇拜又畏懼。她不知道作家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也不太知道他究竟寫什么,更不清楚他什么時候把她寫進小說。心底的文學種子就在那時候種下的?應該是。就是。難道不是好奇讓她試著像他一樣坐下來用紙用筆把腦子里各種想法倒出來?后來一發(fā)不可收,她每天步行往返,在白紙上一筆一筆往下寫,也成了一名尚不知發(fā)表為何物的作家,更不知道如此堅持是否稱得上作家。只是想寫,沒負擔地寫。這些秘密,陳鵬當然不知道。她從不談論寫作,更不貿然和他談論寫作。她長大了,不再是十歲小姑娘了。她受了高等教育,畢業(yè)十多年干了些七七八八的工作,終于可以坐下來,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了。
我在寫一個新小說,完全沒有進展。陳鵬說。
哦,哦。她說。
一個偷情故事。一個男人愛上小三導致家庭毀滅。
哦,她心里說,俗氣啊,你陳鵬就寫這些東西?
這種故事嘛,雜志喜歡。
是嗎?
是。
他打量她。她低下頭,臉頰發(fā)燙。
我們這片老房子,會拆嗎?
拆不了,該拆的都拆了,我們被遺忘了。一分錢也別想。倒了八輩子血霉對吧?
她使勁笑笑。
我走了,鵬哥。
記得,有機會拉你哥一把。
不回去干記者啦?
絕不。
找個新媒體的活兒?隨便寫點東西就能掙錢。
絕不。
堅持下去。
他忽然壓低聲音。
沒人嚼我舌頭?
什么?
這棟破樓里,沒人嚼舌頭吧?說我媽的死和我有關,說她是被我害死的之類屁話?
沒有,沒聽說。她的心臟砰砰跳。躲開他的目光。他嘴里有淡淡煙味。她知道他不怎么抽煙。也許下午思維不暢抽了半支?她想象他抽煙的樣子,一點也不熟練。造作,生澀。她無法想象他一個人躲在屋里怎么度過的,每天看什么書,寫多少字。這就是作家的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的意思是,你媽媽她——
我不信,小手帕,我不信沒人嚼我舌頭。我x,我一個孤兒,中年孤兒,怕個屌。
真沒有,鵬哥。
一定有人罵我把我媽送進老年病院。一定的。還能咋辦,你告訴我,還能咋辦?對一個七年下不了地的腦梗加骨折患者,還有什么辦法?我對付不了,我那個傻x前妻就更他媽的——
真沒有,鵬哥。放心吧。
她不想再聽下去。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活著的唯一辦法就是活著。
好吧,好。我聽你的,小手帕。
多少年了,他一直叫她小手帕。
你還有錢嗎鵬哥?如果需要,我可以——
她的臉更燙了。腳底板都是燙的,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不需要不需要。他哈哈大笑,我新長篇的稿費快到啦,放心吧小手帕。放心吧。
他覺得她還是十歲的她。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可早就沒有羊角辮了。一頭長發(fā)扎了馬尾。說實話,現(xiàn)在連扎馬尾也過時了。
他們匆匆道別。他并不知道,第二天下午兩點,她又將潛入這棟外墻勉強刷過的破磚樓四樓,402,進入房間,進入故事。我曾經以為她是他虛構的一部分??磥砦义e了,他和她的故事,全然不同。
四
為什么是“夏帕米蘇”?干嗎取這樣的標題?
最初并未意識到可能是兩個人名。對,應該是人名。她們,兩個女孩,將出現(xiàn)在我這個用心良苦的小說之中。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沒錯,否則真不知道該怎么往下寫了。也太隨意啦。作為一個立志寫出杰作的小說家,的確太隨意啦。必須檢討。
五
陳鵬筆下的男主角大多叫李果。這一回他心里也沒譜。寫什么,怎么寫?結局如何?沒一點概念。但每次碰上夏帕他會告訴她,啊哈,我那個新小說太牛了,絕對是迄今最好的小說,一不留神就成了代表作,絕對沒人寫得出來。他還說,他指望被翻成英文或西語介紹到歐洲拉美。是金子總要發(fā)光的,他歷來對自己的小說信心百倍,總之,手頭這個名為《米蘇》的小說以及從前很多優(yōu)秀的小說一定不會埋沒,一定有出人頭地那天。作家嘛,必須像職業(yè)賭徒一樣賭上一切,在現(xiàn)實和虛構之間輾轉煎熬。不,再狠一點,作家是行走于虛無深淵的影子,現(xiàn)實岌岌可?;虿粡痛嬖?。影子的義務就是讓人見識現(xiàn)實之重,現(xiàn)實的非現(xiàn)實。對,這么想就對了。
因此李果至今記得她穿什么衣服,藍底碎紫花長裙,絳紅色平底皮鞋。她坐在副駕上一路唱歌。他被告知她叫米蘇――聽起來像某個女性服裝品牌,大概是真名,也比假名更像假的。你聽過舒伯特的《鱒魚》嗎?她說,“清澈的池塘里面有一條小鱒魚……”她嗓音清脆。接下來的話把他嚇著了:我太知道你們老男人心里都怎么想的了,對年輕姑娘充滿饑渴又不敢越雷池半步。
哪種老男人?他說。
人老心不老唄。
我也是那種老男人?
你說呢?
你知道我是干嗎的?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怎么找到我的?
不知道。
不知道?
不告訴你。
她唱《鱒魚》《魔笛》,又唱《白雪公主》《獅子王》,歌聲稍顯突兀,讓他驚異又窘迫,像一種隱秘的饑渴。當然,他深知他對她的感覺剔除了欲望。他是長者,大她兩輪不止吧,也許。醫(yī)院,長長的雪白走廊。門外坐一排女人,幾無男人,她們看上去個頂個的年輕。最年輕那個,短頭發(fā),也許還不到十六。醫(yī)生瞪著眼睛說,又是你,天吶!你,她轉向李果,四十幾?四十七。他說。天吶,醫(yī)生感嘆,你們好好考慮一下?
米蘇堅決搖頭。不考慮。
醫(yī)生盯著李果。
如果你為她解決麻煩,算我沒說。但是,我警告你,知道第幾次了?知道傷害多大?今后要再想——
對不起醫(yī)生,我們——
醫(yī)生讓米蘇先出去,然后問他,你女兒?
不是。
哦,是你——?
我們沒有任何關系。
醫(yī)生很不解。
沒任何關系?
沒有。
唉,第五次了。你必須勸勸她。
李果出去,小心地把醫(yī)生擔心的都講了。她咬著下唇,看看他,看看雪白的墻。
咋樣?聽我一回,成嗎?算我求你。
李果感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喉嚨里像扎進一根鋼釬。
她笑了,沒心沒肺的。他們回來,她告訴醫(yī)生說她想好了。
我不同意。李果說。
你說了不算。米蘇說。
她寫下的名字是:趙紅。虧她想得出來。他們坐在長椅上,和那些同樣等待的女人目光交集又散開。她緊緊摳著他的手腕,手指冰涼。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