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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鴻雁
來源:《福建文學》2022年第8期 | 曾劍  2022年09月30日15:06

夕陽斜照,科爾沁大草原黃燦燦一片。風更緊,天冷起來。我左手夾本夾,右手湊到嘴邊,呵口熱氣,突然馬刀似的一揮右手,吼一聲:“接著練,啥時不出錯,啥時撤!”

我們各就各位。我下口令:“高低30—02,方向向左0—03,一炮一發(fā)——放!”

發(fā)射完畢!非實彈,但我們分明聽見了轟炸聲,看到了彈著點,那目標變得七零八碎。這其實是我眼前的幻景。打過幾次實彈后,我就落下了這個毛病——即便非實彈,那炮彈依然會在我腦子里炸響。我指著那個虛幻的彈著點,說:“陳成,你又錯了。你看,差四百米,都炸著我們自己的步兵了?!标惓舌止镜溃骸翱鋸?,根本就沒裝彈。”他是新兵,沒打過實彈,眼前沒有目標爆炸的幻景。

“訓練場就是戰(zhàn)場,還用我重復嗎?再來!”我吼起來。

這一次,我們動作干脆,操作規(guī)范,用時短。他們都憋足勁,想表現(xiàn)好一點,讓我這個班長高興,好讓我們班早點撤回。別的班,早回掩體避風去了。

我不但不下令撤回,反而大發(fā)雷霆,嘴如一桿機關(guān)槍,嗒嗒嗒嗒,從一炮手到四炮手,訓斥著他們,最后停留在陳成身上。陳成是瞄準手,關(guān)鍵人物。我抓住陳成不放,說他又錯了,錯得更遠,六百米出去了,不但炸著了我們自己的步兵,連我們第二梯隊的坦克兵都受到了威脅。我們班是旅火箭炮營基準炮連基準炮班,是火箭炮陣地的中心。我說,我們錯了,其他火箭炮,都跟著錯。

“說是來加班訓練,卻把自信都加沒了。陳成,你他媽的太不爭氣了?!?/p>

這哪里是班長,比連長當?shù)眠€牛!陳成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盯著我,說:“班長,求你一件事,你別說‘他媽的’好嗎?”他說著,望一眼金色的草原,聲音低了下去:“我沒媽?!蹦菧I就涌出來。

我盯著陳成。我知道,三個月前,陳成的媽沒了,是胃癌。當時,陳成哭成淚人,還是我給陳成做的思想工作呢。指導員好說歹說,硬是沒止住陳成的淚。我?guī)拙湓?,陳成不哭了。連隊給陳成請了半個月假,陳成只在家待了一個星期,就匆匆趕回來,說是怕耽誤了訓練。但回到連隊,陳成精力總不集中,我說:“人的死,如一陣風將燈吹滅了。不同的是,燈可以再點燃,而人,不能復生。關(guān)鍵是我們活著的人,要好好地活著,更好地為別人為自己做事。”陳成說:“可我放心不下我爸?!蔽艺f:“先好好訓練,有機會,我打電話給你爸聯(lián)系個老伴?!蔽业脑挷欢?,陳成聽了,竟如夢初醒,特別是最后一句話,陳成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我投入訓練中,積極備戰(zhàn)軍體大比武,準備在“八一”軍體比武大會上,奪得旅瞄準手專業(yè)第一名。誰知到了這大草原,他竟像換了一個人,每次練習,不是動作慢,就是精度差。

“對不起,”我說:“我是粗人,大大咧咧的,但我向你保證,我再也不說‘他媽的’了?!?/p>

我望一眼蒼茫的草原,心里涌起一陣悲涼。我雙手搭在陳成的肩上,小聲說:“兄弟,不就是沒媽嗎?別大驚小怪的,大不了讓我媽嫁給你爸!”

草原陡地靜下來。我聽見夜幕鋪蓋過來的聲音。微暗中,我看見陳成驚訝的一張臉,我的心突突跳動,我自己都沒想到,我竟然會說出這句話來。我努力讓自己平靜,讓我的那張臉,在我的兵面前,恢復成一尊雕塑,這有利于樹立我的威信。

我把我媽都搬出來了,誰還敢不好好訓練?他們跑回各自的位置,操起炮來。我說:“回吧。”

沒人理我,他們依然在各自的位置操練。我說:“撤吧,天黑了?!标惓烧f:“天黑了,咱訓練夜間發(fā)射?!蔽艺f:“那好吧?!?/p>

這一次操作完畢,方向誤差0.1。我還是不滿意。我說:“走吧,不練了,今天有點怪,咋練都出錯?!标惓烧f:“這不叫錯誤,這叫誤差。你自己說過,錯誤是可以避免的,誤差不可能避免,只能減小。”

“可誤差大了,就是錯誤?;鸺诒緛砩⒉济娣e大,我們必須精益求精,讓誤差無限接近零?!?/p>

天更冷,空氣硬硬的,像觸摸到了冰。饑腸轆轆。陳成堅持接著練,其他幾位炮手,也要求再練幾動。都知道我這個大個子班長的脾氣,急眼了,會揍人。盡管進駐草原前,部隊搞了尊干愛兵教育,強調(diào)不準打兵??山逃煌戤?,我把大家集中在一起,說我管不了那么多,揍不揍他們,并不取決于教育。我說,教育不是萬能的,把我整急眼了,我“先斬后奏”。我說這話時,咬著牙,眼睜得大大的,他們不寒而栗。我壯牛似的體格,他們誰敢跟我單挑?他們別無選擇,只得好好表現(xiàn)。他們不吱聲,悶頭接著練。我右手一揮:“撤!”他們特高興,表面裝作還沒完成任務,心不甘,不愿回營的樣子,慢騰騰地收炮。我吼一聲:“別裝了,真沒練夠嗎?沒練夠再來二十動?!彼麄儎偡潘傻纳窠?jīng),一下子又繃緊了,怕我來真格的,誰也不敢吱聲。

“班長是個怪人,從精神到肉體折磨我們,并且總是以訓練為借口,使我們即便想控告他,也找不到理由?!痹趲?,我無意間聽見陳成這么向另一戰(zhàn)友發(fā)著牢騷,我沒生氣,反而很自豪。

炮車如冰窖,進去后,我們咝咝地吸著冷氣。一陣轟鳴,一路嗆鼻的油煙味,炮車駛?cè)胲噲?,交給哨兵把守,我們步行回掩體。起先保持隊形,草地沒有看上去那么平,腳踏上去,高高低低,走著走著,就散開了,步伐太亂,我也不下口令調(diào)整。我落在后面。陳成故意慢下來。我們兩個走在一起,他像有什么秘密要同我說。

猶豫著,他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氣,終于張嘴說話:“班長,你說讓你媽嫁給我爸,是真的嗎?”我嚇出一身冷汗。我那是氣頭上的話,相當于罵人,只不過罵的是我自己。我生氣了,才搬出我的媽。我傻,這陳成,比我還傻。我說:“你還當真?”見陳成的臉陰沉下來。我又說:“你還別說,這個想法也許可行,不過這是長輩們的事,我們做不了主。要不,找機會先讓他們見見面?先不捅破這層窗戶紙,讓他們自己去感覺。行更好,不行,于你于我,都不失面子?!蔽衣曇艉軠睾?,不是調(diào)侃,我是認真的。

我是有一個寡居的媽。我爸是去年6月份過世的,那時,我們正在渤海灣進行渡海登陸訓練,那是一次大規(guī)模軍事演習,海陸空三軍成立體狀,活躍在海邊,就連我們的火箭炮車,也進行了密封,駛上海面。那天下午,我接到一份電報:父重病速歸!我站在海邊,眺望著我家的方向,許久,把電報隨手一揚,扔進海里。波濤洶涌,白色紙片在海面隨波逐流,最后,沉入海底。

海上演習完畢,我回了趟家,回來后,我變得沉默,脾氣也暴躁,誰要是惹我生氣,我就拉著人家,到白樺林里單挑。這一切源于我爸的離世,一場車禍,奪去了我爸不到五十歲的生命。自那以后,別說我?guī)У男卤?,就是連隊老兵,也不敢惹我生氣。我有時跟排長頂一兩句嘴,排長總是當面忍了,事后再找我談心。現(xiàn)在,陳成提到我媽,也就提到了我爸,想起我媽孑然一身,自然想到離世的爸,傷感的情緒便將我包裹。

陳成的爸,我見過。新兵下連不久,陳成的爸媽,從山西代縣來部隊看兒子,在招待所住了三天。他們離開的前一個晚上,我請他們到軍營餐廳吃的飯。他媽媽一副軟弱無力的樣子,我以為是累的,后來才知道,她是癌癥晚期,瞞著兒子,想兒子,才一定要到部隊來看他。陳成的爸,一個很講究的男人,氣質(zhì)氣色都不錯,誰知就病了呢,或許是他媽離去,對他打擊太大。

防寒鞋掃在枯草上,嚓嚓地響。

偽裝得真好,連我們自己都找不著掩體的位置。我們借助對講機。連長表揚我們訓練刻苦,批評我們不遵守連隊一日生活制度,不準時回來開飯。本來很生動的一天,就讓連長連批評帶表揚,弄得平淡無奇。鍋里熱著疙瘩湯,饑不擇食,那個香啊,勝過大年三十的餃子。

吃過飯,連長叫我,我們在一棵樹下談話。連長說:“時間不多了,陳成要是不行,就換人。”

“可連里沒有更好的瞄準手?!蔽艺f。

“上八連借?!边B長說。

“借?笑話。好瞄準手,都得留著自個兒用,八連連長不傻?!?/p>

“咱是基準連,你們是基準班,這工作我去做?!?/p>

“不行!”我說,“要借,你連炮班班長一起借。你丟得起這個人,我還丟不起這個人呢。陳成的基礎是最好的,他只是思想上有點問題,過幾天就好了。也許,明天就好。”

“但愿如此。如果不是你說的那樣,我拿你是問。要知道,即將進行的,是實彈射擊,戰(zhàn)區(qū)司令員親自觀摩?!?/p>

“誰觀摩,這炮也得往準了打。”我說。我的話撞著冰冷的空氣,清脆地響著。

連長抬腿就走。我急忙溜回我們班。

掩體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只不過沒有風。睡覺也處于演練之中,藍軍這幾天搜尋得很“猖獗”,怕“暴露”目標,我們夜里不準點燈,更不能燃爐子。地氣升上來,冰窖一般。

我們采取一種很特別的睡法:兩人一伙,頭朝向兩邊。面對面,側(cè)著身子,抱著對方的腳,手掌握著對方腳掌心,許久,才感覺對方那冰坨子似的腳有點熱乎氣。這種睡法,是旅長告訴我們的。他說他們在老山前線,就這么睡過。那時是因為貓耳洞太小,現(xiàn)在,是因為天太冷。

那時候,旅長是個新兵。

我喊陳成,想跟他搭伙,陳成不愿意。我說:“我體格棒,熱量高,你吃不了虧。”我還說了句:“我們是兄弟。”

第二天,風停了,草原變得溫暖。陽光下,草原像金色的麥田,空氣也是金黃色的。頭頂天空湛藍,腳旁羊群如云,我們就被包裹在這云里了。這樣的天,適合訓練,可陳成還是出現(xiàn)了誤差,距離近五十米,方向差0.5密位。這次,我沒有大聲叫喊。我對陳成說:“你媽已經(jīng)去了,這是不可挽回的事實。你不要站在這個陰影里,總也走不出來?!?/p>

陳成說:“班長,你錯了,我不是走不出那個陰影。我媽死了,她是癌癥,活著太痛苦,常痛得把嘴唇咬出血來。她死了,倒是個解脫。我只是擔心我爸。他有病,哮喘,天一冷,喘得更厲害,人就像一只大蝦,直不起腰來。他的胃也不好。我讓我高中同學到家里去看過我爸,同學告訴我,說我爸吃飯總是對付,糊弄自己,常吃剩飯。有時地里活忙,連剩飯也懶得熱。他又舍不得錢買藥,窮啊,地少,糧食賣不出幾個錢。這天一冷,我就想,他一個人,可怎么過?!?/p>

我點燃一支煙。星火閃爍,吸了幾口,我猛地將煙扔了,爬起來,一腳踩滅,說:“我打電話,讓我媽去看看你爸。我媽以前是護士,懂得醫(yī)療保健。她現(xiàn)在做生意,時間上很自由。”

“真的嗎?”陳成驚訝地問。

“你總問‘真的嗎’,你總是多疑,你不小了,該成熟起來?!?/p>

“我是說,這……合適嗎?”

“只是去看看,怎么就不行呢?”我笑著,給了陳成一拳。陳成一定感覺到這一拳打在他身上,是那么踏實,那么痛快,比他新兵時耍小脾氣,我給的一拳幸福,因為我看見他很甜地笑了。他站起來,向著明月的方向狂奔,大喊著:“爸!”我沒有去追他,看著他那瘦弱的背影羚羊一樣蹦跶著,我長吁一口氣。

一連幾天沒風,陽光很好。旅長坐著他的“沙漠風暴”,來我們掩體訓話。他說:“許多年前,成吉思汗曾在這片大草原上操練兵馬。他的兵馬所到之處,戰(zhàn)無不勝。今天,我們的軍隊,早已不騎戰(zhàn)馬,而是駕馭著裝甲車,駕馭著坦克。那么,在這片遼闊的草原上,我們更應練就一支打得贏的鐵騎。大家有沒有信心?”

我們立正,齊聲答:“有!”

解散后,我們渾身是力量,訓練效果好,心情也好。老百姓站在不遠處看,我們不去驅(qū)趕他們,反正不是實彈。這時,我們訓練,是間接瞄準,瞄準點在我們的左后方。陳成在車體上,猴似的蹲著,眼貼著護眼鏡,把瞄準鏡瞄向左后方預備瞄準點,兩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個年輕人說:“看這傻大兵,目標在前面,竟往后面瞄。他們的頭頭也不說他。”我們被逗得大笑。陳成也笑了,這是他來草原后第一次笑。我說,你笑啥?你不當兵,還不如他們,他們知道咋搭帳篷、挖掩體。真打起仗來,他們男女老少,都是民兵。

這時來了一輛坦克,是兄弟單位的。那個年輕人笑著上去攔著,不讓走,說這片草地分給他家了,坦克重,壓過的地方,明年就不會長草了,他家的羊就會餓死,他要坦克上的人下來,向他道歉。駕駛員知道,這人就是想要他停下來,看看坦克里邊啥樣,他偏不,把坦克炮管一調(diào),直指后邊。那人尋思坦克已掉轉(zhuǎn)頭,便上后面,面對炮管,又想阻攔。駕駛員一加油門,坦克一溜煙,跑了。那人用手扇著嗆人的煙味,說道:“我的天,坦克倒行還這么快?!蔽覀冇忠魂嚧笮?。這天,我們過得很開心,伙食也好,蘑菇燉小雞,還有羊湯。羊是附近村民送的慰問品。

按上級命令,在一個晴天,我們進行勞動,幫居民剝苞米,收地里堆放的苞米稈,打掃場院。我們班幫助的,是一對老年夫婦,他們的女兒嫁到城里去了,收苞米時,回來幫過幾天,剩下的收尾活,就讓老人自己干。這兒地多,我們一個班六人,干了整整一天,剝了皮的苞米堆得像山。中間歇息時,老人給我們一人遞一個大瓷碗,說是喝茶,竟是噴香的羊湯,里面埋著羊雜碎、羊毛肚。我們不喝,老人不依。陳成說:“你老這不是為難我們嗎?我們是義務勞動,喝了你們的羊湯,我們就是有償勞動了?!崩先松鷼饬?,說:“瞧你這孩子說的,軍民一家人。干了活,喝幾碗羊湯又咋的?再說,你們哪天不是在給我們老百姓干活?沒有你們保家衛(wèi)國,我們養(yǎng)羊,也到不了自己的嘴里?!睅拙湓?,說得我們心里暖烘烘的。我們還是不喝。老人說:“你們不白喝我的,喝了我的羊湯,得給我一樣東西?!蔽覀冃囊痪o,該不會是向我們要戰(zhàn)備鍬吧?老人笑了,說:“看把你們嚇的。我只想要一塊彈片,留個紀念?!闭f著,他把我們領(lǐng)進屋,他的衣柜上,擺滿了彈片,小的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大的像把菜刀。老人讓我們數(shù),共有三十一塊。他說:“三十一年了,每年兵們來訓練,我就向他們要一塊彈片,留起來?!苯又?,他給我們講每塊彈片的故事。他說,給我第一塊彈片的,是個南方兵,有一對小虎牙。那時,他穿著草綠色的軍裝,紅五星紅領(lǐng)章,把他的小臉印得紅撲撲的,可愛極了。老人指著最大的那塊彈片,說是一個山東兵給他的。“那個兵個子大,黑臉龐,牙白,我總也忘不了他的樣子。給我彈片的第二天,他們在擦拭火炮時,發(fā)生了事故,把那個山東兵的腿擠著了,當時就送進了醫(yī)院。這么重的炮擠著腿了,還不擠碎乎了?我趕到醫(yī)院看過一次,不湊巧,轉(zhuǎn)到部隊醫(yī)院去了,打聽不著了,也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樣,有沒有殘疾。每年來的兵,又不是一個部隊的,沒法打聽。硬要打聽,也能打聽得著,可我又不敢深問,總怕有什么壞消息。我相信,他一定過得很好。”陳成說:“大爺,你今天可真是打聽著了,你說的那個兵,就是我們部隊的一個老兵,他退伍在家,做生意,賺了錢,日子過得好著呢。他每年都回我們部隊。前不久還來過,腿一點都不瘸?!崩先烁吲d地問:“是嗎?你們部隊在哪兒?”陳成說:“沈陽?!崩先四樕系南矏傎康貨]了。他說:“前年有幾個兵,也說那個兵是他們部隊的,說那個兵過得好??陕犓麄冋f,他們部隊在錦州?!标惓蓾M臉通紅,低下了頭。我趕緊打岔,說:“大爺,炮彈皮沒問題,我們打完炮彈,打掃戰(zhàn)場時,我就給你撿,撿一塊最大的。”

老人說:“上個月,外孫回來,要用我這彈片打一把馬刀,我硬是沒同意,氣得他回了城,幾個月沒來看我?!蔽艺f:“這次,我多撿幾塊。”老人說:“不,就要一塊,我可不慣著他。”

為了沖淡老人對那個山東兵的牽掛,我們把羊湯喝得吱吱響。

實彈射擊前一天,我們奉命保養(yǎng)車輛、火炮,對車和炮進行全面的維護。我們拿出擦炮桿、炮刷。將炮刷擰上去,涂上油,然后,我們聚在一起,抱著擦炮桿,將它塞進炮筒,一下一下,來回抽動。火炮擦拭完畢,我們從車內(nèi)取出炮衣,把車體上那些炮管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然后,我們各自分工,干自己的老本行。我坐在炮長的位置,檢查發(fā)射器。我是駕駛員,試驗發(fā)動機是否能啟動,油箱是否漏油,然后,擦試車的每一個零件。打起炮來,駕駛員是最忙的,負責保養(yǎng)的部件多。陳成檢查瞄準裝置,利用水準儀,測試高低水準氣泡是否水平。平了,他高興地給它套上帆布罩,跳下來,拿塊抹布,幫我擦車體。

忙活完,我們原地待命。陽光很溫暖地照著,在陽光里,走來一對男女。女人身材修長,盤著頭發(fā),微笑著,顯得高貴富態(tài)。男人瘦,皮膚黑,一臉滄桑,但身上那條淺灰色長圍巾,一下子增添了他的氣質(zhì)。他們是誰?來的時間長了,這屯子的老百姓,雖然叫不全名字,但面孔都熟悉。他們顯然不是這個屯子里的人,一定是附近鎮(zhèn)上來觀看我們訓練的。

我正想走過去,警告他們留步,告訴他們,再往前走,就越“禁區(qū)”了。陳成也向他們快步走過去。這小子,總在我面前搶功。那么,就讓他去吧,我懶得去得罪人。我望著陳成,想看他怎樣叫人走開。他竟然跑過去,拉住那個男人的手,還喊了一聲爸。我笑了,其他幾個炮手也都笑了。這個陳成,想他爸想出毛病來了,沖一個陌生人叫爸。陳成又喊了一聲:“爸,是你嗎?”

我正專心掏草地上一個小洞,我堅持說里面有土撥鼠。陳成的喊聲,像一個向右轉(zhuǎn)的口令,我將我的臉轉(zhuǎn)過去,愣了一下,就沖向他們。我抓住那個女人的手,說:“媽,你怎么來了?”

陳成想他爸,想出病來。難道我想我媽,也精神恍惚?幾個炮手,驚立在草地上,看著他們一步步走過來。他們有說有笑,那么親熱。是的,是我們的爸媽??伤麄?,天南海北,怎么就一起來了?我媽幾句話,讓我們恍然大悟。我媽說:“我答應你,去看陳成的爸,想幫忙照看一段時間。見那兒條件不好,我就想把他帶到我們那兒走走,我到底還是住在黃岡城里,條件要好許多。他其實也沒什么大病,就是心情積郁。我怕你不同意,特地就繞到這兒,跟你說一聲,也跟陳成打個招呼?!蔽覌屨f,“陳成,是你爸自愿跟我去的,他還想娶我,你可別怨是我搶走了你爸?!标惓傻陌志降脻M臉飛紅,說:“咋跟孩子說這個?”他攔不住我媽,我媽接著說話,喊陳成小名:“小成,我給你爸熬了幾壺藥吃,現(xiàn)在好多了。我把他帶到我家那邊,找個好醫(yī)生,全面檢查,徹底治療。你沒意見吧?”我媽這么親熱地叫他,他心里自然應該很快活。他說:“阿姨,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蔽覌屨f:“好,部隊教育得好,是個開通的孩子。我們特地繞道上這兒看你們,也是征求你們的意見??磥?,你們沒意見?!标惓尚α耍菨嵃椎难?,在陽光下,有著玉一樣的光澤。

這也太羅曼蒂克了!我都感到不好意思,陳成竟然樂得嘴都合不攏。我領(lǐng)著兩位長輩,看了炮。剛擦拭過的炮,一塵不染,我讓他們上裝甲車里邊坐,陳成笑道:“班長,這么干凈的車體,你可是在使用特權(quán)?!?/p>

我們進行了一次非實彈射擊,表演給兩位長輩看,他們滿意地笑了。然后他們?nèi)タ床贿h處的白楊林。陳成埋怨我,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提前告訴一聲。我說:“我只不過讓我媽去照看一下你爸,誰知他們發(fā)展這么快?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來。我媽問我在哪兒訓練,我在電話里,很隨便地說了,誰知他們竟然趕來了。不過,我想,這總歸是好事吧?!蓖鴥晌婚L輩的背影,陳成說:“班長,你媽挺漂亮的?!?/p>

“你爸也不老。”我說。兩人擊掌,我喊一聲:“小弟?!标惓尚腋5亍鞍ァ币宦?。我叫他喊我哥,他不喊,我走過來,薅住他的耳朵,硬要他叫我一聲哥,他只得叫了一聲,我卻并不答應,只是笑。

陳成自言自語:“我爸有人惦記了,這下好了,我即使上了前線,戰(zhàn)死疆場,也沒什么放心不下的。”我打斷他:“臭小子,過幾天就打?qū)崗椓?,別瞎說!”

兩位家長,一直在林子里漫步到夕陽西下,就要回鎮(zhèn)上住旅館。鎮(zhèn)子離得遠,我想給他們找個老百姓家,晚上好多陪他們一會兒,特別是陳成,一直放心不下他爸,他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他說。

這里的人,多是蒙古族。他們早不住蒙古包了。富了,蓋起了“北京平”,裝修得花花綠綠。屋里鋪的地板磚,干凈整潔。也有幾個蒙古包,是村主任蓋的,在村西頭水草肥美的地方。那其實是酒店和旅館。平時,有人來逛草原,村主任就讓他們騎馬,然后,上蒙古包里吃烤全羊,喝酒,喝奶茶,拍照。馬免費服務,酒和羊肉并不貴,對我們當兵的,只收成本。村主任說,他開這個蒙古包酒店,并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提高村子的知名度。我們不吃他家的羊肉,不喝他家的奶茶,我們只是在蒙古包里拍照,騎馬圍著蒙古包跑一圈,也拍照?;貭I區(qū)后,把照片傳給遠方心里惦念的那個姑娘。不要小看這些照片,它使我們看上去更威風,更帥,會讓遠方的姑娘在偷偷愛戀我們的同時,多了一份崇敬,姑娘對我們那朦朦朧朧的愛戀,或許因它們而大膽地浮出水面。

實彈演習前的最后一次試射,實彈。

我媽領(lǐng)著陳成的爸,與村子里的老百姓一起,站在遙遠處警戒線外看。實彈射擊完畢,效果非常好,命中率高,覆蓋百分之百。我媽和陳成的爸往這邊走,我攔住他們。我說:“我們還要擦拭火炮,你們就上村西那蒙古包酒店等我們?!?/p>

我們撤出陣地,擦拭火炮。正干得起勁,集團軍報道干事來了。女軍官,是戰(zhàn)區(qū)報社的特約記者,大手筆。她像體育記者采訪剛剛獲得金牌的運動員那樣采訪我們,問我們炮為何打得這么好。我們說,是我們的副營長指揮有方。她就想問我們副營長一些問題。副營長說,主要是我們基準炮的炮長瞄準手操作精準,特別是基準炮瞄準手陳成。特約記者就把錄音筆伸到陳成嘴邊,攝像干事也跟過來。面對鏡頭,陳成滿臉通紅,一句話說不出來。我急忙給他解圍。我說,這沒什么可說的,成功的秘訣只有一個,那就是熟能生巧。我們平時千百次練,今天平心靜氣去發(fā)射。特約記者還想問點什么,我們只顧干活。特約記者再次走向陳成,陳成越躲閃,她越追著問??粗惓赡潜锏猛t的臉,她笑了,說:“這會兒,你這么緊張,射擊時,你咋不緊張?”陳成說:“打炮時我不緊張,我爸在后面給我坐鎮(zhèn)呢?!币徽Z道破天機。特約記者起先以為是一句玩笑話。當她明白陳成說的是真的,記者的敏感讓她感覺到,那是一條極好的新聞線索。打虎須得親兄弟,上陣還需父子兵,這還是她從事新聞報道以來,第一次見“父子兵”。盡管陳成的爸不算是兵,但是他來坐鎮(zhèn),至少算得上民兵,她于是便要采訪陳成的爸。陳成本來是說漏了嘴,現(xiàn)在,事情弄大了,懊悔不已。部隊有規(guī)定,演習期間,是不準家屬去探親的??商丶s記者硬是抓著這條線索不放。她上了蒙古包,一定要采訪陳成的爸。她看見了我媽。她起先以為他們是一家人,當她聽說他們是不同兩個兵的家長,并非一家人,而正準備組合成一家人時,興奮得直叫好,說:“什么叫新聞!他們倆都不是軍人,卻千里迢迢,跑到前線,給兒子助陣,并產(chǎn)生了感情,使兩個單親家庭,變得完美;使咱們旅火箭炮營的炮長和瞄準手,這一對階級戰(zhàn)士,成了真正的兄弟?!?/p>

特約記者坐在羊毛氈上,打開筆記本電腦,很快就敲出一篇報道。她把報道打印出來,去找我們的政委,讓政委審批。政委對這一消息也非常感興趣。他說:“我當了二十五年兵,一個兵的父親,與另一個兵的母親對上象,這還是頭一次聽說。紅娘是兩個兵,是他們各自的兒子,這就更是稀奇了。到底是年輕人,思想開放。這樣的好事,我得去說句祝福的話。雖然我們規(guī)定不讓家屬上前線來,但特殊問題,得特殊對待,是吧,我們的大記者?”

特約記者點頭微笑,直說:“是!”

我們走進蒙古包。蒙古包是藍色的,繡著白色云朵,與草原上的藍天白云融在一起。燭光星星般閃爍。陳成的爸,我媽,列為上賓。在座的還有我們的營長、教導員,我們的連長、指導員,我們連的老兵們。新兵除了陳成,沒人敢往前湊。盡管這樣,蒙古包已擠得滿滿的。大家吃著烤全羊,喝著奶茶。

村主任知道我媽和陳成爸的故事,說:“難得,真難得。這樣一對新人,在這里相聚,是最有意義的事,酒菜一律免費,算我請客?!贝藭r,政委掀門而入。政委說:“那怎么行?他們是我的兵的父母,是我們部隊的客人。他們是支前來了,當然是我請客?!泵晒虐镬o下來。政委說:“鬧呀,咋不鬧呢?”只有人笑,沒人敢鬧。政委舉起酒杯,首先祝這一對新人幸福,說:“我給很多兵當過證婚人,給兵的父母當證婚人,幾十年來,還真是頭一次。不過,我得問一句,一個大城市里的女人,嫁到農(nóng)村去,你真的能做到?”我媽說:“哪片土地不養(yǎng)人?那里農(nóng)村窮,不一直有人在那兒生活嗎?別人能生活,我咋就不能?再說,我可以把老陳帶到我家去呀!”政委說:“好!我祝福你們?!彼蛩麄兙戳司疲约焊闪吮滩?。政委要兩位家長談談他們的“愛情羅曼史”。陳成爸直往后退。我媽說:“我兒子給我打電話,說部隊就要實彈演習,可他們班的瞄準手,老是惦記他爸,他擔心瞄準手因此分心,怕他出錯,讓我去照看戰(zhàn)友的家長,讓戰(zhàn)友安心訓練。我去了。兒子的話我得聽,要演習了,我不能讓他分心。我本想去看看,待兩天就走,一看他病成那個樣,走不了。看他挺不容易的,我也是孤身一人,照顧他的同時,就產(chǎn)生了感情?!闭f:“看大姐的性格,可不是那么隨便的人,還是我們老陳有魅力。”我媽說:“也算是吧。我認識的人多,有人給我介紹,有比他年輕的,比他有錢的,比他長得精神的,我一個也沒看上。這個干巴老頭子,不知怎么,要走時,就是舍不下?,F(xiàn)在,他吃了我給熬的中藥,不咳不喘,瞧這腰板,跟你們當兵的一樣,多直溜。他魅力說不上,吸引力還是有一點。只是擔心孩子們不同意,到這兒一看,見我兒子和陳成跟親兄弟似的,心里就踏實了?!闭f:“是一件好事,你們互相有了依靠,兒子心里更踏實?!蔽覌屨f:“不好意思,竟然到部隊上演一曲‘黃昏戀’。”政委說:“不是黃昏戀,你們五十歲不到,正當年,是‘正午戀’,鼓掌!”

掌聲四起。陳成爸和我媽的臉上,一直是羞澀而幸福的表情。政委走了,大兵們更放肆,借機喝點羊湯,呷一口奶茶。村主任鼓動我們,鬧吧,鬧吧,新婚三天無大小。本來兩位長輩是在這兒,與大伙聚一聚,結(jié)果,硬是讓村主任和他的業(yè)余演出隊,撮合成一場特別的婚禮。陳成爸不好意思,直往旁邊躲。我媽拉住他的手,說:“就讓他們鬧吧,只要孩子們高興?!睅妆滩柘露?,我媽臉紅撲撲的,陳成爸用羞澀又愛戀的目光看著那張臉。他不喝奶茶,他說,他要喝53度的紅星二鍋頭。一杯白酒下肚,他膽子大起來,不再拘謹,唱起了信天游:

山梁上開花山梁下紅

尕妹子走進哥心中

過一道梁來吸一袋煙

尕妹子跟哥走了幾天天

嘆一聲尕妹子你受了苦

回家哥讓你享不盡的福

……

村里業(yè)余演出隊隊員們,早就坐不住了。幾桿馬頭琴,一齊拉響。一個身著蒙古袍的姑娘,忽閃著長長的睫毛,唱《美麗的草原我的家》,接著哼起悠揚的蒙古長調(diào)。我們湖北來的兵都哭了。這遼闊的草原,與我們湖北武漢,是那么不一樣。他們歌唱美麗的草原,歌唱他們的家。我們雖然不能像他們這樣,騎著馬,在那黃土丘陵上奔馳,但是,高鐵早已延伸向我們那兒。我們曾坐在列車上,在家鄉(xiāng)的那片土地上奔馳著。我溜出蒙古包,陳成跟出來。他總是這樣,炮長到哪兒,瞄準手跟到哪兒,隨時準備口頭操練。但這次沒有,我們只是擁抱了一下,然后哭泣著。今夜,我們是最高興的人,一個父親,一個母親,再也不用我們?nèi)找箵?、牽掛?/p>

沒有比這更迷人的草原之夜。月亮懸在頭頂,吐著清輝。星星雖是寂寥的,卻那么明亮地閃爍著。陣風吹過,茫茫草地,海浪一樣,發(fā)出聲響,那風是清爽的,一點也不寒冷。

也不知他們鬧到哪個環(huán)節(jié),村主任要我和陳成進蒙古包。村主任讓我喊陳成爸一聲爸,在這之前,我管他叫叔。我叫了,很自然。按風俗,陳成爸就得給我紅包,也叫“改口錢”。陳成爸并沒給紅包,而是給我一只金黃色的手表。陳成爸說:“你是班長,也是炮長,平時集合站隊,打槍操炮,時間要掌握好,別誤了事?!彼敿窗驯泶髟谖沂稚?。相比之下,陳成靦腆得多,面對我媽,村主任一再鼓勵,他也沒喊出一聲“媽”來。還是營長命令他喊,他才喊了出來,聲音輕得像蜂鳴。一旁的營長罵了句:“熊兵,趕上大姑娘了,再來?!蔽覌屝Φ溃骸靶辛?,別為難我兒子了。”說著,給陳成一部新手機,華為的。她說:“知道你惦記你爸,給你們辦了親情號,你倆打電話不花錢?!?/p>

陳成說:“不花錢也不能總打,部隊有紀律。”

村主任讓陳成叫我哥,陳成卻怎么也叫不出,最后,還是喊了一聲班長。我給了陳成一只葫蘆絲。這是我提前買的,陳成會吹葫蘆絲,想實彈射擊,他如果表現(xiàn)好,就作為他的獎品。現(xiàn)在,正好用上了。陳成吹了一曲《蘆笙戀歌》,硬是把一個大草原,吹出一個南國田園風光來。眾人鼓掌。陳成說,他也給哥準備了禮物,是兩盒煙。村主任搶過來,說發(fā)一圈,打開一看,全是煙屁。村主任問:“這是什么禮物?”陳成說,這都是我到草原后,抽的煙屁,他都給我攢著呢。你們說,這滿滿兩盒煙屁的煙,該產(chǎn)生多少尼古?。拷o班長這個禮物,就是要提醒他,少抽煙,或干脆別抽煙。大伙說,這是最好的禮物。我摟著陳成的肩,顫聲道:“這禮物,我收了?!?/p>

外面,炮聲如雷,那是高炮部隊在打夜間實彈。飛機身后拖的靶子,夜鷹一樣飛著。村主任對我媽說,你看,老天都給你們鳴炮,你們該是多幸福,走,到外邊看看去。

炮彈鳴叫著,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白亮的光,照亮了草原,也照耀著我和陳成——我們一家人。這時候,我們站在一起,兩位長輩在后,兩個兒子在前。那一刻,我是多么幸福。駕駛員望著我們笑,我一把將他拉過來,站在我和陳成中間。我說:“來,兄弟?!辈筷犆磕晟线@兒打炮,村主任耳濡目染,也是個“炮兵通”。他看著我們,笑道:“瞧這一家人!退伍后,你們家都可以組成一個民兵炮班了,炮長,瞄準手,駕駛員,一個都不少。只是委屈了你們的父母,只能當裝彈炮手?!蔽覌屝Φ溃骸安慌碌?,回去我們就鍛煉身體,到時候,抱炮彈肯定沒問題?!?/p>

又一發(fā)炮彈鳴叫著,在空中畫出一道白亮的弧線。亮光里,我看到了一群鴻雁,它們排著人字形的隊伍,向南飛去。鴻雁讓我驚喜。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看見雁群。它們夜里也要飛行嗎?還是被炮彈的轟鳴驚擾,連夜逃離?它們真的害怕炮彈嗎?那為何在炮彈的轟鳴聲中,它們還能保持人字形隊形?

雁群感染了我,也感染了演出隊那個蒙古族的小伙子,他就著一曲《鴻雁》,跳起蒙古舞。那是我最喜歡的歌,我最熱衷的舞蹈。我眼睛一熱,眼淚悄然涌出來。

夜,正一步步,向深處行走。草原是喧囂的,她無法沉睡,我能聽見她腹地的溪流聲,聽見她沉重而有力的呼吸;能嗅到那正在枯萎的菊花,將最后的一點香氣,撒向空中;還有那尖厲的炮彈鳴響。炮彈從我們頭頂飛過,帶著白亮的曳光。那是夜的快門。草原的閃光燈,攝下我們的“全家福”。

明天,實彈對抗演習就打響了,我們“紅軍”將在這片草原和草原的上空,與“藍軍”較量。動用真槍實彈,拼的是雙方指揮官的智謀、兵的作戰(zhàn)技能,還有裝備力量、保障能力。我們“紅軍”火箭炮部隊的目標,是首發(fā)命中“藍軍”一號高地,接著,迅速覆蓋其他目標,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將目標摧毀。這一切,能否順利完成,主要看我們這門基準炮。屆時,戰(zhàn)區(qū)首長將乘坐飛機,在上空觀看。那將是一場無限接近實戰(zhàn)的演習,稍有疏忽,意外和危險會乘機而入,但我們并不懼怕,我們做好了準備。

(刊于《福建文學》2022年第8期  責任編輯 林東涵)

作者簡介:曾劍, 湖北紅安人。北京師范大學魯迅文學院聯(lián)辦現(xiàn)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方向研究生、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沈陽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遼寧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先后就讀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魯迅文學院第13屆高研班及第28高研班(深造班)。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等發(fā)表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發(fā)表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向陽生長》《山河望》;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穿軍裝的牧馬人》《玉龍湖》《整個世界都在下雪》等。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及中國軍事文學年度選本。曾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評獎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獎等軍內(nèi)外多個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