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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2年第10期|王久辛:大于童年的舌尖
來源:《美文》2022年第10期 | 王久辛  2022年10月09日08:45

無論從事科學(xué)還是文學(xué)藝術(shù),一個人所凝聚起的能量有多少?在我看來,就在于其先人能量的多少和一個人對先人能量吸收的多少。繼承是對先人行為內(nèi)蘊(yùn)和行為規(guī)范與精神記取的概括。一個人比一個人相差的距離能有多大?能大到哪里去?也許就在于對先人能量記取的深度厚度和廣度。自己的先人和人類的先人,都是我們的先人,都有我們生活必需必備與必要承繼的真東西。往事如海,海里有魚,更有金。漁歌唱晚,我想捕魚撈金……

——題 記

馬上又要到四月了。

每到四月,我都會想起我們家門前的大槐樹和大槐樹上白色如雪的槐花。小時候,早上起床站到槐樹下深吸一口氣,那槐花的香,便香得比純潔的白,更刺眼般的刺入我那嫩嫩的小心脾。這時候,奶奶會說:把門后的竹鉤子拿出來。我便飛快地跑回家,舉著帶鉤的桿子出來,興奮地遞給奶奶。然后,看著奶奶鉤折掛滿了槐花的槐樹枝。

自己家門前的樹,枝杈長的低,不一會兒,就折了一地。那時候家家都有小板凳,搬幾個,再拿個大籮筐往地上一撂,我和姐姐、奶奶,便開始捋槐花。就是把槐花一串串地捋到籮筐里,一點(diǎn)兒不費(fèi)勁兒,捋完后拿到水龍頭下沖。據(jù)說槐花含鉛,一沖即掉,沖完甩干放太陽下曬曬,曬到中午曬得半干不干時,奶奶便端起到廚房的案板上,從面袋子里掏上半碗一碗的玉米面和麥子面,倒入,拌一半玉米面一半小麥面和適量的鹽,攪拌均勻后,就可以放入籠屜里蒸了。我記得蒸不了多久,就可以下鍋了。

趁蒸槐花飯的間隙,奶奶已經(jīng)搗好了蒜泥,再與醬油、辣椒油和香油混合在一起攪拌勻了,那湯汁的味道啊,不由得你不流口水。盛上,端上一碗剛出鍋的槐花飯,拌上幾勺調(diào)好的蒜泥辣油汁,嘖嘖,槐花是甜的,甜得卻不重,是輕輕的甜;玉米面是甜的,亦是淺淺的甜;倒是小麥面沒有甜,卻有麥的香,它們攪拌均勻經(jīng)放蒸籠后一蒸,這兩個甜與兩種香,就徹底融合在了一起。之后,再佐以蒜泥的辣油汁一拌,吃起來的滋味,真是好得一輩子都忘不掉。

這時候,奶奶會沖我說:慢點(diǎn)吃,別噎著!

我們家原來有兩個“老物件兒”,一個是烙餅的鏊子,一個是撈面的笊籬。都是姥爺自己手工打造。據(jù)母親說,打鏊子用的鐵,是當(dāng)年在寶雞鐵路工廠做火車頭剩下的邊角料,德國產(chǎn);打笊籬用的是紅銅,母親說,那也是洋貨,是母親調(diào)進(jìn)西安廠時,辛辛苦苦從寶雞拎回來的。我早年當(dāng)兵探親回家,每次進(jìn)廚房,都覺得哪兒不對了,于今仔細(xì)一想,就是少了這兩個“老物件兒”。想起來,就心疼的不行!

我們家的鏊子,與山東烙煎餅的鏊子完全不一樣。山東的鏊子是凸出來的,沒有沿兒,我們家的鏊子是凹下去的,有圍堰繞著的,是有沿兒的。煎餃子不用擔(dān)心油水漿湯流下去,而且可以蓋上鍋蓋燜烙。什么餅都可以烙,薄的厚的不薄不厚的,有餡兒的沒餡的,甜的咸的甜咸的,奶奶都會烙,而且都好吃極啦。比如那個薄餅,要死面的,用搟面杖把面搟得薄薄的,放鍋里半分鐘一翻,兩翻就可以出鍋了。春天,卷上雞蛋炒香椿芽子吃;夏天,卷上綠豆芽子炒韭菜吃,都是超級好吃的呢。

至今,我的唇齒,我的胃,最思念的烙餅,是奶奶烙的羊油蔥花餅。那個脆皮的香、蔥花炒熟后的香和羊油的香,裹在一起飄起來的香,哪怕是一絲絲一縷縷飄起來被聞到,也能產(chǎn)生令人流口水的味道,比閃電還亮豁,至今都在我的舌尖上閃耀。做法簡單,但工藝講究。和好了面,要“醒”(亦可念“省”)兩小時;之后,用搟面杖將面搟開,先抹一層白生生的羊油,再撒一層海鹽,就是大粒兒原生的海鹽;再撒五香粉加少一點(diǎn)的花椒粉;最后,撒上切成大塊兒的蔥花頭,切忌不能切太碎,要拇指蓋兒大??;然后卷起來,卷成卷兒;再然后,切成一截一截;將切下的一截截捏封住口,按,用搟面杖均勻地?fù){開,之后入油鍋烙。中火勤翻,待餅中油往外冒,嗞嗞響的時候,油沁入面,蔥香入面,鹽化入面,五香花椒的滋味等等,就一齊入面了,越翻香味就越濃,越來越香,越來越濃,濃郁的餅香,就從廚房飄到了院子里……

這時候,我和姐姐弟弟早就按捺不住了,坐在廚房門口的小板凳上,一人面前還有一個高方凳,方凳上放著一個小盤子,小手捧著在等著吃餅了。大大的羊油蔥花餅出鍋了,攤在案板上了……奶奶手起刀落,兩刀一個十字,四塊餅就切好了。然后,用鏟子鏟將出來,奶奶踮著小腳,端著鏟子上的熱香撲鼻的一角餅,從小到大地擲,弟弟、我、姐姐,每人的盤子里都擲上一塊,奶奶說:吃吧,小心燙了嘴。嗯,那香味,還沒等我們吃,就把我們的哈喇子給拽出來了……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奶奶做的好吃的東西,被我們都吃到了哪兒了?

我記憶中的家,在西安三橋車輛工廠的北花園第七排。最初的門牌是木制黃漆染過的,號碼是55;后門牌又換成了鐵制瓷涂藍(lán)底白字,號碼是103。奶奶月月都有兒子們寄來的撫養(yǎng)費(fèi),我常常要拿著匯款單,去郵局替奶奶取錢。郵局的王叔叔是我小伙伴新蛋的父親,每當(dāng)我踮著腳尖把匯款單遞上柜臺時,王叔叔就會故意問我:你家門牌號碼是多少呀?我便趕緊報告:55,或103。章子拿了嗎?拿了。我再將奶奶的名章遞上去。奶奶的名章是細(xì)長的長方形,王叔叔接過去先按下印泥,再在匯款單上按一下,之后就給我取錢了。我知道,奶奶原來沒有名字,她的名字是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時才起的,我都不好意思寫出來,實(shí)在不適合作女人的名字。但奶奶說她很喜歡她的名字,而且還特別提醒我——這個名字有紀(jì)念意義。有什么意義呢?特別特別的土俗,居然叫:郭建國!現(xiàn)在我理解了,這是一個飽含著被解放了的無名氏婦女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紀(jì)念之情的名字。沒有春花秋月,也沒有金銀錦繡,質(zhì)樸無華,令我刻骨。

我們家的第七排與前邊第六排中間,有一條石灰渣鋪的路,路北是一排棚房,也就是菜市場。爸爸媽媽說:當(dāng)初選第七排,就是考慮到奶奶來買菜時方便——因?yàn)槲夷棠淌切∧_老太婆。我當(dāng)年讀毛澤東主席的書,讀到他諷刺有些人寫的文章,似小腳老太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我就會想起奶奶,想起奶奶每天晚上洗腳前,都要坐在小板凳上,將裹腳的白布條兒,從腳上一圈兒一圈兒地繞解下來,那真的是很長的。而那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一對白皙的小腳——奶奶的小腳,卻令我瞬間便獲得了永生難忘的記憶!兩只腳上的五個腳趾都折曲著、團(tuán)縮著、彎入腳心,是被迫畸形向內(nèi)長成的。奶奶告訴過我:她還不到一歲時,就被母親纏上了小腳,每天只能晚上睡覺前纏繞解下,洗洗腳,之后,又得立即纏上。是纏著腳睡覺,纏著腳醒來,纏了這么一輩子了。奶奶對我說啊,她小時候不愿纏腳,天天哭,天天哭??!嗓子哭啞過,哭得說不出話來,那也不行,哭完還是要纏小腳。因?yàn)榇笕苏f:女孩子腳大嫁不出去。奶奶就說那我不嫁人行不行?那也不行。

我記得奶奶對我說這些往事的時候,還掏出手帕擦去了漱漱流下的淚水。嗯,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女人的小腳并不是天生的。而奶奶的一對小腳,卻使我對過去,即歷史,有了最形象逼真的認(rèn)識——?dú)v史不僅有生命,會呼吸,不僅有書面上的殘酷,而且還有切膚的、錐心的、刺骨的疼痛。奶奶的一對畸形的小腳,讓我幼小的心靈感知到了上上個世紀(jì)的生活生命的狀態(tài),使我對歷史的想象,總可以接續(xù)上更為久遠(yuǎn)的時空……

進(jìn)入四月中旬,奶奶就說:再過一個來月,奶奶給你做糖炒辣子雞吃。并說這道菜,要用童子雞做,而只有五月中下旬的小公雞兒,才是最好吃的。好不容易等到了時候,奶奶卻說:前排的菜場沒有童子雞賣,她看過了,恐怕要到三橋街“趕集”了——只有在那兒的集市上,才能買到童子雞。我問,要是沒有呢?奶奶說:肯定有。并告訴我:農(nóng)民養(yǎng)雞從來沒有一只兩只養(yǎng)的,都是一蒲團(tuán)一蒲團(tuán)地養(yǎng),一蒲團(tuán)少的三四十只,多的五十八十上百只不等,等把小雞養(yǎng)到可以分出公母時,便將公的“摘”出來賣掉,留下小母雞繼續(xù)養(yǎng),養(yǎng)著它們下蛋;而“摘賣”小公雞的日子,就在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的前后。

那天,我和奶奶出發(fā)了……奶奶一手拄著她的拐仗,一手攥著我的小手,奶奶迎著早晨的陽光,心情格外的好。但是才走了不遠(yuǎn),就對我說:咱歇一會吧?奶奶腳疼。于是,我和奶奶便在糧店門口的臺階上,坐歇一會兒……其實(shí),從我們家到三橋街,也就兩站地不到,但奶奶的小腳走不了路,那點(diǎn)距離我們竟歇了三四次才走到,而當(dāng)我們拐進(jìn)街道口兒時,立刻就看到了好幾個賣子雞的農(nóng)民。他們面前的地上,都撂著七八只白羽的小公雞。二話不說,奶奶就買了四只。

但是,買雞容易,而要把雞拎回來,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奶奶拎四只雞?雖然小子雞不大,每只也就一斤半左右,四只少說也要六七斤重,讓奶奶拄著拐杖拎回家?那得多累呀?我那時也小,也就七八歲,也是一個小人兒,拎不回來的。咋辦呢?奶奶有辦法,她讓我扛著拐杖的一頭,奶奶拿著另一頭,然后我們把子雞捆好架到拐杖中間,我和奶奶就是這樣,用了快一個上午,硬是把四只童子雞運(yùn)回了家。中間的歇息,自然又多了幾回。

回到家,奶奶著實(shí)好好地躺了一個鐘頭。之后,便帶著我殺雞、燙雞,脫雞毛,開雞膛,摘雞雜,剁、切、洗等等。奶奶的手,真是麻麻的利索。那時候,工廠下班要喇叭先響起來,職工聽到后,才放下手中的活計往家走,這中間大約有一刻鐘的距離。所以,奶奶總是和職工們一個點(diǎn)兒,即,開始炒菜。先是兩個素菜,快,之后才是今天的主菜——糖炒辣子雞。

只見奶奶:熱油,放三勺糖,待糖化開,放切成塊兒的子雞翻炒,放辣椒,放蒜,放花椒、大料、鹽,倒適量清水,蓋好蓋子燜一會兒;再翻炒,待汁液去了三分之二,即可出鍋入盤。一般這個時候,媽媽已經(jīng)到家并洗了手,將一只潔凈的大花盤子,遞到了奶奶的手上。入盤的“糖炒辣子雞”,色深黃,香滿屋,味道嘛,那天午飯我吃后覺得那子雞的肉質(zhì)鮮嫩中還有一般的牛羊豬雞所沒有的脆,這個脆,可不是熱油炙出來的脆,而是肉質(zhì)細(xì)嫩本身的自然脆,偶爾咬著筋兒,也是一咬即斷,是脆生生的好吃,沒有一絲絲筋骨牽扯;而且那辣子的刺激,剛好把味蕾撞開卻是又被糖的甜沖淡了些許,和著鹽的咸,肉的香,多重的滋味融匯在一起,再拌著點(diǎn)素菜和著大米飯吃,真是吃一次便終生難忘,想起來就流口水……

……更何況我們一家人吃過多少次奶奶做的“糖炒辣子雞”啊。是,我是幸福的孩子,因?yàn)?,我有一個有滋有味兒的童年——有一個養(yǎng)育過我的奶奶。

奶奶燉的肉,無論牛羊肉,還是雞鴨鵝,都別有滋味。奶奶是用砂鍋燉肉,即,先在炒鍋上把糖熱化好,翻炒糖色時也將各種調(diào)料依次擲入鍋中,再翻炒;然后,續(xù)上水,放鹽,蓋上蓋兒,待開鍋湯沸,才倒入砂鍋燉;火要壓小,慢燉……

砂鍋,今天的孩子恐怕沒見過吧?那可不是熬煎中藥帶把兒的小鍋?zhàn)樱谴筇栯p耳的黑砂鍋。左耳貼著鍋凸出一指,右耳也貼著鍋凸出一指,并且還都凹進(jìn)去一指,加起來就是兩指的凹耳輪了。抬鍋時四指摳進(jìn)去,提,吃勁,牢靠、穩(wěn)。尤其從爐火上端下那滾沸的一鍋湯肉,這兩個耳朵別提有多給勁兒。鍋,深有一尺,寬有八寸,那沿兒的厚度,少說也有二公分?,F(xiàn)在回想起我家原來的那個黑砂鍋,仿佛至今都在那火爐子上冒著咕咕嚕嚕的熱氣兒,像是又有一鍋香噴噴的肉要燉熟了——讒死個人了。

想來,那砂鍋還真可能是隕星碴沫煉成,堅硬如鋼,卻比鋼要輕。粗糙辣手,面丑相憨。小時候,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么我奶奶非要用這砂鍋燉肉,而不直接用鐵鍋燉呢?奶奶說,那可是不一樣呢。鐵鍋生硬且隔,肉倒是可以燉熟,但鍋與肉不相溶,去不了腥的,燉出的肉,味單且薄,吃起來不香;而砂鍋燉出的肉,就不一樣了。我想,興許砂鍋的砂,在高溫中會與肉及調(diào)料相溶,不僅去了腥,還有可能產(chǎn)生新的催化,一如今天人們常說的那個有微量元素之類的啥啥產(chǎn)生,味道自然不同。雖然那個營養(yǎng)價值啥的我不敢亂說,但那味道,絕對是別有一番滋味,在舌尖上閃金光哩。

不過,我們小時候很少吃肉,原因:一是家里經(jīng)濟(jì)條件并不很好,即并不寬裕,哪能經(jīng)常買肉吃呢?二是那時候買肉要憑肉票供應(yīng),不能隨便買。我依稀地記得,當(dāng)時的一個成人一個月,只能給半斤肉票,小孩兒,給三兩肉票;我們家戶口本上登記在冊的,是七口人,即爸爸媽媽奶奶和我們兄弟姐妹四個,也就是說,我們家老少三代人,一個月也只能憑票買兩斤七兩豬肉,多半兩也沒有。

那時候啊,那時候,我們都讒肉吃,誰家要是能天天吃上肉,絕對是人們心中的“大地主”。雖然那時候我們家的肉票少,每個月吃不上多少肉,但是我們家有奶奶,她有絕對高明的辦法,讓我們總覺得家里有肉吃。每次爸爸媽媽買回了肉,奶奶便高興地將瘦肉切成絲,一多半炒熟放著,每天炒菜鏟一鏟子撂鍋里,那菜便有了肉味;常常一碗肉絲,奶奶能對付七八天;另一半,等星期天剁了,和白菜或韭菜或芹菜一起包餃子,那就相當(dāng)于過節(jié)了。但這種節(jié)過的快,真正耐久抗厭的,是讓我至今都難忘的,奶奶做的“肉皮黃豆蘿卜菜醬凍”,我們家簡稱“肉凍”。每次,奶奶都會做一大砂鍋,每頓飯,奶奶都會給我們盛上一盤子,那可真是好極了。

其實(shí),這個“肉凍”,可不是我們在飯店里吃過的那種純粹的肉皮凍,而是以肉皮為主料做的多種原料拼做而成的一道美味菜肴。它當(dāng)然是皮凍,卻又不是皮凍;它絕對是一道素菜,卻又絕對是葷的。也就是說,你吃的是菜,味道卻是肉,這就是這道菜在那個吃不上肉的時代,讓人吃了還想吃的耐久抗厭的神奇功效。去年,我們兄弟姐妹和母親想起這道菜,一致認(rèn)為:這個砂鍋皮凍,應(yīng)該是我們家永遠(yuǎn)的傳統(tǒng)名菜。可惜啊……自從奶奶逝世后,45年過去了,我就再也沒有吃過——這個“砂鍋皮凍”了!其實(shí),當(dāng)我今天寫到這里,絕對不是想吃的,而是想有奶奶的那些個好日子,那廚房的煙火氣,那飯菜的熱香味,多么令人懷戀啊……

不過呢?“砂鍋皮凍”的做法不復(fù)雜,與燉肉差不多,只是先燉的不是肉,而是肉皮。那年月買肉定量,所以每次買回了肉,奶奶總要先把肉皮“片”(意同削、割)下來,掛在房前屋后晾曬著,待積攢得多了,才琢磨著該做一回砂鍋皮凍了。于是,便開門將肉皮從墻高頭上取回來洗凈,然后,用熱水泡上,待肉皮泡軟后,再拿把小鉗子或小捏子,將肉皮上的毛毛,一根一根地拔干凈。有時候,奶奶見我沒事,會叫我?guī)退纹っ?,她呢?便去洗菜、切菜,菜呢?都是家常菜,有紅的白的蘿卜,有藕、海帶、白菜、芹菜,硬的切成丁,軟的切幾節(jié)……待我說:奶奶,毛毛拔干凈了。奶奶就接過去檢查,一條一條看,看的很仔細(xì)。如果檢查后沒發(fā)現(xiàn)拔的不干凈,奶奶就會獎勵我一塊糖,說:好孩子,一邊玩去吧。

奶奶呢?奶奶便把肉皮放入砂鍋,續(xù)上大半鍋水,端上爐子開始煮,直到把肉皮煮得熟熟的,湯也變成了乳白色的濃湯。注意呵,這個湯才是最重要的,熬成多少,就是多少,千萬不敢再續(xù)水了。這時候,再用筷子將肉皮夾出來,放入準(zhǔn)備好的涼白開水中,待徹底冰涼了,取出放案板上切成絲,再放入鍋里煮;湯再開了,就可以放切好的紅白蘿卜丁、藕丁,海帶片、白菜節(jié),還有一碗提前泡發(fā)好的黃豆……最后的最后,就是放大料、花椒、桂皮,倒醬油、放鹽、放五香粉,總之,一切該放的都放完了,就剩下一個煮與燉了。這中間,少不了要揭蓋攪拌,因?yàn)榉湃氲臇|西多了,就要嚴(yán)防煳鍋底,當(dāng)然,一時三刻,奶奶心中有數(shù),到了時間,自然就會端著砂鍋的雙耳下爐,那自然也是皮凍做好之時,然后,端下爐后的“砂鍋皮凍”的最后一個關(guān)鍵就是——徹底放涼。

哦,我真就差點(diǎn)忘了交待了。我奶奶做砂鍋皮凍時,一般都是晚飯后做,做好,蓋好,讓爸爸端著砂鍋的雙耳出門,將之放在門外的窗臺上。不用說啦,這道美味佳肴,只能第二天中午飯時才能享用了;而往后的一個多星期中,我們家的飯菜便有了肉香味兒……

奶奶應(yīng)該是大家閨秀。這不僅因?yàn)樗?jīng)說過她家有大宅子,還因?yàn)樗淖髋膳e止和言語之間的自然流露。如她張口說話,常常就帶出這樣的名言警句: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是說小孩子做事要從小事做起;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這是教導(dǎo)我們兄弟姐妹做事兒要有恒心;光梳頭發(fā)凈洗臉,整潔自是好儀容。這句話,我后來才知道,是出自《女兒經(jīng)》;活到老學(xué)到老,是她說她自己,一直都沒有停止學(xué)習(xí),無論做什么,都本著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等;還有她張口就來的《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中的故事;再就是她早飯后坐下喝茶的坐相,不緊不慢地撮茶、擲茶、續(xù)水的富態(tài)貴氣,午睡后必須要吃水果、小點(diǎn)心的習(xí)慣,以及晚上入睡前的熱水燙腳,早上起床洗漱完坐在床前認(rèn)真梳頭的樣子等。

奶奶的頭發(fā)很長也很亮,七十多歲的人了,頭上還是沒有多少白發(fā),她有一個小布包,每天梳頭前都會拿出來,打開,里面有梳子、篦子,和兩個簪子,一個修指甲蓋兒的小刀,一個紅銅做的掏耳屎的小勺兒,那個篦子今天的美女們肯定沒見過,是兩面有密齒的小梳子,奶奶每每梳完了頭,都會用篦子再篦上幾遍,她說是篦一下頭油,那姿態(tài)于今想來,奶奶那偏著頭篦發(fā),之后雙手背著盤頭時的樣子,真是嫵媚動人,想來少女時代的奶奶,一定千嬌百媚,儀態(tài)萬千。由于我有奶奶,所以,我根本不用著查看任何一個女人的歷史,幾眼看過去,就知道其有多少教養(yǎng)。對于成年的女人,教養(yǎng)就是習(xí)慣,就是永遠(yuǎn)也不會改變的口味兒。

奶奶是個吃過苦而且有本事的女人,生了四個兒四個女;奶奶也是個有福的人,到老都不看任何人的眼色生活,且勤勞善良,無欺自我,也不辜負(fù)自我。她每天午睡后,都要雷打不動地吃她的水果和各種小點(diǎn)心,不緊不慢,有滋有味,而且還常常念叨她的爸爸媽媽給她買過吃過的各種好吃的。有一次,奶奶同我說起父親給她買的天津“狗不理”包子,竟然忘了鍋里燉的排骨,差點(diǎn)就糊了!于此,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天津人愛吃,而且講究穿戴和儀表。所以,我爸媽每月開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去給奶奶買幾斤點(diǎn)心帶回來,并且反復(fù)叮囑我們幾個孩子——絕對不許動奶奶的點(diǎn)心,就是奶奶給也不許吃??墒撬麄兿挛缍忌习嗳チ?,奶奶給我們吃好吃的,我們兄弟姐妹怎么能抗拒得了呢?好在奶奶的兒女多,隔三差五的就有兒女來看望她,哪個來了,能空著手呢?更何況又都知道奶奶愛吃點(diǎn)心和水果。坦白交代,我的口福,其實(shí)就是奶奶給予的,在那個物質(zhì)生活匱乏的時代,不夸耀地說,我?guī)缀醭员榱水?dāng)時西安所有街面上賣過的糕點(diǎn),什么雞蛋糕核桃酥江米條三刀蜜水晶餅綠豆糕杏仁酥蜜餞果脯小吃包括各式各樣的月餅……

說心里話,那時候的糕點(diǎn)是真心的非常非常的好吃,與今天的絕對不一樣。那時的江米條兒,你放嘴里含著不嚼,它可以自己化了,那米是啥米呀?可以和糖一起化呢?那時候的杏仁酥餅,你拿著時是硬硬的,可是一咬,它就酥了,全散在你的嘴里,那是真正的酥餅;這些年來,我每年都會東南西北中地把全國跑個遍,無論在哪個城市,幾乎是見到綠豆糕我就會買了吃,但是從來也沒有吃到過小時候吃過的綠豆糕!我小時候吃過的綠豆糕的味道,不說吃了,你就是拆開包裝的紙,那撲鼻的綠豆的清香味兒,就像拿刀子劃了一下心尖兒一樣,讓人感覺想的念的心——都有點(diǎn)兒疼呢。要是你咬上一口咽下了,那個綠豆的香醇味道,就更讓人終生難忘了。

奶奶最愛吃綠豆糕,也常叨念著說它:去火、明目、頂飽。還有那時候的火腿月餅果仁月餅蛋黃肉松月餅,等等,哪一種都是讓人吃了還想吃的美食,而且那時候的糕點(diǎn)包裝也沒什么講究,就一張統(tǒng)一一樣的黃麻紙,頂多再加一張四四方方的紅的或綠的、黃的或粉的小廣告,上面印個名字,圍著一圈兒花邊兒,樸素、大方,在包好的糕點(diǎn)包上一裹貼,用紙繩系個十字,一斤二斤三斤的,就拎回來了,很喜慶,也排場。哪像今天的包裝,高級復(fù)雜得半天打不開,打開了還有防偽的里一層外一層,待終于打開了,拈起糕點(diǎn)來吃時,那味道卻是俗惡的邪性,統(tǒng)一一個酷甜!真不知道是它們進(jìn)步了,還是我們退步了!因?yàn)椋钦f它們退回到了從前吧,你即使不說要比從前好吃,你最起碼也要不難吃才對吧?!我說句心里憋悶著的大實(shí)話吧?今天的糕點(diǎn),要我說,就仨字兒——真難吃。

也許,今天的年輕人不知道,過去的水果真是不值什么錢,一斤蘋果梨什么的,也就幾分錢,即使是最好的水果,也就一毛幾分一斤。但那時的人們普遍低工資,所以,很少有人家會買了屯積著吃。我們家因?yàn)槟棠趟荒軘啵悦看味假I的多。在花園住時,是一買一木盆,堆放在大床下;搬到新樓房后,又換成了兩個竹背簍,裝的滿滿的,于是,滿房間都是水果的香味。奶奶每天吃水果時,都會給我們也一人拿一個。我們兄弟姐妹也就沾了奶奶的光,故而小時候也沒斷了水果吃。奶奶年輕時抽煙,上了年紀(jì)才戒掉,卻落下了氣管炎哮喘的毛病。但我奶她自己會調(diào)理,除了每天下午吃水果外,她還有一個小奶鍋,那是她早上熱羊奶用的;到了下午,她便用來煮梨吃。

奶奶煮梨時,首先要把梨切兩瓣兒,放小奶鍋,再加上兩三顆紅棗兒和幾粒川貝,之后放一塊冰糖,續(xù)水至鍋沿兒,這就可以上爐煮了。西安的冬春季節(jié)時間長,家家都備有火爐子,小奶鍋在爐火上煮,不一會兒,就咕咕嚕嚕了。煮好,端下,放溫后,奶奶就喊我:久辛!過來,替奶奶嘗一下。我趕緊跑上來,替奶奶嘗一口。還燙嗎?我雖然不愛吃水果,但奶奶煮的梨,卻是我的最愛。每次一嘗,都會多吃一口;奶奶看著就笑了,還要讓我再吃一塊。奶奶?。∧抢嬉埠贸阅?,我現(xiàn)在又想吃了呢……

奶奶雖是一個小腳老太太,但做起事來卻麻利周全。她的口頭禪是“甭等”“有個眼力見兒”,我們兄弟姐妹誰若見她正在做事而趕緊上來幫她一把,她會特別開心?;仡^見了我爸媽,一準(zhǔn)兒要夸贊:誰誰,這孩子眼睛里有活兒,今天瞅我忙不過來,幫我干了啥啥。并且一定要補(bǔ)充說:從小看大,三歲看老,錯不了。雖是一句平常話,而一旦入了心,照著做,就一定能養(yǎng)成終生的好習(xí)慣。

自我表揚(yáng)一下吧?我做事不等不靠,只要看到了什么“活兒”,絕對不會繞過,立刻就干,決不拖延的習(xí)慣,興許就是奶奶夸贊的結(jié)果。文化不就是一種養(yǎng)成嗎?我這樣以為。像奶奶做飯,她總是前天晚上就把做早飯的東西準(zhǔn)備好了,早上起來三下五除二,就動作了起來;做午飯,更是吃了早飯就開始摘菜、洗菜、切菜,之后便是分門別類,各入其盤,包括蔥姜蒜、辣椒、花椒、大料,她都早早就收拾利落了,單等工廠下班,拉鼻兒、響喇叭,就立馬開始炒菜啦……

奶奶絕對不是烹飪大師,做的飯也都是家常便飯,硬要說做的有多么好,那就是文學(xué)夸張了。但是,一年365天,二十多年如一日,于今想來,對我們家來說,絕對可以說是“功勛至偉”。單說我媽生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兒女吧?從臨產(chǎn)、分娩,到侍侯月子,以及百日紀(jì)念宴,全是我奶奶一個人張羅。我從未聽見奶奶喊過累、叫過苦,她一直都很開心、很滿足??偸钦f新社會好,什么時候都有飯吃,有衣服穿,沒人敢平白無故欺負(fù)人。

我還依稀記得奶奶做飯時哼唱《小白菜》《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所以,我爸我媽對奶奶也是非常的關(guān)愛,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說時刻掛懷著,不是夸張。每次爸爸媽媽出差回來,都要給奶奶帶點(diǎn)她喜歡的好吃的東西。我記得一次爸爸從北戴河回來,除了給我們帶了兩個大海星,別在了寫字臺上收音機(jī)的連接線,和一掬小海螺,分別放在了我和姐姐弟弟的小手里,同時,還特意給奶奶帶了一包大對蝦,是曬好的對蝦干兒。那個年月,這絕對是貴重食品。爸爸說:媽,這是給您帶的。并看著我們說:誰也不能吃。

這里要交待一下,我奶奶是天津人,從小吃魚吃蝦長大,到了西安后,這對蝦怕是很長時間沒見過了。奶奶樂得合不攏嘴,滿眼漾著笑,接過來,拆開包裝紙,里面是七八對兒“巨大”的大蝦米。我們姐弟喊了起來“大蝦米,大蝦米”!奶奶說,“這是對蝦,一對兒一對兒在海里蹦的,一蹦幾尺高”。并說,“回頭給你們紅燜了”。媽媽趕緊過來搶著說,“媽。別!小孩子吃了都浪費(fèi)了。您就自己吃吧”。那天,奶奶又哼起了《小白菜》,小白菜呀,碧綠的黃呀……

第二天,做中午飯時,奶奶拿出了那包大對蝦,從中取出了一對兒,先用個大碗盛著,后用滾沸的開水泡上,待水涼了,蝦泡軟了,奶奶才將蝦取出來,小心翼翼地,將蝦皮一點(diǎn)一點(diǎn)剝下,放進(jìn)那個大碗里繼續(xù)泡;而將那對剝了皮的對蝦放到案板上,被奶奶一刀一刀切成了一小段兒一小段兒,之后,又被奶奶再次放進(jìn)大碗里,和蝦皮一起泡著了。這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后,奶奶開始炒菜,做飯,一應(yīng)俱全地都做好了,奶奶說:今兒午,咱們改做個“對蝦海鮮湯”,全家都嘗嘗鮮吧?只見奶奶熱油、放蔥花、姜絲,將切成小段兒的對蝦撈出,擠一下水,放進(jìn)熱鍋翻炒幾翻,然后,將那碗泡過對蝦的水,順著鍋沿兒,徐徐倒入鍋里……待碗底兒只剩下了蝦皮和一些細(xì)細(xì)的沙子后,奶奶才又細(xì)心地將蝦皮兒揀出,放進(jìn)鍋里,而將碗底剩下的沙子,倒進(jìn)簸箕……

我看著、想著,便問奶奶:奶,那泡蝦的水,不臟么?奶奶就笑了,說:海洋里的東西,都是在鹽水里浸泡著長大的,對蝦干兒身上,有海鮮的結(jié)晶,這鍋湯的味道,全靠這碗泡對蝦的水了,倒了,就可惜了。說著,湯開鍋了,奶奶又將早切好放在案板上的海帶片,用菜刀斂了,擲入鍋中……

那天午飯,我們一家人吃的是米飯,三菜一湯,湯就是奶奶做的對蝦湯了。我今生第一次吃到的對蝦,就是奶奶做的湯里的對蝦,雖然只有三兩塊兒,卻覺得那對蝦的肉,是特別細(xì)膩耐嚼好吃的呢,別看又泡又煮的,那溫潤的肉味,卻是別一樣的好吃。而那湯,還真是不一樣,有一種淡淡的腥咸的味道,那時候,我還沒見過大海呢,所以就胡思亂想:那,大概就是海的味道吧?后來,我無數(shù)次來到大海的岸邊,看浪拍巖崖,心潮澎湃,不思量,我早已經(jīng)知道了它的味道——那是我奶奶的味道,永志難忘。

怕奶奶受累,我和姐姐一歲多,就被爸爸媽媽送進(jìn)了幼兒園全托班;后來又有了弟弟和妹妹,也還是怕奶奶累著,也早早地就分別作了安排:弟弟送到我們家前排的太平哥哥家寄養(yǎng),而妹妹則在剛滿八個月時,就被媽媽的二姐,我們叫二姨的,接到武漢代養(yǎng)了。

我小時候非常內(nèi)向,在幼兒園里始終都是一個人玩兒,很不合群。每天早上,媽媽送我和姐姐去幼兒園時,我都會鬧著、拗著不想去。媽說:你在家調(diào)皮搗蛋,你奶奶管不了你。奶奶就趕忙護(hù)著我說:不礙的,不礙的,讓孩子和我做個伴兒吧?于是,我就常常留在家陪奶奶了……后來上了小學(xué),那是1966年,學(xué)校三天兩頭的不上課,教育要革命,教室里住進(jìn)了解放軍,同學(xué)們常常跑到學(xué)校去看解放軍叔叔訓(xùn)練(我記得其中有一個解放軍叔叔,還給了我三個子彈殼,我如獲至寶,珍藏了許多年);再加上寒暑假,我們兄弟姐妹在家和奶奶呆的時間,真是比與爸爸媽媽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呢。

開始我們都還小,基本上都是看著奶奶做飯、炒菜、蒸饅頭、煮稀飯。逢年過節(jié),奶奶高興了,會給我們做各種各樣小動物形狀的饅頭。姐姐屬雞,奶奶會用面捏出一只雞,然后把剪刀放爐口上燒一下,在捏好的雞頭下,剪出個雞的尖尖嘴來,再用從米缸里挑出的沒有脫殼的米,按在雞頭兩邊當(dāng)雞的兩只眼睛,在雞身兩邊狠剪兩剪子,雞身左右就有了兩只雞翅膀——奶奶說,這個蒸好是星星的(我姐大名王新星,小名叫星星);我屬豬,奶奶會把捏出的豬頭前面,再捏出一個長嘴,將準(zhǔn)備好的黑豆,按在鼻子上,權(quán)當(dāng)是豬的鼻孔了,然后再剪一剪子,豬的嘴巴就裂開笑了——奶奶說,這個是久辛的;弟弟屬虎,奶奶捏得恰到好處,虎頭在上、虎的身子和雄踞的爪子依序而下,都捏得特別有形,再用剪子在頭上剪兩下,就有了虎耳,臉上剪兩下,鼻子和嘴依剪的深淺不同而有了模樣,再用兩粒紅豇豆,按在虎鼻上方的兩邊,兩只虎眼就暴凸了出來,奶奶用食指輕輕沾點(diǎn)線菜的紅顏色,在虎的天靈蓋兒上寫個“王”字兒,那個虎頭虎腦的虎,就栩栩如生了,然后,奶奶還要用剪刀在虎身上輕輕淺淺地毛剪上幾十下,虎身上便扎楞起了無數(shù)根的毛兒,好啦,奶奶說:這個是小樂的,占山為王——虎。我們看著奶奶將這個“虎饅頭”和“雞饅頭”“豬饅頭”放進(jìn)了蒸籠里,都非常開心。而弟弟呢?還真就覺得自己是一只大老虎了,顯得格外的神氣。那時候妹妹不在眼跟前,在武漢二姨家,所以就沒有她的份兒了。

奶奶看看蒸籠還有“地兒”,便從懷里掏出幾枚硬幣,用開水燙一下,說:這一分、二分和五分,我包到面里,再蒸三個一樣的小刺猬,看看你們誰的手氣好吧?于是,奶奶就團(tuán)出三個一樣的面團(tuán)兒,分別包上硬幣,捏出刺猬的嘴,用綠豆按上眼睛,快速地用剪刀剪出淺淺的毛刺兒,之后,一一放入籠屜里,我、姐姐和弟弟都看得入了迷,感覺奶奶太神奇了,愛戴的眼里,充滿了歡喜與期待……

哇,出籠了!一籠屜的小動物,展現(xiàn)出一個神奇的動物世界。形式大于內(nèi)容,雖然饅頭都是一樣的質(zhì)地,但是拿在手里,看在眼里,想象在腦海里,卻是完全不一樣的;而對于那個舍不得吃,又不能不吃的饃饃來說,就多了一重靈性啟迪的意味兒。當(dāng)它們被我們姐弟仨人吃掉的時候,似乎也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對牲靈的想象和覺醒。吃,不僅僅是吃,還有和世界的聯(lián)系,對世界的介入和想象,還有奶奶的手藝和我的回憶,還有留在我心上的一種傳承和期待……

我小時候常去的一個熱鬧的地方,是現(xiàn)在的西安建章路口。那時候大人小孩兒都喊這個地方“馬路口”,至今,還有很多車輛廠的老人這樣叫。其實(shí),這里就是一個十字路口,我記得路口東南不遠(yuǎn),是我們幼兒園,西南是百貨商店,東北是菜市場,而西北是“人民飯店”,后來更名為“工農(nóng)兵飯店”。

馬路口賣什么的都有,四季不斷的瓜果梨桃、小商品,有吹糖人兒的、有賣郵票的(不是寄信的郵票,是一種印著隋唐演義小武俠與三國水滸紅樓人物等,供孩子們玩耍的小紙片,因?yàn)橄襦]票而得名),還有糖炒栗子的濃香撲鼻,吆喝豆腐腦兒、糊辣湯、蕎麥饸饹的嗓門喉響……

……像會動的老照片,我至今仍記得小伙伴黃毛強(qiáng)的爸爸,他站在一輛賣燒雞、雞雜小販的自行車旁的樣子。那小販車后座上,有一個玻璃箱罩,罩著要賣的燒雞、雞雜,罩外頂端,有一盞小油燈,燈光照在黃伯伯的臉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一邊啃著雞爪子,一邊抿著小酒的神情……他沖領(lǐng)著我和姐姐的爸爸點(diǎn)頭,我爸沖他熱情地打招呼:老黃,喝二兩?黃伯伯就舉舉手上的小酒杯示意一下……

馬路口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尤其是晚上,小攤位上都點(diǎn)著油燈,盞盞燈火在昏黃的路燈下,又是一層薄薄的明亮,仿佛一只只眼睛在閃爍,遠(yuǎn)遠(yuǎn)望去,真有一種熙熙攘攘、生動鮮活的浮世繪之感。然而,這對我來說,卻是今天再也找不到的舊時光里的詩意了。

奶奶是愛吃會吃的天津人。但那時候家家的肉票都有限,一個月也吃不上幾回肉,哪里像現(xiàn)在,想吃什么吃什么?隨著奶奶年歲越來越高了,營養(yǎng)跟不上是絕對不行的。有時爸爸或媽媽如果下班早了一點(diǎn),回家看看沒有什么葷的,就會悄悄地讓我去馬路口的“工農(nóng)兵飯店”,給奶奶買兩個肉菜回來吃。我至今都記得買的最多的是“糖醋里脊”或“糖醋排骨”,雖然紅燒肉和回鍋肉也沒少買,但我奶奶口味偏甜,只要飯店有甜的,我就不會買咸的,這是父母親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每次奶奶看到我買了肉菜回來,都會歡喜異常地立刻掏出她包在手帕里的錢來,價格她早都知道,很快就數(shù)出夠數(shù)的錢,不容我爸媽拒絕,就硬塞給他們了。并說:你們的工資,光每月的生活費(fèi),就花得差不多了,要給我和幾個孩子添衣裳,還總想著我,給我買這買那的,我心里有數(shù)兒!如果我父母親硬是不收奶奶的錢,奶奶有時竟然會急得要哭了……

這些家常事,一晃也就過去幾十年了,但是我有時候就會想:都是一家人,奶奶為什么要分得這么清楚呢?這個問號跟了我很多年,而轉(zhuǎn)眼間,奶奶也已經(jīng)走了45年了,于今再想起這個事來,驀然間就覺得明白了什么道理似的。我的奶奶真是非同凡人——她知道兒女關(guān)愛她,而她呢?又何嘗不是每時每刻更體諒關(guān)愛著她的兒女呢?愛,并不是什么深奧難懂的大道理,能夠隨時隨地“體諒”他人,足矣。

進(jìn)入四月,天就暖和了。這季節(jié),奶奶常常會帶著姐姐、弟弟和我,拄著拐杖到外面走一走。幾乎根本就不用說,我們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馬路口??隙ǖ?,奶奶少不了要給我們仨個每人買個糖人兒、二斤沙果、半斤奶糖、一桿甘蔗等,偶爾也會拎著買的小零碎兒,拐進(jìn)“工農(nóng)兵飯店”要兩籠屜小籠包子。我一直都記得,有一次,包子來了,熱氣騰騰的,我們就和奶奶圍在一起吃,還邊吃邊聽奶奶跟我們講天津的“狗不理”包子。

奶奶笑著問我們,猜我為嘛最愛吃“狗不理”包子?我們當(dāng)然不知道。奶奶說,都說咱天津“狗不理”包子蒸得好,好就好在那包子皮兒上了。我一聽,就豎起了耳朵。奶奶說,活的面不僅發(fā)的好,而且暄。關(guān)鍵和面還要特別注意,不能狠揉,揉狠了面就不軟,也不生脆,更不暄和了,尤其吸的肉汁味兒就少了;調(diào)包子餡兒很有講究,肉里的佐料,油、醬,調(diào)配腌制,也要計算好了,這樣包的包子,上籠經(jīng)大火一蒸,餡里的油、料的味道,才會和油水兒一起滲進(jìn)包子皮兒,吃包子不光是吃餡兒,我小時候就最愛吃“狗不理”的包子皮兒,和餡兒的味道差不多,像用饃沾透了肉餡的湯汁,和餡一塊吃起來,格外的香。

經(jīng)奶奶這么一說,我們也都再看看眼跟前的包子,咂巴咂吧嘴里正在吃的包子,才發(fā)現(xiàn)——這兒的包子皮兒,還真是沒有什么味道,餡兒的湯味根本就沒滲進(jìn)皮兒里,這么看,與“狗不理”包子是有點(diǎn)差距了。奶奶說,啥時候帶著你們回趟天津老家,一定要去“狗不理”包子鋪,好好吃上一頓。嗯,可惜,奶奶直到逝世,也沒有再回去過。而我對天津的向往,一直都盤桓在我的童年,至今都在。雖然后來我去過天津無數(shù)次,也吃過幾次“狗不理”包子,但是,那味道卻如魂一般,一直都只在記憶中,從未真正品嘗到……

王久辛,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獲得者,中國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歌專業(yè)委員會委員。先后出版詩集《狂雪》《狂雪2集》等8部,散文集《絕世之鼎》等。曾任《西北軍事文學(xué)》副主編,《中國武警》主編、編審,大校軍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