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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崇齋談詩鴻爪
來源:天津日報 | 魏暑臨  2022年10月11日08:43

我初學詩詞寫作時,曾受教于津門詩家王崇齋(煥墉)先生,除了在格律上獲得啟蒙,在詩詞的賞評與遣詞達意上也屢受點撥,在幾年的從游過往中,真正談詩論詞的時間雖然不特別多,但仍有不少耐人回味的細節(jié)令我受益至今。

當時有學者撰文探討蘇東坡《念奴嬌》詞“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在情感上是消極還是積極的問題,我便詢問王先生的意見,他說:“所謂‘酹江月’,是將情感擴大到江月之上。是消極還是積極,應看全詞的格調(diào)如何,因為情感的本質不會因為意象、意境的放大而變化,所以看全詞的格調(diào)如何,就是看情感放大后如何,也就知道某句之格調(diào)如何了?!彼槃萏崞鹄钐椎摹拔ㄒ婇L江天際流”,也是把情感放大,投放到大江上,可以看作一種比喻。我一向認為太白此句是寫眼前實景,且寓情于景,而王先生這種理解則是以江水為紐帶將詩人和被送別之人聯(lián)系起來。他的這一解讀也許尚有值得商榷之處,因為原句的口吻畢竟不同于“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樣明確的比喻,但是這種說法卻能很好地引發(fā)我們感受這首詩抒情的意味。設想江水在這里對人的情感沒有這種象喻作用,則詩人不見友人,友人不見詩人,何以傳情達意呢?不就成了情感的隔絕了嗎?人和人行跡之間的隔絕,正需要情感來彌補,詩人也許正是要用這不盡的江水象喻自己的感情,以達到情感在時空中的聯(lián)系。

因為上述這兩首詩詞都與江水有關,于是我們又談起溫飛卿的《望江南》,如果僅是“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而不要最后的“腸斷白蘋洲”,看上去似乎是以景語作結,字面上也很好,但讀起來總覺得少些什么。王先生說,讀起來顯得很“禿”。我覺得這個“禿”字非常形象,當年有不少學者主張“腸斷”一句是這首詞的累贅,講了很多所謂的理由,卻全被一個“禿”字攻破了。

那么,對比李白的詩來看,為什么用“長江天際流”作結尾就不禿,“斜暉脈脈水悠悠”作結尾就禿呢?這當然與詞的音樂性質有關,但更重要的可能是在于“長江天際流”從眼前寫到天邊,可以聯(lián)結思念的雙方,而“斜暉脈脈水悠悠”既沒能把思念的對象從遠方渡來,也不足以表達抒情主人公的情致。所以,當抒情主體面對著悠悠流水,其內(nèi)在的感懷正需要“腸斷”一句加以點破。有了這一句,不但情感不重復,情意和音節(jié)更得以延長,所以不但不“禿”,更饒有風調(diào)。

王先生曾對我說:“寫詩詞就是把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想辦法用遣詞造句的方式連綴出來,但是怎么表達、表達什么,則取決于人的穎悟力。怎樣是一個人聰明有才,就是指要有穎悟力,你就有超強的穎悟力。”為了鼓勵我,他也曾幫我改詩,以強化我的穎悟力。例如當年他曾主持成立楊柳青詩社并創(chuàng)辦詩刊《楊柳風》,同人以詩詞祝賀,我有絕句二首:“俊游千載說蘭亭,藻詠何曾遜五經(jīng)。楊柳參差堪適我,蕓窗共對萬山青?!薄皸盍L生春水旋,詩人怎不覓花箋。流年自有青黃在,寫與山川作外篇。”對第一首,他說末句雖可視為象征,但畢竟楊柳青此地無山,終是不太切合;而第二首的“怎不”是詞的口吻,改為“何不”才是詩的口吻,絕句雖近于詞,但詩與詞的區(qū)別應從細微處品味出來──這一個字的辨別,對日后我培養(yǎng)詩、詞不同的語感有很大的點悟作用。

又如我的一首題畫竹詩:“舊有風篁戛玉說,胸無胸有各婆娑。添幽手種南山竹,陶令驅馳倚玉柯。”他說“驅馳”看似是極度贊美此竹佳好,吸引陶淵明來賞,但因為不符合陶令的性格、身份、一貫作風,所以反而會減損詩歌的表達效果,不如改為“閑來”二字。我覺得這兩字改得頗為傳神,于是領悟到用詞不能“用力”太過、變相“失真”,否則弄巧成拙、得不償失。

當時我寫過不少絕句,其實是緣于王先生倡導初學者應多作絕句,他認為絕句是半格律化的產(chǎn)物,鍛煉人精煉的表達,且用字用詞尤需恰當,特別要注意虛詞的使用,不可太多實詞的堆砌。像這樣見微知著的指導其實還有很多,可惜我沒有完全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