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8期|王亞芳:大姨
大姨走了。
繼外婆之后,我又失去了一位母親那頭的至親。
接到表姐電話時,我們一家四口正圍桌而坐,享用著周日的午餐。疫情反反復(fù)復(fù),近三年來,我們已逐漸習(xí)慣放緩腳步慢慢生活。
上個月初,聽母親轉(zhuǎn)述,大姨已經(jīng)到了靠打杜冷丁止疼的地步了。我的心開始一點點往上懸。此刻,聽著表姐微微顫抖而又努力克制的聲音,我那顆懸吊許久的心瞬間摔碎。沉默一陣后,我忍住悲痛安慰她:罷了,大姨的離去是給了我們時間做心理準備的,我們盡力了,你也盡孝了,節(jié)哀吧。特殊時期,我無法回老家給大姨送行,估計其他在外的表親們也回不去,你多多吃苦,多多保重。
擱下碗筷,我不由自主地點開手機微信,去翻尋一年前和表姐的聊天記錄。
去年夏我在北京培訓(xùn),表姐慌亂無章地聯(lián)系我:妹子,我媽得了腸癌,情況不太好,你幫忙想想辦法吧。我想起一個女同事,她先生在省腫瘤醫(yī)院大外科主刀,我跟表姐說,你趕緊帶大姨去找他。
待我培訓(xùn)結(jié)束,大姨也做好了手術(shù)。我去醫(yī)院探了幾次,表姐偷偷告訴我,主任說晚期了,情況不太好。我若無其事當著大姨的面削蘋果,有一搭沒一搭跟大姨聊我母親的壞話。
大姨跟我說:芳啊,切一小片放姨媽嘴里好不好?姨媽都個把禮拜沒嚼過吃的了。
表姐朝我使眼色,意思是不可以。
我說:大姨,我給你切一小片,你嚼完以后一定要把渣子吐出來哦。
六十五歲的大姨直點頭,乖得像個孩子。
大姨是外婆家的長女,外公去世早,長子大舅早早成家立戶,出嫁前的大姨,一直幫外婆照顧著家中的七個弟妹。
聽母親描述過,小時候她和大姨之間時?!棒[矛盾”,有趣得很。
外婆下地掙工分,出發(fā)前給孩子們分配好任務(wù),打豬羊草、揪蘿卜秧子、搓玉米棒子等,囑咐大姨盯著大家干完。
作為外婆家唯一上學(xué)堂的女娃,母親聽到大隊部里村小的鈴聲在響,心急如焚,拔腿就想跑。大姨眼疾手快,一把將母親拽回來,搡到草堆上:你倒懶得好,不干完活,休想上學(xué)!
母親只得一邊咒罵哭泣,一邊拼命揪蘿卜秧子,直到一旁的二姨心軟做好人,答應(yīng)替母親干完活,母親才得以逃脫。
母親打小愛美,不知哪里找來的耳墜子,搖頭晃腦地戴著到處顯擺,一日因某事和大姨發(fā)生口角,大姨上手就把母親的耳墜子一拽:細婊子,讓你怪!
母親拖著血滴滴的耳垂,哭哭啼啼找外婆。外婆放下攪豬食的舀子,摟著母親大罵:個混賬東西,下手狠哩,我養(yǎng)的細小的,怎么樣都輪不到你來打,以后自己有本事,養(yǎng)下娃來自己打。
母親說她頓時就不疼了。
大姨后來嫁人了,大姨父是個膽小老實的赤腳醫(yī)生。
自我有記憶開始,大姨和大姨父就一直生活在船上了。
母親說,大姨父不小心醫(yī)死了人,再也不敢給人看病了,大姨也只好跟著辭去村婦女主任的職務(wù),跟著里下河那幫弄大船的青年人一起,篙子一撐,鐵錨一甩,背井離鄉(xiāng)到江南賣瓷器去了。
1991年的春節(jié),我九歲。和之前所有春節(jié)一樣,舅舅舅媽、姨娘姨父帶著各自的娃們,齊聚到外婆破舊的老屋里,大人們打牌喝酒嚼舌頭,小孩們嬉鬧吵架翻跟頭。
直到,我聽到了大姨近乎失控的嚎啕聲。
那兩天里,我憑著高超的察言觀色本領(lǐng),結(jié)合從大人們零碎談?wù)撝械脕淼挠嵪?,大致把大姨崩潰的原因拼湊了出來:大姨父兄弟六個,老父親為給六個兒子娶妻成家,偷偷向人借了高利貸,后來利滾利導(dǎo)致債臺高筑,老父親扛不住了,索性挑明了話,將債務(wù)按排行攤到每個兒子身上,大姨父是長子,攤派的債最多。
大姨和大姨父冒著被江水淹沒的危險,辛辛苦苦在江南江北之間撐船賣缸,每年年底拿回來的錢,也只夠付利息的??床灰姷椎膫鶆?wù),盼不到光的日子,讓大姨再也撐不住了。
我甚至看到,父親用鉛筆在香煙紙背面算出的五位數(shù),第一位上的數(shù)字是2。彼時我剛學(xué)完乘法口訣,還不能準確估算兩萬多元大概是多大的洞,我只知道,那時父親上一個月的班,工資大概百十來塊。
第二個嚎啕大哭的是表姐,她剛念完村小,大人們一致認為,成績一般的她沒必要再上中學(xué)了,早點到船上幫大姨干活掙錢才是要緊事。
我一點也不同情表姐,當時村里的孩子能讀完小學(xué)就很不錯了,何況她老是跟我爭搶斗嘴,斗不過我就動手,可我打不過她。但是,我說了一句后悔終生的話,我罵她:窮鬼,你爸媽都不能讓你上學(xué)了。
表姐哭著跑去跟所有的大人告狀,說她被小妹子嘲笑是窮鬼。我知道自己闖禍了。我的嘴巴肯定又要被母親撕到耳朵根。
我主動去跟大姨道歉,跟她說是因為表姐先打我,我才罵她的。大姨什么也沒說,只拿了把梳子,慢慢替我把蓬亂的頭發(fā)梳好,然后嘆口氣:丫頭,你說的對哦,大姨家是窮,可我也沒想到會窮成這樣。
那幾天,外婆讓幾個姨娘舅媽輪流陪大姨睡,不讓大姨回河西生產(chǎn)隊的大姨父家。外婆是智慧的,在農(nóng)村生活了一輩子,她很清楚,農(nóng)村婦女在絕望的時候最常做什么。
第三天輪到母親陪大姨睡,天快亮的時候,母親用腳一探,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大姐不見了!
母親慌忙喊醒西廂房睡覺的幾個姨父:快,快去找大姐??!
大家急:怎么找?
外婆說:老頭子墳上、田頭河溝邊、老大自己家附近,分頭去,快!
天大亮?xí)r,四姨父騎著自行車回來了,后座上坐著抽抽搭搭的大姨,眼睛腫成了一道縫。
外婆指點得對,四姨父趕到大姨家門口時,看到大姨兩腳正蹬在長條凳上,往院里的老梨樹上綁麻繩。四姨父一個健步跑上去,把大姨拽跌下來。
大姨嚎喪:你們找我干什么喲!我走了一了百了哦!你們把我拉回來,我后頭的日子還是不得過哦!
外婆摟住大姨:蘭啊,媽媽的呆丫頭哦,人在,就什么都能有,人不在,就什么都沒有了啊。
而后的好幾個春節(jié),為了躲避年關(guān)追債,大姨一家三口都是到鎮(zhèn)上我家過的年。我很開心,不僅因為人多熱鬧,父母打我時就會有人護著,還因為家里很多打掃擦洗的活,大姨和表姐都替我做掉了。
大姨告訴我:芳,你們鎮(zhèn)上人吃的自來水,有一股味道,很難聞,不如河水好吃。
我去問父親:我們吃的水有啥味道?父親說:是漂白粉,自來水廠都要用這個消毒,只是我們吃習(xí)慣了聞不到。
幾年后,我的幾個姨娘舅舅也和大多數(shù)里下河的弄船人一樣,先后賣掉大船,去鎮(zhèn)上租起門面房,開店做生意了。從販賣布料到零售糖煙酒,從洗化護膚品再到五金裝潢材料,幾個姨娘舅舅在市場經(jīng)濟的浪潮中,各自混得風生水起。
再后來,大姨家的債也慢慢還清了,可他們一家仍住在船上。
母親說,女兒大了,總在船上怎么行?父親托人給我表姐在鎮(zhèn)糧食廠找了個臨時工的活,好歹有個工作傍身。母親勸大姨上岸生活,姊妹們也好有個照應(yīng)。大姨同意了。
大姨沒有本錢,只能從最辛苦的青貨(蔬菜)生意做起。賣青貨不需要租門面,大姨父把水泥船??吭阪?zhèn)棉紡廠大橋下,開始了販賣青貨的生活。
也是從那時起,我才知道,白天在菜場擺攤的人,無論寒暑,每天半夜就得起來,他們要去菜販子的卡車上搶青貨,稍晚一點就搶不到最新鮮的了。
老實巴交的大姨父做生意總是被同行欺負,表姐神氣,算賬吵架一把好手,索性辭了廠里的工,一家三口一起賣菜。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生活基本就圍著鎮(zhèn)棉紡廠大橋轉(zhuǎn),橋南橋北分布著我三個開門店的姨娘舅舅,橋下停著我大姨的一條住家船。放學(xué)后,誰家飯菜好了,我就晃到誰家吃。
在大姨的船上吃飯最有感覺。
淘米洗菜,直接蹲在船幫子上搞定,爐子支在船艙口,炒完菜,直接端上艙板,飯做好后,大家屁股一抬,在艙板上盤腿圍坐一團,大姨父抿兩口小酒,我們可勁嘬著螺螄。
吃吃聊聊,船艙兩邊不時吹送夾雜河水氣息的自然風,兩岸行走的人和過往的船只,都成了我們眼里的風景。
不過,船上吃飯也得講規(guī)矩。比如,吃飯不讓泡湯,可以吃完飯再喝湯;吃完飯后,不可以把筷子擱到空碗上,這些都是行船人的講究。我跟大姨說:你們不行船了,不礙事。大姨說:這么多年行船,能平安無事,都靠河神保佑,總要有點敬重在心里。
后來,我遭河神懲罰了。
一個大冬天的傍晚,天黑得早,我揣著剛買到手的考試題庫,得意忘形地沖上跳板,準備去大姨船上蹭飯。鬼使神差地,我竟踩空掉水里了。我高高舉著題庫書,大喊救命。大姨出來一看,水正好沒到我的脖子,根本不用喊救命。
邁進新世紀,大家的日子越過越好,表姐也嫁人了。表姐夫是鎮(zhèn)東南一個村子的小木匠,手藝不錯,他給我家打的六門衣櫥,母親用了好多年。幾個姨娘都說,表姐夫這孩子人品不錯。表姐有家了。
隔年,生了兒子的表姐,到底勸說表姐夫放下木匠活,一起去昆山給兒子掙錢,他倆的寶貝兒子,就交給了大姨和大姨父。
大姨也不再賣青貨,她和大姨父回到自己鄉(xiāng)下的家,用這幾年積攢的錢,把老屋里里外外翻新了一下,亮堂堂的,兩人開始了沒有任何負擔的農(nóng)耕生活。自己種的菜自己吃,祖孫三人倒也自在。
后來我到外地求學(xué)、工作、成家,家鄉(xiāng)便成了逢年過節(jié)時候,游子心頭的牽掛。
里下河的水晝夜流淌。
幾乎一夜之間,我的姨娘舅舅們,以及我所認識的叔伯阿姨們,都開始承包蟹塘,做起了蟹老板。我的家鄉(xiāng),逐漸成為了全國有名的螃蟹養(yǎng)殖基地。
活泛的表姐又勸說表姐夫一起回鄉(xiāng),跟著一幫親戚開啟了包田養(yǎng)蟹的生涯。作為表姐最可靠和最節(jié)約成本的勞動力,我的大姨和大姨父,從此便長住在蟹塘邊的活動板房中。
早幾年,吃螃蟹貌似也代表一種時尚,城市越大,螃蟹越貴。每年螃蟹上市季,正逢中秋國慶時,我但凡回老家,一頓飯吃五六只螃蟹都算稀松平常,吃完后還各種評價:今年四姨家螃蟹不如小姨家養(yǎng)得好,肉不緊實;二舅家螃蟹大小不均,估計塘里蟹苗放多了;許胖子家今年賺大發(fā)了,人家都在養(yǎng)螃蟹,他去開店賣螃蟹捆繩和禮盒,真精!
人人皆言蟹肉美,幾人知曉蟹農(nóng)苦?
七八兩月,暑氣逼人,住在活動板房里的蟹農(nóng)們,須一天幾趟,頂著烈日撐著小船給蟹投食,還要及時打撈被螃蟹鉗斷的水草,蟹農(nóng)們鼻頭肩頭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
遇到暴雨天氣,蟹農(nóng)們更須不眠不休地守住蟹塘,就怕漫水決堤。二舅家蟹塘曾被大水沖垮過一次,據(jù)說二舅當即淚如雨下,一年的辛苦白費了。
待到螃蟹上市,全家上陣連夜打撈,挨個稱重捆扎。蟹農(nóng)們的手長時間漚在水里,人均每日綁幾百只蟹,那手上的粗糙裂縫讓人看了心疼不已。蟹綁好后再按重量分好類,包裝成盒成箱運往全國各地,或依托物流運輸,或養(yǎng)蟹人自己開車送。
大姨常年戴著布手套,手套里的手貼滿了膠布。
表姐夫有一次跟我說:芳,你們是不曉得夜里開車往蘇南送螃蟹有多辛苦,眼睛困到睜不開,手根本握不住方向盤,真想把車停路邊,睡一覺算了,管它螃蟹死不死的!
辛苦換來了收獲。那幾年,表姐一家買上了好汽車,房子從鎮(zhèn)上換到了縣城里,兒子也轉(zhuǎn)到縣城就讀。
后來,表姐夫和表姐離婚了。我也有了家庭,到了一定的知人世的歲數(shù),自然明白其中的必然性。只在某次過年回家探望長輩時,突然發(fā)覺大姨和大姨父一下子蒼老了太多太多。
母親偶爾來我這,都會捎帶一些雞蛋和菜油,母親說:雞蛋是大姨蟹塘上散養(yǎng)的雞生的,油是蟹塘邊種的油菜籽榨的,大姨硬要帶給你,她說你們細小的難得回去一次,還特地給她帶茶葉和酒,她心里過意不去。
過意不去的,是我。
漸漸地,我不再喜歡吃螃蟹了。漸漸地,螃蟹也不再受到城市人追捧了。越來越注重養(yǎng)生的城里人已經(jīng)明白,螃蟹是寒物,多吃對身體不好。
去年大姨手術(shù)完回去,我時常在電話里向母親打聽大姨的近況,母親說:還好,她并不知道自己得了絕癥,只是在化療時難以忍受,說給她用的什么毒藥水,讓她渾身難受生不如死。
年底,我九十多歲的奶奶壽終正寢,考慮到天寒娃小,我獨自回去奔喪,姨娘舅舅們也都來吊唁了。也許沒想到我會回來,大家都感到意外。第二天上午我要走時,母親讓我等一下,說大姨夫婦一會就來。
我便站在圩上等。
大姨父騎著電三輪出現(xiàn)了,三輪車后堆放著一蛇皮袋的菜,一大壺菜籽油,兩只活母雞,一箱子雞蛋……中間坐著我那裹著棉服圍著頭巾的大姨。
我注視著大姨褲腿和腳上的泥,想象她和大姨父如何起個大早,從幾十公里外的蟹塘上,把這些新鮮的青貨收拾出來,然后騎上電動車,頂著刺骨的北風送到我這里,再一點點往我后備箱里放。
我低頭假裝收拾行李。臨走,我硬是塞給大姨一點錢,讓她自己買些麥片藕粉吃。
最后一次見大姨,是在今年暮春小姨表弟的結(jié)婚晚宴上。推卻不過小姨小姨父的再三邀請,我和先生下班后立即長途駕車,趕回老家參加表弟的婚宴。
那天晚上,我們給老家熟悉的親戚長輩一一敬酒,一一打招呼,到大姨這桌時,她笑瞇瞇地拉住我的手。
我說:大姨,你看上去很精神,真好。
大姨說:嗯哪,丫頭,大姨也感覺很好,你有空就多回來看看,大姨蟹塘上的母雞多哩,帶幾只回去給寶寶吃。
我說:好的,等放暑假我就帶她們?nèi)ツ莾捍u。
那一刻,我注意到大姨已經(jīng)不染發(fā)了。當一個以前染發(fā)的老人開始不染發(fā)的時候,我以為,她開始真的服老了。
沒等宴席散客,我們先行告辭,姨娘舅舅們送我們下樓,我的后備箱里頭,照例裝進了大姨給的雞蛋和菜籽油。
寫完這些文字,我將額前滑落的一縷長發(fā)順到耳后,一根白發(fā)執(zhí)拗地滑下,我索性將它拔去。
而后又覺得不解氣,我拿出小圓鏡照著,一根、兩根、三四根,拔到第六根時,我放棄了。當一個女人開始放棄和冒出的白發(fā)作斗爭的時候,我以為,她是開始同歲月和解了。
欣慰的是,傍晚,一直值守交通哨口的弟弟給我發(fā)來短信:姐,我請到了半天假,明早開車回鄉(xiāng)下一趟,替你們給大姨送個花圈吧。
第二天,弟弟在吊唁現(xiàn)場發(fā)來一張圖片,配字:特殊時期,一切從簡。
無論從簡還是從繁,我的大姨已經(jīng)走了。我里下河的長輩們,終究又少了一個。相隔幾百公里,我表現(xiàn)得似乎有點太冷靜。
可是,人生就是一場漸行漸遠的修行,我們總要慢慢適應(yīng)這樣的別離。
王亞芳,女,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戲劇戲曲學(xué)碩士,現(xiàn)居南京。曾在《電影文學(xué)》《戲曲藝術(shù)》《藝苑》《電影新作》《新華日報》等發(fā)表評論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