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文》2022年第7期|艾平:撒歡牧場的白頭翁
來源:《美文》2022年第7期 | 艾平  2022年10月20日09:05

艾平,呼倫貝爾人,作家。已出版散文集《呼倫貝爾之殤》《草原生靈筆記》《風(fēng)景的深度》《雪夜如期》等。曾獲冰心散文獎、華語最佳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新經(jīng)驗”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人民文學(xué)》“美麗中國”全國游記文學(xué)征文一等獎等獎項。

 

撒歡牧場的白頭翁

艾 平

我來到撒歡牧場的時候,正值興安白頭翁花盛開。

說起野生的白頭翁,知道的人一定很多。整個北中國的草原林地,到處都可以見到她的蹤影。在極寒的呼倫貝爾草原,就有掌葉白頭翁、細葉白頭翁、細裂白頭翁、蒙古白頭翁、黃花白頭翁、興安白頭翁六種之多。呼倫貝爾的白頭翁花總是比春天早到一步,白頭翁的種籽隨著茸毛四處飄揚的時候,草原之夏的帷幕才徐徐拉開。四月末五月初,殘雪依然覆蓋著山野,豐厚的百草還在沉睡,人們苦巴巴地盼望著春天,卻沒有誰關(guān)注過白頭翁,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時候,從厚厚的腐殖層中拱出頭角,又怎樣在殘雪里伸展著毛茸茸的莖葉,直到她像個勇敢的小少女那樣,嫩嫩地笑出一片黃蕊紫瓣的花朵,人們匆匆地看上她一眼,便轉(zhuǎn)回去繼續(xù)等待那些遲來的姹紫嫣紅了。

白頭翁屬于毛茛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在草原的大觀園里,她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全身長滿了灰色的細絨毛,花朵呈鐘形朝上展開,喜歡陽光普照的山坡和林地,從花朵開放到蒴果成熟需要一個半月的時間,最高長不過三十厘米。呼倫貝爾地處北緯47度到北緯度53之間,只有五月中旬到九月中旬為無霜期,諸種植物必須在這不足一百天的時間里完成春夏秋三季的使命,所以她們一生都在爭分奪秒地生長,拼命地去開花結(jié)果,就好像一個自幼舉重的少年,來不及長得高挑,就開始了負重前行,結(jié)果長得低矮碩壯,練就了一身不可抗拒的堅韌。從這個意義上看,白頭翁實在是呼倫貝爾大自然母體最合格的子嗣。

撒歡牧場地處林草結(jié)合帶,位于大興安嶺的入口。這里河流丘陵連綿交錯,大地舒緩如長絹鋪向遠天。展眼望去,碧空之下,陽光溫存,百草編織的地衣熠熠生輝,呈現(xiàn)真絲般的質(zhì)地。近處白樺玉立,連林疊嶂,小河倒映純藍,不凍泉在殘雪中間凸涌,山谷里斑斕著羊和云的影子,駿馬在青灰色的巨石下兀立,苔蘚、多肉和千姿百態(tài)的草芽,洇出微微的淺淺的綠……可謂呼倫貝爾風(fēng)光的精華薈萃之地。

撒歡牧場的主人叫趙紅松,是一個自愿放棄都市生活,回到家鄉(xiāng)成功創(chuàng)業(yè)的大學(xué)生。十二年里,他一邊從事牲畜養(yǎng)殖業(yè),一邊開展旅游業(yè),竟在遙遠寂靜的風(fēng)景深處,吸引來三十八萬粉絲,也留下了講不完的故事。他說一切得益于大自然的恩賜,這十二年雖然歷經(jīng)坎坷,但是自己最大的收獲,就是俯身在大地懷抱,用心讀了一卷厚厚的生態(tài)之書。

跟隨著趙紅松穿過白樺林,看過野豬和牛馬羊徜徉的山間草場,來到朝陽的芍藥坡上,這里是國內(nèi)存有的最大的集中連片的野生赤芍生長區(qū),原來有5000畝,由于被盜挖,現(xiàn)在僅存下3000畝。一到六月中旬,赤芍便開得夭夭灼灼,如彩霞滿山。為了保護勺藥坡,趙紅松曾經(jīng)付出過流血的代價。聽著他一往情深地講述山野生活,我這個多年在草原森林中行走的寫作者,不由有些慭慭然的虛空感,真是書越讀越缺,路越走越?jīng)]有止境,以往自己所知的呼倫貝爾人文地理,在這個文質(zhì)彬彬,雙腳浸著泥水,衣上不時爬著草原蜱蟲的年輕人的面前,顯得形而上有余,接地氣不足,而趙紅松信手拈來的每一段故事,每一個細節(jié),都散發(fā)著大地的原汁原味,活生生地可信可靠。

季節(jié)沒到,野生的赤芍藥剛剛發(fā)芽,那暗紅色的幼苗,被繁多的枯草遮蓋著,尚不顯存在感。倒是滿山的白頭翁先聲奪人,朝氣蓬勃地開放了。由于莖稈上的絨毛與草地一色,那些紫藍色、深藍色、玉白的花朵,看上去水蓮似的,懸浮在舊年的衰草上明眸熠熠。細細觀看,大約是由于芍藥坡光照和水分適宜,每一朵白頭翁花都生就得特別飽滿充盈,挺括支棱,色澤濃郁,不像我以往常見的那般吊鐘似的垂軟,煞是生動喜人。

記得我年輕時,曾經(jīng)在海拉爾西山樟子松林附近居住。每年正月十五一過,哪管溫度還在零下二十七八度徘徊,我就迫不及待地啟動了春跑,每天在樟子松的翠綠和冰雪的潔白中穿行。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風(fēng)稍顯柔和,不經(jīng)意間在干草中看到了幾朵毛茸茸的小藍花,正面對落雪,不管不顧地開著,我久久地凝視著她,驚喜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動到眼睛潮濕。這是何等非凡的生命啊,竟以獨舞般的弱弱矮矮和淡淡,早早地立于世界的前頭,這份美分明是春天的低吟,更像高貴的宣言!那一刻,只覺得世上所有的敏悟和凜然,都在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綻放中脫穎而出。從此我變得十分關(guān)切,每天都去看看這白頭翁花,一直看到她鮮葉枯萎,為大地留下最后的一?;ㄗ?。后來,我成了那個每年專程去等待白頭翁開花的恒守者,成了那個最先看到春天的呼倫貝爾人,成了獨一無二的把白頭翁花奉于書柜案前的小迷妹,后來又成了特地領(lǐng)著自己的女兒去觀察白頭翁花的好母親。用現(xiàn)在的話來講,我曾經(jīng)是白頭翁鐵桿粉絲。那時候,我的世界里買不到一本植物辭典,我只能使用呼倫貝爾的民間土語,叫白頭翁花為耗子尾巴花,或者毛骨朵花。想來那蔥郁的年華真好,能夠純粹地為一朵小花而流淚,也是彌足珍貴的人生過往。多少年過去,守著心中這一點小小的密不示人,由一個女人成長為母親,熬成了祖母,總感覺內(nèi)心早已百情如磐,如今在撒歡牧場重見白頭翁花,竟有一些與時光重逢之感。

我放慢腳步,任性地沉浸在白頭翁花任性的盛開里,內(nèi)心自由奔放。

流連之間,突然看到有一大片白頭翁花花朵殘落,莖稈夭折,顯然遭了某種刻意的掠食。

趙紅松伸手指向不遠處的白樺林,說艾平老師你看,那是什么。

白樺樹的間隙中有幾只褐黃色的動物在輕盈地奔跑,背影上的白色臀部十分耀眼,我認出來了,這是呼倫貝爾草原和大興安嶺森林常見的食草動物狍子。撒歡農(nóng)場山水潔凈如初,食物鏈完整,所以成了動物的樂園。迎頭遇上狼,肩頭飛過雪鸮,與狍子、狐貍擦肩而過的情形,趙紅松屢見不鮮,恰好他又是個慣于窮究的人,通過網(wǎng)絡(luò)求教,查閱工具書,詢問老牧民、老獵人、老林業(yè)人,是他年復(fù)一年的功課。那么,我腳邊的白頭翁殘骸和背影漸遠的狍子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趙紅松告訴我,正是狍子剛剛吃掉了那一片白頭翁。

然后他接著問我:你知道狍子為什么被獵人稱之為傻狍子嗎?

我認為狍子不僅不傻,還非常機警聰明。記得2014年,我在阿巴嘎的狼島觀察過一只被阿巴嘎收養(yǎng)的小狍子,那份冰雪聰明讓人記憶深刻。阿巴嘎領(lǐng)我們在密林中找它,叫幾聲它的名字“叮當——當當”,它即刻空降一般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站姿挺拔又俊美,像一個芭蕾少女。叮當直奔阿巴嘎,剛一嗅阿巴嘎手里的山丁子,瞥到陌生的我們,立馬嗖一下逃走了,那樣子簡直不是奔跑,是箭鏃在草上飛。不一會兒,遠山上就出現(xiàn)了它漂亮的剪影。它每天早上自己進林子覓食,晚上自己回到圈內(nèi)過夜,完全不用人格外看護。后來它在院子里看到我們和阿巴嘎很友好,走過來,像是在跟阿巴嘎撒嬌,果然得到了一把又一把的山丁子吃。在大興安嶺原始林區(qū),我也多次跟護林員們聊過狍子的習(xí)性,他們告訴我,狍子嗅覺和聽覺都很好,作為溫良的食草動物,它們終生的大事就是防范。遇到天敵,它們邊逃跑邊炸開臀部的白毛,在林間左右騰挪地跳躍,一個個白屁股晃動在散滿陽光的雪原上,足以迷惑獵槍的準星和天敵的眼睛。到了冬天,它們常常把雪刨開,把身子扎進土里,只露出一個白白的屁股。既保留住了身體的熱量,又讓各種天敵不好辨識。

趙紅松告訴我,人們叫它傻狍子,大約是指每年狍子都有七天左右時間明顯地遲頓呆滯,原因是狍子那時候剛剛吃過白頭翁。

好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狍子為什么要每年吃白頭翁,又為什么會在吃過白頭翁七天左右的時間里比較發(fā)傻呢?

文人對世界的理解往往著眼于某些詩情畫意的唯美,這么多年我還真是沒有注意到白頭翁竟然是一種性味苦寒的良藥。

趙紅松告訴我,白頭翁清熱、涼血、解毒、逐血止痛、治齒痛、治痢疾、去瘤疬、去骨節(jié)痛、明目、消贅、去腸垢、消積滯、療咽腫 、治禿瘡……狍子經(jīng)歷了一個冬天的消耗,諸病上身在所難免,身上的各種寄生蟲也開始作祟,它們消瘦、倉皇、瑟瑟發(fā)抖,熬著盼著,終于看到了白頭翁頭上的那一抹藍,便瘋了似的撲上去,不遺余力地饕餮起來。它們不知藥為何物,也不懂什么是劑量,一切靠本能驅(qū)動,所以非吃到撐腸拄腹才罷休,而它們藥物中毒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失明或者視力模糊。一只看不見世界的狍子,出現(xiàn)在獵人的跟前,就被稱作了“傻狍子”。狩獵年代留下的紛亂民間記憶,謬誤流傳至今。事實是,狍子的生命經(jīng)驗絕對不可低估,吃過一大頓白頭翁,它會找一個隱秘的地方藏起來,一直等到代謝結(jié)束,視力恢復(fù),才出來嬉戲覓食,這個階段大約七天。你看吧,再過個十天半個月,狍子的形象就會煥然一新——皮毛油亮,肚腹飽滿,精神抖擻,雙眼炯炯,森林精靈應(yīng)有的靈動矯健已然滿血復(fù)活。由此,我想到了草原上的牧羊人老阿爸曾經(jīng)和我說的話——春天牧羊,你只管跟著羊走,因為羊比你更知道在哪里停下來吃草,它們乏了一個冬天,自己會給自己找藥吃。

沒有想到,撒歡牧場的故事還在延續(xù),白頭翁的盛開引來了尋藥的狍子,狍子的出現(xiàn),又誘惑到了森林狼。我來的前一天,趙紅松在抖音發(fā)了一段視頻,就在那片被摧殘的白頭翁附近,他看到一只狍子的殘尸,已經(jīng)被啃食得只剩下骨骸和犄角,是狼吃剩的宴席,又被松鴉和鷹隼細細地剔過,每一根細小的骨頭都顯得潔白如玉。趙紅松告訴網(wǎng)友,撒歡牧場日夜上演著物競天擇的悲喜劇,食物鏈冷酷到不可抗拒,每一個物種都是在劫難逃的一環(huán),又被大自然賜在劫后重生的循環(huán)往復(fù)之中。你看這遍地的狼糞、狍子糞、鷹屎、松雞糞,通通會在雪水中慢慢溶解入土,發(fā)酵后成為有機肥,滿山的植物便有了生長的營養(yǎng)。

年復(fù)一年,撒歡牧場的白頭翁,就這樣永續(x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