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關村東路(節(jié)選)
來源:《當代》 | 秦北  2022年10月20日12:21

任大任的目光,像一架反復折疊了許多次的紙飛機,飄飄悠悠地,乘著還沒暖透的氣流,從東升大廈十八層的落地窗一躍而下,順著中關村東路徑直朝南扎去。

飛機是用A4紙疊的,那紙大概率是從外面那臺時常離線的打印機里抽出來的。紙上打著不多的幾行字,有感謝也有不得已,當然還有忐忑,否則也不能來回疊了許多次。

我也真心祝愿公司在任總您的率領下,繼續(xù)蒸蒸日上,早日成功上市……

老板桌那頭兒的聲音拽回了任大任的目光,他的雙眼重新落在對方身上,注視中多了審視。

老鄺是任大任親自招攬進公司的第一人,或者說“挖”更準確,因為任大任當時確實出了Pre-A輪融資之后他所能給的最高薪,才讓老鄺從一家已然上市的國內IC(集成電路)設計公司改換門庭來到他這兒。那薪水即便跟那些上市大公司比都不怯。這樣的初體驗令任大任暢快了好幾天。

撬動老鄺的不只是錢,任大任還把芯片設計這塊業(yè)務都交給了他,讓他做了部門主管。雖然當時整個芯片設計部門總共才十個人不到,但隨后又招進來的那十幾個人,就全是老鄺一個人拍板定奪的了,不管用什么人、給多少錢,到任大任這兒都一律OK??煽v是如此,也依然沒擋住老鄺轉正才半年多,就遞交了辭職信。

也祝你今后一帆風順。任大任像在跟面試老鄺那天的自己說再見。

肯定會再見,沒準兒還很快,他心想。老鄺這么老成務實的人,絕不可能沒找好下家就貿然辭職,更不會離開IC設計這個眼目前兒薪水越漲船越高的風口行業(yè)。但令他琢磨不透的是,他都允諾了Pre-A+輪融資之后能給到的最高薪了,為什么老鄺還是婉拒,去意還是如此決絕?

你到底為什么辭職?老鄺準備起身告辭,兀地又被這句話拽回椅子上。同樣的問題,任大任又問了一遍,但這遍不是出于震驚,單純只是好奇,如同三伏天攥著瓶冰鎮(zhèn)的北冰洋汽水,眼巴巴望著手握瓶起子的老鄺來給他把瓶蓋兒起開。

老鄺卡頓了似的靜止了幾秒,最終還是揣起了瓶起子,又掏出來剛才那一套:住得太遠,開車太貴,地鐵太累,年紀大了……

真的嗎?我不信。任大任大失所望。

真是年紀大了,跑不動了……老鄺肩一塌,一臉愛莫能助。

年紀大了,老鄺總愛把這話掛嘴邊兒,張嘴閉嘴“我們80后都老了”。80后確實不年輕了,但任大任自己也是80后,還是85前。

他把管人力資源的小宋叫到辦公室,這姑娘自己也才過試用期。任大任請她關上門,青石板一樣拉長的臉還是讓小宋腳底下小心翼翼,不由自主地嘬緊肉嘟嘟的兩腮,仿佛生怕笑意從酒窩兒里淌出來。

他告訴小宋,老鄺剛跟他辭職了。

小宋沒有驚訝,只問什么時候給老鄺辦手續(xù)。

一會兒就辦吧。

不執(zhí)行競業(yè)禁止條款嗎?

天要下雨……任大任望著窗外。

小宋回頭瞥了眼窗外。陽光明媚。她又回頭盯著他。

不執(zhí)行。任大任不得不交代明白。

下午有倆應聘的,還讓老鄺面試嗎?

我來吧。被一堆事兒緊壓著的任大任,又給自己摞了件事兒,跟個肩膀上扛多少都能咬牙挺住的苦力似的。把老鄺那職位也掛網上。他又交代。小宋的笑意隨即從酒窩兒里淌了出來,說正好昨天她剛跟“BOSS直聘”簽完合同。

真成“BOSS直聘”了,任大任苦笑。面試官辭職,面試招的人還能干長嗎?還有老鄺招來的那撥人,甚至包括剛離開他辦公室的小宋……

任大任眉頭更皺巴了。老鄺來公司雖然一年不到,但身上擔著的事兒可不少,著實讓自己少操了不少心。也正因如此,老鄺突然請辭才打了他個措手不及,要是不能盡快找人接替,后續(xù)的驗證和研發(fā)進度無法按既定的Roadmap(路線圖)走,那跟投資人可就更不好交代了。何況他還向投資人保證年底新一輪融資之前,公司的員工總數(shù)就算達不到一百也能達到八十,可這才剛沖上五十就又退回到四十九,缺了的那個“一”還是骨干……

不知什么時候拿在手上的辭職信又被他疊成了紙飛機,落地窗的窗玻璃也不知何時開始被噼噼啪啪的雨點子敲擊起來,一聲聲的,跟剛才老鄺敲門時一模一樣。

圖片

窗外猛地一閃,雨點子咔嚓一下便串成了線、連成了片,給整面落地窗掛起了雨簾。沒開燈的辦公室晦暗下來。雨簾模糊了窗外的一切。任大任也再望不見那條他時常凝望的中關村東路。

春雨貴如油,這會兒卻是火上澆油。這雨又似一杯掛壁的苦酒,再難喝,他任大任也得仰脖子咽下去,苦澀也只有天知、地知,以及他知。

紙飛機被嗖地擲了出去,拋物線平滑,如箭如矢,也如一飲而盡的酒杯,驟然砸向被大雨澆筑得更加厚實的玻璃窗,誓要沖破那窗玻璃一樣。

東升大廈附近有兩家連鎖咖啡店,一家是旁邊寫字樓里的星巴克,另一家是號稱要取代星巴克的本土品牌,就在東升大廈的一層底商。

自從任大任的公司在東升大廈租下辦公室,他就再沒喝過星巴克,而是每次進電梯之前從這家本土品牌買一杯焦糖拿鐵帶上樓去。他覺得這樣很有儀式感,也能激勵他自己,因為他要做的,跟這家本土品牌是同樣的事情。

或許是心理作用,這家的焦糖拿鐵在任大任嘴里總感覺比星巴克的更是那味兒,而且還便宜。這家本土品牌自創(chuàng)立之初就對標星巴克,宣稱要比星巴克品質更好、價格更低。任大任覺著,品質是不是更好見仁見智,價格更低卻是實實在在、手機支付記錄可證的。他也要用實實在在的低價格和高品質去對標他那個行業(yè)的“星巴克”——TADI公司。

這就相當于玩兒游戲第一次開檔就選了World Class(世界級)難度,因為TADI公司可是全球DSP(數(shù)字信號處理器)行業(yè)的龍頭老大,扛把子,全世界一半以上的市場份額都攥在它掌心里。這家公司在中國也樹大根深,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很有眼光地來華設立了第一家辦事處。那年剛好任大任出生。

隨著中國的發(fā)展,TADI也跟著發(fā)展,現(xiàn)在中國市場流行的大部分DSP芯片都打著TADI的Logo,而中國市場的營收也占了TADI全球總營收的六成多。于是,TADI對中國的重視程度與日俱增,就差把全球總部搬來了。

TADI在華設立的第一家辦事處如今已是中國區(qū)的雙總部之一,就坐落在任大任本科母校清華的大門邊上,中關村東路1號的清華科技園里。碩大的“TADI大廈”金字標牌立在被它一家占去大半棟的寫字樓樓頂,陽光下熠熠生輝,沒太陽都晃眼,吸引著一撥撥進出校門的莘莘學子。

任大任當初也沒少向這塊標牌行注目禮。學他這專業(yè),教材但凡講DSP就幾乎全以TADI的產品系列當案例,樣片和開發(fā)板也大都從TADI申請,就連面試問的都是熟不熟悉TADI的東西。用TADI就這樣自然而然成了行業(yè)慣例。任大任很清楚,要實現(xiàn)對TADI的國產替代,不光得從產品性能上超越它,還得打敗用戶年深日久的使用習慣。大學睡在他上鋪的兄弟笑話他所做的事情是蚍蜉撼樹,自不量力??扇未笕螀s很認真地反駁,他不是要撼樹,而是也要長成一棵大樹。

那就祝你早日長成參天大樹,Mr.樹。那兄弟在大樹底下乘著涼,講著風涼話。拿RISC-V做DSP,也就賣給高校、研究所,搞搞教學科研。他仍不忘給任大任才栽上的小樹苗澆冷水。

這么瞧不起RISC-V嗎?任大任不以為然。要不是ARM拿知識產權卡客戶,RISC-V還真可能成不了氣候,[RISC-V是一種新興的精簡指令集,ARM則是目前最流行的精簡指令集]問題是知識產權已經武器化了,誰不怕大棒砸到自己頭上?這就生生給RISC-V砸出一片藍海出來,你們瞅著不眼紅嗎?

我們眼紅什么?我們有自己的指令集。那兄弟揉揉眼睛。

你們是有自己的指令集,可你們不是“中國芯”?。?/p>

樹下那次“互懟”給任大任額外增添了動力。他導師很早之前就常講,中國人搞芯片絕不能被“卡脖子”,連“卡腳脖子”都不行,因為中國人要走自己的路。所以從幾年前RISC-V乏人問津那會兒,通過設計超大規(guī)模SoC(系統(tǒng)級芯片)積累了豐富經驗的任大任就開始研究,還跟RISC-V基金會的創(chuàng)始人、大神David A. Patterson教授有了交情,不然他也沒底氣放下研究所里安穩(wěn)的工作和項目,帶著一群兄弟姐妹出來自己創(chuàng)業(yè)。

任大任在圈內知名度越來越高,市里調研芯片產業(yè)發(fā)展和生態(tài)建設,他也受邀作為青年企業(yè)家代表去做了報告。領導當時問他,東西出來了嗎?他說快了。股東和投資人也經常問他,進展如何?他也說快了。客戶更是隔三岔五就追著他問,東西到底什么時候能出來?他還是說快了。

這一句“快了”頂了快大半年,任大任就快頂不住了。而今終于真的快了,第一批快封的工程批樣片今天就將寄到公司,沒準兒這會兒已經到了附近的快遞網點,甚至在配送途中了。

焦糖拿鐵在他嘴里又焦又甜。他在員工面前還得強自淡定。負責供應鏈的小耿興沖沖來辦公室喊他去給樣片拆封時,他正按捺著興奮聽鄧肯給他講一件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

鄧肯說他剛接了個電話,開始以為是騙子,差點兒給掛了——能騙鄧肯的騙子不多,他是公司的COO(首席運營官),管著生產和銷售,當初找他來,就是相中了他能聊到騙子反過來打錢的社交能力;當然還有他的人脈關系,在產品、產能雙雙沒到位的情況下,他就已經給公司簽下了七八家客戶。

但是連鄧肯自己都沒預料到,全球最大乘用車公司UVW集團的中國子公司能主動打電話來咨詢他DSP芯片的事情。通常都是騙子才愛拿跨國公司的大名去忽悠人,所以鄧肯在感謝垂詢之余,故意在話里摻了好幾個特別專業(yè)的術語,對方居然全明白啥意思,一點兒交流障礙都沒有。就這樣鄧肯也沒有完全放心,在聽著人家對答如流的同時,還悄摸地拿另一部手機上網查詢了一下來電的座機號碼。

果然是“UVW中國”!鄧肯說他當時血壓就飆到了三百二,眼前的東西都有殘影兒了,但他腦子沒亂,心也沒慌,難掩喜悅之情地跟人家透露說,公司第一款芯片的工程批樣片將在今天如約而至。

鄧肯說,對方估計是被他忽悠上頭了,跟他深入淺出、東拉西扯、天南海北地聊了一個多小時。臨了,對方說要申請樣片。鄧肯忙說,別呀,費那事干嗎?必須當面奉上!所以,他跟對方約好了過幾天專程去登門拜訪。

一直旁聽的小耿本就瞪大的眼睛此刻更如車燈開啟了遠光。任大任也心潮澎湃,但也深感遺憾地念叨了一句,可惜咱還沒做車規(guī)認證……

沒關系!拜訪又不需要車規(guī)認證。

任大任忽然有個疑問:他們是怎么知道咱們的?

您忘啦?去年年底的RISC-V年會??!他們聽了您的演講,還從咱們展位上拿了資料。

原來如此!那演講時段買得真值!任大任很振奮,意氣風發(fā)溢于言表。接下來你更得忙了,市場要全面鋪開了!他給鄧肯壓了擔子。

必須的!鄧肯豪邁地灌下一大口咖啡,如同痛飲壯行酒。他的咖啡也是焦糖拿鐵,也是一層底商買的。

走,“開芯”去!鄧肯一個勾手,穩(wěn)穩(wěn)地將空紙杯投進了廢紙簍。

這次寄來的樣片有一萬多顆,這是一片十二英寸晶圓切割出來的芯片數(shù)量。任大任對上一次MPW的結果非常滿意,樣片所有模塊的基本功能全都達到預期,所以這次NTO,他信心十足地按照頂格標準下了單,一口氣做了二十五片晶圓的全掩膜。[NTO即“首次流片”?!傲髌痹诩呻娐吩O計領域,指以流水線方式制造芯片,是試生產的重要步驟。主要有兩種方式:MPW(多項目晶圓)指同一晶圓由多個設計項目共享,一次制造出多種芯片;Full Mask(全掩膜)指一次制造流程的全部掩膜(又稱光罩)都用于同一設計項目。]這樣切割出來的芯片數(shù)量就能達到二十五萬多顆,在Foundry(晶圓代工企業(yè))產能緊張的情勢下,他也能多些樣片可用。

二十五萬多顆花了一百多萬人民幣。這還只是流片,不包括光罩、測試、知識產權等其他費用。這對于一款準備在市場公開銷售的芯片而言不算什么,甚至不夠大客戶一個月的訂單量,但NTO的芯片主要是用作小批量的市場推廣,所以這次順利流片,很及時地為接下來真刀真槍去市場上拼殺準備了充足的彈藥。

“彈藥”的試用裝就擺在會議室的長桌上。十五平方米的小會議室里擠滿了人,抬胳膊都不容易,可誰都不愿錯過這值得紀念的時刻。

副總喬劭旸舉著手機對準正在拆包裝的任大任說,師哥,你以后可以給公司帶貨了,絕對是IC設計行業(yè)的顏值擔當。

任大任笑了笑。只剩一層包裝沒拆了,他朝師弟舉了舉,說,見證奇跡的時刻。

收納盒的蓋子終于揭開,嵌在一個個小方格里的樣片如同等候檢閱的部隊,軍容齊整,整裝待發(fā)。任大任取出一顆,捏在指尖,黑色的封裝襯托得四邊銀閃閃的引腳更顯鋒芒,表示型號的一連串字母與數(shù)字組成的白色代碼也格外醒目。

任大任當初決意要找全球最大的晶圓代工企業(yè)晶益電子來承制公司的首款芯片,從MPW直至量產,這樣做的目的不僅是為了提升芯片研發(fā)的成功率,更是為了以最高品質對標TADI的同型號產品。這也很符合任大任的個性,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然而,晶益電子的產能供不應求,全球缺“芯”更是抬高了進入晶益電子生產排期的門檻,也把等待排期的時間拉得更長。任大任談了幾家專為IC設計企業(yè)提供Foundry流片服務的平臺公司,但都不合適。那段時間他焦灼得嘴角起泡。公司的第一款芯片無法由晶益電子來流片,被他視作重大挫折,不符合他力求完美的倔強性格。

就在任大任一籌莫展之際,有位姓柴的朋友介紹了一家名叫“中關村芯愿景”的平臺公司。這個人能幫你,他也是我的好朋友。老柴把中關村芯愿景老總的微信推給了任大任,讓他自己去聯(lián)系。

中關村芯愿景跟晶益電子是合作多年的老伙伴,公司也在中關村東路上,跟任大任的公司只隔了幾個門牌號。有了他們的幫助,任大任終于如愿以償?shù)卦诰б骐娮覯PW和NTO了。

后來,老柴對任大任講,你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只悶頭搞研發(fā)了,因為你的身份已經不只是研究員,更是企業(yè)家,所以你得學會交朋友,交更多的朋友。這是創(chuàng)業(yè)給任大任上的重要一課。老柴后來也成了任大任公司的重要投資人,還拉來了更多的投資者,從Pre-A輪開始陪著他一路走來。

一會兒要給老柴打個電話,還得找老曲。任大任心里給自己排好工作任務。老曲就是中關村芯愿景的老總,任大任還得再拜托他幫忙推動接下來量產的事情。

一想到量產,任大任的頭圍就縮小了一碼,跟有人給他念咒了一樣,不過那是下一步,而非此刻。任大任將芯片置于掌心,仔細端詳,像在端詳襁褓中的嬰兒,仿佛從上面看到了他兒子當年剛出產房時的模樣。

雖然兒子調皮搗蛋經常把他搞得很惱火,但是一想到兒子,任大任還是心頭一熱。從創(chuàng)業(yè)那天起,他就沒再管過孩子,兒子從吃喝拉撒到上學放學,再加上課外輔導,全都由家里人操心著。哪怕兒子就讀的小學離他的公司只有幾百米,任大任都從沒送過,也沒接過。他很愧疚。他恨不得立刻就把手里這顆凝結著心血和智慧的芯片拿給父母妻兒看,甚至希望他們此刻就在現(xiàn)場,和那些跟他從所里出來創(chuàng)業(yè)、奮斗的兄弟姐妹們一起,共同分享這初戰(zhàn)告捷的喜悅時刻。

任總,擺個Pose!鄧肯大聲招呼。

任大任很配合也很自然地將托著芯片的那只手攥成了拳。芯片握在掌心的感覺很真切。掌握核心科技,這是公司名稱“掌芯科技”的由來,也是他們這個團隊所要實現(xiàn)的宏愿。

在即興演說的最后,任大任用力揮了揮拳頭,話鋒一轉,就把這簡短的慶功會開成了動員會、誓師會。芯片仍然緊緊攥著,他動情又滿懷激情地說,這款價值百萬的“拳頭產品”馬上就將全力打入市場,將像二十五萬粒種子,撒向廣闊無垠的大地,然后等待它們早日破土、茁壯,結出累累碩果,長成參天大樹!

任大任沒把那顆芯片放回收納盒,而是單獨收好,之后又從收納盒里另外取出一顆,裝進了衣兜。

接下來還要對樣片進行測試,這部分工作將由軟件開發(fā)部門完成,芯片設計部門的人全都回去,繼續(xù)為即將MPW的另一款芯片做準備,其他部門的人也都回到各自工位,各忙各的。

一切都有條不紊,按部就班。這也是任大任的行事風格。當初選定切入的市場領域,任大任就力排眾議,沒有選擇更受資本市場青睞也更受媒體追捧的計算機視覺,而是將工業(yè)控制和電機驅動這個“熟透了”的行業(yè)當作突破口。

任大任對這塊市場也“熟透了”,他本科就鉆研過工業(yè)控制和電機驅動,申請的還是TADI在該領域應用最廣、出貨量也最大的一款經典芯片的樣片。掌芯科技的首款DSP芯片“魚翔”系列要替代的就是前者。

有人背后議論,說任大任挑這么“經典”的芯片做國產替代,沒挑戰(zhàn),也不會有啥前景。這話傳到了任大任耳朵里,他不屑一顧地反問,沒挑戰(zhàn)他們怎么不做?眼高手低!他說從小他奶奶就教他,不管干什么,都要一步一個腳印,沒學會走就想跑,留在地上的肯定不只腳印,還得有人印。

主打低功耗的“魚翔”系列只是起手式,后面還有大招,性能更高的“鷹擊”系列不久就將橫空出世。此時此刻,任大任和他的掌芯科技都需要像魚一樣繼續(xù)在水下沉潛,積蓄力量,等待時機來臨,再一舉躍過龍門。

然而,再要沉住氣也忍不住生悶氣。“魚翔”系列的第一款工作頻率就做到了TADI同型號產品的兩倍,算法性能也提升了一倍,還增加了硬件乘除法加速器,可以大幅減少代碼量。這叫沒挑戰(zhàn)?

還有人說我投了個寂寞呢!老柴曾喝著老酒寬慰任大任。任大任也借著酒勁拍著桌子強調,做我們這行,只有步子邁扎實了,才能一步一步、步步為營地一直走下去,從勝利走向勝利!更重要的是,有了這款以及后續(xù)一系列自主研發(fā)的國產DSP,國內廠商就再也不必為“斷供”提心吊膽了。任大任還是引用他奶奶的話,管這叫作“家中有糧,心中不慌”。對!咱奶奶說的對!去他奶奶的!老柴又給任大任滿上了他家鄉(xiāng)的原漿老酒。那酒是醬香的,卻是豆瓣醬的香。

連接成功。燒寫成功。眼見測試順利展開,任大任放下心來,回他辦公室路過了芯片設計部門的工區(qū),他停下了腳步?!苞棑簟毕盗械谝豢钚酒牧髌呀涍M入倒計時狀態(tài),這會兒正是這個部門最緊張忙碌的時候。

任大任也緊張,雖不像第一次MPW的時候那樣夜不能寐,但閉眼前、睜眼后琢磨的都是這事兒,連睡覺都夢見他親自把MPW完的樣片背回了公司,結果到公司才發(fā)現(xiàn)背回來的全是裸片,一顆都沒封裝。

老鄺走了快一個月了,這個部門的主管還沒招到,任大任不得不繼續(xù)暫代。四下里望去,這片工區(qū)也快坐滿了,他這一個月內就招進來五個人,可人手仍嫌不夠。有一個還是剛出校門沒多久的大學生,任大任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像老師在檢查作業(yè)。任大任當初曾經猶豫是否錄用這小伙兒,但這孩子目光中對于求職的熱切,還是為他爭取到了這個工作機會。

他回頭瞅了任大任一眼,略顯緊張地叫了聲“任老師”。任大任喜歡別人這么叫,跟他從所里出來創(chuàng)業(yè)的兄弟姐妹們至今還保持著這個稱謂,但老鄺來公司后,叫他“任總”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想到老鄺,任大任稍感不快。也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兒高就呢,他還得叫人把老鄺從前的職位從官網的招聘頁面上撤下來,這種職位不適合在官網上招。

許是他的語氣里帶出了心中的不快,小伙子答話的聲音有些顫。任大任意識到了這點,便想輕松地聊幾句,緩和一下氣氛,于是他就給這位正盯著“后仿真”的后端工程師講他從前碰上過LVS(版圖對比電路原理圖驗證)報告沒問題,結果流片依然失敗的慘痛經歷。他是當笑話講的,可小伙子卻是當教訓聽的,不僅沒笑出來,連鼠標都點不利索了。任大任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笑話被當成訓話,他也很無奈。

董事長辦公室緊鄰芯片設計部門,這個隔出來的空間是專屬于任大任的一方天地,雖然才十來平方米,卻也足夠他從老板的角色里走出來了。

任大任換上了奶奶親手給他縫的那雙“千層底兒”。還是這鞋舒坦,接地氣,就算在十八層樓高的地方也能接著。隨后,他從柜子里取出一個做工精細的錦盒。錦盒一尺見方,風格復古,盒身是孔雀藍色的細紋織布,頂面使用了象征祥瑞的刺繡云錦。輕撥開象牙的搭扣,一塊晶瑩剔透的長方形水晶置于錦盒當中。公司Logo居中刻在水晶上部,水晶的下部則以隸書鐫刻著“掌芯科技‘魚翔’系列首款DSP流片成功”的字樣以及該芯片的具體型號“ZHX320F28026”,中部不細瞧都發(fā)現(xiàn)不了,還有一個正方形凹槽,由淡淡的細線勾勒出四邊,才指甲蓋大小。

任大任取出水晶,隨手一扭,水晶就分成了上下兩片。他從衣兜里掏出那顆特意裝起來的芯片,來回吹了吹,又在袖口蹭了蹭,然后把它正面朝上放進了凹槽,將兩片水晶重新合而為一。他拿眼鏡布仔細地擦凈了上面的指紋和灰塵,將幾乎纖塵不染的水晶放回到錦盒里。那顆小小的芯片如同黑色的鉆石,被紅色錦緞映襯得更加奪目,閃爍著晶瑩剔透的光。任大任滿意地合上錦盒,扣好搭扣。此時,一縷春風拂面而過,在他臉上留下了一絲暖意,還有一絲得意。

湛藍的天空也似織了云錦,舒展在中關村東路上。那是他每天的必經之路。這條路,他來回走了十多年,他這十多年的人生,也一直都在這條路上。

當初公司擴大,尋址搬家,任大任特意找到東升大廈。這座大廈的大名,任大任久仰多年。2000年,他剛考來北京之際,東升大廈里可云集了不少創(chuàng)業(yè)的IT公司,儼然中國互聯(lián)網圈的地標建筑。后來,這里果真走出了兩家至今聲名顯赫的互聯(lián)網企業(yè),可其后的許多年,卻再未有其他公司追上那兩家公司的腳步。就這樣,在周邊新建的寫字樓一座座拼樂高似的拔地而起之后,這座大廈慢慢歸于沉寂。

不過,任大任還是將公司的新家安在了這里。當時有兩個選項,他放棄了樓層更低、價格也更低的那個。這對一家初創(chuàng)公司來說可不是一個理性的選擇,尤其是芯片這個大把燒錢的行業(yè),哪怕剛剛拿了大筆投資,都沒人敢說自己手頭兒富裕。況且,租賃中心的人還特意提醒他,這棟樓一共二十層,如果選十八層,上下班高峰可能一趟電梯就得等半個小時??扇未笕芜€是執(zhí)意選了十八層。因為從這里,他能看到自己的母校清華——他曾經發(fā)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讓母??吹阶约骸?/p>

風還是有點兒涼,任大任起身關上了飄窗。

窗對面的墻上掛著幅字:“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字跡灑脫中透著蒼勁,一點一畫都不落凡俗。這字是他的導師盧教授親筆題的、親手裱的。見字如面,任大任的手不經意間輕輕地按在了錦盒上。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2年5期,責編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