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2期|盛慧:與大海最親近的方式
對我來說,與大海最親近的方式就是吃海鮮。小時候,我吃過的海鮮極少,印象中,似乎只有帶魚、剝皮魚和海蜇。初二的英語老師是城里下放的知青,見過不少世面,他曾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我們,海鮮與江鮮的味道完全不同,喜歡吃江鮮的人,絕對不可能喜歡海鮮的,反之亦然。對此,我一直信以為真。到廣東生活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話說得過于絕對了,兩者皆愛的大有人在,我就是其中之一。
說來也真是慚愧,我是到廣東之后才在惠州巽寮灣第一次見到大海,也是在那里,吃到了平生第一頓海鮮大餐。海面上漂浮著一片片的漁排,是漁民們的“海上牧場”。晚上,我們在漁排上用餐,海浪起伏,漁排也如搖籃一般輕輕搖晃,走起路來,歪歪倒倒,像喝醉了酒一般。幾只海鷗在海面上覓食,我的心情也像這海鷗一樣,在海面上自由地飛翔。晚餐非常豐盛,有清蒸鯧魚、蔥姜炒螃蟹、椒鹽蝦、白灼花螺、粉絲蒸扇貝、炒花甲,還有湯色奶白的雜魚豆腐湯。海浪的聲音不停沖刷著我的耳朵,像是來自天堂的音樂,空氣中充滿著海水濃郁的咸腥味道,一邊聽濤觀海,一邊享用海鮮,讓我有一種神骨俱清的美妙感覺。也正是從那一天起,我完全在海鮮中“沉淪”,再也不能自拔了。吃完晚飯,天早已黑透,老板用快艇送我們回酒店,風從耳邊呼呼刮過,黏稠的漆黑無邊無際,我感覺自己像螢火蟲一樣渺小。
嶺南地區(qū)有著長長的海岸線,海域遼闊,海產(chǎn)豐饒,其豐饒程度,從唐人劉恂的《嶺表錄異》中可窺見一斑。書中記載了粵人先民一種獨特的捕魚方式,謂之“跳?”。仲春時節(jié),漁民站于高處觀察,看到陣云般的魚群到來時,劃小艇迎之,無須撒網(wǎng),魚兒就會爭先恐后地跳上船來。不過,回程的時候,千萬不能從魚群中經(jīng)過,否則,漁獲太多,有沉船之險。
讀到此處,我興奮不已,因為,這樣的美事,我小時候曾目睹過。具體是哪一年,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和父親坐船去外婆家。岸上的人和風景,都像在戲臺上一樣。河埠邊洗菜的老人,路上行走的人,還有那些草垛、破敗的小院,雖是尋常的景象,卻讓我感到無比新鮮。快到外婆家時,天色已暗,暴雨將至,天氣悶熱無比,我的身子黏糊糊的,就像是裹了薄芡的排骨。天色漸暗,昏暗的河面上,不時閃過一道道白光——魚兒不斷躍出水面,好像正在舉行跳高比賽。我心里暗暗地想,如果有一條魚正好跳到我們船上就好了??墒?,奇跡并沒有發(fā)生。船慢慢靠岸了,我仍心有不甘,慢騰騰地起身,就在這時,奇跡發(fā)生了,我的眼前閃過一道白光,船像撞到了大石頭,猛地搖晃了一下,一條傻乎乎的大魚跳進了我們的船艙。魚的身子比我還長,大人們說至少有二十斤重。當晚,我們就將魚拖回家紅燒了,從天而降的鮮美味道,令我永生難忘。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制作生猛海鮮歷來是粵菜師傅的拿手好戲,在很多外地的朋友眼中,粵菜幾乎就等同于海鮮。
海鮮之中,首先要說的當然是魚。我最愛的是斑魚,它們常年生活在石縫中,以吃魚蝦蟹類為生,肉多刺少,味道鮮美。一般以清蒸的方式保留鮮味,完美呈現(xiàn)清、鮮、嫩、滑、爽的特點。
我吃過很多次斑魚,有三次印象頗為深刻。一次是粥底浸斑魚,爽滑甘美,粥水賦予石斑魚絲一般的柔滑,上等的陳皮切成細絲,為魚肉增加了悠長的甘香。一次是吃朱砂斑,肉質細膩,味道鮮美至極。以前,我們只在吃牛扒的時候才用刀叉,可吃朱砂斑也要用刀叉,因為它皮質非常堅韌,吃到最后,我連魚骨架都不肯放過,直接拿在手里啃,樣子狼狽至極。還有一次是吃龍躉,三十斤以上的石斑魚稱為龍躉。魚皮厚韌腴美,魚肉緊致鮮香,魚肉以蒜蓉清蒸,魚頭煎焗,魚骨煲成的粥鮮美到令人難以置信。我一口氣喝了三碗,一打嗝,滿嘴都是迷人的香味兒。
除了斑魚,還有幾種魚讓我念念不忘。
黃皮頭,學名獅子魚,因其細鱗金黃、頭大而得名“黃皮頭”,它看上去不是很和善,牙齒尖利,像一個脾氣暴躁、正在發(fā)怒的老太太,但肉嫩刺軟、肉質細膩,味道鮮美,一般清蒸或蒜蓉蒸,如果香煎,煎熟的魚肉呈蒜瓣狀。初夏時分食用最佳,烹煮時切不可穿肚,否則魚油流失,味道也將大打折扣。這種魚在江門臺山、深圳大鵬、東莞虎門、廣州南沙等地都能吃到,虎門人尤其珍愛它,稱其為“虎門第一鮮”,喜歡加入豆豉醬蒸之,奇香無比。虎門名菜“蒸三干”,便是將麻蝦、黃皮頭、蜆干一起蒸,鮮上加鮮,無與倫比。
甲鱭魚,個頭不大,卻甚鮮美。細小的甲鱭魚可用煎焗做法,入口香滑鮮嫩,大黃鱭可用欖角碎蒸,清鮮入味。吃完以后,有一種被春光照亮的感覺,輕盈而又幸福。
飛魚,通體湛藍,幾乎與海水同色,如藍寶石一般,胸鰭有著美麗的花紋,宛若蝴蝶,特別發(fā)達,像鳥類的翅膀。它一會兒躍出水面,一會兒鉆入海中,好像真的在“飛翔”一般,一般做成刺身,甚為鮮美。
針魚長相奇特,嘴如同一根細長的針,身材頎長,因此命名為針魚。這種魚性情兇猛,香煎,爽中帶甜。
烏頭魚,又稱“新魚”,肉多骨少,以肥美著稱,東莞虎門人一般用檸檬蒸烏頭魚,或者鹽煸烏頭,滴上檸檬汁,焦香、鮮甜。魚卵可干制成烏魚子,俗稱“烏金”,為臺灣人的最愛。
除了鮮魚,廣東人還愛吃咸魚,民間就有“咸魚貴過雞”的說法,最常見的咸魚肉餅,本地人視若珍寶,外地人卻不太吃得慣。
生活在粵西地區(qū)的陽江人,幾乎和法國人一樣浪漫,他們給食物取的名字,總是讓人浮想聯(lián)翩。其中,最有特色的是“咸魚三味”,這三道以咸魚為主角的菜,名字起得都很有趣,一道叫“一夜情”,一道叫“生死戀”,另一道叫“干柴烈火”。
“一夜情”,是指腌制一晚的魚?!耙灰骨椤保瓉斫小耙灰观簟?,以前的漁民打魚不是當天往返,又沒有冷藏設備,為了保鮮,便將漁獲放入裝著海鹽的埕中?,F(xiàn)在的工藝是放在埕里腌制一夜,第二天拿出來曬干。采用這種做法的魚,主要是紅杉魚,做成的菜品,咸、香、鮮、嫩,除了單獨蒸,還可以與豬腩肉一起蒸制,有了豬肉的助陣,香味更加悠長。
“生死戀”則是將咸魚與鮮魚放在一起煮,做法很簡單,把切好片的梅香咸魚和新鮮海魚一片片交疊,配上少許姜絲,兩種味道口感相互交融,產(chǎn)生出別樣的風味,清香繞舌,成鮮無比。
“干柴烈火”其實就是蔥爆蓋蘇文。蓋蘇文是一種深海魚,皮似鱷魚,肉質鮮美,紋理為條狀,很難捕撈,出水即死,因此,漁民們只能將其腌制,吃的時候用大火爆炒,肉質又干又硬,嚼勁十足,余香滿口。
除了魚,嶺南人的餐桌上還少不了蝦的身影。他們吃蝦,一方面是眷戀蝦的鮮美,另一方面,在粵語中,“蝦”與“哈”同音,有“哈哈笑”的美好寓意。
上湯焗龍蝦是粵菜宴席菜的經(jīng)典之一,也是中西合璧的典范之作。一般用花龍蝦,高湯則是用龍骨、整雞、鴨、金華火腿熬制八小時而成。該道菜將龍蝦的鮮美與上湯的醇厚合二為一,潔白如雪的龍蝦肉口感脆爽,吸收了高湯的鮮味后,鮮美無比。也可以蒸水蛋,水蛋盡情地挽留著龍蝦的鮮味,柔嫩、鮮美,每一口都無比驚艷。此外,還有“芝士焗龍蝦”“龍蝦刺身”“龍蝦湯”等。老食客認為,雌性龍蝦比雄性龍蝦味道更勝一籌。
湛江硇洲是一座小島,這里自古就是豐饒的漁場,出產(chǎn)的小青龍非常有名,肉質爽口,肉汁濃香,用白胡椒來焗,味道尤美。開片后,加入蒜蓉粉絲烤,也非常美味。
蒜蓉與龍蝦常常如影隨形,香港的大廚們腦洞大開,又在中間加入了一位神秘的嘉賓——水蜜桃,做成了水蜜桃蒜蓉龍蝦。極品的水蜜桃體形碩大,汁水豐盈,簡直可以和灌湯包媲美。將龍蝦開片,把蒜蓉和水蜜桃搗成醬,涂于龍蝦表面,加火烤制,蜜汁滲入龍蝦肉,吃起來,有絲絲縷縷的水蜜桃的慵懶甜味,滿口生香。
瀨尿蝦又叫“皮皮蝦”“蝦菇”,據(jù)漁民們說,它離水時,身上總有一股水會流出來,好像嬰兒撒尿一般,故得其名。有一年,我和一幫朋友在珠海萬山租船打魚,魚沒打到幾條,卻打了十幾斤瀨尿蝦,大的有小手臂一般粗,小的則細如手指。中午,在船上吃飯,船家的做法是白灼,清甜鮮美。剩下的幾斤瀨尿蝦,我們帶回酒店,讓大廚代為加工,大廚用椒鹽炒制,肉質爽脆,特別香口,回味時,似乎還吃到了咸蛋黃的綿長酥香。爆膏的瀨尿蝦是最堪回味的,蝦子飽滿緊實,入口一咬,香味四濺,感覺很像臺灣的烤烏魚子。瀨尿蝦雖然好吃,但吃的時候需要一點技術,否則會戳破手指,我的方法是先給它松一松骨,然后將筷子插入頸部,用力一扯,盔甲完全脫落,露出魷魚絲一般長條的肉,吃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嶺南地區(qū)的蝦,品種甚多,最常見的是九節(jié)蝦、羅氏蝦、基圍蝦和白蝦,廚師們一般用來白灼,有時候也爆炒。上海的新雅粵菜有一道名菜,叫西施蝦仁,用牛奶來炒蝦仁。惠東有蝦干粉絲燜南瓜的做法,十分獨特,別處沒有。有一年,我去惠東采風,當?shù)匚穆?lián)的領導很客氣,給每位作家贈送了一袋蝦干,每只蝦干的個頭足足有半只手那么大,空口即可食用,吃完之后,居然連喝白開水都是鮮的,像是喝高湯似的。
油泡蝦仁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這與它的制作方式密不可分。把雞蛋清、味精、精鹽、干淀粉、小蘇打一并放在碗中,攪成糊狀,放入干爽的蝦仁,入冰箱凍腌,這個步驟不僅讓蝦仁入味,還可以提升它的脆爽口感。旺火燒鍋,加入豬油,燒至微沸時,讓蝦仁泡入其中,不停攪動,以免粘鍋。半分鐘后撈起,濾油,勾芡。嘗之,清鮮爽口,唇齒留香。
胡椒焗蝦也別有風味。將蝦腌制入味,用白胡椒焗之,在水分散逸的同時,蝦肉貪婪地吸收著香料,最后幾乎變成了蝦干,口感結實,每一口鮮甜的蝦肉中,都充滿濃郁的胡椒香味。廚師告訴我,一定要用海南白胡椒,香味才夠濃郁。
海膽是許多食客心目中的極品珍味,它渾身長刺,樣子很像板栗。初到廣東時,我對海膽還不甚了解,只聞其名,未見其身。記得有一年盛夏,一幫好友相約去深圳小梅沙游玩,下午灼熱,滾滾的熱浪讓人望而生畏,大家都躲在酒店的空調房里呼呼大睡,一個個懶洋洋的,像燉爛的海參。從窗戶里望出去,路上行人稀少,偶爾出現(xiàn)一個,也瞇著眼睛,愁眉苦臉,像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似的。太陽落山以后,幸福的時刻也隨之到來,人們從四方八方擁向了海灘。我們去海灘邊吃晚餐,蒸騰的暑氣已被一掃而空,涼爽的海風像鴿子一樣鉆進衣服,不停拍打著翅膀,讓人心情舒爽,胃口大張。除了各式海鮮之外,我們還叫了一份蛋炒飯,這炒飯綿軟適口,香味要比一般的蛋炒飯濃郁得多,大家你爭我搶,很快就被一掃而光。后來,又叫了一份,同樣如風卷殘云,前前后后,竟然一共叫了四份炒飯。等到結賬的時候,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 一頓普普通通的夜宵居然吃掉了一千多塊。以為被人當成了“水魚”,再仔細一看菜單,那炒飯原來不是普通的炒飯,而是海膽炒飯,每份要一百二十元。從那時起,我對海膽的印象便深刻起來。再后來,我才知道,海膽還可以做成刺身,冰涼爽滑,吃上一口,便可品嘗到暗藏于大海深處的鮮美味道。無怪乎美國著名美食評論家露絲·雷克爾曾這樣贊嘆:“一堆堆柔軟橙色的海膽卵肥美多汁,芬芳如熟杧果肉?!?/p>
生蠔甘美柔軟,有“海底牛奶”之稱,深圳的沙井蠔,尤其出名,色澤乳白,肥嫩爽滑。沙井蠔之所以特別肥美,與養(yǎng)殖的方法密不可分,當?shù)厝朔Q為吊養(yǎng)。原來,在兩百多年前,有一艘載滿缸瓦的木船,在沙井附近的海面上被臺風打翻,船上的缸瓦全部落到海里,后來當?shù)氐娜藗凅@訝地發(fā)現(xiàn),海底的缸瓦片上都寄生了又肥又大的蠔。從那時起,沙井人就開始利用海區(qū)養(yǎng)蠔,并特意在收蠔前把生蠔搬到海水較深、餌料特別豐富的“肥育區(qū)”去“寄肥”。吃蠔要講季節(jié),冬前最合時宜。在沙井,生蠔已有超過一百種吃法,其中有一種“蠔豉蒸臘腸”,最令我神往。
臺山汶村蠔、珠海荷包島蠔也很出名。陽西程村蠔的特點是體大,味道鮮甜,色澤光潔。我在珠海橫琴吃過一次全蠔宴。印象最深刻的是芝士香蠔,肥柔味鮮,感覺不像吃海鮮,倒像是在吃甜品一般。
珠海廟灣島,水清沙幼,被稱為中國的馬爾代夫,島上有一種辣螺甚合我意。辣螺之所以叫辣螺,是因為它尾部有些微的辣味,其長相平平,殼表面為灰綠色和黃褐色,但味道不同尋常,又被稱為荔枝螺,肉質比一般的螺脆爽,入嘴時略苦,但苦中帶甘,甘中帶鮮,豐腴細膩,充滿變化,好吃到停不下嘴。
“將軍帽”,是“伶仃三寶”之一。它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樣子很像清朝將軍的帽子。我第一次吃“將軍帽”是在珠海一家酒店。該酒店占據(jù)了島上的一角,風景如畫,房間是落地的大玻璃窗,外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海水清澈,藍得發(fā)綠,正午的光斑隨波起伏,如銀色的小魚在海面上歡快地跳躍。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享受美味,本身就是一種神骨俱清的享受?!皩④娒薄钡奈兜懒钊梭@艷,其肉質富有彈性,有點像鮑魚,但比鮑魚更加清甜爽口。
珠海斗門蓮洲鎮(zhèn)、中山黃圃大魁水道一帶,咸淡水交界處,盛產(chǎn)沙蜆。所產(chǎn)之蜆,殼呈黃綠色,故稱之為黃沙蜆。在高溫之下,蜆殼打開,露出嫩白的身子,其味甘而鮮美,清明前后最為肥美。
新會睦洲鎮(zhèn)也盛產(chǎn)黃沙蜆,又肥又嫩,在這里,黃沙蜆有一個更生動的名字,叫“卜卜蜆”,因為,在蒸煮的過程中,蜆會發(fā)出噗噗的響聲,好像情侶親嘴的聲音一樣。
潮汕地區(qū)盛產(chǎn)薄殼。清代嘉慶版《澄海縣志》曾記載:“薄殼聚房產(chǎn)海泥中,百十相粘,形似鳳眼,殼青而薄,一名鳳眼鮭。夏月出佳,至秋味漸瘠。邑亦有薄殼場,其業(yè)與蚶場類。”
潮汕當?shù)亓鱾髦S多與薄殼相關的有趣俗語,比如,“吃薄殼找不到腳屐”,意思是說薄殼的殼堆成了小山,連鞋子都找不到了。還有更夸張的說法,叫作“食薄殼找不到奴仔”,奴仔是小孩的意思,意為大人忘我地吃薄殼,殼把孩子都埋在了里面。這當然是夸張的說法,是潮汕人才懂的幽默,但也足見他們對薄殼的熱愛非同一般。
“夜昏東,眠起北,赤鬃魚,鮮薄殼?!北さ某粗疲v究厚油大火快炒,以求最大限度保留鮮甜的本味,在高溫之中,薄殼像細小的花朵一樣怒放開來,起鍋前還會用九層塔賦予其濃郁、獨特的清香,吃到嘴里,些微的鮮甜,如星子在夜空閃爍。
薄殼又叫“海瓜子”,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但以農歷七八月最“當時”,這個時節(jié)的薄殼肉最厚味最鮮,母的膏黃誘人,公的則肥白圓潤。我有幸在惠來隆江吃過一次最“當時”的薄殼,印象特別深刻,殼中的肉圓滾滾的,像花生仁一樣可愛,極肥嫩鮮美,一顆有平時的三顆那么大,小小的成就感激勵著我,真是好吃到停不下嘴,一連吃了三盤,方才心滿意足。俗話說“秋風起,蟹肥薄殼瘦”,到了秋天,薄殼的肉就小得可憐。
割薄殼、洗薄殼是十分辛苦的工作。收獲的季節(jié)一到,凌晨三點就要開工,還要裸體潛入海水之中,將一袋袋薄殼送到船中,潮汕地區(qū)有現(xiàn)成的薄殼賣,用陰陽火煮之,在滾水之中,殼肉像跳傘一樣,一個個爭先恐后從殼中跳出來,漂浮于水面,一大堆薄殼,也只有小小的一碗薄殼米。有人喜歡一勺勺挖著吃,但我還是覺得一顆一顆地吃更有樂趣,畢竟不是所有的食材都是用來飽腹的,有的只是為了嘗嘗味道,就像吃瓜子一樣,一吃就停不下嘴來。對于吃這件事,各人有各人的所好,有人求肉多,有人求味美,薄殼肉少,但味美絕妙,有這份慢慢品咂的閑心,我覺得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香港人愛吃跳螺,可白灼,也可用醬汁炒。蔥油螺片,是我極喜愛的菜式,螺片切得極薄,如玉蘭片,蔥香隱約,口感爽脆,十分怡人?;菀彩浅R娭?,廣東人稱“東風螺”,宜白灼、點芥末。
狗爪螺的樣子很特別,外形長得像狗爪,肉質鮮嫩,軟滑中帶著嚼勁,有濃郁的海水鮮味。
響螺也深受嶺南人的寵愛,因漁民常用其殼做號角,故名。響螺長于深海,鮮香爽脆,可與鮑魚媲美,秋冬季節(jié)最為肥美,它是煲湯的絕佳食材,一道花膠響螺瘦肉湯,滋味醇厚,鮮美無比?;浫诉€給響螺取了一個別名——“粉蝶”,有道傳統(tǒng)菜叫菊花螺片,廣東人就美其名曰“粉蝶穿花”,意境甚美。
潮汕人愛吃深海大響螺,這是十分名貴的食材,它之所以金貴,是因為不能人工飼養(yǎng),須潛入海底捕撈,它的生長十分緩慢,長到一斤半重就需要五至八年,出肉率也很低,凈肉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汕頭南澳出產(chǎn)的大響螺飽滿、嫩滑,品質最佳。
大響螺最經(jīng)典的做法是白灼,為保證最佳口感,最好現(xiàn)場堂灼,因為口味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變化,傳菜的時間會影響口感。制作的方法,看起來有些暴力,要直接敲開螺殼,去掉螺頭和螺尾,切片。切片時,講究滾刀、厚切,一只螺只切一片,如果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口感就會遜色很多。切片后,用高湯迅速灼熟,十幾秒即可,然后淋上熱雞油,封香,以保持最佳的口感。
這道菜,算得上是潮州菜里最貴的一道海味了,色澤奶白,脆嫩爽口,清甜無比。蔡瀾曾說,幾十年前,他父親在香港吃一片要三百港幣,現(xiàn)在的價格約一千一片。不過,價錢雖然高昂,仍有許多食客趨之若鶩。一位大廚告訴我,有個老板甚愛此物,幾乎到了迷戀的程度,每次都要指定他做,一口氣吃上三片方才覺得過癮。
明爐燒作的做法比較傳統(tǒng),要以炭火來燒,在燒的過程中不斷往螺殼中加入火腿和高湯組成的料汁,火要先文后武,讓螺完全吸收料汁,整個過程要持續(xù)四十分鐘,切片食用,口感很像澳洲干鮑,還帶著炭火的美妙清香。有些酒樓,在燒的過程中會加茅臺酒,極度豪奢。這種做法現(xiàn)在已很少見到。明爐燒作是最接近原始的做法,舊時,漁民們撈到響螺,就是直接扔進柴火之中,食用時敲碎螺殼。
響螺渾身是寶,螺頭也是美味,可以加橄欖煲成橄欖螺頭湯,也可制成春菜煲。螺尾一般用來油炸,極香,最適宜佐酒。潮菜大師朱彪初在《潮州菜譜》一書中曾寫道:“螺尾最香,一定要擺上。如食客見無螺尾,食后就不付錢,這是潮州人的規(guī)矩。”
湛江地區(qū)海產(chǎn)豐富,這里盛產(chǎn)一種讓人又愛又怕的美食——沙蟲。沙蟲又稱“海腸子”,人稱“海底味精”,生長在沿海灘涂,退潮以后,婦女們便去沙灘上挖沙蟲。最經(jīng)典的做法是蒜蓉蒸沙蟲,用沙蟲來煮粥,口感清美鮮甜,還可以跟生蠔同煲,鮮美無比。炸沙蟲也是頗常見的,酥脆香口,口感很像薯條。說實話,第一次吃沙蟲還是需要一點勇氣的,但吃了第一條,就忍不住想吃第二條了。
湛江的干瑤柱也很有名?;洸藴辶镣铬r,干瑤柱是其秘密之一,干瑤柱俗稱干貝,其色澤淺黃,溫潤誘人,鮮味濃郁悠長,除了煲湯,還可以用來蒸水蛋——這是我大女兒非常喜歡的菜式。有一次,我們去看芭蕾舞表演,在劇院旁的酒樓用餐,她一個人包圓了瑤柱蒸水蛋,最后,還像小狗一樣將碟子舔得干干凈凈。進了劇院,剛一落座,旁邊的一對和善的老夫婦就笑著跟我們搭話。他們告訴我,剛才看到我和女兒一起吃飯的場景,覺得無比溫馨,想起了遠在美國的女兒,他們的女兒也最喜歡瑤柱蒸水蛋。
臺山下川島也盛產(chǎn)海鮮,我在那里吃過醉蟹和白灼墨魚仔,至今難忘。
記得那一次我們上島時已是掌燈時分。天光昏暗,海風吹在身上,已經(jīng)沒有白天的灼熱,而是像冰過的啤酒一樣清爽,古銅色的月亮懸掛在夜空,讓海面上閃爍著柔和而浪漫的光芒。游客們趿著拖鞋出來覓食,餐廳里人頭攢動,海鮮微腥的味道飄拂在小島的每一個角落,我們放下行李,便下樓享用晚餐。
最驚艷的是醉蟹,吃醉蟹的過程,是美妙而又帶著一點刺激的過程。未經(jīng)煮過的花蟹,殼咬起來很脆,像鍋巴一樣。蟹肉的口感與熟食不同,有點像果凍,在舌尖慢慢化開。湯汁中雖然加入了辣椒、醬油和醋等味道濃郁的作料,但絲毫沒有掩飾肉本身的清甜,輕輕一咬,鮮美的味道便滾滾而來。
吃飯時,聽到餐廳的老板跟人聊天,說準備出海,我們便尾隨而上,當?shù)弥麄円プ侥~仔時,我們死皮賴臉地上了船。風浪不大,船卻晃得很厲害。小船在海上開了十來分鐘,到達了漁排,閃爍的燈光下圍滿了墨魚,這些圓頭圓腦的小家伙,誤把這里當成休閑廣場,正歡快地跳著華爾茲呢。漁民眼快手疾,一網(wǎng)下去,墨魚仔們就迷迷糊糊地被撈了上來。船往回開的時候,我們一路都咽著口水,因為,這些可憐的墨魚仔過一會兒就會成為我們的美味。回到酒店就開始生火,過了幾分鐘,鮮嫩至極的白灼墨魚仔就上了桌,用牙簽挑一個,蘸一下豉油,放進嘴里,肉質很脆,不一會兒,它就像氣泡一樣消失了,再喝一口啤酒,滿嘴的鮮味與冰爽的啤酒一起在嘴里翩翩起舞,那種美妙的感覺,難以名狀,永生難忘。
(原載《雨花》2022年第2期,《散文海外版》2022年第4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