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新散文”小輯 《雨花》2022年第10期|吳佳駿:靈魂遺物
編者按:
“新散文”概念自1998年被正式提出以來,至今已近二十五載。這場轟轟烈烈的散文革新運動,有力地回應著時代變革,實為大勢所趨。其代表作家,通過艱苦卓絕的探索,極大地拓展了散文的邊界,擴充了容量和精神空間,更重要的是,革新了散文觀念,重塑了散文形象,重建了散文精神。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將“新散文”視為散文領域的“先鋒文學”。二十多年過去,“新散文運動”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李敬澤、于堅、張銳鋒、馮秋子、周曉楓、寧肯、祝勇等作家創(chuàng)作出了一大批在文體上“不為格套所拘,不為章法所役”,在面目上極具辨識度,在高度上不斷觸碰散文寫作天花板的力作。在他們的影響下,更多的年輕作家自覺地投身于這一余波蕩漾、蔚為大觀的文體革新運動,“新散文”也由當初的小眾成為當下散文寫作的主流。為了展示“新散文運動”最新成果,《雨花》特別策劃了這一小輯。本小輯推介的六位青年散文作家,相較于前輩,固然還沒有創(chuàng)作出足夠令人信服的作品,但他們風華正茂,正處于寫作的上升期,且已呈現(xiàn)出較為清晰的面目與腔調,值得期許。作為一家敏銳地感應著時代脈搏、引領與呼應著文學潮流、推出過諸多文學新人的文學刊物,《雨花》樂意為青年作家的成長鼓與呼。
靈魂遺物
吳佳駿
假使記憶有顏色,它應該是黃色或紫色呢,還是白色或黑色?這我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這篇文章來自眾多人的記憶,卻獨出于一個人的現(xiàn)實。當現(xiàn)實與記憶相遇,它所呈示出的顏色將不再是單色,而是一種混合色,朦朧、混沌,像夜幕下的光暈,只能讓人看見斑駁的碎影,不能看見明晰的整體。因為,真正適合講述這個故事的人,已經死去。我不過是替死者修復他生前的記憶,以使其尚繼續(xù)活在人世的親人不至于那么痛苦,從而獲得些許寬慰和勇氣罷了。當然,作為讀者,你們也可以選擇不看不聽,畢竟這個故事太罕見了,估計永遠也不會發(fā)生在你們身上。但是,世事無常,誰又能擔保這樣的故事,不會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發(fā)生呢?
最先浮出記憶水面的,是一根纖細的繩子。確切地說,不是繩子,而是一根線_——手機充電線?,F(xiàn)在,它正被我的朋友李紅緊緊地拽在手里,成為一件“靈魂遺物”。事情都過去半年時間了,李紅還是無法從那恐怖、暗黑和苦痛的深淵中掙扎出來。她越來越沉默孤僻,將自己徹底封閉起來,似乎連陽光、空氣和水也不再需要。她已然失去了追問活著的意義的興趣。三個月前,她還會流淚,白天和夜晚都流。如今,是淚也不會流了。倒不是她的淚水已經流干,而是她清楚地意識到,即使流再多的淚,也不能將死流成活。
我和友人們都很同情李紅的遭遇,也替她感到惋惜和傷懷。畢竟她今年才三十七歲,正值一個女人的花樣年華,大家都不忍心見她凋零和枯萎??晌覀冇钟惺裁崔k法呢?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劫難,誰也逃避不了。只是李紅的劫難太大了,大得足以讓她失去對生的信念。
還是從那根線說起吧。
半年前的一個周末,身為護士的李紅從醫(yī)院上完夜班回家,清晨的薄霧裹著街道兩旁的行道樹,有一種冷寂之感。秋越來越深了,街邊除了幾個晨跑的人,再就是幾個挑著蔬菜進城兜售的農婦。李紅在街邊的早餐店買了幾根油條和兩杯豆?jié){,眨著疲憊的眼睛,沒精打采地朝家趕。她念初中的兒子李玉青還在家中,她想跟他共進早餐。自從她離婚后,覺得虧欠孩子的太多了。她的職業(yè)不允許她勻出更多的時間陪伴孩子,好在孩子從不抱怨,生活很獨立。孩子的父親是個企業(yè)老板,每個月會按時給他的卡上打一筆錢,確保他能正常學習和生活。但是李紅明顯覺察到,她的孩子并不快樂,平素總是沉默寡言?;氐郊?,不是躲進房間玩手機,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覺,從不跟人接觸和交流。李紅有次專門請了年假,試圖帶他出去旅行,竟然遭到了孩子的強烈拒絕。萬般無奈之下,她還曾偷偷帶孩子去看過心理醫(yī)生,結果整整一個月孩子都不理她。她已經不知道該怎么跟孩子相處,日子實在是太壓抑了。為這事,她背地里不知哭過多少次,還學會了抽煙。她的孩子肯定不知道,許多個深夜,當他熟睡后,他的母親都是獨自拿把椅子,在客廳的陽臺上等待天亮的。第二天,她還得掩藏倦意,故意露出笑臉,盡力給孩子營造一個輕松的家庭氛圍。李紅想,也許等孩子再長大一點,上高中或大學就好了。到那時,她也就解脫了。
然而,她的兒子沒有給她這個解脫的機會。那天清晨,李紅提著熱乎乎的早餐打開房門時,卻并不見李玉青的身影。跑去臥室查看,李玉青的外衣外褲還掛在衣架上,拖鞋擺放在床前,手機也在床頭柜上放著。李紅以為兒子在上廁所,大喊幾聲,沒人應。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空無一人。李紅慌了神,拿起手機給前夫打電話,前夫也說孩子沒去他家。情急之下,她只能選擇報警。當警察匆匆趕來時,李紅已經暈死過去。
誰也不曾料到,就在李紅提著早餐回家的路上,李玉青已經躲在臥室的衣柜里,將手機數(shù)據(jù)線纏在橫杠上,勒死了自己。李紅無法接受這個結局,她想不通,孩子為何要這么做。他算好了母親回來的時間,他不想給母親見最后一面的機會。他是要以這種方式來懲罰母親和父親,還是懲罰他自己?也許,他誰都不想懲罰,只是太累了,想去一個沒人可以找到的安靜之地休息一下,換個活法。
李玉青的手機微信錢包里,還有兩萬多塊錢的余額。李玉青的微信通訊錄里,僅有兩個好友,一個是睡他上鋪的同學,一個是他的班主任。
李紅說:“也許這個孩子原本就不屬于我?!彼f這話時,我就坐在她身旁。她手里捧著的那杯紅茶,在橘色燈光照射下發(fā)出血紅的光。我深知李紅的悲傷,故意說些跟死亡無關的話題,以轉移她的注意力。誰知李紅接著說:“我原以為,生下這個孩子,他就命定是我的??珊髞砦也虐l(fā)現(xiàn),我生下的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夢想,一團欲望,一個惡果。不然,我傾盡全力,用善去呵護和澆灌他,他不會以死來回報我,這太殘忍了?!?/p>
我不清楚李紅到底經歷了什么,只多次聽她說,她恨自己的前夫。在各種場合,李紅都曾咒罵她的前夫人面獸心,冷酷無情,言語中充滿了硝煙,恨不得將她前夫碎尸萬段??伤胺蛭沂且娺^的,身材高挑,濃眉大眼,待人溫和厚道,彬彬有禮,給人的感覺是一個有涵養(yǎng)的謙謙君子,并非如李紅罵的那樣虛偽和陰險,除非我看到的都是假象。倘若真如此,那婚姻莫非的確是一個牢籠,站在牢籠外面的人和蹲在牢籠里面的人,看到的是絕對不同的兩種風景?
窗外彤云密布,風颯颯地吹刮著樹木和掛在窗欞上的風鐸。我能感受到李紅內心的焦躁,她點燃一支煙,用力吸了兩口,吐出的煙圈瞬間被風卷跑。我起身將窗戶關嚴,希望她能平復心緒。良久,我試探性地問她:“你前夫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使你如此記恨他?”李紅沒有抬頭看我,滴落的眼淚打濕了地上的煙灰。我突然意識到此話問得欠妥,欲借故離去。剛轉身,李紅睜大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我說:“你別走?!蔽疫t疑了一下,只好又坐下來,看她點燃第二支煙。
“李玉青的死,他是負有責任的?!崩罴t說。這一句,使她打開了話匣子。窗外的驟雨“噼噼啪啪”擊打著窗玻璃,也擊打著李紅那顆如玻璃般易碎的心。在李紅長達三個半小時的傾訴中,我約略了解到她之所以仇恨前夫的原因。
時間回到十四年前,李紅產下孩子的第二天,她前夫就離開了她,搬去另一套房子居住,將她們母子倆遺棄在醫(yī)院。李紅說,她那會兒死的心都有。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她早就去了陰曹地府,永世不再投胎做人。母親每天拖著老邁的身軀任勞任怨地悉心照顧她,給她一絲稀薄的溫暖,她真的覺得活著毫無意義,內心的恥辱感像大石頭般壓得她喘不過氣。
李紅深知此事讓母親蒙羞,也讓自己蒙羞。她跟丈夫結婚時,母親是極力反對的,要不是她以死相逼終使母親屈服,自己也不可能成功步入婚姻的殿堂。母親當時反對的理由是,李紅找的這個男人比她大十幾歲,又離異,還帶著一個孩子,而李紅則是一個黃花閨女。借她母親的話說,這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衫罴t就是喜歡這個男人,認為他成熟、穩(wěn)重,有事業(yè)心和責任感。李紅結婚后,這個男人委實也曾讓她感覺到安全和踏實,不但讓她衣食無憂,還對她百般疼愛。直到臨產前,李紅都對自己的丈夫贊譽有加,覺得自己這輩子總算找到了如意的男人。
只是,李紅的母親一直對女兒的婚姻持悲觀態(tài)度。對女婿也不冷不熱,形同外人。李紅每次領著丈夫去看母親,任憑丈夫表現(xiàn)得多么熱情和孝順,母親的臉上都沒有過笑容。李紅的丈夫知道岳母厭惡他,但為維持婚姻關系,只好忍氣吞聲。李紅覺察到丈夫心中的苦悶和怨氣,漸漸地,她就很少帶丈夫去看望母親了,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一個人單獨去。
有一次,李紅很認真地問母親:“媽,我跟他已經是合法夫妻了,你咋還對他抱有成見呢?”母親佯裝平靜地說:“我對他沒有成見啊,你們好就好?!崩罴t明白母親的言不由衷,但也不戳破,她怕跟母親再次撕破臉皮。在這個世界上,母親可是她唯一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了。
幾年前,我曾聽李紅講過她母親的事。她母親沒有固定工作,先后開過雜貨店和縫紉店,還賣過水產和豬飼料,整天都在為生計奔波。在李紅的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過閑暇,總是起早貪黑,也很少管她。但父親非常疼愛母親,他在縣法院上班,每天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買菜做飯,等母親回來吃。吃完飯,父親還會給母親捶肩膀,燒洗腳水。那時李紅正念小學,每當看見父親為母親做的一切,幸福的潮水就在她的心中蕩漾。無疑,父親為李紅樹立了榜樣。
可轉眼間,這個榜樣就坍塌了。李紅上初一第一學期的一個周末,回家后看見母親坐在椅子上泣不成聲,父親則坐在一側抽悶煙。她當時就嚇著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問父親,父親緘口不答;問母親,母親沉默不語。一種不祥和恐懼的氣氛籠罩著他們家。第二天,李紅早早地起床,懂事地做了一頓早餐,等父母笑逐顏開地過來吃飯。誰知,她等來的卻是一個令人悲痛的消息——她的父母要離婚了。
李紅承受不了這突然來襲的打擊,她長久地跪在父母面前,請求他們看在自己的份上,不要離異。她的母親無奈地抱住她痛哭,她的父親則板著臉,態(tài)度十分堅決。李紅已經知曉,是她父親提出離婚的,說他很壓抑,他跟妻子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只剩親情在維系。其實,李紅早就發(fā)現(xiàn),雖然父親對母親很好,但他們早就開始分床睡覺了。那時,李紅還不能完全理解大人們的感情,也阻止不了大人們的決定。在苦苦哀求之后,她父母到底還是分道揚鑣,成了陌路人。
只是,在父母離婚之后,李紅才真正搞清楚,他父親早就跟另外一名女性糾纏在了一起。那位女性李紅見過一次,長得比她母親漂亮,也比她母親年輕。據(jù)說,這位女性是一樁案件的被告,李紅父親是案件的主審法官,兩人因此結緣并產生了感情。李紅曾幾度想向父親求證此事的真假,終究還是放棄了。她覺得,事情既然走到那一步,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義呢?但自此,李紅開始恨父親,她認定是父親辜負和背叛了母親,她拒絕再與父親見面。直到前年父親去世,李紅才被迫出面處理父親的后事。見到躺在棺材里的父親的遺容時,李紅忍不住號啕大哭。父親的第二任妻子和同父異母的妹妹,就站在旁邊愣愣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哭父親,還是在哭自己,抑或哭已成煙云的往事、悲傷和寬宥。
李紅很希望母親能出現(xiàn)在父親的葬禮上,遺憾的是,直至父親入土,母親都沒有現(xiàn)身。她理解母親,但她不能強迫母親。她深知,離婚后的母親一直在期待父親回心轉意,直到父親跟現(xiàn)任妻子生了孩子,母親才徹底絕望。李紅的母親本想獨孤到老,后經李紅百般勸解,才同意跟一個喪偶的男人重新組成家庭。
母親有了新家后,李紅更是感覺自己成了“孤兒”。每逢放假,她哪都不想去,只想在寢室里待著。其他同學都回家去與父母團聚了,她卻不知道該去哪里。她的情感無處寄托,心靈得不到安放,仿佛這個世界將她拋棄了。焦慮、自卑、孤獨和迷惘,編織成一張無形的巨大黑布,將她死死包裹住,她成了一個有家不能回的游子。這種感覺時刻纏繞著她,直到她衛(wèi)校畢業(yè)參加工作,都沒有消散。
或許正是有前車之鑒和切膚之痛,李紅的母親當初才會那樣反對她的婚姻,她不愿自己的悲劇再次在女兒身上重演。李紅到底還是年輕,結婚時沒有聽從母親的勸告,陷在愛情的泥潭里不能自拔。若不是她丈夫的行為使她警醒,她依然活在自己制造的童話里,做著天使的夢。
李紅說,她丈夫遺棄他們后,她也曾像母親當年期待父親回心轉意般,期待自己的丈夫能回心轉意。甚至她還哀求過、哭訴過,像奴隸乞求奴隸主一樣??伤煞蚓褪菬o情,軟硬不吃,哪怕李紅要跟他對簿公堂,他也毫不畏懼。不得已,李紅痛定思痛,主動提出跟丈夫離婚,只求他能定期支付孩子的撫養(yǎng)費。她想,從今往后就是天塌下來,她也會堅強地苦撐,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不讓其遭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李紅是我堂姐的表妹,初中三年,我們三人是同窗,也是相互最信任的朋友。雖然各自成家后都很少聯(lián)系,但僅憑這交情,她兒子李玉青自殺那天,說什么我都應該趕去現(xiàn)場,幫她處理善后事宜??善赡翘煳也辉冢粠蜔o聊的文人,去一個無聊的地方,干無聊的事情去了。待我從外地回來,她兒子已經火化。
我總琢磨如何才能幫助李紅從失子的悲痛中走出來,可事實證明,無論我做什么,都無法減輕她的悲痛。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精神恍恍惚惚,魂魄好似脫離了她的肉體。醫(yī)院領導見她萎靡不振,擔心工作出錯,給單位制造麻煩,準許她休假,在家調整一段時間。李紅基本足不出戶,清早起來就跑去陽臺上呆坐,手里拿著那根葬送掉兒子的手機充電線,在自己的脖子上晃來晃去。我怕她想不開,經常抽空去看她。她見了我,也不說話,只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自知幫不了她,我所能做的不過是陪她坐坐。
生活永遠不能給人以完整,這不完整有時是一種酷刑,有時是一種煉獄,牽引著人走向自身的劫運。我想,李紅經得起這劫運的折磨嗎?一切都不確定,一切都是未知。那么,索性留給時間吧,也唯有時間才是任何創(chuàng)傷和災難的良藥。
這樣想過之后,我去看李紅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她需要一個安靜的空間,需要在這個安靜的空間里,讓淚水浸泡,讓痛苦淘洗。否則,她很難使滴血的傷口愈合,很難完成自我的重生。
果不其然,在一個飄著微雨的黃昏,李紅給我打來電話,希望我第二天能陪她去見一個人。我問見誰,李紅說:“我兒子的班主任?!蔽疫@才想起,那是李玉青兩個微信好友中的其中一個。李紅說,她思忖了許久,覺得有必要去見見這位女老師。她曾跟這位老師打過兩次照面,一次是送李玉青去報名,一次是去開家長會,但都未及深聊。她相信,可以從這位老師的口中了解到兒子死亡的隱情。
我沒有猶豫,答應了李紅的請求。作為一個母親,待到兒子死后才想到去真正了解兒子,這看似很荒誕,卻是中國許多家庭的現(xiàn)實。李紅說,她之前只知道給兒子洗衣、做飯,要求他這樣,要求他那樣,不是送他去學美術和書法,就是送他去學鋼琴和練口才。她跟眾多家長的想法一致,不希望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總盼望他能出類拔萃,光耀門楣,替她爭氣,洗刷掉烙在她身上的恥辱。誰知,當兒子離世后,她才猛然醒悟,自己根本不了解兒子,從來沒有走進過他的心靈和精神世界,更沒有設身處地去理解和感受他的喜怒哀樂。
她第一次感到自責和懺悔,意識到自己是個不合格的母親。她將孩子變成了滿足自我私欲的工具,還美其名曰在無私奉獻,在嘔心瀝血。她憎惡自己曾經吐出的一長串冠冕堂皇的母愛口號。人人都心知肚明這個社會競爭的殘酷,但孩子并不是為父母臉上貼金的試驗品或犧牲品,他有權選擇自己的道路。我們在渴望一個孩子成功的同時,也應該允許和尊重一個孩子的失敗。因為,這個社會扭曲的價值觀異化了人的成長,把成功固化成一種模式——錢權并重,舍此,便統(tǒng)稱為沒出息??v觀歷史,諸多成功人士,恰恰都有一個失敗的人生。
李紅悟透了這個道理,但已經晚了,她的孩子已經化為了塵埃。好在,她還愿意重新去了解兒子,盼望死去的兒子還能在自己的心中復活。
李玉青的班主任姓裘,教語文,是位氣質優(yōu)雅的女性,大約三十歲出頭,待人熱情、溫潤。她知道我們來找她的目的,將我們領去辦公室,給我們各倒上一杯水,就坐下來跟我們聊天??伤齽傞_口說出李玉青三個字便哽咽了,惹得李紅也跟著抽泣。過了好一會兒,裘老師才繼續(xù)說。
在裘老師眼里,李玉青無疑是個出色的學生,可謂品學兼優(yōu),還是班上的語文科代表。他在學校從不亂花錢,把父母給他的錢都攢著,既不買零食,也不買衣服。裘老師唯一見他大方花錢的一次,是班上有個家境貧困的同學患重病,急需手術費,學校替她組織募捐活動。李玉青公開捐了一百元錢后,偷偷找到裘老師,私下又捐了一千元。而且,他請求老師替他保密,他說自己是真心想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不想其他人知道此事,以免不理解的同學和家長譏諷他炫富。
裘老師說到這里,再次哽咽。稍后,她接著述說李玉青的事。她說李玉青很信任她,不但在學習上主動向她請教問題,周末還時常發(fā)微信和她探討人生。有好幾次,李玉青都在微信里言及生與死的話題,裘老師意識到李玉青提出的問題過于沉重,遠遠超出了他的年齡,便多次開導他,還想找機會將此情況跟李紅溝通,可如今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對裘老師談到的一件事,印象特別深刻。她說李玉青除了跟她說話外,幾乎不跟同學交往。課間十分鐘也不出教室活動,只顧埋頭看書。他最喜歡看的課外書,是經典名著小說。至少有兩次,裘老師都撞見他獨自拿著一本小說,躲在校園東南角的木椅子上專注地閱讀。而且,李玉青的數(shù)學和外語老師都曾向裘老師反映,他在課堂上偷偷看小說。裘老師也曾嚴厲地教育過他,他寫的保證書還在裘老師的抽屜里放著。
裘老師說,李玉青是個早熟的孩子,性格孤僻,長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最忌諱的,是談到自己的父母。脫口說出這句話時,裘老師意識到什么,故意降低了聲音,朝李紅看看。李紅露出僵硬的笑容,說:“沒事,請繼續(xù)講。”裘老師只好小心翼翼地說道,有一次,她請李玉青去辦公室談心,想問問他的家庭狀況。當裘老師問及他的父親為何不來看他時,李玉青面向墻壁,哭得稀里嘩啦,把裘老師嚇得趕緊岔開話題。
李紅再也聽不下去了,越聽越覺得自己有罪。裘老師那天講的事情,是她從來不知情的。李玉青在家中的表現(xiàn),向來是那么陽光和樂觀,仿佛絲毫沒有過憂愁和痛苦。他對李紅也很孝順,言聽計從,從不頂嘴。小區(qū)里的鄰居,都以李玉青為榜樣去教育自己家的孩子,這讓李紅打心眼里感到驕傲和自豪,但她竟然沒有覺察到,李玉青為讓她開心,一直在跟她演戲。
從裘老師的辦公室出來,李紅的臉上掛著霜打的表情。我知道她想哭,卻死勁兒憋著。待她的腳跨出校門,眼淚就下來了,邊哭邊抽自己耳光。天空中的細雨變成了中雨,我撐開傘遞給她,她不接,任憑雨水淋著自己,也洗滌著自己的悔恨和沮喪。
李紅到底還是無法排遣喪子之痛,隔三差五跑去他前夫的公司吵鬧,要求把兒子還給她,搞得公司全體員工議論紛紛,將之當成一個笑話四處傳播?;蛟S只有這樣,李紅才能出一口氣,獲得些許心理平衡和慰藉。
她前夫姓姜,人稱姜總。有天中午,我正準備午休,突然接到姜總打來的電話,說想約我見個面。我不知所措,問有啥事,他說李紅瘋了,完全失去理智,搞得他沒法在公司露面。他不想報警,考慮到我是李紅最信任的朋友,欲請我去勸勸她。我思來想去,還是答應了。畢竟,我也不希望看到李紅自此一蹶不振,那樣,對他們兩人都沒有好處。李玉青已經死了,無論他們怎么鬧騰,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復活。我唯愿他們都能好好地活著,這才是對死者最好的安慰。
姜總約我見面那天,我沒有告訴李紅,也不敢告訴她。見面地點在他公司旁邊一個臨街的茶社,因是上午,茶社里并無多少茶客,只有幾個老先生,搖著蒲扇在喝茶敘舊。姜總選擇的座位靠窗,透過玻璃,能看見公路上往來如織的車流,以及天上飄移的云朵。我多年不見姜總了,他還是沒變,快人快語,說話從不繞彎子。我甫落座,他便滔滔不絕地訴起苦來。
他說自己對李紅問心無愧,還在她身上花費了大量錢財,沒想到李紅竟然對他恩將仇報,糾纏不休,要將他置之死地而后快?!白疃静贿^婦人心?。 苯傉f??吹贸?,他的情緒很激動,的確被李紅折騰得夠嗆。我?guī)状蜗氩逶挘紱]有機會。又過了好一陣,我實在不愿再聽他嘮叨,便強行打斷他的話,問道:“你既然如此疼李紅,為何在她產后的第二天轉身而去呢?”不料這一問,卻使姜總瞬間閉嘴,偏頭望向窗外。天空上,先前的白云已經飄走了,只剩下一片蒼藍。俄頃,他喝了一口茶,說:“我本來不想向任何人說出這個秘密的,今天既然你問及此事,那我不妨和你說一說。反正,我也沒必要隱瞞什么了?!蔽衣牻偞嗽捔碛行C,只好埋頭品茗,不再置喙。
緊接著,姜總的一番話讓我驚詫莫名。他說,他的生活原本很平靜,只因認識李紅后,被她搞得翻江倒海。那是在一次飯局上,他喝醉了酒,夜已深,同桌的其他人都散去了,唯獨李紅遲遲不愿離去,嚷著要送他回家。一陣狂吐過后,他已醉得不辨南北,癱坐在路邊。之后的事,他就記不住了。翌日醒來,他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賓館的床上,李紅赤身裸體睡在他旁側。
即是從那天起,李紅天天逼他離婚,還謊稱自己懷孕了,要是姜總不依從她,她就去跳樓。姜總百般告饒,希求拿錢平息事端,可李紅不吃這套,她要的是姜總這個人。反復威逼之下,姜總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果斷跟妻子離婚。他的妻子同意將孩子留給他,但抽走了他三分之二的財產。
姜總離異后,李紅不顧母親的反對,迅速跟他去民政局辦理了結婚手續(xù)。姜總見事已至此,也便巴心巴腸跟李紅過日子,像對女兒一般善待她。但半年時間不到,矛盾就發(fā)生了。李紅天天盤算著生個孩子,可她偏偏無法懷孕。那段時間,他們都在跑醫(yī)院,幾乎將市內市外專治不孕不育的醫(yī)院跑了個遍。醫(yī)生也查不出他們有什么毛病,錢花了不少,藥也吃了一大堆,結果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李紅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摔碗砸家具,兩人的感情很快出現(xiàn)裂痕。姜總見李紅求子心切,在朋友的建議下,征得李紅同意,帶著她去醫(yī)院做試管嬰兒??蛇z憾的是,兩次卵泡培育都不成功。做一次試管,李紅的身體都會被注射幾十針藥劑,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下,在一次又一次期望和失望的撕扯下,李紅幾近崩潰。
越得不到孩子,李紅越想得到孩子。姜總勸她將自己跟前妻生的孩子好好撫養(yǎng),將來孩子會如對親生母親般孝順她,可李紅說那能一樣嗎?甚至,她還對姜總說,她準備找人代孕,價格都談好了,八十萬。幸而被姜總制止了,他對李紅說:“那是犯法,你知不知道,萬不可鋌而走險?!?/p>
求子的不如意,使李紅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每晚躺上床,都要在手機上播放助眠音樂。一直播放到天都亮了,李紅還大睜著眼睛。姜總不敢再跟她同枕而眠,只好去另一間屋子睡覺。
蹊蹺的是,一年后的某天夜里,李紅主動跑去要求跟姜總同房。由于分開太久,姜總已然失去了跟她過夫妻生活的興趣,為顧及李紅的感受,他還是勉強盡了義務。又過了一段時間,李紅興奮地告訴姜總,自己懷孕了。姜總將信將疑,但見李紅一天天鼓凸的肚皮,他又不得不信。
講到這里,姜總再次偏頭望向窗外,剛才飄逝的那朵白云,又出現(xiàn)在了藍天上。他再次喝一口茶,又長舒一口氣,搖搖頭說:“我知道,那個孩子不是我的?!蔽掖舸舻乜粗季?,問道:“你憑什么如此斷定?”姜總輕蔑地笑笑,說:“她產后,我多次要求領孩子去做親子鑒定,都被她強硬拒絕了?!?/p>
我再次埋下頭,盯著茶杯,不知道說什么好。姜總說:“我理解孩子對于某些女性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念在跟她夫妻一場,同意按月支付孩子的撫養(yǎng)費,已算是仁至義盡了?!?/p>
窗外,好一片喧囂聲。我們起身,離開茶社,融入滾滾紅塵。
李紅的精神狀態(tài)實在太差。就在我寫這篇文章十天前,她的母親因病去世了。我和我堂姐,還有另外幾個朋友,相約去參加她母親的葬禮。我堂姐一見李紅那面黃肌瘦的樣子,就忍不住背轉身落淚。要不是我提醒堂姐注意場合,還不知她將怎樣失態(tài)。我們都很憐憫李紅,知道她生活不易?,F(xiàn)在她母親又離世,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只剩她孤零零地活在這個炎涼人世。堂姐說,要是逢年過節(jié),不知李紅該有多么冷清和落寞,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李紅離婚后,堂姐曾勸她再婚,可李紅死活不愿意。她跟堂姐說:“婚姻都是靠不住的,男人也是靠不住的?!碧媒愕幕貞洠屛蚁氲侥翘煸诓枭缋?,姜總說過的另外一段話,他說:“也許李紅從來就不愛我,她設置陷阱讓我入彀,并非是要一個婚姻,而是要一個家;她跟我在一起,也并非是要一個丈夫,而是要一個父親和一個孩子。”
我始終在琢磨姜總說的這段話。倘若他所言不虛,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李紅從小缺愛,這使她一生都在恐懼中成長。大概真的只有家和孩子,才能讓她感到安全和踏實。姜總向我講述的一切,讓我看到另一個李紅——一個讓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李紅。我的內心五味雜陳,但我又能說什么呢?我不可能去對李紅進行道德評判。道德評判是容易的,也是輕浮的,難的是真正理解和寬容一個人——哪怕那個人已經臭名昭著,身敗名裂。
或許正是這樣,當我再次接到李紅的電話,請我陪她去見另一個人時,我依舊爽快地答應了。我知道,她是要去見李玉青生前的室友——她兒子僅有的兩個微信好友中唯一的同齡人。她渴望從這個孩子口中,了解兒子棄世的蛛絲馬跡。
這個孩子姓龐,長得跟李玉青酷似,以至李紅一看見他就呆住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直到好半天過去,她才從幻覺中走出來,正視眼前的孩子。
龐同學成熟,也精明,他知道李紅想了解什么,沒等李紅先開口,便興致勃勃地聊起了跟李玉青有關的故事。孩子到底是孩子,尚不懂得生活的殘酷,也不明白一個喪子母親的痛楚,故他在講起李玉青時,邊講邊笑。我在一旁暗示他嚴肅點,被李紅察覺。她說:“沒事,讓孩子自由地講。如今,我是多么希望李玉青也能跟我嬉皮笑臉地說話??!”龐同學聽李紅如此說,立刻收斂了笑,儼然一副成年人派頭。
下午的天空陰沉沉的,沒有一絲風,知了躲在路邊的行道樹上,長一聲短一聲地聒噪。龐同學耐著性子,給我們講了許多他和李玉青之間的趣事。他說他們倆是“閨蜜”,誰也離不了誰。龐同學出生在鄉(xiāng)下,家中窮,有兩個姐姐,大姐很早就沒念書了,跟著父母去義烏打工。二姐在另一所學校上初三,學習很拼命,假期也不回家,留在城里勤工儉學。他周末回家,都是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爺爺腿腳不靈便,奶奶有糖尿病,完成作業(yè)后,他都免不了要幫忙做些家務。李玉青去過他們家好幾次,每次去,都要給龐同學的爺爺奶奶買兩大包營養(yǎng)品。龐同學說,當他奶奶得知李玉青的死訊時,眼淚唰地就下來了。還連續(xù)幾天晚上無法入眠,嘴里老念叨:“這么好一個娃,怎么說沒就沒了,可惜啊!”李紅聽到這番話,忍不住失聲痛哭。
龐同學說,李玉青除了看小說和電影外,最喜歡的事,就是去鄉(xiāng)下玩耍。他喜歡融入自然,喜歡花草樹木,喜歡在野湖里游泳。有一次,他去龐同學家,晚飯后,李玉青提出去河邊走走。皎潔的月光籠罩著大地,蛐蛐在草叢中鳴叫。龐同學走前面,李玉青走后面,邊走邊聊天。聊著聊著,話題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各自的父母。龐同學說,他已經三年沒有見到自己的父母了,要是他們哪天突然回來,他可能都不認識他們了。龐同學還說,他其實挺想念父母的,他愛他們,又恨他們。愛他們?yōu)榱思?,遠走天涯,靠體力養(yǎng)活全家;恨他們從來不打電話問候他、問候爺爺奶奶,仿佛他們都不存在似的。李玉青聽龐同學說完,拍拍他的肩膀,說:“跟我相比,你也許算幸運呢?!饼嬐瑢W說:“你這話什么意思,你父母又沒外出務工?!崩钣袂喑聊肷危f:“我雖然有父母,也相當于沒有,我是個來歷不明的人?!饼嬐瑢W還想繼續(xù)追問,一只螢火蟲亮著黃色的尾火,從他們眼前飛過,將他們的注意力牽走了。
李紅聽到“我是個來歷不明的人”時,情緒頓時失控,站起來鐵青著臉,氣得兩眼圓睜,把我和龐同學都搞蒙了。我見情勢不對,趕緊起身跟龐同學告辭,拉著李紅匆匆離開。我們走出沒多遠,龐同學健步追上來,對李紅說:“阿姨,這部新手機是李玉青死前送給我的,還說給我充了一千塊錢話費,囑咐我要是想父母了,就給他們打電話。我一次都沒用,我把它交給你吧?!崩罴t凝視著手機,流著淚說:“他既然送給你,你就留著做個紀念吧?!?/p>
這之后,李紅好似變了一個人。她再也不去找姜總哭鬧,每天除了上班,哪里都不去。我堂姐三番五次要帶她出去散心,結果她連堂姐的面都不見了。她說:“我知道你們是來看我笑話的,看吧,我讓你們看,我本身就是個笑話?!崩罴t越這么說,堂姐越不放心。她多次叮囑我,如果有空,就常去看看李紅。
堂姐說得沒錯,我們都應該常去看看李紅。
她的抑郁癥一日比一日嚴重,我擔心哪一天,她連我也不想見了。
我最近一次去看她,是今年端午節(jié)。我提了幾個粽子給她送去,敲了很久的門,她都不開。開了,也不叫我進屋。進了屋,也不叫我落座。落座后,也不跟我說話。她只默默地盯著窗戶和窗戶上掛著的風鐸。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我說什么都是多余。坐了近半個小時,我只得起身離去,好似我從來沒有去過她那里。
堂姐說,李紅的枕頭底下,每夜都放著兩樣東西,一樣是治療抑郁的藥物,一樣是勒死李玉青的那根手機數(shù)據(jù)線。
吳佳駿,作家,編輯,在《芙蓉》《大家》《作家》《花城》《散文》《美文》《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物發(fā)表散文作品逾百萬字,主要作品有《我的鄉(xiāng)村我的城》《小魂靈》《小街景》《小卜辭》等。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絲路散文獎”,第二屆“長安散文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