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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10期|趙雨:藍色羽毛
來源:《雨花》2022年第10期 | 趙雨  2022年11月09日08:31

一個周末,我本打算在家煎一塊牛排,一個人喝點紅酒,在沙發(fā)上看會兒電視或干點別的什么,突然手機響了,是蘇琦。她問我能不能現在來一趟她家,她老公出了點問題,她需要幫助。她沒告訴我她老公具體出了什么問題,我也沒問,別指望電話里能說清這些糟糕的事,我答應她馬上就去,然后把剛從冰箱冷凍格取出的還沒化凍的牛排重新放回去,不到五分鐘已身在前往她家小區(qū)的途中。

蘇琦是我的好朋友,我們相識于五年前的一堂名為“豐盈情感”的培訓班,這個班是專為對心靈修習感興趣的人而設,由兩名講師輪番講一些困擾現代都市人的心理問題。那時候,我剛離婚,正被一大堆棘手事弄得焦頭爛額,急需類似這樣的心靈疏導幫我走出困境,建立起新的人生坐標。蘇琦是我的同桌,結婚不久,正和老公處于濃情似火的狀態(tài),她老公是一家企業(yè)的高管,家境優(yōu)渥,照理說這該是一個人一生中難得的黃金時光,她為何也會對這樣的課程感興趣,時至今日我無法理解。培訓班維系一周,沒為我?guī)眍A期的情感慰藉,這充分說明這類培訓成效不大,但我收獲了蘇琦這位好友,我們成了真正的異性朋友,難得的是,事后她把她老公引薦給我,她老公從沒為我的存在而吃過醋,我和他又成了真正的同性朋友。五年來,我們走動頻繁,平均半個月會見一次,每次都是三人在場,聊一些并不一定非得有什么意義的話題。

蘇琦家在鳳起潮鳴,這一帶知名的高檔小區(qū),我是這里的???,保安認識我,車子能一直開到蘇琦家樓層的地下停車庫,電梯上到十四樓,一層一戶,按了門鈴,門開了,蘇琦迎我進去。這天她穿著一套粉白色居家開衫,疏疏扎了條辮子,底下一雙熊貓拖鞋。我問,老邱呢?蘇琦老公名叫邱秋,蘇琦說,出去了。我說,你沒跟他說我要來?蘇琦說,說了。我說,說了,他還出去?蘇琦說,對,他說去買點燒烤食材,正好是飯點,要留你吃燒烤。我說,誰這時候吃燒烤啊?她說,他就是這么說的。我說,出了什么事?她說,先坐吧。指了指沙發(fā),從冰箱里取出一個廣口瓶,盛著鮮榨的橙汁,在桌子上放了個玻璃杯,倒?jié)M,給我,嫩黃的汁液上浮現幾個濃稠的泡泡。她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瓶壁上不一會兒就布滿了小水珠,融化后,流到桌面,她用餐巾紙把水漬擦干凈,把玻璃杯往一旁挪了挪,我等著她開口。

是這樣,她說,我們想要一個孩子,前陣子吃飯,老邱提起過,你知道。這些日子在備孕,我每天上午在家看看書,下午出門逛街,去菜場買菜,逛到四點,回家做飯,老邱五點半下班,吃飯,這是我們現在一天的日常。今天,我有些累,提前回來,到家才三點,進門你猜我看到了什么,看到老邱在沙發(fā)上,沒錯,就這兒,趴著,鞋子都沒脫,腳腕架在你坐的那頭的扶手上,脖子卡在我坐的這頭,腦袋垂在沙發(fā)外沿,兩手攤開,看起來像一條擱淺的大鯨魚。我上前推了推他,沒反應,擔心他會不會死了,但分明聽到呼嚕聲,蹲下來,看他的臉,眼睛閉著,睡著了,一條長長的涎水從他的嘴巴掛下來。我繼續(xù)搖他,把他搖醒,他翻過身,伸了個懶腰,打了呵欠,坐起來。我問他,今天這么早下班?他揉揉眼睛,抬起眼皮,看著我,那眼神我從沒見過,像一個陌生人在看我。我問,公司沒事?他吐出幾個字,說他辭職了。

我說,什么意思?蘇琦說,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第一反應,會不會是他犯了大錯,得罪了公司哪位上層,給開除了,我就問他,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他又揉了揉眼睛,像要把那該死的眼皮揉破,他說不是,是他主動遞交了辭職報告,公司拼命挽留,他決心已定,從明天開始,他就不上班了。我說,蘇琦,你的意思是,老邱把一份年薪四十萬的工作給辭了,完全出自他本人意愿?蘇琦說,目前看來,是這樣,不像開玩笑。我說,但為什么呢?蘇琦說,就是不知道原因。說到這兒,她快哭了,她說,我橫豎問不出什么,所以把你叫來,抱歉,這些年我一有解決不了的事,就把你叫來,我能想到的朋友也只有你了。我說,別這么說,見外了。她說,你講的話興許老邱還聽,等下好好問問他。我說,好的。

一杯橙汁喝完,邱秋回來了,他左手拎著個特大號的紅色塑料袋,右手也是個塑料袋,黑色的,這一紅一黑襯得他的樣子頗為搞笑,像一位農民剛從自家地里摘完蔬菜瓜果回來。他脫掉鞋對我說,來啦。我站起來說,老邱你提了什么?他舉一舉左手的紅色塑料袋說,燒烤食材。又提了提右手的黑色塑料袋說,家里沒炭了,買了些。蘇琦說,家里怎么會沒炭。邱秋說,我出去前看過,確實沒了。我說,放下吧,我有話跟你說。邱秋說,我得先處理下這些東西。他扭頭進了廚房,蘇琦向我使了個眼色,邱秋在廚房說,你們也來幫忙。我和蘇琦進了廚房,邱秋把紅塑料袋里的食材倒進食盆,長長的竹簽上串著牛肉、羊肉、里脊肉、雞胗、雞腿、雞翅,帶著一坨血水,他略洗了洗,放進另一個干凈的食盆,交給蘇琦,他找出燒烤架,和我一人搬一頭,去了陽臺。

他家是個復式居,兩層,第二層的南邊,推開玻璃門,出去就是陽臺,有二十平米,露天,前方無遮無攔,視野極佳。陽臺的東側擺滿盆栽,西側有個小隔間,是鴿房,養(yǎng)了幾只鴿子,邱秋酷愛鳥類,尤其對鴿子情有獨鐘,我不知道他這些鴿子是什么品種,長得都不一樣。我們把燒烤架放在鴿房的北側,陽臺正中,邱秋把黑色塑料袋里的炭一塊塊掏出來,放進架肚,他是個燒炭高手,用一張報紙引燃幾塊木片,三下五除二,炭就紅了,蓋上鐵絲網,鋪了張錫紙,刷了層油,往上放食材,不一會兒,響起“嗞嗞”的油煎聲。蘇琦把東西翻個面,一塊雞皮黏在了錫紙上,她又刷了層油,放上幾片蔬菜,然后用竹簽戳起一只雞翅給我,自己和邱秋也各一只。

月亮升了上來,淡淡的一輪彎鉤,天還沒有全黑,一團團云,各種形狀都有。燒烤的煙霧從陽臺一蓬蓬升上去,散在空中,和云混在一起。邱秋搬來一箱啤酒,開了一溜,也沒紙杯,我們對瓶喝,第一批上架的食材吃得差不多,蘇琦把錫紙撕去,換上一張,讓炭慢慢燃著。我覺得是時候了,對邱秋說,說吧。邱秋說,什么?我說,老邱,憑我們的交情,別兜圈子,蘇琦這時候把我叫來,不是專來吃燒烤的,燒烤我們什么時候都能吃,你做了這么個決定,跟誰都沒商量,到底是什么原因。邱秋說,突然嗎?蘇琦說,蠻突然的。邱秋看了蘇琦一眼。我說,我覺得你做決定前,起碼先和你老婆商量下。邱秋說,那肯定沒戲。蘇琦說,確實沒戲,這種事,誰要是贊成,肯定是個二百五。邱秋說,看吧,這就是我們現在的溝通方式。我說,蘇琦你先別說話。

蘇琦搖了搖頭,刷了層燒烤醬,邱秋把酒瓶拿起來,喝了一口說,其實想法早就有了。我說,辭職?他說,對。蘇琦說,多厲害。邱秋說,這樣我沒法說。蘇琦說,好,我不說話。我說,但為什么?這話今晚我問了一百遍了。邱秋說,說不上來,就覺得累。我說,累?誰不累呢,你看我,給人打工,職位沒你高,工資沒你高,每天干的事一點不比你少,但我就沒辭職。邱秋說,或許有一天你也會想試試。我說,我才不會試,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想試這種事,在這世上混,我們總該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家人,雖然這話由我來說,挺沒說服力的,我只要養(yǎng)活自己就行了,是什么觸動了你嗎?我的意思是,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邱秋說,非要這么說,也可以。我說,看吧,我就知道。蘇琦說,是什么?

邱秋說,從我辦公室的窗口望出去有一條路,我每天對著電腦太累,各種事搞得我頭疼時,會站在窗口,醒一醒神。你知道,我的公司在工業(yè)園區(qū),那里有一家家企業(yè)、工廠,地寸土寸金,恨不得每條路都給利用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存在這么一條路,就在我辦公室窗口外,南北走向,兩頭被兩米多高的圍墻封住了,只在路肩開了個小口子,長滿植被,沒人打理,平時不見路上有人,這不是一條給人上下班或散步的路,它是用來干什么的呢?我很好奇。累的時候,我就看看它,它能產生一種神奇的功效—緩解疲勞。有一天,路上來了幾個小伙子,年齡都在十七八歲左右,踩著滑板車,戴著頭盔,裹著護膝,在路上滑來滑去,車輪摩擦路面,發(fā)出好聽的聲音。他們太會找了,這真是玩滑板車的好地方,沒有車輛和行人干擾,這條路就是為他們開的。

我說,什么年紀做什么事,在那個年紀,我滑板車玩得比他們溜。邱秋說,這跟年紀沒關系。我說,有關系,有很大關系。蘇琦說,所以你就辭職,為了也能和他們一樣每天把那該死的滑板車滑來滑去?邱秋說,我不是想玩滑板車,我對滑板車一點也不感興趣。我說,你想做什么?邱秋說,我想去遠行。他說出這幾個字,松了一口氣,了卻了一樁憋了很久的心事似的。我說,想什么?遠行,他又說了遍,這次是一字一句說的。我說,你放棄了一份年薪幾十萬的工作,就是為了去遠行?對不起,我沒搞明白,什么叫遠行,旅游?邱秋說,遠行和旅游不一樣。我說,反正你就是想出趟遠門是吧?邱秋說,可以這么說。我說,那不用辭職,請幾天假就行了,你們公司有年休假,跟領導說一聲,把蘇琦也帶上,這多好。邱秋說,不是請幾天假就夠了的。蘇琦說,他不想把我?guī)?,他現在出門從來不會帶上我。我說,你倒是說說,你所謂的去遠行到底為了干什么?邱秋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站起來,離開陽臺,走進屋里。我和蘇琦互看一眼,她把烤架上剩余的燒烤和錫紙撤下來,用鐵鍬捅了捅炭,濺起幾顆小火星,炭被撥到燒烤架的隔離處,從我的方位能看到幽幽的紅光,一股熱量彌散四周。天已全黑,那輪彎鉤像一塊玻璃中注入了黃色液體,變得濃稠,位置比剛才高了許多,向夜空正中緩緩攀爬。邱秋出來了,捧著個二十公分見方的小木盒,那盒子做得非常精致,像電影中存放珍貴物品的寶匣,表面刻著繁復的浮雕圖案,花卉蟲魚,一條搭扣連接盒蓋和盒身,邱秋撥開它,掀起蓋子,只見盒中鋪著一塊紅色絲絨,上面躺著一根羽毛。它擁有羽毛的所有特質,略顯弧度的羽管,角質混濁的羽根寬大厚實,密密麻麻的內羽上,布滿一條條均整的紋路,和楔形文字相似,外羽蓬松,呈散射狀,像灰塵團一般松軟。最顯眼的是羽毛的顏色,從羽根到羽管,內羽和外羽,全是藍色,那種藍的程度接近布匹漂染后的靛藍,若用一盞射燈照一照,相信它能發(fā)出柔和細膩的藍光。

我說,這是什么鳥的毛?邱秋說,漂亮吧?蘇琦說,哪來的,我都不知道。邱秋說,抱歉,我對你隱瞞了它。蘇琦說,你隱瞞了不少事吧。邱秋笑道,那不至于。我說,究竟是什么鳥?邱秋說,不知道。我說,哪來的?邱秋說,我爸給我的,在我小時候。蘇琦說,你爸?邱秋說,對,我爸死得早,你沒見過,這些年我?guī)缀醪惶崴?,他是個探險家。我說,是什么?邱秋說,探險家。我說,干什么的?邱秋說,探險家這稱呼聽起來有點玄乎,當年我媽就這么喊他,我聽慣了,改不了口,用現在的話說,叫他背包客更合適。他喜歡徒步,喜歡背上一個雙肩包,里面放著折疊帳篷、防潮墊、指南針、匕首、野外高壓鍋……一年有三分之二時間在外面,那些爛大街的景點他瞧不上,走的是偏僻之地,沒人到過的地方他最喜歡。這根羽毛就是他在一次旅途中得到的,那次他走進了一座大山,山里有一片荒無人煙的林子。我爸對我說,他莫名其妙闖了進去,你們可以想象電視上人猿泰山的那種山,到處是二三十米高的樹,松鼠在樹上跑,稀奇古怪的鳥站在枝頭叫,樹葉遮天蔽日,往往要走好久才能看到一塊小小的天,地上遍布枯草、雜草、灌木、苔蘚。他走了兩天沒走出來,幸虧包里的儲備充足,不至于餓死,但累到不行,到第三天晚上,他差不多精疲力盡了。那晚,四周高大的樹疏朗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塊一整塊完整的天,天上沒有月亮,看不到星星,非常干凈,我爸說,干凈得就像假的。林子一片漆黑,他摸黑往前走,憑借多年徒步經驗,預感到前方有光,突然眼前一片大亮,跑過去,撥開一堆草叢,前面是個大湖泊,這湖有多大呢?十個足球場那么大,當然這是我爸的比方,不一定準確,湖面上浮著一大群鳥,全身寶藍色,那亮光就是它們發(fā)出的。一大群鳥,邱秋強調道,占滿整個湖泊,它們體型和野天鵝一樣大,但不可能是野天鵝,我爸說他走過那么多地方,見過那么多飛禽,叫不出那些鳥的名字,它們鳧著水,昂著頭,羽毛發(fā)出藍色的光,把湖面給映藍了。岸上傳來一記響動,我爸無法辨清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很重,像一棵樹突然給砍倒了,四周沒第二個人,不可能有人在砍樹。這響動驚動了那些鳥,它們一下子全飛了起來,成百上千的藍鳥,以滑翔的姿態(tài)從我爸頭頂飛過,天空都被照亮了,變藍了。

我說,后來,你爸用不知什么方法從那些不知名的什么鳥身上,得到了一根羽毛,就是眼前這根,對吧?邱秋說,差不多是這樣。我說,蘇琦你有什么看法?蘇琦說,說不上來。邱秋說,什么意思?蘇琦說,我還在消化這事,挺傳奇的。邱秋說,我說的都是真的。蘇琦說,但這和你辭職有什么關系?邱秋說,它讓我著了道。我說,著了道?邱秋說,那些鳥,我想去找它們,現在除了這事,我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我說,你想怎么做?找到那片山林,那些鳥,再拔一根或一堆羽毛回來?邱秋說,我就是很想見見它們。

燒烤架里的炭減弱了紅光,火星不再撲濺,放在一旁的錫紙上的油漸漸干了,時間是八點。我數了數腳下的啤酒瓶,不覺間,已有五瓶,陽臺四邊毫無遮攔,夜風輕拂,微弱地黏附在臉上、臂上。屋內響起電話聲,邱秋家還裝著座機,鈴聲在寂靜的夜里聽來有些刺耳,響到第四聲,蘇琦起身去接了,出來時,對邱秋說,是你媽。邱秋說,我媽這時候有什么事?蘇琦說,不知道,說有話要和你講。邱秋說,我辭職的事你不會已經告訴她了吧?蘇琦說,我才沒這么閑。我說,去接吧。

邱秋進屋后,蘇琦重新包了一張錫紙,放了幾片土豆和茄子在架上烤,蘇琦說,你覺得怎樣?我說,什么怎樣?蘇琦說,目前發(fā)生的一切,老邱說的那些。我說,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蘇琦說,我也不懷疑。我說,只是挺詭異。她說,是吧,你也有這種感覺。我說,不知怎么形容,老邱突然讓我覺得有點陌生。她說,有些事我不好意思跟你說,畢竟是我的家事。我說,今天說一說。她說,將近一年,我感覺是和一個陌生人在一起,他幾乎不再看我。我說,幾乎不再看你?蘇琦說,比如我們在同一個房間,他干他的事,我干我的,這沒問題,問題在于,我叫他一聲,他抬起頭,眼神是空洞的,他看著一片空白,靈魂出竅,仿佛沒有我這個人的存在,我在他眼里是透明的,現在我明白了,他所有心思都花在了怎么去尋找他死去的老爸口中的那些藍鳥上,我到現在還沒回過神,那到底是個什么該死的故事。

寶匣般的盒子敞著蓋,擺在燒烤桌上,里面的藍色羽毛在一旁的燒烤架透出的紅光中愈發(fā)強化了它自帶的藍光,由靛藍轉為寶藍,色澤更加柔和,什么鳥會有這樣華麗的羽毛呢?邱秋進去二十分鐘了,他和他媽講了二十分鐘電話,二十分鐘后,他出來了,我坐在正對玻璃門的這頭,先看到他,被他臉上的表情吸引了,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表情,無法用恰如其分的詞來形容,無奈、茫然,都有,他的目光碰到我,聳了聳肩,攤了攤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蘇琦回過頭,也見到這一連串的動作,內心感受估計也和我差不多。邱秋坐進藤椅,藤椅“吱嘎”一聲,他整個人癱在上頭,嘆了長長一口氣。

我說,怎么?邱秋說,聽我媽一席話,柳暗花明。蘇琦說,她說什么?我真沒和她提你離職的事。邱秋說,我知道,這只是個尋常電話,問問我最近好不好,哪有什么好不好,原本客套兩句就夠了,但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包括藍鳥的事,我問她還記不記得那個藍鳥的故事,她問我是不是我爸口中的那些藍鳥,我說是的。她說,傻小子,你讓你爸給騙了,根本沒什么藍鳥,那個山林,還有那個湖,整個故事都是他編出來的。我說,怎么會,那根藍色羽毛就在我這兒。我媽說那是他從老街買來的,她都記不得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每次從外面回來,會帶她去同一家餐廳吃飯,那家餐廳很有特色。她說,我至今忘不掉一種酥餅,用蛋黃和花瓣做的餡,配上茉莉花茶,那種味道,可惜這輩子都吃不到了。老板六十出頭,妻子幾年前死了,餐廳就是他和妻子一起開的,他本身也是廚師,手藝好,也下廚,但僅做一兩道拿手菜,那酥餅就是他的獨門手藝。其余時間,他每天坐在一把藤椅上,一旁的茶桌上時刻煮著一壺茶,倒一杯,喝,喝完了,續(xù)上,看著進進出出的人。餐廳里還有一只鸚鵡,老板飼養(yǎng)的,見到客人就說你好,逗它說話的人不少。那天吃飯的時候,老板過來和我們說了幾句話,他說他打算把餐廳關了,我們很吃驚,問他好好的為什么這么做,這餐廳雖說不上生意火爆,但顧客穩(wěn)定,維系現狀不成問題。老板說,不是生意的原因,是他要離開這兒,去別的地方了。你爸問他去哪里,他說還沒定,在同一個地方待了大半輩子,想換個環(huán)境,那只鸚鵡他養(yǎng)了好多年,妻子還在的時候一起養(yǎng)的,帶不走,舍不得丟棄,問我們要嗎。你爸想了想說,他在家的日子很少,照顧不來,還是送給別人吧。老板點點頭,去鄰座問別的顧客了?;丶視r,你爸一路都低著頭不說話,我知道他還在想那只鸚鵡的事,我說如果要的話,我來養(yǎng)吧。他說,不要了。走了一陣,突然他開心起來,你也知道你爸這人情緒變化快,我問他想到了什么,他說想到一件好玩的事,決定編一個故事,捉弄你一下,他把現編的故事告訴我,關于一個森林中的一片湖泊和一群渾身散發(fā)藍光的鳥,是那只鸚鵡給他的靈感,那只鸚鵡的羽毛就是藍色的,藍羽毛的鸚鵡真的比較少見。邱秋說,我媽說那年我才六七歲,編個故事捉弄我一下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就是整件事的由來。

邱秋說,我媽問我,阿秋,你真是為了這個辭職的?我說,對的。我媽說,你再想想,總歸還有別的辦法。她就這么說的,總歸還有別的辦法,我們又說了幾句,掛了電話。蘇琦說,你爸媽年輕時怪好玩的。我說,先別說你爸媽,暫且把他們放一放,有更重要的事,既然那些鳥是你爸編的,就沒必要去找它們了。蘇琦說,老肖你思路敏捷。邱秋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這是我今天頭一回感到放松,并且以為事情進展到這一步,是該放松了,我有底氣把話敞著說,甚至帶著一點深沉。我說,老邱,我還是原來的話,職場不好混,你混到今天這地步,肯定付出很多,反正比我多,肯定累,看到窗戶外把滑板滑來滑去的小青年肯定羨慕,冒出休息一下的念頭也完全可以理解,但別辭職,就請個假,跟公司提一提,你是老職工了,公司會同意你放個長假的。邱秋說,但我已經提了。我說,沒事,今天提,明天擺正態(tài)度,和領導聊聊,領導肯定挽留你。邱秋說,這倒是,今天就放話不讓我走,叫我再考慮考慮。我說,這不就得了,真離職了,回頭不還得重新找工作,否則蘇琦怎么辦?你們喝西北風嗎,是吧?

夜已深,燒烤架里的炭徹底熄了,不覺間已到十一點,空中有那么一霎呈現一種暗黃色彩,仿佛太陽就要從天盡頭升起,幾片漂浮的云的邊緣被那種色彩烘托得熠熠生輝。不知從地面的哪個角落射上來一束探照燈,在云間移來移去,一架飛機閃爍著忽明忽滅的紅燈慢慢飛過。夜氣上來了,這時身后傳來一陣翅膀撲扇的聲音,嚇我一跳。

是鴿子,邱秋說,今晚忘記放它們出來了。他來到東邊的那個小隔間,推門進去,我來他家這么多次,從沒進過這塊區(qū)域,我對鴿子沒興趣。

鴿房內有一股鳥類獨有的氣息,羽毛混合著糞便味,在干燥的空氣中一絲絲鉆入我的鼻子。墻壁粉刷成淡綠色,襯著周邊一棵棵兩米左右的景觀樹,以及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一陣水流聲,這一面積不大的空間儼然一處遙遠的熱帶雨林。沒有鴿籠,所有鴿子都能自由活動,只見一棵樹左側的水泥壇壁上站著一只,釘在南墻的鐵棍上也有一只,地面有好幾只,它們不怕人,形象和我印象中的鴿子大相徑庭,可以說非常漂亮,神態(tài)優(yōu)雅。比如站在鐵棍上那只,一身白羽,脖頸處那片尤其惹眼,像一條圍巾。地上那幾只如紳士,一襲晚禮服,尾端的毛像箭羽,閑庭闊步。

邱秋撥了一下進門墻上的開關,鴿房上方的一塊玻璃天窗緩緩打開,那些鴿子如訓練有素的士兵得著指令,一擁而上,振翅飛出天窗。

我們走出小隔間,鴿子們正悄然擦過夜色,飛離屋頂,近在眼前,數了數,共八只,它們秩序井然,飛向同一個方向,不斷回旋、打彎。蘇琦說,你猜老邱花了多少錢買它們?我說,不知道。蘇琦說,這都是觀賞鴿,不是肉鴿,每一只不低于兩萬塊。我說,所以老邱如果你辭職了,這些鴿子都得跟著餓死。邱秋說,說這干嗎。

看不到鴿子了,漆黑的夜空,探照燈在漫無目的地晃來晃去,照見云層,照見一輪昏黃的月亮,就是照不見鴿子的影蹤。邱秋說,我每天晚上都會把它們放出來,讓它們在空中遛個彎。我說,這想必受了你爸那故事的影響。他說,或許吧—我在每只鴿子的腳上綁了鴿哨。我聽了聽,有忽遠忽近的鴿哨聲傳來,記得剛到這座城市時,在我租住的樓層常能聽到這種聲音,我忘了它的音頻和節(jié)奏,這些對我不重要,我不會刻意去記住它。但它對邱秋的意義肯定不一樣,他飼養(yǎng)了這群鴿子,或許就是為了聽一聽這種聲音。

我說,這還能叫得回來?邱秋說,當然能。

趙雨,80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文字散見《十月》《天涯》《作家》《江南》《雨花》《小說界》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