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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悠悠歲月》:安妮·埃爾諾的往事與“我們”的歷史
來源:文藝報 | 符 曉  2022年11月10日08:09

安妮·埃爾諾是為數(shù)不多的在小說中言及寫作目的和思路的作家。這位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在《悠悠歲月》中明明白白地寫到,她“想用一種敘事的連貫性,即從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出生直到今天的生活的連貫性,把她的這些各種各樣分開的、不協(xié)調(diào)的畫面集中起來。這就是一種獨特的、但也是融合在一代人的活動之中的生活”,像是在幫助讀者進一步理順小說的主題和思想。即便如此,《悠悠歲月》也并不像作者一言以蔽之的那樣容易理解,在文學史和文學閱讀史的傳統(tǒng)結構中,這都是一部特別的小說,歷史、回憶、偶然、必然、個體、集體在文本之間雜糅交錯,既呈現(xiàn)出法國文學向前推進的未來樣態(tài),又彰顯出埃爾諾思考文學和社會問題的別樣性。

埃爾諾1960年出生在法國諾曼底大區(qū)濱海塞納省的利勒博納,20歲作為互惠生到倫敦交流期間就開始寫小說,之后在魯昂大學和波爾多大學接受高等教育,畢業(yè)后相繼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的薩瓦省和巴黎做中學教師,又輾轉(zhuǎn)到法國遠程教育中心工作,直到退休。從1974年出版處女作《空衣櫥》開始,埃爾諾相繼發(fā)表了《位置》《一個女人》《單純的激情》《事件》《占領》等十幾部小說,其中大部分集中在對她個人經(jīng)歷的言說和思考,將自我全面置于日常生活,借此勾連出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他們的痛苦、恥辱、嫉妒、絕望、期待等情感困境,繼而由個體經(jīng)驗推及集體經(jīng)驗,在更為深廣的社會學意義上表達歷史、現(xiàn)實與人。埃爾諾的小說結構穩(wěn)定、文風質(zhì)樸、思想深刻,配得上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對她的評價:“憑借著巨大的勇氣和敏銳的觀察力,揭示了階級經(jīng)歷的痛苦,描述了羞恥、羞辱、嫉妒及無法看清自己是誰的困境,用平實的語言將一切講得清清楚楚?!?/p>

在埃爾諾的眾多小說之中,《悠悠歲月》無疑是其中典范之作,這部醞釀30年完成于2008年的小說甫一出版就獲得了杜拉斯文學獎,為作者帶了更高的聲譽。小說以14張從1941年到2006年各個歷史時期關于主人公的照片起興,強調(diào)拍攝時間的意義,以此衍生出看似并不尋常時間之后小說作者對個體、人生、社會、歷史的深度思考。比如,攝于1959年的魯昂圣女貞德中學的畢業(yè)照關聯(lián)的是19歲少女對現(xiàn)實的關注,包括發(fā)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戰(zhàn)爭、英格瑪·伯格曼和意大利的電影、冷戰(zhàn)、流行小說,以及對世紀末生活的想象。當然,其間也關涉那個若有若無的主人公關于自身成長并老去的人生歷程,從黎明到黃昏,從豆蔻年華到花甲之年,不知道是歲月見證了她,還是她見證了歲月。之所以說“若有若無”,是因為小說并不存在一個準確的人稱,時而是“她”,時而是“我們”,時而是作為第三人稱的作者,時而是作為第一人稱的作者,因此,《悠悠歲月》被吳岳添先生稱為“無人稱自傳”小說。

然而,《悠悠歲月》究竟是不是一部“小說”,恐怕是很多讀者讀過幾頁之后首先懷疑的問題。按照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的說法,小說至少需要具備故事、人物、情節(jié)、幻想、預言、模式和節(jié)奏等要素,沿此邏輯,《悠悠歲月》沒有對話,沒有情節(jié),沒有故事,除了古典蒙田式的和現(xiàn)代微博式的“碎碎念”之外,可謂一無所有??墒菫槭裁醋x者仍然需要并且必須相信這是一部小說呢?只能去埃爾諾與她經(jīng)歷的那個文學時代中尋找答案。她開始成長并接受閱讀的1950年代,正是法國新小說興起的時期,娜塔莉·薩洛特、羅伯-格里耶、米歇爾·布托爾、克洛德·西蒙等人的創(chuàng)作都集中在這個時期,使《橡皮》《窺視者》《變》《弗蘭德公路》和后來的《三折畫》成為劃時代作品,消解人物、打亂結構、模糊情節(jié)、無視原則成為法國新小說最為前衛(wèi)的手法,雖然早年間無論是讀者還是批評家對這種嚴重出離于正統(tǒng)的創(chuàng)作方式都表示出無法接受,但是隨著1985年克洛德·西蒙憑借他的新小說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大多數(shù)人開始接受新小說的寫作范式。而1985年,恰是45歲的埃爾諾轉(zhuǎn)向創(chuàng)作盛期的關鍵階段,她顯然會受此影響。隨著同樣追隨著新小說之路創(chuàng)作的勒·克萊齊奧和莫迪亞諾在21世紀在世界文壇大放異彩,埃爾諾確信她創(chuàng)作道路的正確,在跳躍的文本間,她有意將碎片化的段落和段落群組織成時間線。與眾不同的是,她不但關注文學的技巧和表現(xiàn)手法,而且同樣重視小說的思想性和社會影響力,從《悠悠歲月》可見一斑。

這是一部回憶之書,回憶了主人公1941年之后60多年的生命歷程。如果將小說的主人公看作是埃爾諾,那么可以說,她幾乎對每一張照片都做了極為精確的描述,然后結合照片當時的空間和時間對自己及周邊的生活加以言說,比如1949年在索特維爾海濱的照片拍的是她和父親的一次度假;1963年在大學城的照片呈現(xiàn)出她的少女生活;1980年在西班牙的照片描述了她成為兩個孩子母親之后的旅途;1999年在特魯維爾的照片旁及她作為中年母親的角色。以此為支點推及開去,埃爾諾在小說中幾乎勾連出了對她人生影響至深的所有往事,從少年求學到結婚生子,從初為人母到年華老去,儼然是一部作者自傳。雖然埃爾諾作傳的方式也是回憶,但是她的回憶是片段或斷點式的,是“現(xiàn)代”的回憶而非古典的回憶。這種回憶的方式、邏輯顯然受到了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影響,這部鴻篇巨著強調(diào)了回憶的時間性、無意性、感官性、具體性、身體性、知覺性、綿延性等多重特征,普魯斯特的諸多技法被埃爾諾在更短的篇幅中極力化用,比如在《悠悠歲月》中的一個細節(jié)是,“二月里的一個寒冷的早晨,就在上學之前電臺宣布斯大林死了”,而斯大林實際去世的時間是1953年3月5日,關于回憶的時間偏差完全繼承了《追憶似水年華》為追求記憶模糊性而采用時間錯亂的處理方式。這并非埃爾諾的創(chuàng)制,但卻在她的前輩之后又一次用文學提示人們記憶的功能和特征,可見普魯斯特對她影響之深。

埃爾諾的高明之處在于,她不但回憶自己的往事,而且有意識地將讀者代入到文本中,和“她”共同“分享”逝去的歷史和生活。一方面,埃爾諾會把自己的見識與當時的社會內(nèi)容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自我看待世界,通過世界認識自我,比如,她記不清“9·11”發(fā)生時她在做什么,在看牙醫(yī)?在路上?在家里看書?將完全不相關的世界事件和個人事件緊密相連,就是為了使人們相信,“在這種對現(xiàn)狀的驚愕中,我們理解了人們在世界上的分離,以及我們的同樣不可靠的聯(lián)系”;另一方面,埃爾諾也會在相對應的歷史時間中不斷羅列彼時重要的歷史事件,勾起讀者的集體記憶,因此,她所選之事件大部分都處在讀者和作者的通約點,即在當時產(chǎn)生極大影響的社會事件。這樣一來,與“她”相關的生活就發(fā)生了遷移,由“她”及“我們”,成為一代人或幾代人的集體記憶。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人稱是“我們”,“我們”究竟是誰呢?表面上看,“我們”是小說中的人稱,也是指稱,所指的是小說中并沒有出現(xiàn)的主人公的身邊人,也可以被認為是埃爾諾的同時代人,然而如果只考慮這是作者個人的自傳,比之于“我”,“我們”似乎并無意義。所以深層上看,“我們”是在提醒讀者,作者在歷史中經(jīng)歷的讀者也許同樣經(jīng)歷,如果讀者不曾經(jīng)歷,那么就和作者一并經(jīng)歷?!拔覀儭奔仁谴?,又是約請,藉此使讀者和作者形成共同體,體驗小說中的社會和歷史,并對埃爾諾的往事與“我們”的歷史產(chǎn)生共情。

所謂“我們”的歷史,在《悠悠歲月》中空前復雜,并非只作為人物和事件的背景出現(xiàn),而是其本身就是作者極力言說的對象,自成一統(tǒng),甚至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法國當代史。其一,小說勾畫了20世紀中葉和下半葉法國和全世界重要的社會歷史事件,如二戰(zhàn)、匈牙利事件、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五月風暴、蘇聯(lián)解體、“9·11”、法國總統(tǒng)選舉等,并從細微處說明歷史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如提出“九月十一日之后”的時間概念,認為那之后時代開始被世界化。其二,小說幾乎呈現(xiàn)了彼時法國文學的全部內(nèi)容,所涉眾多,從薩特到加繆再到尤瑟納爾,從羅蘭·巴特到米歇爾·??略俚桨柖既?,從布托爾到薩洛特再到勒·克萊齊奧,無不出現(xiàn)在埃爾諾的筆下,在梳理出“法國文學共和國”文學力量的同時,也凸顯出作者巨大的閱讀量。其三,小說還寫到了很多具有世界聲譽的法國藝術家和政治家,如埃斯庫德羅、尼諾·費雷、阿倫·雷乃、米歇爾·羅卡爾和蓬皮杜等,他們在文本中或者成為引導法國社會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或者作為主人公日常生活的調(diào)劑,與同樣出現(xiàn)的法國作家一起建構小說中的文化史話語。之所以作如是說,是因為政治史、文學史和藝術史中鐫刻的歷史沉淀更能勾起讀者的集體回憶,在此過程中,讀者可以通過自我喜好對號入座,以自己熟悉的問題為切入點進入到文本深處。其實,埃爾諾所還原更多的是社會史內(nèi)容,受布迪厄《區(qū)隔》的啟發(fā),她試圖錨定階層的文化品位、生活趣味言說社會生活,與其說她希望“我們”回憶法國歷史,毋寧說希望“我們”回憶法國社會。

無論是在個體回憶還是在集體回憶中,埃爾諾都嘗試在小說中旁及她的人生態(tài)度、社會態(tài)度和歷史態(tài)度。她關注女性,尤其關注《悠悠歲月》中所言性解放時代女性的身體、心理變化以及在此基礎上發(fā)散開來的男女社會身份問題,“發(fā)現(xiàn)一切都為男人而存在,在創(chuàng)造性的性自由當中沒有過我們的好處”,同時也看到“一種女人的、生來處于劣勢的感覺正在消失”。女性身份格外引起埃爾諾的重視,《悠悠歲月》不止一次地提醒讀者,隨她一起關注女性和她們的命運。她關注政治,用了很大的篇幅言說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也提醒讀者不能忘記這場戰(zhàn)爭,因為事實上戰(zhàn)爭盡管長達八年,但它剛剛結束就已經(jīng)有人“輕松和遺忘”,對于法國人來說,這不應該是認識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同時,她也將當代世界歷史與法國社會生活聯(lián)系起來,在世界/法國和政治/社會的雙重語境中思考人的存在和困境問題。她關注人與社會的關系,認為每一種社會生活都能夠改變?nèi)说纳鏍顟B(tài),也注意到人在生活中的偶然性,所以她說,“在個人的生活進程里,歷史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只是根據(jù)日子的不同而感到幸福或者不幸福”,“越是沉浸于人們所說的現(xiàn)實、工作、家庭,我們就越是體驗到一種不現(xiàn)實的感覺”。在埃爾諾那里,社會學成為文學的基礎,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又受到她更多的關注,她自己也坦承,“我書中的事件屬于每個人,屬于歷史,屬于社會學”,書里書外都表現(xiàn)出了很強的政治傾向性。這種政治性最重要的表征是對從洛克到阿甘本所謂“赤裸生命”的觀照,底層出身的埃爾諾通過自己接受的教育和文學積累,早已離開了底層,但她依然能夠通過文字為父母親那一代的圈層發(fā)聲,尤為難能可貴。

本雅明說,“小說的誕生地是孤獨的個人”。確實,雖然《悠悠歲月》記錄了法國和全世界半個多世紀的熙熙攘攘,但是背后卻是埃爾諾認識、發(fā)現(xiàn)、描述歷史和社會之后莫名的沉默,她也許只能描述從歷史到現(xiàn)實的路徑,卻也解決不了其中存在的現(xiàn)實問題,像一把孤獨的大提琴一樣弦弦掩抑,又聲聲思。然而《悠悠歲月》確實提供了思考文學和社會的方式,其意義在于,在打破傳統(tǒng)小說結構和范式的基礎上以自我勾連眾人,以個人自傳勾畫集體自傳,囑讀者不要忘記遠去的時代,也不要忘記那個時代中的自己,誠如她在小說結尾處所言,“這個世界留給她和她同代人的印象,她要用來重建一個共同的時代,從很久以前逐漸轉(zhuǎn)變到今天的時代——以便在個人記憶里發(fā)現(xiàn)集體記憶的部分的同時,恢復歷史的真實意義”。而“恢復歷史的真實意義”,是對往事和過去的反思,更是對當下和現(xiàn)實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