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彌: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和夢想
現(xiàn)實主義對小說來講是個危險的詞。從一般的角度來講,只要號稱是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都會讓人拿來與現(xiàn)實比較,看它是否忠誠于現(xiàn)實。但作家筆下的現(xiàn)實也許與讀者看到的現(xiàn)實是不一樣的。這種不一樣不應該成為分歧和對立的種子,而應成為作家與讀者之間的真正交流,就如兩條活泛的流水一樣互相流通。正是這部分不一樣的內(nèi)容成為了小說的意義,或者作家正努力使之成為小說的意義。
那么什么才是作家和讀者之間的“不一樣”呢?
毋庸諱言,放眼當今中國,文學藝術已走入高雅殿堂,但為什么走入殿堂后反而顯得捉襟見肘呢?雖也喊著現(xiàn)實主義,但與現(xiàn)實越來越隔閡。舉一些地方戲的例子來說,以前的地方戲,都要“跑碼頭”。拿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要巡回演出。但它與現(xiàn)在的巡回演出不是一回事,一切都要靠自己,沒有地方上的行政機構罩著,也沒有同行相助。去的時候灰溜溜的,一身寒酸。如果演得成功了,那就一身閃光地出來。
看客、聽眾為王。他們想看什么,想聽什么,滿足了,你的戲就成功了。這就是現(xiàn)實,哪怕你演的是古人,或者不存在的牛鬼蛇神。演員和看客聽眾之間互相靠攏,達到審美的高度一致。這個時候的你,是撫慰心靈者。還有另一種成功的途徑,就是你的戲出于你對時代的精確把握和熱情展現(xiàn),你的認知雖然出乎看客、聽眾的意料之外,但你在舞臺上的真誠還是獲得了他們的認可。這個時候的你,是傳播真理者。
但有時候,在文學藝術面前,看客和聽眾成為了需要被教育和塑造的一方。也許文學藝術認為大眾的趣味和道德標準都要在看戲和看書中才能提高,那么這種“不一樣”的差距就是對立的,雙方的矛盾不可調(diào)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貼近生活,照顧觀眾和讀者的感受成為了“迎合”“妥協(xié)”“諂媚”。甚至于認為觀眾和讀者永遠是要你去打動的一方,這是文學藝術神圣的使命。
很多時候,在文學這邊,你會看到奇怪的現(xiàn)象。有些作家一味追求用來解釋文本的概念,他們迷失在一些漂亮的詞語里,如“國家、民族、責任、道義……”或是“叛逆、失落、迷茫、抵抗、陰影……”這是一種本末倒置的行為。它們看似與現(xiàn)實密切相關,但因為迷失而導致片面,其實無法用這些詞抵達現(xiàn)實主義的內(nèi)核。
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有一個最大的內(nèi)核,就是夢想。現(xiàn)實主義最終的路徑是通向夢想。人類取得的各種成就,與夢想是分不開的。從夢想可以再次出發(fā)到現(xiàn)實之中,用夢想改變現(xiàn)實是人類的重要本能之一。
我在《不老》中寫了一件事,女主角孔燕妮因為不滿意某一次警車開道的噪聲,頭腦發(fā)熱,把那輛警車攔了下來。然后她就被帶到公安局去了,在公安局里待了一夜。第二天,她的男朋友俞華南去公安局領她出來,他們之間有一段對話:
俞華南一見孔燕妮就說:“你的行為很奇怪。非常奇怪。這是一個大問題,你昨天夜里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孔燕妮說:“我想過了。我是有點奇怪。”
“不僅僅是奇怪,還暴露了你個性上的弱點?!?/p>
“什么弱點?”
“你想要的是世界一片凈土,這是一種荒唐的理想主義。我們吃了理想主義很多虧了。只要有人,這個世界永遠不可能有你幻想中的凈土?!?/p>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發(fā)生許多讓人不明白的事。這樣的事,會發(fā)生在任何地方。如實描寫這樣的事,就是現(xiàn)實主義,但現(xiàn)實主義還有一個無法忽略的夢想的內(nèi)核。這是超越現(xiàn)實主義的,是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所在,是現(xiàn)實主義的靈魂。
我在《不老》里面寫的這個細節(jié),俞華南批評孔燕妮,不是為了否定她,而是為她擔憂。這個擔憂如瀑布一樣,從時間的懸崖上飛流直下三千尺,沖進我眼前的生活。
這就是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的一種,包含著危機,因為許多事情一有現(xiàn)實的影子,就周而復始,不停地輪回。似乎輪回才是唯一的路徑。這種局面使我懷疑,現(xiàn)實已在,夢想何來?這時候的我愿意放棄一些執(zhí)念,哪怕迷失在一些漂亮的詞語中也好。
蘇州的靈巖山上有一塊頗像烏龜?shù)拇箪`石,頭朝著太湖方向,名叫“烏龜望太湖”。它就這樣望著太湖,幾千年下來,太湖始終映照在它的眼里,卻總是那么遠。莫非現(xiàn)實和夢想的距離就是這么遠?看得見,摸不到。
大約十年前,我每個星期要去靈巖山爬一到兩次山。“烏龜望太湖”在我必經(jīng)的路上。每次看到這塊大石頭,總是讓我又氣又惱又難過,后來為了不再見到這塊癡心的石頭,我就不去爬靈巖山了。過了一陣子,我夢見了這塊石頭,它變成了真正的烏龜,慢慢爬向太湖。當我從這個孩童式的夢中醒來時,我絲毫沒有譴責我的幼稚可笑,反而長長松了一口氣,誰說夢中復活的石頭沒有價值?我記得在夢中看到石烏龜邁開腿的一剎那,我的靈魂一下子被它點燃了。我認識了什么是點燃,我會牢記這種點燃,有生之年我會尋找這種被點燃的感覺。
夢想的特質(zhì)就是奇跡。一滴水永遠會夢想著進入大海,這是一滴水的本能。因為沒有真正進入大海,一滴水是無法找到真正的自我的。進入大海,這滴水才會明白,水的世界有多大,它如何融合、求存。
奇跡到處都存在。譬如地球上的水。地球以前是不毛之地,在地球的巖石期,彗星每天都撞擊地球,使地球變得灼熱無比。彗星帶來的冰晶變成籠罩在地球上方的水汽。猜想那時候地球的夢想應該是和平與清涼吧。后來有一天,地球的夢想實現(xiàn)了,彗星不知道為什么不撞地球了。然后地球開始冷卻,水汽變成暴雨落下成為海洋,使地球成為太陽系里唯一藍色的星球并且孕育人類。
小說自帶著理想主義,本身就是奇跡?;蛘哒f,人類本身就是奇跡,所以我們會不斷地夢想,讓夢想成為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