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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堯:跨界、跨文體與文學性重建(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 | 王堯  2022年11月22日10:36

中國有悠久的文章傳統(tǒng),如果沿用文章的概念,“跨界寫作”“跨文體寫作”的命名也許沒有太多的意義,傳統(tǒng)的文章不是現(xiàn)代的文體概念,包含了文學的、非文學的各種文體或門類。當“文章”中的“文學文體”單列出來,通常把“文章”中具有審美價值的那一部分視為“文學”,小說、散文、詩歌與戲劇成了文學的四種文體,小說則主導了文學的秩序?!拔恼隆钡母拍钊匀辉谀:厥褂?,但能稱為“文章家”的人很少,現(xiàn)代寫作者大致上愈往后愈遠離文章傳統(tǒng),想象和虛構(gòu)的能力在寫作者那里更被看重。在談論文學時,可以說散文是文章,說文學評論是文章,但一般不會把小說、詩歌、戲劇稱為文章,而以前的文章涵蓋了小說、詩歌和戲劇。這是否說明散文和文學評論的“文學性”是不確定的,或者是模糊的?傳統(tǒng)的文章在現(xiàn)代以后被重新理解,大而化之的概念也逐漸被分類和定義,這是傳統(tǒng)文章遭遇到的“現(xiàn)代性”沖擊。如果沒有被定義的邊界,文學文體就不復存在,跨文體寫作是基于不同文體而言的。近二十年來跨文體寫作一直在策劃和實踐中,也被視為后現(xiàn)代的產(chǎn)物?;蛟S因為如此,有學者對通過外在因素推動的“跨文體寫作”持有異議。近幾年來,跨界寫作也成為一種現(xiàn)象。所謂“跨界”,最通俗的說法是寫作者既在這里也在那里。既在這里又在那里的“跨界寫作”,是否會影響“跨文體”寫作?我想,所有“跨”的背后,涉及文體融合與分離的循環(huán)以及文學性的重建。

文學文體的沉浮聚散也是考察當代文學史的一條線索。以我的觀察,戲劇文學中的“話劇文學”逐漸式微,我們現(xiàn)在很難像討論曹禺、老舍那樣討論話劇。老舍《茶館》之后,我們能夠討論的當代經(jīng)典劇本微乎其微,20世紀80年代曾經(jīng)轟動一時的話劇能夠入史者逐漸減少?!坝耙曃膶W”的興起,調(diào)整了“戲劇文學”的邊界,但“影視文學”的文學在哪里?作為文學劇本的“影視文學”在文學雜志上幾乎闕如,影視劇本大多數(shù)成為拍攝用的“腳本”,“影視文學”的研究通常劃到“藝術研究”中。這里的“藝術”是在“文學”之外的狹義的“藝術”門類,在學科目錄中,文學與藝術是兩個類別。大學體制中,“影視文學”或“影視藝術”也基本上從中文學科分離出去,劃到傳播學或藝術學,盡管這些專業(yè)的學生最終獲得的都是“文學”學位。如果不拘限于四分法時的“文學性”,那么就需要重新審視和界定“影視文學”的“文學性”。在文藝生產(chǎn)方式變化的過程中,“媒介”成為一個要素,“網(wǎng)絡文學”的興起并不是“文體”的變化,而是對文學性、文學生產(chǎn)方式等多方面的挑戰(zhàn);這個變化還帶來知識生產(chǎn)方式的變化,不僅是文學研究視域、內(nèi)容、方法和傳播的變化,“學術性”也在重建之中。

這是否意味著在文學內(nèi)部,曾經(jīng)的邊界也在松動,對“文學性”的理解也在變動的結(jié)構(gòu)中?我在前面說過,散文是最具“文章”特征的文體,在廣義的散文被文學化后,散文內(nèi)部的體式也不斷在“裁員”,序跋、雜文(亦稱為小品文、小品)、特寫(后來逐漸被報告文學替代)等都從“散文”中消失,或獨立門戶,或流離失所。在這個過程中,一些學者甚至認為“散文”便是“藝術散文”,但對于什么是“藝術散文”的“藝術”,也即散文的“文學性”,則無法給予大致清晰的回答。另一個問題是,散文的概念被廣義使用后就失去“文學性”?我們不能疏忽的是,散文無論是廣義的還是狹義的,它的文體特性恰恰是邊界的散,這也是定義的邊界。即便將散文由文章轉(zhuǎn)入文學,關于散文的定義也差不多是模糊的,現(xiàn)代散文理論則保持了散文文體足夠的彈性。當代批評家按照自己的理解來裁剪文體,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在這樣的背景下,20世紀90年代有作家和雜志倡導“大散文”,其實是回到散文的“本體”,并且有限度地模糊“散文”與“文章”的界限。今天我們對“文化散文”或“文化大散文”中的一部分作品有否定性的意見,我也曾經(jīng)質(zhì)疑和批過一段時間“文化大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問題,但是“文化散文”或“文化大散文”不僅在“文體”上解放了散文,而且敞開了面對歷史、現(xiàn)實、社會和自然的空間。

我由散文談文體的問題,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散文是文學的母體。文體的嬗變,特別是突破原有的框架而產(chǎn)生新的融合,這便是文體本身的“跨界”??缃缰?,能否產(chǎn)生新的文體則需要經(jīng)歷漫長的歷史時間來回答。曾經(jīng)的跨文體寫作,確實產(chǎn)生了一些新的因素,但迄今未形成新的文體。我們近幾年談論比較多的“非虛構(gòu)寫作”,常常從國外的“非虛構(gòu)”談起,國外“非虛構(gòu)寫作”對中國作家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在中國當代文學的脈絡中考察,也許我們可以說,“報告文學”和“文化大散文”的發(fā)展,其實也是“非虛構(gòu)寫作”的源流之一。在這個層面上,我認為“非虛構(gòu)”不是一種新的文體,它仍然是“大散文”;但它作為一種世界觀和方法論,重建了寫作者和對象的關系,是一種新的文史哲融合。與“非虛構(gòu)”對應的“虛構(gòu)”,以小說為例,也是在文體的分離與融合中獨立和發(fā)展的。在散文與小說之間,文體以“非虛構(gòu)”與“虛構(gòu)”為界。但在討論小說的散文化時,我們最初討論的不是“虛構(gòu)”中的“非虛構(gòu)”(寫實),而是關注小說如何借鑒散文藝術并使小說文本具有散文的文本特征。當代作家中,汪曾祺通常被視為小說散文化的代表性作家,他自己也曾回答過何為小說散文化。我的基本判斷是,汪曾祺重細節(jié)重氛圍重意境不重故事不重結(jié)構(gòu)不重沖突的小說寫作,其實是把小說當文章寫的。他是在小說內(nèi)部融合了散文或文章的寫法,而不是在小說和散文之外去創(chuàng)造新文體。這是中國作家的經(jīng)驗,今年的布克國際文學獎則帶來了新的信息。我在四月的媒體中讀到一則文學新聞,云:今年布克國際文學獎短名單突出了哪些“真正突破了”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界限的作品。125部小說進入決選的是6部小說,評委們發(fā)現(xiàn),他們傾向于那些模糊了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界限的作品?!缎戮﹫蟆穮强龅奈恼罗D(zhuǎn)述了評委會主席露西·休斯·哈雷特的說法:“當然,在我們讀過的許多書中,有你可能稱之為好的、直截了當?shù)?、老式的小說,它們從頭到尾都在講述故事。但總的來說,我們發(fā)現(xiàn)最令人興奮的是做了一些稍有不同的事情的小說?!薄靶≌f有很多不同的形式,其中一些書接近于歷史寫作,有些是隨筆式寫作。其中還有些似乎很私人,幾乎像回憶錄。我們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是目前小說創(chuàng)作方式中一個非?;钴S和重要的方面,作家們確實在突破界限?!碑斎唬@類寫作打破了“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界限之后仍然是小說,但小說文體內(nèi)部“跨文體”了,小說的“文學性”也出現(xiàn)了新的因素。

在文學文體中,一些文體被剔除出去,除了理論的裁定并且在觀念上影響寫作外,也與我們忽視這些文體本身的“跨文體”特征有關。以序跋為例,其實是介乎“文學文體”和“學術文體”之間的“跨文體”,現(xiàn)代以來的導言也可以劃入此類,但因為“學術性”被強化,通常被視為“學術文體”。不必說古代,現(xiàn)代文學史的那些著名的序跋,都是兼具“學術性”與“文學性”的。魯迅先生的《吶喊》自序,我們再熟悉不過了?!拔以谀昵鄷r候也曾經(jīng)做過許多夢,后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并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現(xiàn)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彪S后我們看見了在質(zhì)鋪和藥店的魯迅,從一倍高的質(zhì)鋪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藥店柜臺上給他久病的父親去買藥。我們不會懷疑這些文字是“散文”,但魯迅先生在“散文”中同樣表達了他思想的覺醒,而這種并不是我們常見的論文方式?!坝姓l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jīng)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边@兩段耳熟能詳?shù)奈淖郑枷肴萘恐?,成為解讀魯迅的關鍵材料,其“學術性”毋庸置疑。今天的作家也寫序跋,但更流行的是類似于的“創(chuàng)作談”,不乏才華與識見,但《吶喊》自序始終是聳立在作家面前的高峰。

這里派生出來的一個問題是,如果“學術”是研究“文學”的,“學術文體”是否可以有“文學性”?在中國的文章傳統(tǒng)中,表達思想、價值、知識的文體其實是多樣的,“詩話”“詞話”“小說話”這類隨筆體,基本介乎“學術”與“文學”之間,不妨說“文章”其實是一個“跨文體”概念。近期李澤厚先生的《美的歷程》再次引發(fā)關注,這本書其實也介乎“學術”與“文學”之間?,F(xiàn)代中國的學術論文和著作,深受西方學術建制的影響,即使我們強調(diào)中國的文章傳統(tǒng),也要充分肯定和尊重這類已經(jīng)成為主流的學術問題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建立和發(fā)展中的重要作用。我們當下的學術評價體系需要重建的思路中,應該包含“學術文體”的“多樣性”這一認識,尤其是關于文學研究的學術文體更應是豐富的。學術文體的形式當然重要,但形式總是和內(nèi)容聯(lián)系在一起的,決定不同學術文體價值的是“學術含金量”。陳平原先生近作《現(xiàn)代中國的述學文體》,便呈現(xiàn)了晚清以降現(xiàn)代中國述學文體的豐富多彩的景觀。在知識生產(chǎn)中,越來越細的分工壁壘森嚴,籬笆林立;在這些學術區(qū)間內(nèi),研究者術業(yè)專攻后也失去了學術之間的關聯(lián)性以及與思想文化的廣泛聯(lián)系(這里暫且不涉及專和博的關系);體制化的學術訓練,也讓學者難以兼具知性與感性(這與個人的特質(zhì)有關)。今天重讀魯迅先生那一代為中國新文學大系寫的導言,再比照后來者的導言(不僅是文學大系的導言),我們就知道我們在哪些方面退化了。

我在談文體問題時,之所以把“學術性”和“文學性”糾纏在一起,是因為我認為這兩者在互動中循環(huán),學術性和文學性常常會相互定義,并影響著文學文體的演變和文體內(nèi)部各種因素的消長。在現(xiàn)象上,跨界既有作家在嘗試不同文體的寫作,比如小說家莫言這些年來對新詩、舊體詩、話劇情有獨鐘,也在文學之外傾心于書法藝術;又有作家在小說之外從事文學批評,如閻連科的《發(fā)現(xiàn)小說》和畢飛宇的《小說課》等。王蒙當年提出的作家學者化問題在今天已經(jīng)成為一種現(xiàn)象。學者、批評家寫小說,似乎也逐漸增多。所謂“跨界”,在學界往往是學者將自己的研究延伸到本學科之外,比如,做古典文學的研究現(xiàn)代文學,或相反。但我現(xiàn)在更愿意在“跨學科”層面上理解“跨界”,即多個學科的融合研究,其中包括研究方法的跨學科使用,這將影響我們對“專業(yè)”“學術性”“文學性”的理解。世界變化了,人性變化了,技術變化了,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也在隨之變化。文體是被定義的,被定義的文體在發(fā)展過程中不斷突破定義,于是文體又被重新定義。重新定義不是取消邊界,而是形成新的邊界,新的邊界內(nèi)有新的構(gòu)成。重新理解抑或重新定義文體重新解釋文體構(gòu)成,也是重建文學性,而重建文學性是更為本質(zhì)的問題。(節(jié)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2年第11期)

選自《文藝爭鳴》20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