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第6期|艾偉:鏡中(選讀)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22年第6期 | 艾偉  2022年11月28日08:53

我把它們都看作古舊契約的

永恒的根本的執(zhí)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為,

無法睡眠,帶來劫數(shù)。

——博爾赫斯《鏡子》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 《金剛經(jīng)》第三十二品

對稱有著無與倫比的美感。

—— 作者

第一部

聽到出事的消息,莊潤生一時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和思維在那一刻被抽空了。他聽到血液沖擊腦門的聲音,這種聲音讓他暈眩。疼痛要許久才會出現(xiàn),就像手被利器割破,要過上一陣子,鉆心的痛才會傳導(dǎo)到腦子里。

電話是甘世平打來的。世平原本平靜的聲音里有一種少見的緊張。世平遇事沉著,任何難題在他那兒總能找到解決辦法。潤生對自己在這樣的時刻關(guān)注到世平的緊張感到奇怪,好像反倒是世平的緊張更令他不安。

世平問潤生,現(xiàn)在在哪兒,需不需要他來接。潤生說,我自己過去。

潤生坐到車?yán)铮季S依舊處在空白狀態(tài)。車窗外是明晃晃的大白天,陽光照徹大地上的事物:建筑、汽車、行人、樹木、花卉、草叢,但潤生覺得自己正穿越在一條黑暗隧道中。有一刻,他覺得自己穿行在自己設(shè)計的充滿謎語的建筑里:光線就在遠處,人們不知道光線下最終會呈現(xiàn)怎樣的謎底。后來,他覺得在那紛亂的時刻想起建筑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世平正在醫(yī)院門口等他。世平面色憂戚,問,先去看易蓉還是看孩子。潤生想了想,說,先去看孩子吧。

世平帶著潤生去醫(yī)院太平間。有電梯直通太平間的地下室。出了電梯,看到一條長長的走道,走道上有一排椅子,應(yīng)該是給死者的親人們準(zhǔn)備的。走道的盡頭透出一道雪亮的光芒。

從走道的盡頭向右拐就進入一個明晃晃的世界。燈光亮得如同白晝。一排排冰冷的鐵柜立在大廳里。剛才進來時,一個神色陰郁的老頭認(rèn)出世平,世平從口袋里摸出單子——潤生猜想那應(yīng)該是存放兒子和女兒尸體的憑證,老頭搖了搖手,表示不需要。老頭領(lǐng)著潤生和世平來到其中的一排柜子前,上面標(biāo)著56 號和57 號。那老頭看了看潤生,遞給潤生一顆藥。老頭說,你吃了它。潤生拒絕了。那老頭把藥遞給世平,讓世平拿著。世平接了過來。

在潤生暈過去前,留在他腦子里的印象竟然是飛來寺那位高僧圓寂時的模樣。那座建于地下的禪院原是高僧生前的心愿,可以說是為高僧所建。他以為高僧圓寂時應(yīng)該體態(tài)完好,不是的,高僧縮成一團,血肉模糊,不像是圓滿的羽化,更像是因為某種疼痛而自絕。寺院方面最初建議在新的建筑里放置高僧的肉身佛像,這和潤生的設(shè)計理念相悖。接替高僧住持寺院的新方丈早年游歷各地,見多識廣,他游歷不丹時收藏有一尊半米高的千年小佛像。在潤生的勸說下,開明的方丈同意地下禪院做成一個人生的迷宮和冥想之所。高僧的肉身被燒成了灰,置于那尊千年小佛像之內(nèi),放置在地下禪院的中央,供人禮拜。對潤生來說,設(shè)計的要訣在于充分地留白。

兒子一銘的尸體還算完整。出事時,一銘應(yīng)該是坐在后座,但明顯已不是全尸,裹在沾滿血污的襯衫里。當(dāng)潤生看到女兒一貝的樣子時,他突然放聲大哭,她那張美好的臉面目全非,她的下巴和臉分離,鎖骨斷裂,白色的骨頭裸露在一堆凸凹不平的腫脹的皮肉中。世平一直扶著他,但他還是暈了過去。

潤生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世平已經(jīng)走了,留了一張字條:

我先去處理一些事,你醒來電話我,我馬上過來。

潤生再次想起在太平間目睹的慘狀,身體慢慢蜷縮成一團,他揪著自己的頭發(fā),無聲地抽泣起來。他拉斷了吊針的橡皮管,針頭滑出血管,在他手背劃出了一道血痕。護士趕了過來,勸說他。他蒙著頭,渾身顫抖。護士給他注射了一針鎮(zhèn)靜劑。一會兒,他又睡去了。在睡夢中,他看見兒子和女兒燦爛的笑臉,他看到孩子們的身上披著華光,好像他們成了天堂的孩子。

半夜,潤生醒了過來。也許因為藥物,他感到?jīng)]有任何力氣,甚至情感也有點麻木,但還能想得起剛才的夢境。他感到自己被熱鬧的塵世剔除,置于某個荒蕪之地,四周空空蕩蕩,好像整個醫(yī)院只有他一個人。

正是黑夜最安靜的時刻,凌晨馬上要降臨了,窗外的建筑漆黑,天空倒泛著灰光,好像一個風(fēng)平浪靜的巨大的湖泊蓋在萬物之上。隔壁床上的病人在夢中發(fā)出奇怪的囈語,含混不清,仿佛說著天堂或地獄的語言。潤生想起自己剛才夢到的一銘和一貝,想到他們此刻正血肉模糊地躺在太平間里,感覺像是另一個夢境。

昨天下午,世平來到車禍現(xiàn)場,是他把易蓉從駕駛室里抱出來,放到醫(yī)院120 急救車的擔(dān)架上。易蓉已昏過去了,不過他記住了其間她睜開眼,眼白朝上,向他投來一瞥,那張撞碎了的臉和玻璃碎片黏合在一起,從她臉上已不能再看到任何表情,但世平能感受到易蓉深切的悲哀。抱著易蓉時,世平強忍著淚水。她活著,可她將如何面對失去兒子和女兒?她破損的面容恐怕最高明的現(xiàn)代整容術(shù)都不能修復(fù)了,她是如此愛美,她能忍受這樣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嗎?她該怎樣度過漫長的余生?

車禍純粹是一次意外,發(fā)生在虎跑路進入錢塘江大橋的轉(zhuǎn)彎處。車子是在失控狀態(tài)下猛烈地撞擊在錢塘江大橋右側(cè)的鐵圍欄上,圍欄被撞開一個缺口,把汽車死死卡在其中,車子的右邊已被撞得粉碎。世平到的時候,警方也剛到。他看到一銘的頭重重撞在玻璃上,癱在后座。而前座的一貝則被包裹在汽車破碎的鋼板中。世平后來想,幸好潤生沒有看到這一幕,要是潤生看到,肯定會當(dāng)即像在太平間那樣昏厥過去,并和易蓉一起被救護車送到醫(yī)院。世平還想,噩夢恐怕將纏繞潤生終生。

那天警方還告訴世平,易蓉是酒駕,車子左側(cè)位置的間隙藏著一瓶喝剩一半的白蘭地。警察問世平,她平常酗酒嗎?世平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表示不了解。世平認(rèn)為警察大概把他當(dāng)成易蓉的丈夫了,不過警察馬上打消了他這個念頭,警察問,她男人還沒聯(lián)系上?世平把目光投向別處。

悲劇來得如此令人猝不及防。就在這天上午,他和潤生帶著山口洋子一行在飛來寺禪院考察。這座禪院是潤生建筑生涯中的代表性作品,世平帶客人到這里參觀過無數(shù)次了,每次都會帶來意外的感受。光線從頭頂?shù)牟A赝渡溥M來,在禪室的地面上構(gòu)成一朵一朵蓮花的影子。那是玻璃水池上的蓮花落在禪院的長長的投影。禪院雖建在地下,但潤生巧妙利用了山勢,在禪院和山體之間留了縫隙,使得陽光可以從這些縫隙中射入。這些縫隙經(jīng)過精心的設(shè)置,讓陽光如刀劍一般從墻體射入,呈現(xiàn)某種混亂的線條,它們和蓮花的影子交相輝映。更奇妙的是蓮花和刀劍并不沖突,反而相當(dāng)和諧,透著某種安詳?shù)臍庀ⅰkS著光線的流轉(zhuǎn),禪院出現(xiàn)不同的圖案,有時候,人的影子也成了禪院圖案的一部分,每一幀瞬間形成的圖案既代表著時光的流逝,又像是某種永恒的延續(xù)。這會兒,潤生和山口洋子走在前面,世平和山口洋子的代表木村重信在后。世平看到蓮花和刀劍打在潤生和山口女士的身上。他們一直沒有交流,山口女士的臉上露出神圣和莊嚴(yán)的表情。

“是安藤忠雄先生向我推薦了你。我現(xiàn)在知道他推薦你的原因了?!鄙娇谘笞诱f。

潤生和安藤忠雄先生見過一面,那一年潤生獲得了阿迦汗國際建筑獎,安藤先生出席了頒獎儀式。那年阿迦汗國際建筑獎是在貝聿銘先生設(shè)計的位于多哈海邊的伊斯蘭藝術(shù)博物館頒發(fā)。潤生第一次見到這座建筑,就被它宏偉的力量所震撼。建筑像折疊而成的巨石,矗立在蔚藍色的海面上,它的簡潔和繁復(fù)讓人想起伊斯蘭建筑的精髓。在那次頒獎后的酒會上,作為前輩的安藤忠雄先生主動來到潤生面前,向潤生道賀。安藤先生是潤生的偶像之一,同為東方人,在一眾西方以及阿拉伯人面孔之中顯得相當(dāng)醒目。那一次潤生和安藤先生相談甚歡。近年來,整個建筑界流行所謂東方主義,潤生所設(shè)計的東方禪宗式的現(xiàn)代建筑因此廣受關(guān)注,特別是潤生的地宮建筑以及光線的運用,被著名的意大利建筑設(shè)計雜志Domus譽為“巢穴主義”。該雜志認(rèn)為“巢穴”是人類建筑的起始點,和我們與生俱來的潛意識息息相關(guān);但潤生的“巢穴”不是暗的,而是明亮的、光影斑駁的,做到了地下的“陰”和光線的“陽”完美結(jié)合。Domus認(rèn)為這種設(shè)計理念源于中國的陰陽哲學(xué)。那次安藤先生和潤生認(rèn)真探討了這個話題。安藤先生說,這種潮流擺脫不了西方中心主義思想。潤生覺得安藤先生一語中的。

“你知道嗎?安藤先生身體不好了,他的膽囊、膽管、十二指腸處發(fā)現(xiàn)有癌癥,他得做個大手術(shù),把體內(nèi)這些臟器,還有胰臟和脾臟都摘去?!鄙娇谘笞诱f。

潤生吃了一驚。上次見面時安藤先生看上去非常健康,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拳擊手,他布滿皺紋的臉上依舊有一種堅韌倔強的表情,動作也比到了他那個歲數(shù)的人更為敏捷。

“他會有生命危險嗎?”潤生問。

“我只能說安藤先生需要一個復(fù)雜的手術(shù),不過我相信他會活著。”說完,山口洋子不再說話。

潤生心情沉重。在他的建筑生涯中,他從安藤先生的建筑中得到很多啟發(fā),關(guān)于光線和極簡主義的想法已成為潤生設(shè)計理念的一部分。潤生想著什么時候去看望一下安藤先生。不過作為曾經(jīng)的拳擊手,安藤先生大概是不愿意以弱者的身份接待來訪者的,他恐怕會拒絕潤生的探望。

在一旁的世平一直聽著山口洋子和潤生的談話。他馬上理解了山口小姐話中的意思,這個項目山口洋子原本是想找安藤先生設(shè)計的,安藤重病在身,推薦了潤生。山口洋子這時候提起這個話題,應(yīng)該是有了定見,她被潤生設(shè)計的禪院征服了。

世平昨晚一宿沒睡著。昨天他在醫(yī)院忙亂了一下午,身心俱疲,可就是不能入睡,想起易蓉的車禍,心緒難平。晨光開始降臨大地,他索性起床,胡亂吃了早點,開車來到建筑事務(wù)所。今天上午,原定山口洋子要和潤生交流長崎項目的相關(guān)細(xì)節(jié),沒想到潤生突遭如此不幸,會談恐怕無法照常進行了。他思考著如何同山口洋子解釋,最后他決定如實相告。他相信山口小姐會理解的,或許她可以晚幾天回國,等潤生緩過勁兒來。

潤生建筑事務(wù)所設(shè)在錢塘江邊一個廢棄工廠改造的建筑群中,這兒現(xiàn)在已成了一個文化創(chuàng)意園區(qū)。工業(yè)時代的建筑改造后,意想不到地產(chǎn)生了歲月帶來的殘破的詩意,也滿足了人們懷舊的需求。高聳的煙囪和依附在建筑上的鋼梯都被保留了下來,斑駁的墻壁上裸露的紅磚經(jīng)過適當(dāng)?shù)募庸毯蟮靡员H?。事?wù)所坐落在園區(qū)西北一個安靜的角落,基本保留廠房的回字形結(jié)構(gòu),只是在小樓中間做了一個玻璃墻體,形成一個巨大的天井。天井里的景觀是潤生精心設(shè)計的,非常中式。中國人的審美離不開三樣?xùn)|西:水、石頭(或山)和植物。潤生選的不是那種滿是窟窿的太湖奇石,這不太符合潤生的審美,他需要一種兼具中國傳統(tǒng)韻味和現(xiàn)代性氣質(zhì)的風(fēng)格。所以他在云南的一個采石場找到了白色的石料,讓工人們鑿成國畫里的疊山造型,幾塊石頭放在那兒,像中國畫中一座座小小的山峰,石塊下面鋪著一些灰色的細(xì)石子,而植物則是清一色的竹子。竹子挺拔而簡潔,那一排青竹襯著山石,使整個玻璃天井有了盎然意趣,從哪個方向看,都像一幅畫。廊道圍繞著天井,從四個方向都可以進入天井。從天井觀察每一間辦公室,都像一個精致的舞臺。

八點鐘,事務(wù)所另外兩位設(shè)計師以及三位實習(xí)生陸續(xù)到了。世平想在山口洋子來之前,和大家商量一下今天的會議如何進行。同事們都聽說了潤生家的變故,表情沉重。大家問世平,潤生怎么樣,世平搖了搖頭,表示情況不好,今天恐怕來不了了。世平說,待會兒山口洋子一行來,請大家一起出席,以示我們對客戶的尊重。世平干的是行政,不懂設(shè)計,平時這些設(shè)計師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眼下這種情形,大家都很配合。

會議室在北側(cè)二樓。這里光線比較幽暗,拉上窗簾就成為一個暗盒子,可以播放投影。暗盒是潤生賦予這個地方的意義:思想從無到有,是從黑暗中生出光來,黑暗也有利于思考的專注。潤生經(jīng)常在幽暗的光線下和大家討論設(shè)計需要解決的問題,他不讓大家看稿紙,讓大家把腦子里的念頭隨口說出,哪怕是荒唐的念頭。今天不是內(nèi)部會議,世平來到會議室,把窗簾全部打開。窗簾打開的瞬間,他感到天井里的景物迎面撲來,仿佛想擠入會議室。

九點鐘,山口洋子帶著木村重信一行到了事務(wù)所。是世平讓事務(wù)所的司機把山口小姐從她下榻的飯店接來的。世平在事務(wù)所外面迎候,和山口洋子寒暄了幾句,然后帶著山口小姐一行來到會議室。同事們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他們這么自律在往日極為罕見。山口小姐馬上發(fā)現(xiàn)潤生不在,皺了一下眉頭,在擺有自己座簽的位置上坐下。她大方地向各位問好,開了個玩笑說,我的項目沒那么大,恐怕用不著這么多設(shè)計師。然后山口小姐向木村先生招了招手,木村來到山口小姐身邊,山口小姐同木村耳語了幾句。木村點頭的動作幅度頗大,雖然沒出聲,但那個日本式的“哈”好像包含在這個動作里了。木村小跑過來,對世平說,山口小姐只想見莊先生。世平本來想先介紹一下事務(wù)所的同事,再說明潤生來不了的原因,現(xiàn)在只好直接說了:

“山口小姐,實在是抱歉,昨天下午,莊先生的太太出了車禍,莊先生的兩個孩子不幸罹難,他的太太還在昏迷中……”

山口小姐一臉震驚,不過她迅速控制住了“震驚”在臉上蔓延,努力恢復(fù)她一貫的平靜面容,但依舊能看得出她此刻內(nèi)心的波瀾。她給人的印象一直是一個處變不驚的女人,情感內(nèi)斂,不輕易表露。她沉思了一會兒,對世平說:

“甘先生,我能去看望一下莊先生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潤生這時候進來了。他應(yīng)該是從醫(yī)院里直接過來的,來不及收拾,頭發(fā)倒還整齊,臉色極度蒼白,瘦了一圈;胡子沒有剃掉,令他看起來更加憔悴;他的眼里布滿了血絲,眼神是軟弱的,透出某種既茫然又可憐巴巴的敏感。同事們?nèi)伎粗?。潤生意識到他們都知悉了情況。

“山口小姐,對不起,我遲到了?!睗櫳f。

山口小姐站起來,她的目光里含有霧一般的濕潤的光亮。是淚水嗎?世平不確定,潤生和山口小姐到目前為止只是商業(yè)關(guān)系,她不至于這么輕易對一個稱得上是陌生人的個人遭際流淚?;蛘邼櫳牟恍夜雌鹆松娇谘笞拥哪撤N回憶?

山口小姐站起來,對眾人說:“你們都出去吧,我想同莊先生單獨談?wù)??!?/p>

屋子里十分安靜。大家好像都明白這時候安慰潤生是多余的,唯有安靜是合適的,安靜可以包含克制的悲傷。同事們走到潤生身邊,輕觸一下他的手臂,這是此刻唯一可以表達的語言。一會兒,包括木村和世平在內(nèi)的所有人全都出了會議室,只留下山口小姐和潤生兩人。山口小姐把面向天井的窗簾拉了起來。屋子里一下子暗了,微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入,使黑暗中的事物依稀可辨。

“莊先生,我聽說了您的不幸,我非常悲傷……”

山口小姐一改往日的矜持,好像有什么事讓她此刻柔軟下來。潤生看不太真切山口洋子臉上的表情,但他能辨認(rèn)得出她聲音里的情感。

“我決定我的道場一定要莊先生來設(shè)計。我能想象您暫時不會有心情來考慮這事,我可以等您,等您幾年都可以??傊@個設(shè)計必須得莊先生來完成。我應(yīng)該還可以再活幾年?!?/p>

潤生和山口小姐面對面坐著,黑暗減少了他們交流的障礙,雖然用的是簡單的英語,但他們完全心領(lǐng)神會。一會兒,潤生終于明白,她對自己的同情里,包含著對過往的緬懷。

山口小姐講了一個故事,解釋她為何在離開這個世界前要造一個道場。十四歲那年,山口洋子在美國留學(xué)。太平洋戰(zhàn)爭在那一年爆發(fā)了,日本偷襲了珍珠港。三年后,美國人把兩顆怪物投到了廣島和長崎。這是人類第一次見證原爆的威力,那是經(jīng)書中所寫的世界末日的景象:地要大大震動,多處必有饑荒、瘟疫,又有可怕的異象和大神跡從天上顯現(xiàn)。甚至比經(jīng)書中寫得更嚴(yán)重,原爆過后,植物變成了枯木,建筑殘破、千瘡百孔,電線桿或直挺挺躺在地上,或折成幾段,電線早已熔化,人變成了一團炭灰或塵埃,即便是金屬也扭曲變形,整個長崎滿目荒涼,一片廢墟。山口洋子得知自己的家鄉(xiāng)遭受不幸,但戰(zhàn)爭讓她無法回去。由于美國和日本開戰(zhàn),美國國內(nèi)出現(xiàn)排斥日本僑民的行為,山口洋子整日待在屋里,通過報紙了解長崎的慘狀,心中惦念自己的父親和兩位兄弟。當(dāng)時她的父親是日本九州華族(即貴族)的一位召集人。

潤生聽著山口洋子的講述。有一刻他有點走神。山口小姐講述的是一個遙遠的故事。以這個故事推算,山口小姐今年八十六歲了,眼前的山口小姐看上去僅有六十多歲的樣子,保養(yǎng)得相當(dāng)好。

山口小姐回國已是三個月以后的事了。那時天皇已頒布了《終戰(zhàn)詔書》,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美國占領(lǐng)了日本。山口洋子回到長崎后才知道她的哥哥和弟弟死于那場原爆。她見到了父親最后一面,她的父親被炸成類似科幻電影中的異形,整個肉身都?xì)У袅?,最后死于?nèi)臟功能衰竭而引起的并發(fā)癥。父親死去的最后畫面作為原爆受難者的形象以照片的形式掛在長崎原爆紀(jì)念館內(nèi)。然而親眼看見父親死去是件殘忍的事。

家族的瞬間毀滅讓山口洋子無法接受。她成了這個家族唯一活著的人。她覺得活著是一種罪過。在此后漫長的歲月中,她幾乎過著隱居的生活。戰(zhàn)后,日本國會廢除了華族制度,原華族為了延續(xù)家族的光榮,在霞關(guān)設(shè)立了一個華族會館,山口洋子也沒有參與。她繼承了山口家的家業(yè),但這輩子沒有結(jié)婚生子。她通過家族創(chuàng)設(shè)的慈善會,救治原爆后的幸存者。她尤其關(guān)心兒童救治相關(guān)領(lǐng)域,在幕后為此項工作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金錢。然而令她悲傷的是,她依舊一次一次目睹著這些人快速地衰老和死亡。

聽到這兒,潤生由于心智的混亂而渙散的注意力變得專注了。他沉思山口洋子的故事,竟然覺得那個遙遠的故事在昨天通過另一種形式發(fā)生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受到了輪回。山口洋子的家庭悲劇像是潤生的一面鏡子。這個啟示嚇了他一跳。

“現(xiàn)在,上天留給我的時光不多了,我想在走之前盡我所能建一個道場,一件不負(fù)長崎這片土地的藝術(shù)品。我想要有一個精妙的設(shè)計,以告慰無辜的犧牲者,也能慰藉未來的參拜者。我希望這個道場能讓眾生對覺悟有情有深刻的體認(rèn)。今天我覺得這個設(shè)計非莊先生您莫屬?!鄙娇谛〗阏f到正題。

“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山口洋子問。

潤生茫然地看著山口小姐。

“世事無常,一個人只有體驗到生命的無常后,才會理解我想要的設(shè)計。莊先生,我這么說,您可能覺得不夠厚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希望任何人經(jīng)歷這么殘忍的事,我希望這個世界沒人需要經(jīng)歷痛苦。但從另一個方面想,我們沒有辦法,無處可逃,必須把創(chuàng)傷當(dāng)成上天給予我們的禮物。這么多年來,我就是這么想的?!鄙娇谘笞诱f。

屋子里安靜極了。這個園區(qū)背靠一座小山,潤生的建筑事務(wù)所就在靠山的位置,有鳥叫聲傳入,聽起來分外驚心,好像它們看到了過去、現(xiàn)在或未來上演的人間悲劇。

“我感謝您今天還能來見我,我知道這是出于您的職業(yè)精神。我經(jīng)歷過一切,我明白真正的悲傷、那種撕心裂肺的磨難對莊先生來說還沒開始,還在您身體里沉睡,但它們會醒來,莊先生會有很長的日子不好過。我經(jīng)歷過,無助、悲傷、憤怒、孤寂以及仇恨會如影隨形跟著您。莊先生,我替您擔(dān)心,但您一定要挺過來,我等著您來幫助我呢。如果莊先生需要散心,歡迎來長崎,我有一個莊園,您會喜歡的。”

山口洋子從桌子那邊伸出手,輕輕握了握潤生的手,然后站了起來。她似乎對剛才的鳥叫好奇,打開窗戶,看了看北面的山體。她說,在長崎,海鷗整日叫個不停,有時候她會有幻覺,覺得鳥叫聲像梵音,慈悲而莊嚴(yán)。

潤生也來到窗邊。昨天的藥物依舊在他身體里發(fā)揮作用,他意識到自己所有的行為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的思維以及感官不如往日敏銳。他要等日后才能慢慢體會到山口小姐所言的深意。

“唉,說起來日本人真是愚蠢,一條小蛇卻想吞掉整只大象。我希望日本人不要再這么愚蠢。”這是山口小姐說的最后一句話。

潤生和山口小姐在里面談話時,世平陪木村重信聊天。木村先生同一般日本人不一樣,顯得不那么一板一眼。他游歷各國,來過中國多次,算得上“中國通”。他為人熱情,仿佛和世平認(rèn)識多年似的,和世平閑聊在中國的種種見聞和心得。世平心事重重,一直看著會議室,幾乎什么都沒有聽進去。半個小時后,山口洋子神色莊重地從會議室出來,木村先生迅速起來,像一支離弦之箭,奔了過去,迎候山口洋子女士。 

送走山口洋子一行,潤生和世平去醫(yī)院,看看易蓉是不是醒過來了。是世平開車,潤生坐在后座。潤生說,早上醒來,他去過易蓉的病房門口,易蓉還在昏迷中,不過醫(yī)生告訴潤生,她的生命已無大礙。潤生看到昏迷中的易蓉整個頭部被白紗布包扎起來。陪同他的醫(yī)生給潤生看了X 光片,照片中,易蓉的骨架有明顯的斷裂,特別是下頜部分,有一根骨頭斷了。潤生把目光投向易蓉,昏迷中的易蓉似乎知道潤生的到來,緊閉的雙眼流出淚來,就好像那兒有一個泉眼,正冒出泉水。潤生輕輕叫喚易蓉,易蓉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潤生對世平說,這一切像一場大夢,感覺不真實,即便此刻他還是不敢相信發(fā)生的事。世平?jīng)]吭聲。他能說什么呢?一會兒潤生說,易蓉病房現(xiàn)在還住著別的病人,想辦法弄間單人的吧。世平說,已同醫(yī)院說了,眼下病房緊張,有了就辦。

停好車,世平陪潤生一起進了醫(yī)院。到了易蓉的病房門口,世平就停步了。雖然潤生沒有阻止他一同前往,世平覺得自己還是不適合一起進去。世平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等候,他的腦子里滿是躺在病床上的易蓉和躺在太平間的一銘與一貝。

易蓉依舊在昏睡中,潤生沒有久留。世平陪著潤生從醫(yī)院里出來時建議潤生早點把孩子們火化。潤生接受了。易蓉現(xiàn)在這個樣子,恐怕一時半會兒參加不了葬禮。即便能參加,對于她也過于殘忍。

葬禮一事是世平在打理。

潤生的父親曾是世平的老領(lǐng)導(dǎo),待世平如己出。世平是聽從潤生父親的勸導(dǎo)來杭州幫助潤生的。當(dāng)時潤生的事業(yè)已經(jīng)有了起色,父親認(rèn)為潤生要是沒有人幫襯,憑他的書生意氣,很難做大。潤生父親原本也是學(xué)建筑的,由于在徽派建筑研究上的建樹,在安徽的一所大學(xué)升至副校長。潤生父親當(dāng)副校長期間,看中了世平,讓世平做了他的秘書。世平的能干深得莊校長的賞識。莊校長退下來后同世平談了一次心,認(rèn)為世平只有本科文憑,待在大學(xué)并非最好的選擇,提議世平做潤生建筑設(shè)計事務(wù)所的合伙人,幫潤生打理行政事務(wù)。世平聽從老領(lǐng)導(dǎo)的提議,來到杭州。

很多人說潤生和世平長得有點像,特別是眼睛和眉毛的部分頗有些神似,只是氣質(zhì)不同,潤生天真而固執(zhí),世平則冷靜且熱情。潤生一度懷疑世平是父親的私生子,直到潤生有一天去世平家玩,見到世平父母,才打消了這個念頭。潤生這么想是因為父親是有前科的,在潤生成長時期,父親和一個女人發(fā)生了婚外情。這事讓潤生的性格變得內(nèi)向。母親也很傷心,只是母親依舊忍辱維護父親,容不得別人說父親不好。后來母親因病過世,父親迅速和學(xué)院一位教師結(jié)了婚,她的年齡幾乎和潤生差不多。潤生不能原諒父親的行為,一度不太和父親往來。但知子莫如父,父親畢竟是愛他的,派了世平來協(xié)助他。這幾年多虧了世平的打理,他才有所成就,在博采眾長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自己的建筑思想和特色。他對父親和世平是感激的。他覺得父親的這個安排中隱藏著對他才華的信任,不然父親怎么可能讓世平來幫助他呢。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也因此得以改善。

葬禮非常簡單。潤生還沒找好墓地,此事必須和易蓉商量。他決定等易蓉醒來后再議,先火化了再說。葬禮的參加者只有潤生和世平,連事務(wù)所的同仁都沒叫。世平問需不需要把一銘一貝的事告訴莊校長。潤生想了想,說,緩一緩吧,他這幾年身體狀況一年不如一年,經(jīng)受不起打擊了。父親一向嚴(yán)厲,潤生青少年時期覺得父親喪心病狂,對他嚴(yán)苛到不近人情。但父親對孫子、孫女是真的歡喜,一見到他們便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像一尊彌勒佛。世平不再表示意見。

殯儀館的車子來到醫(yī)院,工作人員把兩具尸體放到車子上。世平問潤生,要不要去看一眼?潤生臉色蒼白,搖了搖頭,坐進自己的車?yán)?。車子還是世平開的,緊跟著殯儀館那輛黑色的靈車。殯儀館在城西,早晨的太陽掛在天邊,像一道天堂之門。

潤生獨自去過出事的地點。他把車停在錢塘江大橋北堍上坡的口子上,他沿著上坡道向車禍發(fā)生地走去。坡道上沒有人行道,上坡道是圓弧形,道上的汽車開得并不快。坡道的兩邊種著懸鈴木以及香樟樹,枝葉繁茂,這里還算是西湖景區(qū),著名的六和塔就在西側(cè)不遠處。

易蓉撞斷的那個鋼質(zhì)擋條還沒修復(fù),斷開處像一張巨大的狼口,好像隨時會把什么吞噬掉。那斷開處震驚了他,他邁不開步子。他腦子里無數(shù)次想象過易蓉的汽車撞向圍欄的那一刻,鋼條如何刺毀汽車。潤生沒見過那一幕,世平也沒有具體向他描述,可潤生只要一閑下來腦中就會浮現(xiàn)那個場景,猶如電影里的慢動作,一遍遍播放。汽車撞擊時女兒的長發(fā)像水中漂浮的草,迅速散開來。這種想象讓他身心俱疲。

他想起山口洋子的話:真正的悲傷、那種撕心裂肺的磨難對潤生來說還沒開始,還在他身體里沉睡,但它們會醒來。最初的麻木過去后,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變空了,五臟六腑不復(fù)存在的那種空。他腦子里竟然想起建筑師安藤忠雄。山口洋子說,安藤先生將會摘去胰臟和脾臟。失去器官的身體會變成另一個意義上的身體嗎?那個“自我”會因此改變或消失一部分嗎?潤生覺得自己的“自我”被掏空了,完全死了。汽車陸續(xù)從潤生身邊駛過,其中的一輛停了下來,車窗搖下,探出一個中年男人的禿頂,男人目光兇悍,罵道,你想被撞死嗎?

潤生需要咬緊牙關(guān)才能靠近那個位置。仔細(xì)察看,還能看到地上的血跡。圍欄上殘留的油漆應(yīng)該是易蓉那輛紅色寶馬留下的。他撫摸著鐵圍欄,好像在撫摸孩子們的身體。他探頭看了看坡道一側(cè)的斜坡,那里長滿了雜草。南方的土地,濕潤而肥沃的土地,有生命力的土地,什么植物都能茁壯生長。與雜草比,人是多么脆弱,是因為人沒有根須深入土地嗎?他看到不遠處的草叢間有一顆琉璃珠子在閃亮,他怦然心跳,那是出事時孩子們遺落的古羅馬人面珠子嗎?羅馬珠子是那趟去多哈領(lǐng)阿迦汗國際建筑獎時一位約旦建筑師女士送的。那天他們在餐廳,玩著抽阿拉伯水煙,潤生和女士交換了孩子們的照片,那位女士喜歡潤生剛滿一歲的女兒,她摘下手中的一串珠子,說要送給潤生的女兒。羅馬帝國曾統(tǒng)治過約旦所在的地區(qū),約旦境內(nèi)到處都是古羅馬的遺跡。古羅馬人面珠子色彩豐富,從青金石的底色中,滲出墨綠色的線條和色塊,中間的人面天真如童畫。潤生不敢全要,只要了兩顆帶有黃色人面的,一顆女孩臉,一顆男孩臉。潤生爬出圍欄。現(xiàn)在他確認(rèn)那確實是孩子們的遺物,由于激動,他抓到珠子后滑倒在斜坡上,身體翻滾。幸好一棵柏樹擋住了他。他的手上沾滿了雜草和泥土,他把羅馬珠子緊緊握在手中,就好像握著孩子們的生命。

潤生躺在雜草叢中,緩慢地攤開手,那是一顆有男孩人面的珠子。它是一貝的,名字叫哥哥。另一顆屬于一銘的珠子叫妹妹。這是潤生回來后讓兒子和女兒自己挑的,命名也是兄妹倆自己想的。哥哥和妹妹,表明兩個孩子的感情非常好??赡苁撬麄兊哪挲g存在差距,少年老成的一銘從小就知道嚴(yán)以律己,知道什么事都要讓著一貝。一銘心里面是寵著妹妹的。

在一貝出生前兩年,易蓉也曾懷過一個孩子。當(dāng)時易蓉問潤生意見,潤生建議流產(chǎn)。這件事給潤生和易蓉造成了巨大的陰影,流產(chǎn)后好長一段時間,他倆覺得自己像一個劊子手,親手殺了自己的血脈。當(dāng)易蓉再次懷孕后,兩人幾乎一致決定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代價是易蓉因超生失去公職。

這么多年來潤生一直有一個毫無來由的隱憂,女兒一貝會突然從他身邊消失。他曾對易蓉說起過自己的念頭。易蓉說,也許你是擔(dān)心她有一天會嫁人,還早著呢。潤生覺得這個時時生出的念頭同易蓉那次流產(chǎn)有關(guān)。一個生命說消失就消失了,這事讓潤生生出無常感。

他對一貝特別疼愛。有一次下班回家,易蓉不在,可能是去學(xué)校接兒子了。潤生叫一貝,屋子里悄無聲息。潤生被一直以來藏在心頭的不祥之感控制,他瘋了似的叫一貝。沒有回音。他們安家在錢塘江邊的一幢別墅里。別墅是早幾年買的,當(dāng)時這兒還挺偏僻的,樓盤幾乎賣不出去,潤生和易蓉一眼看中了這地方,開發(fā)商打折賣給了他們,非常便宜。如今這里的房價飛上了天。因為房子大,閣樓平時沒人上去。潤生躥到閣樓,也沒找到一貝。世平剛來杭州時,曾在閣樓臨時住過一陣子,后來閣樓幾乎廢棄了。潤生正要離去時,閣樓的煙道里傳來一貝的笑聲。裝修房子時,潤生做了一個歐式的壁爐,后來,因為環(huán)保問題(木頭燃燒其實并無多大煙塵),其他業(yè)主有意見,壁爐沒有用過,煙道也被廢棄了。閣樓的煙道成了一貝的秘密領(lǐng)地。潤生爬了進去,煙道內(nèi)被整成了一個小洞穴,宛如一個微型的城堡,四周的弧形墻面裝上了一些原木板,上面堆滿了一貝喜歡的潤生從世界各地帶來的小物件。潤生鉆了進去,緊緊抱住女兒,好像害怕女兒會像一縷煙一樣從煙道飄走。潤生仰面朝天,看到一縷光從煙道的出口射入。煙道的出口裝了被切割成四塊的彩色玻璃,頭上的光線頓時變得色彩斑斕,仿佛帶著一種中世紀(jì)的氣息,使得巨大的炭架顯示出童話氣質(zhì),好像這個洞穴成了一個被森林包圍的孤獨的城堡。是誰把這些彩色玻璃裝上去的?潤生平常不太操心家里的事,后來他才從易蓉口中得知是在一貝的要求下易蓉請師傅安裝了這個小小的領(lǐng)地。

看到這一幕,潤生想起建筑學(xué)界用“巢穴主義”命名他的建筑設(shè)計,他意識到人類對洞穴有著天生的親近感,而光線就是人靈魂的形式,或說是神的形式。他想起自己童年時期也喜歡躲藏在防空洞里,有一天,防空洞被鎖上了,他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他以為自己會餓死。

潤生從錢塘江大橋回到家,徑直來到一貝的洞穴中。他雙手緊緊攥著那顆羅馬珠子,縮成一團,無聲抽泣起來。從煙道射下的光線打在他的頭頂。一銘和一貝在光線里嗎?是光線送來了一銘和一貝,還是他們被光線擄走了?他從這光線里得到的是安慰還是仇恨?他張開手,看了一眼珠子,好像兒子和女兒會從這珠子里走出來。

太陽被飄來的云層遮蔽,剛才灑在前面黑色靈車上的陽光迅速消失。潤生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子珊來電。潤生把電話掐了。駕駛室里的世平神色凝重。一會兒,子珊發(fā)來一條短信:你還好嗎?

潤生還是沒回,他索性關(guān)掉了手機。

他們來到了殯儀館。潤生一直坐在六號廳的臺階上。作為建筑師,他清楚臺階的意義。上升。天堂。他不禁向天空看了一眼,這會兒云層已經(jīng)布滿了天空,看起來冷漠而陰郁,早上的晴朗仿佛是夢境的一部分。這么低的云層對南方而言意味著一場暴雨即將來臨。潤生倒有些盼望一場暴雨。他注意到殯儀館廣場上的植物很少,幾乎空無一物。

世平來到他身邊,對他說,可以進去了。世平遞給潤生一朵花,是紅玫瑰。潤生想,是世平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世平總是這么細(xì)心。他走進六號廳,廳的正中放著一銘和一貝的照片。照片上的兒子和女兒是多么陽光,多么漂亮。他們都遺傳了易蓉的相貌,既清朗又暗藏著激情。兒子的尸體躺在鮮花叢中。同他在太平間看到的完全不一樣了,他們給兒子化了妝。兒子穿著西服,戴著領(lǐng)帶。衣服的布料不好,好在是棉質(zhì)的,應(yīng)該舒適。他一直不敢看兒子的臉。太平間所見的一幕就是一個噩夢,他的腦子一刻不停地浮現(xiàn)兒子破裂的腦袋,兒子的腦袋腫成一個紅色的圓球,五官難辨。他最終還是忍不住望向兒子,嚇了一跳。那腫脹的巨型頭顱已修補好了,兒子的五官顯現(xiàn)其上,像戴著一個白色假面,完全看不出兒子原本清秀的模樣。他們化妝技術(shù)的粗陋令他既悲痛又憤怒,他覺得自己快要對站在身邊的年邁入殮師發(fā)火了。世平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耳邊說,這是殯儀館里最好的入殮師,昨晚對著一銘的照片修了整整一夜,也只能這樣了。潤生聽了這話,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他來到兒子身邊,在兒子的頭發(fā)上吻了一下,然后顫抖著把手中的玫瑰放到兒子的胸口。

時間到了,年邁的入殮師和兩個小伙子來到一銘的尸體邊,一銘將被送入焚化爐。潤生的手一直搭在車子的金屬邊上。入殮師對世平使了個眼色,世平過來抱住了潤生。潤生看到爐子張開,爐膛是黑暗的,在爐子合上的那一霎,藍色的火苗從四邊噴出。后來,世平告訴潤生,要是沒有他抱著,潤生是會沖進去的。

潤生暈倒在太平間后,醫(yī)生給他打了一針,然后他進入了一個長長的夢境。在那個夢里,光芒也是藍色的,兒子和女兒變成了兩只鳥在他身邊飛來飛去,只是他認(rèn)不出那是什么鳥。潤生意識到火化是葬禮的最重要的部分,一具肉體瞬間在世界消失,從此一銘和一貝只會出現(xiàn)在相片、記憶或夢境之中。

潤生再次來到殯儀館廣場的臺階上。他沒有了力氣,好像剛才發(fā)生的那一幕已耗盡了他全部的能量。他想,晚上回醫(yī)院,一定要讓醫(yī)生再給他打一針,他得好好睡一覺。世平再次來到潤生面前,告訴他,可以去看一貝了。潤生再也邁不開步子,搖了搖頭,問,他們也給一貝化妝了嗎?世平點點頭。潤生說,你讓他們把一貝的臉蒙上吧。世平又轉(zhuǎn)回去,去傳達潤生的意思。在這個空當(dāng),潤生決定不再踏進六號廳。他無法面對。

他想象一只巨大的怪獸吞噬了女兒。他顫抖著從口袋里拿出打火機,火苗對準(zhǔn)自己的手心。他聽到手心的皮膚發(fā)出滋滋聲,好像豬油落在不粘鍋里發(fā)出的聲音。他幾乎沒有感到疼痛。有一道光進入了他的腦子,好像他的頭腦此刻正在燃燒,成了一臺焚化爐。他看到了頭腦中的光,以及光中孩子們的笑容。

潤生設(shè)計的建筑中充滿了光線。他賦予光線以意義。在潤生這里,光線可以構(gòu)成他想要的各種各樣的隱喻:混亂的光線象征著生命潛在的本能;而單純的光線象征著秩序和威嚴(yán),是神啟的時刻。光線可以構(gòu)成這世上任何圖案,光線是藝術(shù)家。光線和黑暗相生相伴。必須先有黑暗才有光線。巢穴。母親的子宮。還有墓地。孩子們最后總歸要進入墓地。一個小小的洞穴。沒有光。是的,先要有黑暗,才有光。他們說靈魂害怕光線。潤生想象著未來孩子們的墓地。他想起女兒閣樓里的洞穴。需要有一道光出現(xiàn)在墓穴里?,F(xiàn)在不能埋葬。也不能同易蓉談這事,得等易蓉醒過來。

潤生看到自己的手心燒焦了,從手心傳來燒焦了的肉腥味。潤生的眼淚滴在其上,瞬間感到一陣鉆心般的疼痛。他把手握成拳頭。他抬頭看見世平左手和右手各抱著一只骨灰盒。一只黑色,一只紅色。這是世平精心挑選的,它們簡潔的外形符合潤生的審美。世平辦事確實細(xì)致入微,體貼周全。潤生不用問就知道,黑色的是哥哥,紅色的是妹妹。

他再次想起山口洋子說的安藤忠雄將要摘去體內(nèi)臟器的消息,他想象一銘和一貝就是他的內(nèi)臟,是他的心和肺。也許是手心燙傷的疼痛消弭了別的感受,此刻他沒有心痛或窒息的感覺,只覺得世界變得空空蕩蕩。原本一銘和一貝是他全部的世界,那是一個熱烈且充滿生機的世界,現(xiàn)在萬物凋零了。

走進紫藤茶莊時,子珊已經(jīng)在里面等著了。這個地方位于龍井村附近,茶室布置清雅,人流量少,非常清靜。主人似乎并不在乎客流量,客人來了,泡最好的茶端上來,除了微笑以示問候,不聲不響的。潤生和子珊喜歡這里的氣氛。子珊表情凝重,她看到潤生進來,仔細(xì)打量,潤生瘦了一點,但儀表還算整潔,得體地穿了一件黑色的休閑西服,襯衣是白色的。子珊聽人說,潤生這幾天不像個人樣,頭發(fā)蓬亂,胡子也沒刮。這幾天潤生沒給子珊一點消息,子珊擔(dān)心潤生已被擊潰了,她知道他不是個堅強的人。潤生來之前大概洗過頭,刮過胡子。他臉色慘白,嘴唇微微顫動。子珊知道潤生在控制自己情感時經(jīng)常會這樣。

潤生在子珊對面坐下。她注意到他的手,他的手心被燙傷了。怎么回事?是他自己傷自己嗎?仿佛為了掩蓋手心的傷疤,他的雙手神經(jīng)質(zhì)地交纏在一起。在緊張的時候,在要做出選擇的時候,他的思想都反映在他的手上。這雙設(shè)計出無數(shù)讓人腦洞大開的奇異建筑作品的手,相當(dāng)大,超出了潤生的身體比例。子珊喜歡這雙手上綻露著的彎曲的青筋,對它們有莫名的親近感,老是有一種撫摸一下的沖動。

“我們不能繼續(xù)了。”這是潤生沉默許久后說出的第一句話。

潤生沒抬頭,好像一抬頭這句話就會失去力量。這是他的習(xí)慣性動作,子珊聽事務(wù)所的人說,潤生在最后確定方案時,他不看任何人,以表明他不想再傾聽別人的意見。

“你還好嗎?”子珊說。這幾天她一直在說這句話,好像除了這句話,其他什么都說不出口。她面對的事太復(fù)雜了。

“你知道嗎,她出事的時候,我們在一起?!睗櫳f。

潤生抬起頭來,看著子珊。他眼中布滿血絲。子珊早就猜到了,時間對得上,那天下午她和潤生在劉莊繾綣纏綿,而易蓉出了車禍。她了解眼前這個男人,他是個善良的人,她清楚他不想辜負(fù)易蓉,同時也不想辜負(fù)她。這一度讓子珊感到不快,她全心全意對他好,可他腦子里總裝著另外一個女人,雖然那個女人是他的妻子。也許妻子身份的合法性令子珊內(nèi)心涌出的小小不滿得以緩解,畢竟她才是奪走一位妻子丈夫的人。她相信潤生對她是好的。在他們享受親密關(guān)系時,潤生是靜穆而耐心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子珊心里充滿感動并熱烈地回應(yīng)他。子珊是真的愛這個男人,她很想知道他和易蓉在一起時是什么樣子,也是這樣嗎?有一天子珊忍不住問了這個問題。潤生很少在子珊面前談易蓉,在子珊面前談易蓉令潤生產(chǎn)生一種不正當(dāng)?shù)母杏X,似乎只有暫時忘記易蓉的存在才令他安心。他望著天花板,目光突然變得憂傷。子珊說,你不想說就不說吧。潤生想了想還是說了,有了一貝后,易蓉對性沒了熱情。這個回答既讓子珊感到寬慰,表明潤生和易蓉的婚姻生活存在問題,同時也讓她有點感傷,她只是潤生用來滿足欲望的替代品嗎?她迅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潤生和她在一起時雖然只說想她,但她能感受到他對她的愛。

要是在往日,子珊看到潤生如此脆弱,會抱住并安慰他。但此刻潤生身上好像穿著一件把人推至遠處的盔甲,令子珊不能靠近。

“出事的時候,易蓉給我打過電話,那時候她還有意識,后來她昏過去了??晌谊P(guān)機了?!睗櫳f。

潤生和子珊約會時喜歡關(guān)機。潤生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尖厲和慌亂。子珊想,這些話潤生一定在心里對自己說過無數(shù)遍,現(xiàn)在終于在她這兒說了出來。

憑子珊對潤生的了解,她知道負(fù)罪感正折磨著潤生。她看到潤生雖然強忍著情感,但眼里還是泛出淚光,她也跟著流下淚水。她從潤生的神情中知道了他沒說出口的話。潤生已做出了選擇。這也是這幾天反復(fù)在子珊心里盤旋的念頭。發(fā)生這個事件后,她意識到她和他難以繼續(xù)了,障礙是如此確定無疑,仿佛一座大山橫亙在他和她之間。是的,他們的關(guān)系不再像從前那樣單純了,從前中間只有易蓉,他們可以假裝忘記,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了,潤生兒女的死亡令他們的關(guān)系沉重到難以承受。但子珊還是感到不舍,她難以割舍眼前這個男人,無法想象她再也見不到他,無法想象沒有他的生活。她還是會想他,她會痛苦長長的一段日子。她到此刻都心存幻想,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她和他真的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

潤生什么也沒有說出來。他提起過去他們歡愛時曾談到過的一個想法,那次潤生問子珊,最想做什么。子珊告訴潤生,如果有機會,她想從事自己的專業(yè),那才是她真正熱愛的。潤生希望子珊去完成自己的心愿,鼓勵她出國深造。那時候,子珊調(diào)皮地問,你舍得我出國嗎?那你可就見不到我了呀?潤生后來確實沒有再提起。他也舍不得她走吧?可今天他鄭重提出來了,子珊什么都懂,含蓄的潤生今天見她就是這個意思,他決定和她就此結(jié)束了。

她告訴他,他的提議她會好好考慮的,他不用為她擔(dān)心。她說,你要照顧好自己。她還說,我聽說易蓉傷得不輕,你的將來會很辛苦。潤生,你要對易蓉好。潤生突然淚流滿面,他不想讓子珊看到,轉(zhuǎn)過身,把眼淚擦掉。當(dāng)他轉(zhuǎn)過頭來時,目光破碎。

子珊是在他們告別后才號啕大哭的。她讓潤生先走,她呆坐在那兒,看著潤生消瘦的背影漸行漸遠。窗外有兩只鳥兒飛過,它們親密嬉戲,發(fā)出類似求愛的歡叫。紫藤茶莊的老板娘出來,什么話也沒說,只遞給子珊一盒店里定制的精致的餐巾紙,好像她此生見慣了這種場面。

哭泣終會停止。肆意的號哭令子珊感到片刻的放松,她抬頭看了看茶室外的天空,傍晚將近,她得回去了。西湖景區(qū),山脈延綿,可她覺得世界空曠,仿佛自己墜入宇宙洪荒。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希望會有潤生的短信進來。沒有。子珊忍不住給潤生發(fā)了一條信息:我心疼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沒有回應(yīng)。無聲無息。

子珊想到今天就是他們的永訣,她不會再收到潤生的任何回音。她這樣確信著,同時也疑慮重重。潤生就這樣走了,消失了,不著痕跡,仿佛從來沒有在她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這種想象帶出生命的空虛。子珊的心頭像被一根針刺中,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想起他燙傷的手心,這是一個隱喻嗎?是他們關(guān)系的最后見證嗎?他們的關(guān)系難道只剩下這么一點東西,那個丑陋的傷疤?子珊搖了搖頭,心想,不是的。她的回憶綿長而深刻,她愛過這個男人,同時她相信他也愛過她。

出租車司機從后視鏡中看到傷感的子珊,突然問:“姑娘怎么啦?需要在路邊停一會兒嗎?”

子珊發(fā)現(xiàn)她還是在不自覺地流淚。她不習(xí)慣在陌生人前失態(tài),她掏出紙巾,擦去淚水,冷冰冰地說:“不需要,我沒事。”

潤生來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易蓉已經(jīng)醒了。

易蓉醒來后,問過醫(yī)生,孩子怎樣了。醫(yī)生也沒有告訴她詳情。她知道孩子們走了。她在汽車內(nèi)昏過去前,看到孩子們無聲無息地躺在殘破的車?yán)?,她想過去抱住他們,但她被卡住了,沒法動彈,也沒力氣行動。

見到潤生進來,易蓉又假裝睡著了。剛才她看清了他的容顏,他變得清瘦了,深陷的眼眶四周浮著一個很深的黑圈,目光倒是特別明亮,眼神里有一種決絕而銳利的東西,好像他剛剛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同時也帶著軟弱、矛盾和混亂。她看到他的左手掌纏著紗布,她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她瞥了他一眼后迅速閉上眼睛。她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她整張臉都被包裹了起來。應(yīng)該毀容了。醫(yī)生沒有告訴她。

潤生坐在易蓉身邊。易蓉一動不動,幾乎沒有呼吸,像斷氣了一般。她在憋氣嗎?有一刻他懷疑易蓉是不是會窒息而死。病房很安靜,邊上的心電圖起伏不停,說明易蓉活著。潤生腦子里殘留著剛才見到子珊的一幕,他走出茶室的時候聽到子珊號啕大哭,有一刻他想回轉(zhuǎn)身去安慰子珊,不過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也許她現(xiàn)在會恨他,但總有一天她會忘了他。他意識到此刻不應(yīng)該想起子珊,在易蓉面前,這個念頭就是一種罪過。

家中放著一黑一紅兩只骨灰盒。他不知道易蓉看到它們會是什么反應(yīng)。兩個孩子和易蓉相處的時間更長。一銘和易蓉更親,一貝和潤生更談得來。女兒覺得媽媽有點重男輕女。也許是這個原因,潤生把更多的愛給予了一貝。不過潤生覺得這個原因是可疑的,愛這件事從來沒有理由。

潤生到主治醫(yī)生辦公室問醫(yī)生,易蓉怎么又睡過去了?醫(yī)生表情有些復(fù)雜,對潤生說,她覺得是自己把兒女害死了,她在裝睡,應(yīng)該是不太敢面對你吧。潤生點點頭。潤生這兩天幾乎沒睡過覺,他問醫(yī)生那天他暈過去后打的是什么針,有沒有類似的口服藥,他想好好睡上一覺。出事以來,他幾乎沒睡著過。醫(yī)生沒告訴他是什么藥劑,只是說這種藥日常不能用,有成癮性,并且會致幻。潤生大致了解了那藥的性質(zhì),明白醫(yī)生不會輕易開那藥給他,就不再問下去。醫(yī)生勸潤生,如果真的睡不著,可以服用普通的舒樂安定。

潤生回到病房。易蓉還睡著。潤生決定默默坐在病房,等易蓉醒來。護工阿姨看了一眼靜靜滴入易蓉靜脈的鹽水,掛在病房墻壁鉤子上的鹽水袋還剩三分之二,護工阿姨出去了。

病房非常安靜,能聽到墻上的電子鐘的秒針模擬著機械時鐘發(fā)出咔嚓聲。潤生茫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藍天像一塊深不可測的玻璃,好像在玻璃后藏著天堂的秘密。潤生在靈感枯竭的時候,喜歡凝視某個物件,一面墻、一塊石頭,或頭上的天花板,好像這些事物里面藏著靈感這種東西。長久的凝視會帶給人想象或幻覺,這是潤生的經(jīng)驗。有一刻,他看到一銘和一貝從窗外的天空像一黑一紅的兩只風(fēng)箏,飄向藍天的深處。

易蓉喑啞的聲音就是這個時候傳來的:“孩子們都已火化了吧?我曾發(fā)誓要好好照顧一銘和一貝,可我害死了他們。”

聲音把潤生的目光牽回到易蓉被紗布包裹的臉上。潤生想,易蓉什么都清楚,他本來還想瞞著她一銘一貝離世的事。易蓉并沒有睜開眼,但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淚水從紗布滲入可能會刺痛傷口。潤生來到易蓉的床邊,拿起床頭柜上的紙巾,替易蓉擦。易蓉的淚水源源不斷地涌出。潤生感受到易蓉的痛苦,這痛苦一下子喚醒了他自己壓抑已久的情感。一銘和一貝出事以來,他只是默默流淚,他很想大哭一場,但一直壓抑著?,F(xiàn)在,他再也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抱住易蓉,失聲痛哭起來。易蓉卻輕輕地推開了他,別過頭去。

“你回去吧,不要再來看我?!币兹卣f。

哭泣的欲望控制了潤生。易蓉的冷淡讓潤生產(chǎn)生愿望被拒后的那種無所適從感。他仿佛被傷害到了,突然站了起來,抬頭干吼了一聲。

“你先不要來看我了,等我拆了線你再來吧。我沒事?!币兹氐恼Z調(diào)決絕。

潤生再次坐了下來。他看著易蓉。他不清楚她在想什么,為何對他如此絕情。他覺得自己心里有無數(shù)話要同易蓉說,易蓉卻不讓他開口,這讓他心里堵得發(fā)慌,同時他又感到自己舌頭邊并沒有話,不知從何說起。潤生把易蓉的冷淡理解為她洞悉了他的秘密,這讓他感到心虛。

“潤生,我不配你來看我。”易蓉說完,別過頭去不再看潤生。

這是一句悲傷至極的話。潤生終于聽到了易蓉的心聲,她深陷于絕望和自責(zé)。這句話仿佛同時在提醒潤生,他和易蓉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他也覺得自己同樣不配來看易蓉。

從醫(yī)院里出來時,潤生看了一下手表,他在病房里整整待了三個小時。其中有兩個多小時,潤生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易蓉“醒來”。這是子珊要求他的,子珊讓潤生一定要好好對待易蓉。回家的路上,天已經(jīng)黑了。他一邊開車,一邊回想醫(yī)生剛才說的話,易蓉的臉將會很可怕,現(xiàn)代整容術(shù)雖然已經(jīng)非常高明,但恐怕很難讓易蓉的臉復(fù)原。潤生想起山口洋子照顧從原爆中幸存的父親的故事。被原爆侵害的父親的面容丑陋而陌生,她看著父親的脾氣慢慢變壞,身體日漸衰竭,直至父親死去?!澳鞘呛诎刀鴼埲痰慕?jīng)歷,比被原爆瞬間毀滅還來得殘忍。”山口洋子說。潤生想象自己未來的生活,無論易蓉變成什么模樣,他都將全盤接受。這是老天給他的報應(yīng),他必須領(lǐng)受老天賜予他的一切,光榮以及磨難。

潤生回到家,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潤生進屋后沒有開燈。他的書房非常大,正對著錢塘江以及兩岸的景物。潤生剛?cè)胱r,喜歡坐在書房的沙發(fā)上看書。他用了整整一面墻擺放他的畫冊和其他書籍。畫冊以建筑為主,兼及各種藝術(shù)門類。建筑畫冊對潤生來說相當(dāng)有紀(jì)念意義,它們中的一部分購自某次出國旅行,一些著名建筑師的簽名本大都得自某次國際建筑會議,由那些建筑師本人贈予。其他書籍的種類則相當(dāng)龐雜,宗教、哲學(xué)、政治、社會、文化、文學(xué),樣樣都有。當(dāng)然,很多書潤生并沒有讀過,有些之所以放在這兒,僅僅因為它們看起來漂亮而非有內(nèi)涵。書房里放著一張紅橡木工作臺,潤生所設(shè)計的建筑中,有部分作品的靈感誕生于這張工作臺。不過潤生很久沒在這工作臺前工作了。那一黑一紅兩只骨灰盒就放在書桌上。

睡意第一次降臨到他的意識里。他這一天沒進過食,卻沒有饑餓感。現(xiàn)在他唯一想的就是睡覺。他把手機擲到一邊,打算在書房的沙發(fā)上睡一覺。他從茶室出來時就把手機關(guān)掉了,他害怕接到子珊任何信息。當(dāng)他躺下后,感覺腦子一下子清醒了。他覺得腦子已不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疲勞的身體和興奮的腦子彼此分裂。這會兒他覺得身體成了他的主體,而腦子已不屬于他自己。睡不著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突然想不起一銘和一貝的臉,他努力地想啊想,就是想不起來。這讓他特別恐慌。他慌忙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尋找他的手機。剛才把手機擲哪兒了?手機落在另一張沙發(fā)的縫隙里。他打開手機,在相冊中找兒子和女兒的照片。子珊的短信就是這個時候躥進來的,看時間是在四個小時之前發(fā)出,那會兒他從紫藤茶莊離開沒多久。他猶豫了一會兒,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他把短信刪掉了。他終于找到一張一銘和一貝的合照。暑假,潤生帶著兒子和女兒去永城,為的是看一眼由他設(shè)計的永城歷史博物館。兒子早先已看過,女兒是第一次見。女兒表現(xiàn)出對這個積木一樣的建筑的喜愛,令潤生深受鼓舞。一銘很少表露出情感,吝于對父親設(shè)計的宏偉建筑表達哪怕一丁點贊美。照片就是那天拍的,他們站在建筑物呈15 度銳角傾斜的墻體兩邊,一銘在左,一貝在右,一銘依舊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而一貝的笑容燦爛如花。那次易蓉沒有一起去,她獨自一人在家里。中途,因為一銘和一貝想媽媽,想和易蓉說話,潤生給易蓉打過電話。易蓉關(guān)機了。后來易蓉也沒回電話過來。

他麻木的情感在慢慢恢復(fù)中。從他心里的某個縫隙鉆出對易蓉的憤恨。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這之前,他一直處在愧疚中,難道處理完和子珊的關(guān)系他就有了審判權(quán)?不,沒有,他沒有任何理由原諒自己。要是他沒錯過易蓉的求救電話,要是他及時趕到現(xiàn)場,也許一銘和一貝就不會死。他對一銘和一貝的死負(fù)有責(zé)任,推卸不了的。他覺得自己有這種想法是沒有人性的,這對易蓉不公。易蓉愛孩子們,她把全部的心思放到了孩子們身上,為此失去了自己的事業(yè)。易蓉的悲傷不比他少一絲一毫。更可怕的是易蓉還目睹了兒女之死。他不允許自己恨易蓉。如今這個家庭的天已經(jīng)塌了下來,在巨大的悲劇面前,一切都無足輕重。

窗外完全暗了。手機上,一銘和一貝在微笑。這是此刻屋子里唯一的光亮。幾乎是一種本能,潤生來到閣樓,鉆進一貝的洞穴。洞穴里有一根繩子,他可以把手機吊在繩子上,這樣就可以躺著看到孩子們。他專注于一個念頭:夢見一銘和一貝,夢見他們在天堂的樣子。有一些碎片在腦子里劃過,亮晶晶的,像撒在地上發(fā)出鋒利光芒的碎玻璃。后來,他終于沉沉地睡去了。

這天晚上,潤生夢到了和易蓉在日本度蜜月時遇到地震的場景。他當(dāng)時把地震當(dāng)作是他和易蓉相依為命、相濡以沫的隱喻?,F(xiàn)在他明白那些經(jīng)歷其實另有深意,預(yù)示著有一場地震似的災(zāi)難會降臨到這個家庭頭上。 

……

(《當(dāng)代》2022年第2期,原刊責(zé)任編輯石一楓;浙江文藝出版社 2022 年 5 月出版,原書責(zé)任編輯周思;本刊責(zé)任編輯李成強 陳銘)

艾偉,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風(fēng)和日麗》《愛人同志》《愛人有罪》《越野賽跑》《盛夏》《南方》,小說集《鄉(xiāng)村電影》《婦女簡史》《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過往》等,另有《艾偉作品集》五卷。多部作品譯成英、意、德、日、俄等文字出版。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