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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戴花》的前世今生
來源:文學報 | 水運憲  2022年11月26日09:43
關鍵詞:《戴花》

《戴花》是一部在我心底里醞釀了半個世紀的作品,寫的是今天的年輕讀者不熟悉的那段生活,但我并不擔心他們對這類題材會有違和感,關鍵在用心用情,有了強烈的代入感,讓讀者感到一種精神享受,時代的隔膜其實并不重要。

長篇小說《戴花》的書名,取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響徹大江南北的一首群眾歌曲——“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p>

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在與一窮二白作斗爭的日子里,萬眾一心奮勇爭先的精神氣質感天動地,凝聚成為一道民族復興的鋼鐵脊梁,留下了一段崛起時代的國家記憶。

產業(yè)工人的天職

這部作品的素材源自洞庭湖周邊某一座電機制造工廠。

那座工廠興建于建國初期大辦工業(yè)時代,屬于地方國營的大中型企業(yè)。在當?shù)刂圃煨袠I(yè)中名列前茅。能夠取得這樣的成就,是用“苦干實干加巧干”的奮斗精神拼搏出來的。在當時那種條件下,機械化程度并不高,更多的生產設備都是白手起家、土法上馬自己制造的,技術落后,效率偏低。原材料供給也十分緊張。

創(chuàng)建初期征招進廠的工人,大部分都是當?shù)氐霓r民和手工業(yè)者。文化水平不夠,專業(yè)技能欠缺。主管部門每年都從大專院校吸納一定數(shù)量的畢業(yè)生,作為技術骨干大力培養(yǎng)。他們的到來,提升了工人隊伍整體的技術素質。青年技術骨干逐漸擔當了生產重任,部分老工人在資格上的優(yōu)越感和權威性受到了新生力量的沖擊,無形中讓老工人感到了種種失落。兩代工人之間逐漸產生了鴻溝。

遇到調整級別、增加補助,尤其評選積極分子先進典型的時候,隔閡便進一步加深。相互對立的情形時常發(fā)生。

六十年代中期環(huán)境突變,“唯成分論”“知識越多越反動”等錯誤言論影響了人們的正常思維,工人隊伍內部曾一度出現(xiàn)了矛盾與分化。那是一個特定的年代,廠里也無可規(guī)避地出現(xiàn)了派性斗爭,甚至發(fā)生過動亂。

但是,相對于社會其他層面,工人階級隊伍的自覺性、紀律性、組織性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白ジ锩?,促生產”既是一句響亮的口號,也是每一位產業(yè)工人的天職。短暫的混亂過后,隊伍的內部矛盾迅速轉化,積極融合,形成了一股恢復生產、穩(wěn)定社會的中堅力量。回想起來至今歷歷在目、感人肺腑。

齊心擰成一股繩

《戴花》反映的那個年代,新中國成立還不到二十年時間,國家的經濟狀態(tài)還比較落后。干部和工人的工資收入普遍偏低。按照當?shù)毓べY標準,我們那批學徒工月收入為18元。過后回想,自己都很不理解。可能是物價也很低廉的原因,盡管工資收入少得可憐,我們還真沒有什么入不敷出的感覺。

當時也有些讓人望而生畏的奢侈品。號稱“三大件”的手表、單車、縫紉機,每件都在120元上下。相對于我們的工資收入來說,不吃不喝也要有將近半年的積蓄,才勉強能拿下一件。有點不可思議的是,學徒滿期不到兩年時間,我們那批同時進廠的青年工人基本上都自豪地成為了“三大件”的擁有者。

窮有窮的夢想,窮也有窮的招數(shù)。當時我們想出來一個辦法叫做“打匯”。邀集十二個伙伴,通過抓鬮排出序號,然后每人每月湊10元錢,按序號集中分配給一個人用。一年時間內,這十二個人全都戴上了閃光發(fā)亮的上海手表。照同樣的方法,兩年之后,自行車縫紉機也解決了。不靠天不靠地,全靠自己。

幾十年后才明白過來,那叫金融運作。類似于銀行的零存整取,非常有現(xiàn)代化特色的一種融資手段。

當年的“打匯”方式帶給我們的絕不僅是物質財富。讓人感慨的是那種方式給予了我們莫大的信心和鼓舞。那是一種契約精神,它的基礎是信任,它的結果是一次次實現(xiàn)夢想。人生由此得到了啟迪——團結就是力量。齊心擰成一股繩,就沒有過不去的險阻高山。廠里有一些人口多的工人家庭,經常會遇到無法承受的困難。工人之間互幫互助,總是采取這一類的方法,給予人們無私的支援。那種自覺自愿抱團取暖的人際關系以及“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社會風尚,至今令人深深地懷念。

在肥沃的“精神土壤”中

對照時下某些“物資極其豐富,精神極其貧乏”的現(xiàn)狀,我尤其懷念過去的艱苦時代。那時候剛好相反,物資極度貧乏,人們在精神層面上反而感覺無比豐富。

我所在的那家工廠很早就培養(yǎng)工人們良好的讀書習慣。剛報到的第一天就有工會和團委的文體干事找上門,了解我們的文體專長和業(yè)余愛好,還特別推介廠里的青年讀書會。我不知道其他廠子的情況,至少我們廠的讀書會堅持了好多年。不少優(yōu)秀的中外文學作品,我就是在那個時期讀完的。

廠里還有定期或不定期的歌詠比賽,特別激動人心。逢到過五一勞動節(jié)和十一國慶節(jié),比賽規(guī)模尤其宏大。幾乎提前一兩個月就開始準備和排練。每個車間表演三到四首歌,其中兩首屬于“規(guī)定動作”。一首是《咱們工人有力量》,另一首就是《戴花要戴大紅花》。其他歌曲屬于“自選動作”,可以由各代表隊自由選擇。

在這些文化活動的帶動和影響下,唱歌成了男女老少共同的情緒表達。無論是上班干活的時候,還是下班回家的路上,總有人高興就唱上幾句,很多人都會跟著唱。心情舒暢,歡聲笑語,那是一種隨心所欲、張口就來的精神享受。

“打擂臺”“大比武”也是當年工廠經常舉辦的群眾活動。車間與車間,廠與廠,每年都舉辦。鍛工比鐵錘的重量,比揮舞鐵錘的耐力。車工比操作機床的技巧,比加工成品的精度。電工比排除故障的敏銳,比攀登電桿的速度。全廠職工早早等候在現(xiàn)場,齊心協(xié)力為自己的選手搖旗吶喊。那樣的氣氛的確讓人熱血沸騰。

體育競賽的時候情緒更加激昂。工業(yè)系統(tǒng)每年組織的籃球比賽,各個廠都有大批鐵桿球迷跟隨觀看。記得有一年我們廠的球隊打進了決賽圈,廠工會每天下了班都讓車隊派十來輛大型卡車,拉上數(shù)百名工人前往賽場助陣。第二天上班,好多人的嗓子都是啞的。人們一邊干活一邊評球,無論失望或者高興,話里話外,滿滿都是集體主義的寵辱觀和榮譽感。

各個廠的文藝表演隊也是一道閃亮的風景。在特定的時代,叫做“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那是一支不脫產、半專業(yè)的文藝隊伍,每到全系統(tǒng)舉辦文藝匯演的時候,廠里就提前兩個月,把有文藝創(chuàng)作特長的骨干抽出來編寫臺本。表演隊伍提前一個月脫產,在本廠禮堂集中排練。每逢這種時候,職工和家屬沒事就去禮堂看排練。從初排到彩排,每天都看不花錢的節(jié)目。興致盎然,樂此不疲。

工廠的經費并不怎么寬裕,在建設宣傳隊方面卻非常舍得出手。買樂器、購服裝,基本上有求必應。工會領導批條子的時候,只重復強調一句話:“該花的錢就得花。到時候搞個獎回來就行。”

匯演的盛況自不待講。工業(yè)系統(tǒng)各工廠的文藝宣傳隊交替巡演,持續(xù)時間差不多一個月。那段時間廠里天天都看不同的演出,天天都有相同的激動。

回想起來,我的寫作鍛煉還真得感謝那個年代和那種機遇。記得我公開發(fā)表的第一部文藝作品,就是當年在全市性文藝匯演中斬獲頭獎的一部獨幕話劇。至今已過去了四五十年。現(xiàn)在回頭再看,那部作品難免粗糙青澀,卻是我文學的起跑線。那時候發(fā)表作品沒有任何稿酬,一個硬殼日記本而已,但它對于我彌足珍貴。艱苦的歲月中,工人朋友們用火熱的目光迎接我破土而出,又懷著更加熾熱的期望,目送我踏上了專業(yè)寫作的道路。

一種明亮的集體性格

與其他社會環(huán)境中的人文結構不盡相同,工廠內部的人際關系與生產關系是緊密相連的。工業(yè)生產要通過流水作業(yè)線形成一個整體,上下工序銜接緊湊。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受人為因素影響而發(fā)生脫節(jié),這就必須確保人與人之間的正常聯(lián)系與溝通。

即便處在那個環(huán)境復雜的年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是亮著來、明著去。那是一種集體性格,矛盾往往可以轉化得非常簡單。

記得有一天下班回到生活區(qū),看見有戶人家準備做蜂窩煤。操坪里攪拌好的煤泥堆得像座小山包。看見那么大的工作量,沒有任何人號召,剛回家的工人紛紛從自己家里拿出做蜂窩煤的工具,爭先恐后圍上前去,跟自己家的活兒一樣,二話不說就干了起來。連那堆煤是誰家的都沒弄清楚,也不去打聽,干得熱火朝天。

主人家也習以為常,在操坪旁邊架設起三張大餐桌,不停地擺菜備酒。然后主人跑過來,請大家吃完飯了再接著干。幫忙的人群中有幾名班組骨干這才看清楚主人是誰,一開口就罵開了。“狗日的,原來是你家的煤?。俊薄霸缰?,請我都不給你干!”

那位主人是位管質量檢驗的老骨干,工作要求非常嚴格,得罪過不少班組長。聽見人家罵他,也不著惱,回罵說:“以為你是老幾???不干就不干。雞不叫,天就不亮?。吭挷恢v多了,飯總還是要吃的,吃完飯你就滾蛋。來,喝酒!”幾杯酒下肚,幾個哈哈一打,沒任何人離開。一直干到深更半夜,回到家里筋疲力盡,倒頭就睡。留下滿滿一操坪做好了的蜂窩煤,月光下看過去,整整齊齊特別舒暢。

一葉浮萍的命運

工廠里各種各樣的人際關系中,有一種最為獨特,也最為重要,那就是師徒關系。師傅從他的師傅那里接過來的,不僅是手藝,還有觀念。他照樣會以一些舊觀念來要求自己的徒弟。對于新一代有文化的學徒工來說,至少在情感方面是難以接受的。

當時工廠里頭最流行的一句話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的第一位師傅特別看重這句話,處處對我像老爹一樣耍威風,確實讓人感到窩囊。他連小學都沒上過,讀報紙都困難,我心里實在看不上他,時時刻刻還得忍氣吞聲。

他是翻砂車間熔爐班的一名老爐工。爐工是廠里技術含量最低的工種,干的都是些最苦、最累、最臟的活兒。在當時特殊背景之下,分配工種不考慮文化程度和其他特長,只是看階級成分和家庭出身。也許我在這方面心里有怨氣,和那位爐工師傅的關系始終難以融洽。兩年后大環(huán)境越來越寬松,我終于離開熔爐班,改行當了電工。不久那位爐工師傅評上了市級勞動模范,我才回過頭認識到他非常質樸,能吃苦耐勞,是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老工人。

不得不說在那樣的背景之下,人際關系是不正常的。每個人就像是一葉浮萍,根本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尤其在男女關系和感情生活方面很受壓抑。人們把愛情看得很神圣。除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神圣,還帶有一種強烈的革命精神。階級陣營的純潔性格外重要,找對象必須考慮的是家庭出身。出身不好的人,找對象都非常困難。這一點對于今天的青年人恐怕難以想象,其實也好理解?;橐鰡栴}與個人的前途是緊密相連的。

那個年代凡參軍、入團、入黨、分配工種、調整級別、提拔干部,首先要考察的就是家庭出身。我們廠有位老領導既是建國前的老黨員,也是建廠元勛。就因為找了個出身不好的老婆,他的下屬都提拔到局里當上了副局長,老廠長一直干到退休都在原地踏步。

奮勇爭先是一種人類精神

當下有些人喜歡在微信群里相互調侃。我就看見過一條微信諷刺別人說,某某某傻得像知識分子,某某某蠢得像勞動模范。曾幾何時勞模竟然變成了被嘲笑的對象,不禁令人感慨萬端。而在過去的那個年代,力爭上游,爭當勞模是千萬人最崇高的理想,是畢生的追求。每個人的上進心和榮耀感與生俱來,至高無上。

在全民奮勇爭先的環(huán)境中,勞模的競爭也是非常激烈的。這一點我印象最深的是在熔爐班那幾年。

“熔爐工”是最被人瞧不起的工種。烏焦巴弓,一身臭汗,迎面碰上了都得趕緊躲開。每天下班就像從煤窯里頭爬出來似的。恰恰就是這個車間,奮發(fā)圖強、奮勇爭先的氣氛又是最濃烈的。在我去熔爐班之前,廠里出席全市勞動模范表彰大會的代表中,連續(xù)好幾年都是從熔爐班選拔產生??梢娺@個班組的工人極其努力,極其敬業(yè)。他們發(fā)自內心地以廠為家,當家作主人的精神深入骨髓。班組的奮斗精神還能代代相傳。青年爐工也不甘落后,積極努力。不少人后來居上,也成為了先進生產者。

熔爐班評勞模也有它的特殊性。由于技術含量不怎么高,資歷就成為了重要條件。隨著更新?lián)Q代,大家資歷相差無幾,這時候就比影響。影響差不多就比貢獻。貢獻也差不多就比技術革新。

比到技術革新,一些資歷很深的老師傅就坐不住了。在這方面他們是比不過年輕人的。工廠里有句話叫:“打翻天印”,意思是指徒弟蓋過了師傅。貓教會了老虎,老虎回頭要把貓吃掉,那就叫翻了天。所以在我們廠里,打翻天印簡直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班上有一名青工非常優(yōu)秀。這人特別喜歡動腦子,把熔爐班的老設備做了很多技術改造,效果非常好。那年的勞模誰都認為是他當,唯獨他的師傅總是不表態(tài)。這名青工心里很明白,權衡了很久,做了一個很不情愿的決定。為了不背上“打翻天印”的惡名,他咬牙請了一個星期事假。出勤率沒有達到百分之百,勞模候選人的資格就失去了。師傅也沒當上,他沒比過另外一位候選人,心里感到很愧疚,第二年他力主徒弟當勞模,終于心想事成,傳為一段佳話。

翻砂車間爭當勞模的故事非常多。有些故事甚至令人啼笑皆非。有一位表現(xiàn)很突出的師傅,為了顯得更加突出,每天大清早就來到車間,卡在八點鐘工人上班的時候,把鼓風機開得震耳欲聾。拿著一把錘子東打打西敲敲,生怕別人沒看見他。

其實他以前就是來得最早的人。那會兒開始推選勞模了,翻砂班那邊冒出了另外一個老師傅,也是候選人。他心里急得冒火,表現(xiàn)得比平時更積極。

另外那位老師傅心里也非常明白。他當然不甘落后,就讓他老婆每天九點鐘給他送早飯到車間吃。他老婆配合得很好,提個竹籃子,一進車間就當著車間的人大聲罵他,說他顧不上吃早飯就到了車間,晚上連做夢都在想著技術革新。每天講夢話,聲音特別大,把上學的伢兒吵得整夜沒辦法睡覺。

其實那是真的,那老師傅真的想著把傳統(tǒng)的翻砂模型做些改造。夢話講過沒有就沒誰知道了。他老婆怕他競爭不過別人,就敞開喉嚨給他做宣傳。想當勞模的愿望肯定是好的,但是勁使得太大就失去了分寸,味道也變了。

我在熔爐班工作的時間不到三年。那期間,這種爭當勞模的精神對我也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一直走到今天,我都把那種勤奮敬業(yè)積極爭先的精神當做一把尺子,時刻丈量自己的長短。我覺得這才是社會進步和事業(yè)發(fā)展的原始動力所在。任何時代,任何環(huán)境都需要這樣的原動力。奮勇爭先是一種人類精神,絕然不可缺失。

講好那個年代的中國故事

《戴花》是一部在我心底里醞釀了半個世紀的作品。雖然歷史已不可復制,但是那個時代的雄偉進程,人民大眾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燃燒歲月,改天換地的豪邁氣魄,永遠值得我們飽含激情地書寫。

動筆之前,好心的朋友曾經有過顧慮。今天的年輕讀者,因為不熟悉那段生活,會不會對這類題材產生某些違和感?

的確如此。讀者完全可以選擇作家和作品,作家不可能強迫讀者做選擇。我卻有一個信念:關鍵在用心用情。懷舊不應該只是一個人對自己的深情回望,應該把作品寫好,寫精彩。有了強烈的代入感,讓讀者感到一種精神享受,時代的隔膜其實并不重要。

對于今天的年輕人來說,也許正因為他們對過去的崢嶸歲月十分陌生,便容易產生好奇甚至獵奇的愿望。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苦中作樂的生活、不甘后人的競爭、曲折情感的博弈等一切人生百態(tài),幾乎都是年輕人心中難以想象的人間傳奇。

說到底,時代的變與不變是相對的。物質世界始終在變化之中,高樓大廈、科技成果、互聯(lián)網(wǎng)云空間,今后還不知道變成什么樣子。唯有人在精神實質方面本能的需要和追求,比如七情六欲,比如愛恨情仇,自古以來從未改變。

我深深地感覺到,講好那個年代生動鮮活、感人肺腑的中國故事,本來就是我們這一代作家責無旁貸的歷史擔當。

這便是我今天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戴花》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