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11期|蘇熱:鳴羊
1
我剛坐下,周明就走到我身旁,伏在我耳邊悄聲說,剛接到通知,今天飯局上有精神病。周明的意思我知道,他想掙錢,讓我?guī)兔Α?/p>
上個星期衛(wèi)生院擴建的時候,幾個精神病趁亂翻了墻。那天刮沙塵暴,院里院外的沒人數清有幾個飛奔的病服,也沒看清那些人是男是女。第二天一早,相關的幾個負責人把自己關進病房,胡言亂語起來。沒有人相信他們說出的名字,追問之下,無非就是面對追責時的一堆顛三倒四。衛(wèi)生院在黃鎮(zhèn)的電線桿上貼滿懸賞,抓回一個,就給五百塊錢的獎勵。
我大概一年多時間沒有見周明,最近幾年我一直被睡夢中的羊叫所困擾,那些羊張開嘴伸長舌頭,用各種聲音發(fā)出奇聲怪調,像是發(fā)問又像是應答。有時它們會從夢里探出頭來,在我走路、吃飯時冷不丁沖我打招呼。就在昨晚,我夢到這些羊在登上一個山丘后,直直盯著我,它們沒有沖我喊叫,對我保持一直注視的姿態(tài),我才得空出來和周明吃飯。
周明坐回座位,朝門外喊一句,上涼菜。可能因為邀請了女人,周明今天破天荒穿著襯衣,胸袋上面金晃晃的,好像別著一個胸針。虧他自詡為作家,就這點品位。那襯衣是粉色的,兩個顏色一碰,很是扎眼。
除了我,在場的五人里,我只認識周明一個人,他不說話熱場,大家就都只能拿起手機自己玩。就在這時,我才發(fā)現這里有兩位女士。周明這家伙,說自己吃飯沒有女人陪,就想不起來怎么吞咽。今天來了兩個,他可能還要多喝。
一個圓桌六個人,不管怎么坐都有點不舒服。我左右都沒人,專門把椅子往周明的正對面挪挪,周明一直自顧自地在低頭玩手機,沒意識到我的用意,心想著回家以后把他的書應該扔進一個黑色的垃圾桶里。
趁著服務員沒端菜進來時,他就兩條胳膊撐在桌子上,若無其事地左右挪屁股,端起手機。雖不寫小說,但看他的動作,他是要給今天一起吃飯的六個人一一拍照。鏡頭轉向我時,見我盯著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頓一下,壓低胳膊,但我還是看見他右手大拇指飛快地按了一下手機屏幕的下方。我仔細回想一遍家里,沒有找到扔垃圾的垃圾桶,只能心里一遍一遍安慰自己,這次先放過這個孫子。
離我最近的是個披發(fā)女人,從我進門開始她就一直在手機上玩消消樂,她沒關音量,手機音效震得桌子直發(fā)顫。周明把攝像頭對準她時,她很警覺地抬起頭,用一種很疑惑的眼光問向周明,周明笑笑沒有說話,把目光轉向別處。女人迅速調整好表情,又低下頭繼續(xù)劃起屏幕。
或者,把它扔在羊的嘴里。周明不知道我和羊之間的事。在他看來,我只是失聯(lián)將近一年的時間。在和羊用目光對峙的這段時間,我的生活里被無法避免的死寂所侵占?;覊m在空中顆顆掉落,傳來的聲音壓得我耳膜不斷發(fā)緊。最近的一個多星期,我借住在一個親戚閑置的房子里,房子太久沒有人居住,在每個失眠的深夜,我都能聽到在客廳和過道里傳響的羊蹄落地的聲音,它們并不會第二天一早消散掉,反而像是生育一般在積攢,匯聚成滴滴答答的音群。今天早晨,我一度懷疑家里在下蹄雨。在聽了十晚的敲砸后,周明的一通電話把我從雨里揪扯出來,電話那頭他有些興奮,說晚上吃飯的時候有大事要告訴我。
明是黃鎮(zhèn)最有名的作家,好像還是什么省里作家群的成員。雖然黃鎮(zhèn)自稱作家的人不少,但加入作家群的就他一個人。在真正意義上,他也是距離黃鎮(zhèn)人最近的作家。在發(fā)生羊的事情以前,我還是一個得空就讀小說的人。我翻過他的小說。我第一次見他時,我們倆吃的是燒烤,一上來,話還沒滿三句,他就給我一本自費出版的小說集。燒烤攤里人聲喧嘩,映著燒烤攤的LED燈光,我始終看不清書名。周明有些自傲又有些自責地說起關于自己寫作心得的話,讓我感覺好像哪里出了錯,他還說,黃鎮(zhèn)里的小說家就要有黃鎮(zhèn)樣。
他的小說實在太現實主義了,老實說,寫得不差,就是讓我提不起來閱讀的興趣。里面灰塵味太重,嗆得我心慌。他總是喜歡把別人小說里種地的換成放羊的,把男人換成女人,把普通話換成黃鎮(zhèn)話,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這樣算不算創(chuàng)新,我不知道。
先上來的是拍黃瓜,周明身旁的齊劉海短發(fā)女人吃了一口,就給自己滿上半杯酒,有些緊張地起身說,周老師,這次終于見到真人,我敬你一杯。周明習慣性地先小聲驚呼一下,然后給自己倒半杯,站起來,和她輕輕碰一下杯,甚老師,你才是老師呢。劉老師,咱們還沒開局呢,慢點慢點。
周明的節(jié)奏掌握得剛剛好,他話音剛落,服務員就推著一個小車走進來,在桌上擺上三個涼菜,熱菜也開始上吧,大家也都餓了。周明沒有坐下,給自己又倒上半杯酒,今天來的人,都是咱們黃鎮(zhèn)愛文學的,文學就是相聚的理由,趁著等菜的空當,咱們就先互相認識一下。
很多時候我都羨慕周明,因為有習慣的力量,他面對很多突然發(fā)生的事情,都能很自然地做出反應,至于尷尬不尷尬,不在他考慮之內。
大學畢業(yè)回黃鎮(zhèn)后,我就把自己埋在小說和電影里。沒有考上研,我也不想參與任何和考試相關的就業(yè),我就回父母的小賣部做幫工。小賣部的生意時好時壞,我像只狗每天把頭沖著人擺來擺去,我也不想像父母那樣和什么顧客都要搭上兩句,除了頸椎轉動的聲音,每天都比前一天亮些,實在找不出生活流逝的新意。我實在是太害怕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為此面對一些過分寫實的文字,難免產生排斥。很多人談起讀書的意義都是在稱贊其對眼界的開拓,可我深覺讀書是一個把自己劣拙的眼光打磨精細的過程,打磨到最后,能刺入自己心臟的作品也只有針尖大小。黃鎮(zhèn)這么大,只顧著書寫眼前熟悉的灰塵,完全是對這些空中流浪者的漠視。
但在我的印象里,他有一篇關于羊的小說讓我很是在意,和其他所有小說從風格到內容完全不一樣。在那篇小說里,一只待宰的羊總在人的面前做出很多不可思議的舉動,用頭撞擊羊圈的鐵門,吃羊糞,甚至還學會狗叫,那只羊因此得到活命的嘉獎。在小說后半部分,牧人為避免惹上麻煩,沒有把它送去屠宰場,把它獨留在羊圈里。那只羊在結尾也被牧人殺掉了,以另外一種目的和方式,同時死掉的還有羊圈和牧人。我曾問過周明小說的主旨,但那時他用很含混的回答糊弄過我,后來怎么樣,我已記不太清。
周明總是自稱在過文學的生活,這次周明組織的聚餐也是如此。按照他們的自我介紹,短發(fā)女人是個中學的語文老師,她和我中間坐著的男人想做讀書的自媒體,長發(fā)女人是個微商,代理的是不知道哪個公司的文創(chuàng)產品,她旁邊的是個大學生,學化學,高中時候還在我們市報上發(fā)表過幾首詩。等最后一人自我介紹完,我用眼睛繞了他們一圈,想不明白周明一開始說的精神病是什么意思。
我和周明認識五年,一共吃了六頓飯,周明似乎很享受和文學相關的生活,他經常頂著作家的名號出沒在黃鎮(zhèn)的各個飯局上,他也很愛在朋友圈里發(fā)和各種人的合照??赡苁俏覍λ龅臅鴽]有提出過炫目的贊譽,他很少主動聯(lián)系我,對我一直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讓我搞不懂周明是對我還是對我的文學觀有著不方便明說的不滿。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今天是周明在和他的讀者們一起吃飯。除了我和那個搞自媒體的男人,包括周明在內的其他四人都對他的那本小說集寵愛有加。說到興起,周明又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五本書,當場簽名給我們一人一本又發(fā)下去。那個搞自媒體的男人想咨詢周明一些關于推廣方面的建議,周明打著哈哈,三番五次打散他的發(fā)問。開口到第六次,那個男人自覺沒趣,撈起幾筷子菜,又翻翻周明的書,頹坐在椅子上玩起手機。
我意識到周明們和我們對于小說的看法完全是站在兩個不同的位置。身為作者,周明覺得小說首先應該以讓普通讀者理解為目的,其次要讓那些搞學術的人能夠找到下刀的位置,至于最后,如果可以一部小說,出名或者掙錢,至少得讓作者占上一樣。周明只寫過一部小說,還是花大價錢自費出版的。
說到底,我還是很嫉妒周明的。周明愛讀書,也喜歡寫作。最主要的是他相信讀書寫作這件事本身,這是很難得的。我想過很久我和周明的不同,拋開沒錢和不寫作,我覺得我和他最大的區(qū)別就是我不信和書相關的一切,不管是本身或者過程還是結果。
周明說起自己最近剛去幾個小學做講座,長發(fā)女人像是被刺痛一樣,把筷子一下拍到桌上,很陌生地看著周明。周明笑呵呵摸摸鼻子,對她說有需要的地方能幫就幫。
死寂又從我們之間的座縫生長出來,周明打開一個關于文學的話題,回響稀稀落落,手機的屏幕也更亮一些。周明點著一根煙,吸兩口,要不往大擴一些?我們聊聊生活的話題?短發(fā)女人的眼睛沖著周明使勁往開睜一下,剩下的人還沒把臉從屏幕上挪開。
大家對我都有個大概的了解,我每天就是喝酒啊,碼字,我先說就沒意思了。劉老師,先從你開始吧。講講最近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
我就一教書的,能有啥?劉老師雖然嘴上謙讓著,但她的細紋還是在臉上寫出高興二字。
我想想啊。前段時間我遇上個奇葩學生,不知道從哪里學到的,讓人頭疼。我只要一有啥問題和他不一樣,他就搬出論文來駁我。有次我在講古詩鑒賞,我說了一句,重點是,我就說了一句自己的見解。他不同意我講的解釋,沒有舉手,硬說我是上網站查的。為論證自己觀點,他還花錢上道網下篇論文。一堂課四十分鐘,他一個人念了半小時的論文。剛開始我還覺得是我的問題,被針對。后來了解情況后發(fā)現,他不光是課堂上念論文,他日常生活中和同學交往也這樣,莫名其妙地考據起黃鎮(zhèn)的方言,對著一些來來往往的人群,爆一句,誰誰誰是從哪里來黃鎮(zhèn)的。
周明把目光移到旁邊的男人身上,男人把夾菜的筷子放下,看看我們。這事說不上有趣吧,怎么說呢,就我不是在做公眾號新媒體嗎,大概有一萬多老粉。每次發(fā)個推文的點擊量最少也有個大幾千。前幾天,我試著開通一個一元付費閱讀,點擊量才幾個,粉絲直接減半。我死活想不通,我要是寫得不行,前面的數據不可能是假的。我要是寫得還行,他們不可能連一塊錢都不愿意往出掏。周老師,您怎么看這個事,我之前給您轉過幾次推送,您也說寫得很好,太難了。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跳了兩下就彈到我旁邊的長發(fā)女人身上,我們三人對此興趣缺缺,只有挨著周明的那個大學生說起一句精神病出逃的事,周明聽后迅速把話岔開,悶頭吃起熱菜。包間里隨處可見的是短發(fā)女人和男人對我們三人的不滿,但他們礙于周明的面子沒有發(fā)作。兩人在座位上呆視周明的神情,活像周明把一個叫生活的搶劫犯領到他們面前,拳打腳踢過后,還不忘沖他倆撒泡尿。
氣氛剛剛起來,卻因為話題本身的延展性不夠而冷卻下來,我們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搶起桌上的熱菜。不知道周明是不是已經喝多,才想出這么腦袋卡在防盜門里,又被另一個防盜門猛扇的主意。
2
熱菜快吃完的時候,周明癱坐在椅子上呼哧幾下,直起腰,很不自然地哼哼啊啊地把話題轉到精神病上。他把話頭打開后,迅速把目光投向四方,見所有人面不改色,他不由有些失望地朝我望一眼,他給我發(fā)一個信息說:我知道就在這里。
不知道周明怎么又提起精神病的話題,本應該剛剛就起來的興致現在才出現,周明應該想到什么好的策略。一只羊在門口沖我笑一下,轉身把屁股轉過來,幾顆羊糞應聲而下,從門口滾進來,像是回家一樣來到我的腳下。
說起這個,我還沒見過精神病呢,我更多見過的是強迫癥,神經病那種,不說別人,就我大學畢業(yè)剛回黃鎮(zhèn)那會兒……一直默不作聲的長發(fā)女人興致勃勃地把話接在周明的后面,擠走原本到來的死寂。
我那時候躺在床上睡覺,眼睛就死活合不上。有次去廚房接水喝,還沒接完,就睡著了,就是站著睡著了。第二天他來的時候,說到這,她看周明一眼,周明低下頭,端起酒杯喝一口,讓她的目光撲了個空。他問我是不是夢游,又確認一遍房間里沒有別的男人后,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廚房是你抵抗失眠的好去處。聽到這話,我頓時脖子一輕,我本想在廚房放張床,可家里來人的話不好看,我就弄幾個紙片,鋪在地板上,每天晚上往上一躺,舒服。但后來,我有次做飯做煳,在那之后,我就在廚房睡不著了。
我先敬周老師一杯。身旁的大學生突然激動地站起身來,端起一個分酒器一飲而下,周明見狀,吃驚地舉起大拇指,嘟嘟囔囔不知在回應什么。
我高中時候特想當個詩人或是作家,那時候天天寫,讀公眾號推送,文學網站,想方設法往各種期刊報紙投稿。發(fā)表三首詩后,網上認識的文友就建議找個同好組織,看我能不能加入黃鎮(zhèn)的文學社團。我托我三爺爺外甥弟妹的三舅,打聽到黃鎮(zhèn)詩社的位置所在,就在鎮(zhèn)百貨大樓后面的一個小樓。就咱們地產公司援建的那個。周老師肯定知道。我去到那里后,說想加入詩社,門口的門衛(wèi)大爺打開小窗,給我遞來一杯水,問我填表沒有。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說我不知道加入還需要填表。大爺笑了,給我一份表,說讓我先填一份申請?zhí)畋頇C會的表,我喝了一口水,問大爺借來筆,一筆一畫填好后遞進小窗。大爺從口袋里掏出老花鏡,拿起表,一個勁夸我前途無量。聽到這話,我還有點不好意思,對大爺發(fā)誓說加入詩社后會更加努力。大爺摸摸光禿的下巴,又呵呵笑起來,他讓我先回去等,他下午下班交接的時候才去交表。第二天來的時候,大爺又給一份表,說這是我申請進大門需要填的表。見我有些不解,大爺又很耐心地說不是所有人都能進這個門的,填完這個表,獲得通行證才能進來填表。就這樣,我又來十五次,每天都有新的表讓我去填。我望到那個社團小樓里人影攢動,閃閃爍爍,心里很不是滋味。填完使用飲水機的表后,大爺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從桌子抽屜里拿出一把扇子,在臉旁晃悠三下,自顧自地說文學這條路可不好走,這點苦都受不了?大爺說得沒錯,我在那時就意識到自己的確不是搞文學的料,從那以后,我就把文學放得遠遠的,轉到理科班,現在在學化學,后來一想,還挺自在的。
周明顯然已經喝多,他把上個話題沒說的話壓在唇下,嘴里像是發(fā)生地震,話轟隆轟隆地往桌子上掉。按他的說法,他早年幫過一個外地寫詩的人集資購買一臺電腦,后來那個人靠著寫詩出名做起生意,賺了錢,來黃鎮(zhèn)特意請他吃飯,吃飯時候那人對周明贊不絕口,堅持稱他為菩薩再世。同桌的有個詩社活動部的部長,聽不慣那人一再的道謝,朝著周明舉起杯子砸過去。血應聲而下,那人像條魚翻滾著身子站在桌前,指著周明說,菩薩怎么能隨便叫呢,菩薩那是誰,普渡眾生啊,一個破電腦,誰買不起?
周明講著講著,就趴在桌子上,哼哼唧唧起來。我聽到這話,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放在安慰周明上時,側著頭,忍不住哈哈笑幾聲。周明不寫詩,他不知道詩社人與生俱來的特性,周明幸好那天還是和善于交際的活動部人吃飯,如果是創(chuàng)作部,周明保不齊會當場被那人的四只手掐死。
他們應該是聽到我的笑聲才用眼神扔我的,我也知道自己非講不可。怎么說呢,這也不是精神病,我只是想不明白,或者說得精神病的不只有人。
在我八歲的暑假,我去二叔家的牧場玩。第二天他給我三只羊羔讓我去放。我?guī)е桓嶙映鲩T。走兩三里,在戈壁灘里隨便找一個背陽大石頭的陰影就睡下。這是我有記憶以來最為舒坦的入眠,沒有夢,也沒有外界的爭擾,三只羊一直默不作聲。等我睡醒已近黃昏。它們三個一直在我身邊吃草,察覺到我的清醒,就從我身邊跑出去。到不遠處的一個山坡上,在這過程中,它們體積越變越大,成為老羊,身上的羊毛開始發(fā)黑,像是被什么碾壓過,有些地方還在脫落。頭上的角也越長越長,在風中來回晃動,很快他們的頭承受不住太多的重量,開始跟著風的節(jié)奏晃動。它們就開始用嘴叼著角的邊緣給對方編角,最后在頭上結成三朵褐色的花。太陽一下就掉下去了,緊接著落下的就是沉沉的夜色。它們陸續(xù)從山坡上一前一后小跑下來,等它們跑回我身邊時,又變回羊羔,羊角也在頭的兩側退為初生冒尖的嫩芽。
講完以后,眾人的眼睛和嘴角還是維持著我講之前的姿勢,我哈哈兩聲,說羊瘋起來連形都能忘掉,還是人好。他們還是沒有反應,我對他們笑著說我去一趟洗手間,回來繼續(xù)。
從洗手間出來,我遇到一個服務員提著一桶泔水準備下樓梯。過過道時,被另一個服務員伸出的腳絆一下。那個人坐在椅子上專心致志打游戲,血管跟著游戲的節(jié)奏一起一伏,他的臉色因此也不停變換著顏色。那條伸出的腿正打著瞌睡上下抖動著,冷不丁讓路過的一股腥臭澆醒,玩游戲的服務員“啪”地把手機嵌在屁股下椅子的表皮上,直挺挺站起來,沖著拎泔水的服務員破口大罵。即使是隔著兩堵墻,那倆服務員的爭吵也壓不過雅間里周明的嬉笑。我瞄一眼泔水桶,里面的泔水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那倆服務員像是找到敵人,先是臉一紅,然后對我把臉一下沉下來。你看啥呢,你還看?
見我不出聲,站在一個地方使勁發(fā)笑,那個打游戲的直接搶過泔水桶,把剩下的泔水澆在我的頭上。
桶在我耳邊嗖地叫了一聲,我伸出右手食指指著他喊道,這酸爽,敢不敢再來一桶?
打游戲的直接怒了,別起袖子打算跟我大干一場。先前提泔水的對比了一下我倆的衣服,有先見之明地意識到什么,一邊嘟囔著一些我聽不懂的方言,一邊一個勁地把打游戲的往樓下拽。他們頭頂一點點沉進樓梯,沒走幾步,就徹底沒有聲音。
我坐在外面過道上抽起煙,我對面的包廂里伸出一顆羊頭,我一回頭,后面的包廂也有,它們早已等候多時。我知道這下徹底回不去了。
周明沖著電話吼起來,我聽不清他在吼些什么,但我在一樓就能聽到他在二樓包廂里的喊叫。他的嘴唇和舌頭被酒精泡大了,話音穿過他嘴里時總是拐彎。憑直覺,他應該是在對我的不辭而別感到生氣。我沒有理由想起多年前我從二叔家回來時,和父親說羊的事情后,他那不知緣由的惱怒,他那時的嘴唇很干很燥,像是布滿被胃遺忘的魚肉。我不知道周明現在是不是也是這樣。
3
我是在手機上得知黃鎮(zhèn)有個人喝醉后,栽了三個跟頭掉進路邊的污水池里淹死的。這是今天早晨發(fā)生的事,那個污水池是一家包子鋪和煎餅鋪合用的,平時就是倒點廢水和垃圾,那個人死的時候,污水池里的泔水只有三十厘米。
我沒有理由地聯(lián)想到周明。上次和他吃完飯,我聽說短頭發(fā)女人把周明送去醫(yī)院,他喝得有些胃出血,去醫(yī)院還打點滴。第二天一醒,不管自己的胃是不是還在睡覺,就直接去對面的燒麥館點一份羊肉燒麥,吃的過程中,他又去旁邊的超市,掃了一瓶八塊的牛欄山。
自和周明吃完飯,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聽到羊蹄擊地的聲響。我勸自己既然遠離不了羊的身影,不如學會和羊和平相處。我從親戚家翻出幾本書,開始學起以前看書的樣子。那些羊見我把目光從它們身上移開,不由發(fā)出惶恐的顫動。它們湊在我的身邊,用瞳孔里的一道橫線不停在我和書之間來回掃蕩。
我一直惦記著周明。雖然沒有喝酒,可我記不清上次和他吃飯的后面細節(jié),有些東西像是留在那里,讓我聽到自己的腦袋上總是響著涼風。他那天是不是心中有事,因為我旁邊的長頭發(fā)女人?也可能他什么事都沒有,只是為失去的五百塊錢心生惋惜。他那天肯定是意識到一些什么事,才在開始時就對我說那些話。吃飯時候幾句文學之談,也只是礙于自己的作家身份而已。
上次的記憶斷斷續(xù)續(xù),很大程度上是我忘記吃藥,我好像是得了感冒,一吃藥或者不吃藥就認為自己落下什么東西。和那天不一樣。我這次是在下午把自己從床上硬拉到那個小飯館的,今天的天陰得發(fā)重,我不知道沙塵暴什么時候到。
那天來得晚,我沒有看清小飯館的樣子。小飯館沒有開燈,里面黑洞洞的,和一個被人遺忘的口腔潰瘍沒什么兩樣。旁邊有個人正扶著樹干嘔,不時轉頭,朝著飯館發(fā)出像是醉酒舌頭一樣的張望。
一樓沒有人,幾張被油盤出來的桌子在黑洞中閃著微光,最臨近門口的一張桌子上,還臥著一塊凝固的抹布。我站在門口“喂”一聲,沒有回應,就徑直走上二樓。
整個二樓泡在陰黃之中,屋外沙塵暴碰在玻璃上,像是落雨。我走進那天的包間,包間里漂浮著黑色的昏臭。我按照記憶重復那天自己說的話,等到第三遍的時候,有些東西被我的聲音攪動。房間里涌動起來一團黑色,一個周明出現在那天他坐的位置上,在他招呼下,剩下的四個人陸續(xù)現身,桌子上的菜也浮現出來。
復現速度很快,我又經歷五次和他們的飯局,但飯局之中沒有人提到過哪怕一句關于帽子的話,最后我忍不住,向他問一句自己帽子的下落,周明猛地站立起身,說我那天戴沒戴帽子。我知道我沒有帽子,但我應該是有帽子,我在黃鎮(zhèn)不可能不戴帽子,就在這里。我要是有帽子就好了。剩下的四個人不知為何突然開始發(fā)笑。我倆只吵了幾句,我就看到周明和他們的身形開始慢慢變淡,這讓我意識到復現和真實本質意義上的不同。那天我一直在想自己的事,記憶難免有些發(fā)虛。淹溺在自己的世界總會這樣,我尋思著回家應該寫個小說,好好記錄一下這件事。
我越來越看不清楚周明,窗戶外的沙粒們也在使勁穿過我的衣服,往我的背里鉆。我想起這時候應該去廁所,時間和上次一樣。從廁所里出來,我聽到旁邊的廂房里有個女孩在使勁咳嗽清嗓子,一字一頓地在說些什么。我不由在門口停了一會兒。里面應該沒有開燈,我低頭瞄一眼門縫,沒有透出來一點光。
打開門,包間里面的黑暗攏成一個驚恐的人形,是個女孩。按亮燈,我表達清我的來意,女孩才把身前的尖筆放了下來。
女孩一臉質疑,多少錢?
我不問你要錢,我就是想聽聽。
怎么能不要錢呢?我看網上那些心理疏導師什么的,一個小時幾百塊錢呢。
那些人只能聽你平和地絮絮叨叨,要是聽你罵他,他保不齊會報警。
你不會報警嗎?
這不一樣,我是求你罵我的。
奇怪,你不是精神病吧?
我上個星期到這里吃飯的時候,落下一個帽子,我應該是隨手扔在一個地方,今天專門是來找帽子的。
丟了東西,你怎么不去前臺問問?什么樣的?
帽子你不知道嗎,就是頭上戴的。你們二樓有六個包間,我只是忘記放在哪里。要是前臺問起,我沒法對上,今天來,我是想重復一遍那天吃飯的流程。
啊,想起來了,話說那天來這里吃飯的好像就你們一桌,你們那桌是不是有個穿粉襯衣的,他用眼睛和我對視的時候,像是在撩我裙子。
可你那天也沒穿裙子吧?
女孩把目光放在我的臉上,又使勁把它扔在自己的鞋上,她翹起一根手指,說我今天第一次這么做?
我沒聽懂她話里的意思,感覺自己的好心正在被一只瘸腿的狗咀嚼著。
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時刻想著去罵人,但基本沒有人想,這對于罵這個動作來說,是不公平的,施罵者和受罵者的數量根本統(tǒng)一不了。
女孩很認真地朝著我眨眨眼。真是頭疼。我看了看窗戶上吊著的黑膩的窗簾,一邊用背部回想一個星期前在包間里,窗簾接觸皮膚的觸感,另一邊思考該怎么把話題繼續(xù)下去。
我就坦白吧。一個月前,我女朋友出軌,那人是我的兄弟,他欠我一萬塊錢,也不能徹底和他翻臉,不然這一萬塊錢就打水漂。
你確定他不是因為欠你一萬塊錢才掏你女朋友的?
那肯定,我頓一下,我已經好久沒見我女朋友。上個星期,我約她吃飯時,她氣勢洶洶地說和我那兄弟同居剛滿一年,前一天晚上剛吃的慶祝蛋糕。
嘖嘖,故事編得太狗血了,要不咱倆換一下?
我不是罵我女朋友,我是想罵我那兄弟。但我好久沒說話,準確說好久沒說好多話。這幾天我一直擔心我罵不過他,所以正好有這機會,我想先鍛煉一下我受罵的能力。
這也能鍛煉?
我也好久沒聽好多話了。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去干他,兩拳頭把你那個兄弟撂倒。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去干他,一拳頭就把經理撂倒。你應該這樣想,你雖然打不過他,但好歹第一拳是你揮出去的。
女孩支吾著一陣,用力地瞅我一眼。在見到這個女孩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人看人會使這么大的勁。
就這個眼神,不錯,你要罵他的時候,就這樣用剛剛瞅我的力氣盯著他,千萬不要泄勁。說完這話,我深覺自己給別人出主意的時候,想法就像夏天的噴泉,干了噴,噴了又干。輪到自己時,腦袋就像是陽痿,想法著一下地就垂地不起。
女孩把眉毛擰起來,企圖用擰巴的肌肉回憶剛剛的神情。這樣行不?
有點發(fā)火的意思,你要更專注地表現出來自己的怒火將噴不噴的狀態(tài)。
可是這樣很累哦。
現在干什么不累?
我覺得我對著他罵出一句就不行。
可你剛剛罵了他五分鐘呢?
女孩很警覺地盯著我,怎么,你一直在偷聽?
你聲音那么大。
你放屁,我壓著嗓子背詞呢。
二樓沒人,我就算是個聾子,也都被你震得聽見了。
女孩在椅子上怔坐一會兒,一把推開我,向門外走去。我拉一下,手剛碰到她胳膊就被彈回來。
你是精神?。渴裁慈肆??
欸,不是?
你不是找你帽子嗎?我腦子不好使,不想再背罵第二個人的詞。
我聽五分鐘和你經理聽五分鐘有什么區(qū)別?
女孩的高跟鞋嗒嗒打在二樓的地板上,又嗒嗒敲在樓梯的臺階上,我忍不住想起周明的鍵盤聲。準確地說是我在想象周明寫作時發(fā)出的鍵盤聲,周明的形象讓我很難把他和趴在桌子上用筆寫作的人聯(lián)系起來。那些人活得太重。女孩像一顆掉牙落進一樓的黑暗中,我到最后也不知道她是想罵人還是想找個人罵。
本質上,理解是個偽命題,人們總是把它和包容混談。小說,或者是小說的能指是很難虛化的,那些白紙黑字有著與生俱來的頑固屬性。在我看來小說也是理解世界最好的方式,像是一個從我身體上探出來沒有實體的器官。不知為何,我對自己寫小說的情景產生好奇。剛剛寫小說的念頭立在我的心口前發(fā)呆,這段時間或者是從去年以來,我就搞不懂一些事情發(fā)生的邏輯。在黃鎮(zhèn),想把一些事情理順是很困難的。我決心一定把我的帽子找到,回家就寫。我已想好開頭,就是我一見周明,周明就說想掙五百塊錢,讓我?guī)兔Α?/p>
可我沒有紙筆。我跟著那個女孩下到一樓,她比我快幾步,我沖她喊一聲,她像是沒有聽到一樣把門打開,從一個黢黑走進另一個黢黑里。一白一黑兩頭羊擋在我的面前,硬生生隔開我和女孩的距離。它們張開嘴,發(fā)出紙筆摩擦的聲音,混雜以后,像是群鳥在扇動翅膀。又有羊靠攏過來,它們把嘴張成門縫的樣子,有的從桌腿下探出頭,有的站在樓梯口,還有的從墻上伸出半顆頭。
不知何時,門外閃起紅藍色的光,沖著四周豎起幾萬根針。那兩頭羊的鳴叫抵掉光的呼聲,讓我的耳朵不時沉進濃濃睡意之中。就著外面的光線,我看到那個女孩在圍觀的人群之中,我還望見一個周明模樣的人,從一個人手里接過五百塊錢,從中抽出二百塊錢遞給那個女孩。女孩又走到另一個人面前,以擦火柴的節(jié)奏給那個人兩個耳光,隨后就散進后面的黑暗里。
那個周明一樣的人手里拿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他舉起對我揮揮。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帽子,我明白我是時候該出去。一白一黑兩頭羊轉著頭一動不動,沖著我的目光像是呼氣。我低著頭,對著羊說起剛剛想到的小說開頭,兩頭羊像是得到什么似的,朝對方緩步走去。身上的羊毛一陣涌動,浮動的波紋組成一系列橫豎撇捺點線曲圈。在那里,我看到周明,還有好多人,斷斷續(xù)續(xù)的,本應該立體生動的人和事被我的記憶打散得不成樣子,不管怎么努力聚合,都連不成一條完整的線。我知道那兩只羊的結局,我為自己的不完整深感愧疚。
外面的人在敲打著小飯館的門玻璃,看他們的樣子,是想馬上進來,但他們又好像在畏懼著什么。我環(huán)視一圈周圍像是雨林般生長出來的羊,想不通原因。不過他們的畏懼應該不只是在我這邊,他們那邊也有值得他們感到害怕的東西。
黑白的兩只羊融合在一起以后,就被刮進來的幾?;覊m擊散。羊對我也失去興趣,紛紛扭頭走開,羊的鳴叫也消失了,趁著死一般的寂靜罩在我身上之前,決定去到外面的人群里躲一躲,準確說來是回到黃鎮(zhèn)。
我打開門,感覺到自己的胳膊和腿上傳來毛發(fā)生長的快感。我的胳膊曲折成和腿一樣的長度,頭上有兩片酥酥的,對,就應該這樣。人群是一個好地方,羊群如果再來,找到我是不容易的,很多時候,我也找不到我。
蘇熱,1997年出生,文藝學碩士在讀。曾獲新概念作文大賽全國一等獎,高校文學排行榜小說組二等獎,北大培文杯二等獎,《野草》文學獎。作品見于《草原》《文藝報》《文學報》《青年作家》《青年文學》《山西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