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

爸爸理解我的古怪愛好——或者說對它抱以極其寬容的態(tài)度——特地托人從很遠(yuǎn)的江邊買回一卡車鵝卵石。爸爸打趣說，你就是玩到娶媳婦也玩不完。爸爸在鎮(zhèn)政府當(dāng)差，他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總是剪得很短，留著整齊的胡髯，戴黑色方框眼鏡，穿三件套西服套裝，有人說他是在模仿一位電影演員。我迷戀鵝卵石與水面相觸發(fā)出的“叮咚叮咚”的悅耳響聲。阿毛說，那很像鋼琴的聲音。阿毛曾被家里送到城里學(xué)彈鋼琴，但考級永遠(yuǎn)通不過，家里只好放棄了。然而，鵝卵石發(fā)出的聲音遠(yuǎn)比鋼琴聲柔和，它留戀、繾綣、沉思，它激起的回聲也更為悠遠(yuǎn)。我總覺得它透著絕望和憂傷。媽媽對爸爸說，我們的兒子以他的方式作另一種禱告呢。媽媽的話打動了我：原來鵝卵石發(fā)出的是禱告之聲啊。我得到了安慰：鵝卵石墜落水面的回聲并非絕望和憂傷，而是無法言說的快樂——獻(xiàn)祭的快樂。

如泰運(yùn)河大橋是我們這一帶最大的橋，貨船從橋底來往穿梭。幾乎每條船上都養(yǎng)著狗，它們無一例外地立在船頭，仰著脖子，朝我們亂吠一通。阿毛找來磚頭，朝狗摜下去。那些狗根本不買賬，當(dāng)磚頭快要砸到它們的腦袋時，它們張口叼住，頭一甩，扔進(jìn)河里。磚頭在河面濺起的浪花還沒消散，船頭就已進(jìn)入橋底。我們趕緊跑向?qū)γ娴臉驒?，這時，船頎長的中部——用帆布篷蓋著的貨物——徐徐展現(xiàn)出來。當(dāng)船尾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到達(dá)那兒的狗更兇地沖我們咆哮。阿毛把他的小家伙掏出來，兩只手像端圣物那樣端著，膝蓋彎下去，人朝后仰，尿線從橋欄的空隙射出去，不偏不倚，恰巧淋在狗頭上。狗吃一驚，瞬間啞然失聲，蔫頭耷耳地鉆進(jìn)布篷里去了。有一次，沒等他把家伙掏出來，小冠就掙脫繩子，從橋欄縫隙里鉆出去了。小冠是阿毛養(yǎng)的土狗，由于總是企圖逃跑，阿毛就用繩子縛住。如泰運(yùn)河大橋離水面至少有二十米，小冠掉在貨船上篤定摔死。但是小冠懂得保護(hù)自己，在最后時刻它蜷縮成一個圓球，滾向那條咆哮的狗。兩條狗親昵地相互撕咬，小冠獲得新生般“汪汪”向我們告別。它終于如愿以償，去了遠(yuǎn)方。阿毛極其懊喪，問題當(dāng)然出在橋欄的縫隙上。橋欄的縫隙很像牢房的柵欄門，它很狹窄，只能伸出去一條腿或一條胳膊——影視劇里經(jīng)常有這樣的鏡頭：監(jiān)獄看守通過柵欄的罅隙將飯食送到犯人手上，而犯人出于某種原因，經(jīng)常將手從柵欄的罅隙伸出去，做出語焉不詳?shù)氖謩荨緮r不住像小冠那樣的小狗。小冠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一頭鉆出去了。

小冠的逃離不禁讓我感覺到了被禁錮在布袋里面的鵝卵石，它們躁動不安，就像立于橋上俯瞰河流的小冠。我恍然大悟：鵝卵石墜入河面發(fā)出的“叮咚叮咚”聲，既不是絕望和憂傷，也不是快樂，而是逃離的激動。我曾擔(dān)心：不斷地把鵝卵石倒下去，如泰運(yùn)河會不會被填平。爸爸說，河流的力量是巨大的，表面上它很平靜，波瀾不驚，但內(nèi)部卻奔騰不息，所有的東西，當(dāng)然也包括鵝卵石，一旦進(jìn)入那個世界都會借助運(yùn)動的水流去往遠(yuǎn)方。我不禁想：鵝卵石從被裝進(jìn)卡車那一刻起，就被囚禁了，而我用布袋把它們運(yùn)到如泰運(yùn)河大橋并傾入河中，使它們得以逃脫—我是在拯救它們嗎？順便說一下，布袋是媽媽特地為我縫制的，做成褡褳的樣式，我可以背在肩上。看上去，我就像個趕集的孩子。媽媽在鎮(zhèn)上開雜貨店，她身材豐腴，裹緊在一件時尚的服裝里，茂盛的長發(fā)盤成一個厚實的圓髻。

小冠逃離后不久，阿毛又擁有了一條杜賓犬，是他爸爸給他買的。自從有了杜賓犬，阿毛就很少跟在我屁股后頭去如泰運(yùn)河大橋了。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小鎮(zhèn)廣場。小鎮(zhèn)廣場在傍晚時分熱鬧非凡，人們都去那兒遛狗。小鎮(zhèn)廣場成了露天家犬展覽館。家犬們歡叫著相互追逐撕咬，或者嗅聞著彼此的私處，發(fā)出一種只有它們才聽得懂的曖昧語言。不過，小鎮(zhèn)廣場很少有杜賓犬那樣的狗，我多么希望爸爸也給我買一只體形龐大的狗，比如：藏獒、高加索牧羊犬、圣伯納犬、愛爾蘭獵狼犬。

2

一天清晨，一個蓬頭垢面、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坐在我家門檻上，后背倚著門板打瞌睡。他的腳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裝著衣服、鞋子、帽子、毛巾、口杯?？赡苓€有牙刷和小鏡子。這是老頭的全部家當(dāng)。爸爸開門時，老頭一下失去了依托，像一袋糧食那樣仰倒在地上——我的爺爺以這樣的方式來到了我家。爺爺有五個兒子，爸爸是幺兒。我剛出世，奶奶就駕鶴西歸了，爺爺開始由五個兒子輪著養(yǎng)，兩年一換，所以我從未見過爺爺。我常常想象爺爺?shù)臉幼樱翘煸缟衔野l(fā)現(xiàn)他和我的想象毫無區(qū)別：矮小、憔悴、荏弱、佝僂，滿臉縱橫交錯的皺紋，眼神永遠(yuǎn)飽含哀傷。是四伯把爺爺送來的。爸爸還發(fā)了牢騷，說四伯軋得也太準(zhǔn)了，一天虧也不吃。

打來我家后，爺爺總是板著臉，沉默得像塊石頭，用媽媽的話說，好像誰欠他多少錢似的。爸爸作這樣的解釋：爺爺以前做過公社干部，后來又當(dāng)過社辦廠的干部，還做過小買賣。當(dāng)干部就是要說話——開會要說話，不開會也要說話——做小買賣就更要說話了，所以爺爺把這輩子要說的話都說盡了。爺爺被安頓在客房里，除了吃飯，他幾乎不出來。但有天早上他悄悄跑到我房間來了，那時我還在沉睡。我做了個夢。在夢里我被一個巨大的影子罩住了，一張衰老得面目全非的臉正朝我逼近。我害怕得醒了過來。我看到爺爺朝我俯下身來，白花花的山羊胡快戳到我臉上了。我尖叫起來。不用害怕，爺爺用低沉嘶啞的嗓音說，爺爺只是想親你一下。這是那個暑假爺爺對我說的唯一的話。

爺爺很快就被移到儲藏室里去了。儲藏室是個披屋，面積很大，雖然很多淘汰的家具被棄置在里面，但擺一張床仍綽綽有余。爺爺從客房搬出來，完全是因為他時常把屎拉在床上。在燠熱的夏季，家里的一點(diǎn)點(diǎn)異味都會被放大無數(shù)倍，何況是臭氣熏天的屎呢？媽媽認(rèn)為爺爺故意拉在床上，糟害我家。爸爸為爺爺開脫：老人的括約肌松弛了，大小便做不了主了，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一天的?？墒羌词谷胱〉絻Σ厥依铮瑺敔斦諛永诖采?。媽媽氣得都快哭了，她臉上捂著口罩，手上戴著一次性醫(yī)用手套，罵罵咧咧地給爺爺換床單。而爺爺像個罪犯似的，低著頭坐在一旁。有一次，爺爺在來廚房吃飯的途中拉在褲子里了，這證明爸爸的話是對的。媽媽從此不讓爺爺?shù)綇N房來吃了，而是由我送到儲藏室里。除了送飯，我還給爺爺送信。爺爺從來不看電視，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寫信上。他主要給大伯寫。他將一個貼好郵票的信封交給我，讓我塞進(jìn)鎮(zhèn)上郵局的信箱里。每次他都給我五塊錢，我知道這是跑腿費(fèi)。然而，爺爺幾乎從未收到過回信，不過爺爺好像并不懊喪，還是照常寫。

我沒想到爺爺竟然偷飯吃。本來AK47沖鋒槍的“嗒嗒”聲會掩蓋爺爺走向廚房的腳步聲，但是電腦突然死機(jī)了。在屏幕熄滅前的一剎那，我看到成片倒下的歹徒又站立起來，我恨不得一腳踢翻電腦。在那個暑假里，去如泰運(yùn)河大橋和打游戲是我生命的兩個點(diǎn)，我所有的時間在這兩個點(diǎn)之間行走。電腦死機(jī)的瞬間，世界一下陷入可怕的寂靜。等我長得更大些，我就會知道死亡就是這樣的。我把手伸向啟動鍵時，客廳里傳來躡手躡腳的聲音，仿佛那鬼鬼祟祟的腳步聲是我的手指招來的。我房間的門并沒有關(guān)上，而是虛掩著，那做賊般的腳步聲正是從門縫傳進(jìn)我耳朵的。我的手就擱在啟動鍵上，但我卻無法按動，因為客廳里的腳步聲像根無形的繩子，一下把我從椅子上拽起來了。那根繩子太強(qiáng)大了，它不僅將我拖離了椅子，而且將我拖離了房間。我被拖出房間的那一刻，看到了繩子那端的身影，不錯，正是我的爺爺，那個長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廚房在客廳的拐角處，我看到爺爺時，他正消失在拐角處，但繩子繼續(xù)拖著我往前走。我不知不覺復(fù)制了爺爺?shù)能b手躡腳?，F(xiàn)在我成了賊，我正在偷爺爺?shù)谋秤啊Ｎ易罱K看到的場景是，爺爺將手伸進(jìn)碗櫥里的飯盆，抓著飯團(tuán)往自己嘴里塞。在再次將手伸進(jìn)去時，爺爺會吮吸一下自己的手指，盡管如此，還是有飯粒掉在灶臺上。有瓶媽媽喝剩的紅酒放在臺子上，爺爺坐到地上拔出瓶塞。酒瓶里的紅酒肯定所剩無幾了。爺爺將瓶嘴塞進(jìn)自己口里時，身體仰成了弓形，要是再往后仰，就會倒在地上，就像那天早上門突然打開，他失去支撐倒在地上一樣。我沒有告訴爸爸媽媽。我希望它永遠(yuǎn)成為我和爺爺之間溫暖的秘密。

有一次，大伯回信了，寫的是爸爸的地址。爸爸先拆開看，然后給媽媽看，最后才給爺爺。媽媽一看信臉就陰了。媽媽盛了三大碗飯，擺在爺爺面前。媽媽和顏悅色道，你不是寫信向你大兒子告狀，說在我家吃不飽嗎？今天我就管你個夠，你要是不把這三碗飯吃下去，我跟你沒完。看我干嗎？吃啊，你快吃啊。我們讓你少吃點(diǎn)，是讓你少拉屎。自從你來我們家，我們就天天聞你的屎味，你怎么一點(diǎn)都不體諒我們，??？媽媽守在爺爺跟前，笑吟吟地看著爺爺吃。我不明白，為什么媽媽越是笑，爺爺越是害怕。爺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第一碗扒下去了。媽媽笑著說，表現(xiàn)不錯啊，再接再厲，把第二碗也給我吃了。第二碗爺爺不再扒了，而是一口一口地吃，吃得很慢，吞咽時脖子伸得很長，像只鴨子。我在旁邊覺得好玩，也笑了起來。第二碗總算吃下去了。媽媽又含笑道，表現(xiàn)不錯啊，我要給你點(diǎn)贊，現(xiàn)在，你把第三碗也吃下去?？墒菭敔敺畔驴曜硬怀粤恕寢尨叽俚?，吃呀，吃呀，你怎么不吃了？爺爺為難地看了媽媽一眼，低下頭抽泣起來。媽媽對我說，來，幫媽媽把這碗飯給你爺爺喂下去，省得他說在我家吃不飽。爸爸跑過來責(zé)怪媽媽，你還有完沒完？媽媽撒潑說，你老爹欺負(fù)我，你也欺負(fù)我，這日子沒法過了。媽媽哭著跑進(jìn)了房間，飲泣聲一直持續(xù)到午夜。

3

我對爸爸說，我想養(yǎng)條大狗，就像阿毛家那樣的狗。爸爸問我怎么想起養(yǎng)狗來了。我說，我也想到廣場上去遛狗，牽著狗跑一定很有趣。而且，去如泰運(yùn)河大橋可以讓狗替我馱布袋。爸爸說，狗是那么好養(yǎng)的？得經(jīng)常給它洗澡，打防疫針，還要買狗糧，一個月起碼要有一千塊錢開銷。我不服氣地說，那阿毛家怎么養(yǎng)了？鎮(zhèn)上那么多人家養(yǎng)了。你去廣場上看看，鋪天蓋地都是狗。爸爸說，我們不跟人家比，他們有錢也有閑。我耍起賴來了，躺到地上打滾，不嘛，不嘛，我就要養(yǎng)。爸爸拗不過我，好吧，小祖宗，等我忙過了這一陣，就給你買條狗。我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發(fā)現(xiàn)，爺爺除了偷飯吃、偷酒喝，還偷聽爸爸媽媽談話。爺爺沒來時，爸爸媽媽在房間里談話，門都是大敞四亮的，嗓門也高。自從爺爺來了后，門就關(guān)起來了，爸爸媽媽的聲音也壓低了，竊竊私語。有天晚上，我離開電腦桌去衛(wèi)生間撒尿，看到爺爺正貼在對面爸爸媽媽房門上，爺爺也發(fā)現(xiàn)了我，打擺子似的哆嗦了一下。爺爺在我眼皮底下遛到他的儲藏室里去了。爺爺經(jīng)過我面前時彎著腰，窘態(tài)畢露，腦袋都快鉆到褲襠里去了。爺爺肯定不止一次偷聽爸爸媽媽的談話，只是我沒發(fā)覺而已。出于好奇，我也輕手輕腳跑過去，豎著耳朵聽起來。盡管爸爸媽媽的聲音壓得很低，但透過門縫還是聽得很清楚。爸爸說，他們都沒送到老人院去，我們送去合適嗎？媽媽說，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他們沒送過去，還不是因為沒老到這個程度，大便還能禁得住。爸爸說，這倒也是，一個人從出生到衰老，好比從很高的樓上往下跳，因為加速度的作用，越接近地面衰老得越快，簡直是一天一個樣。爸爸經(jīng)常說些有學(xué)問的話。這時媽媽說，別的我還受得了，比如老人味什么的，可是屎味我實在受不了。你想想，我在店里勞累了一天，回家還要聞他的屎味，這是人過的日子嗎？爸爸說，老頭搬到儲藏室了，好像聞不到屎味了。媽媽說，你算了吧，沒風(fēng)還行，要是有風(fēng)屎味還不是照常灌進(jìn)來？爸爸說，還有個辦法，就是找住家保姆，專門盯著。媽媽顯然不同意，聲量提高了，住家保姆好找，可找滿意的住家保姆太難了。我姨奶奶找了七八個，都是做幾天走人。即使找到了滿意的保姆，人家二十四小時盯著老頭的腚眼？我可是把話撂這兒，要么你把老頭送到老人院去，要么我搬走，你看著辦吧。爸爸不說話了，一個勁地唉聲嘆氣。

我去小鎮(zhèn)廣場找阿毛。阿毛有了杜賓犬后很少來我家玩了。不過有時他會牽著杜賓犬跟我去如泰運(yùn)河大橋。我喜歡杜賓犬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它總是很高傲地昂著腦袋，對你愛理不理的，即使你跟它打招呼，它至多也就哼哼幾聲。你把好吃的東西——比如熱騰騰的包子——扔給它，它都不正眼瞧一眼。它能克制自己的欲望，這是它與別的狗的本質(zhì)區(qū)別。我對阿毛說，它有貴族的氣質(zhì)。阿毛對我這話有點(diǎn)不滿，糾正道，杜賓犬就是犬類中的貴族?？墒?，當(dāng)它看到我把布袋擱在橋欄上，鵝卵石跳出來躍向水面，發(fā)出“叮咚叮咚”的聲響時，它不再是貴族了，它像凡夫俗子那樣浮躁不安地大喊大叫，似乎鵝卵石擊中水面的同時，也打破了它內(nèi)心的寧靜。阿毛不讓杜賓犬靠近橋欄，生怕它掙脫繩索，從橋欄的間隙跳下河去。它渴望的眼神表明它有這樣的想法，所以后來阿毛不再牽著它去如泰運(yùn)河大橋了。

我到達(dá)小鎮(zhèn)廣場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阿毛被一群人圍著，杜賓犬油光锃亮的皮毛在人縫里閃閃爍爍。走到近前一看，原來阿毛正牽著杜賓犬給眾人表演，顯然是在炫耀他近日訓(xùn)練杜賓犬的成果。杜賓犬雖然不屑這種庸俗的舉止，但它又無法違抗主人的意志，忠誠是它最可貴的品質(zhì)之一。它隨著主人的口令做著精準(zhǔn)的動作，而每個動作的完成都會招來一陣喝彩聲。我擠進(jìn)去時，阿毛一眼就看到了我，但他假裝沒看到。看來，杜賓犬完全取代了我在他心目中的哥兒們的位置。趴下！阿毛對杜賓犬發(fā)出指令，后者老老實實趴下了，下巴頦支在前腿上，一臉無奈的神色。坐起來！杜賓犬只好爬起來，踞坐在水泥地上，盡管懶洋洋的，但坐姿十分標(biāo)準(zhǔn)。我對阿毛說，你怎么沒準(zhǔn)備一個放錢的空盆子??？阿毛懶得理我，又發(fā)出了下一個指令：倒立！這是一個高難度動作，人們紛紛發(fā)出質(zhì)疑聲。這讓杜賓犬發(fā)出短促的惱怒叫聲，只見它兩條前腿貼在地上，兩條后腿騰空而起，與地面垂直，而腦袋夾在兩條前腿之間。這個倒立的姿勢足足保持了半分鐘，所有圍觀者都驚愕地張開了嘴。讓你們看個更厲害的，我讓賓賓給各位表演拉屎?！百e賓”是阿毛給杜賓犬取的名字。你讓它拉就拉？有個人不相信地問。另一個人說，它要是真拉出來，我給你一百塊錢。阿毛讓大家退后，否則杜賓犬會因為害臊拉不出來。人們往后退了十來米，阿毛說，不夠。人們又往后退。阿毛說，還不夠。人們退到三十米開外的地方。阿毛將一張舊報紙鋪在地上，大聲對杜賓犬說，拉屎！杜賓犬左看右瞧，忸怩了好一陣才磨磨蹭蹭蹲到報紙上并撅起了屁股。人們重新圍上去。報紙上現(xiàn)出一攤黃燦燦的狗屎。杜賓犬得意地?fù)u著尾巴。那人當(dāng)真給了阿毛一百元鈔票。

4

中午，爸爸回家做飯。我照例把飯菜送到儲藏室去?？墒菭敔敳灰娏?。我和爸爸里里外外找了個遍都沒找著。爸爸緊張得臉都白了，以為爺爺投井了。我家的水井筑在院子里，平時都用井蓋蓋著。但現(xiàn)在井蓋被掀翻在地上。我和爸爸不約而同地沖到井臺上。謝天謝地，井里并沒有爺爺，平靜的水面上映出我和爸爸張皇失措的臉。爸爸舒了一口氣，打電話給派出所，他有個同學(xué)在那兒當(dāng)警察。爸爸打完電話對我說，跟我走。我家門口就是223國道，往南去通城，朝北到鹽城。你爺爺已經(jīng)到金沙了，肯定是趁你在房間打游戲時溜走的，爸爸邊開車邊說。我問了爸爸幾個問題：第一，怎么知道爺爺?shù)搅私鹕常康诙?，爺爺為什么要溜走？第三，金沙離我家足有十五公里，爺爺怎么跑得這么快？爸爸說，國道上隔一段就有監(jiān)控，我當(dāng)警察的同學(xué)能幫我查到。你爺爺很可能知道要被送到老人院才溜走的。至于爺爺為什么跑得這么快，爸爸也很納悶。按理，爺爺這么老了，一上午至多跑個五六公里就很了不起了。我又問，為什么爺爺不愿去老人院？爸爸說，一般而言，老人都覺得老人院很可怕，在他們眼里，老人院無異于集中營。最后我又問，爺爺要到什么地方去？爸爸說，爺爺肯定是去你大伯家，因為你大伯家就住在金沙南邊不遠(yuǎn)的小鎮(zhèn)。爸爸又說，五個兒子，爺爺最喜歡大兒子，但即使?fàn)敔斉艿酱蟛?，肯定也會被送回來，因為大伯已?jīng)完成了兩年的贍養(yǎng)。退一步說，即使大伯愿意接受，大伯母也不會同意的。所以最終還是要被送回來。

我們在金沙附近的馬路上找到了爺爺。在返回的路上，爺爺像被抓捕的罪犯，蜷縮在車子一角，滿面愁容，一言不發(fā)。后來爺爺又出走了幾次，都被爸爸找回來了。爺爺不知道鋪天蓋地的監(jiān)控鏡頭織就了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就是插翅也難逃。爺爺三番五次出走惹惱了爸爸，當(dāng)然，無人照料爺爺也是個重要原因，所以爸爸聯(lián)系了縣城的一家老人院，說等忙過了這一陣就送去?！暗让^了這一陣”是爸爸的口頭禪，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人。事情明擺著，爺爺在老人院度過兩年后，將會被爸爸送到大伯家，這樣，新的輪回又開始了。在“等忙過了這一陣”之前，為了防止?fàn)敔斣偬优?，爸爸用麻繩將爺爺綁了起來。繩子的一頭拴在爺爺腰上，另一頭系在床腳上。無論是爺爺?shù)难?，還是床腳，繩子結(jié)都打得死死的，爺爺休想解開。但爸爸教會我一個解開繩結(jié)的竅門，根據(jù)這個竅門，我能輕而易舉解開繩子。爸爸再三囑咐我千萬不能泄露給爺爺，否則綁縛爺爺?shù)睦K索無異于形同虛設(shè)。我的任務(wù)是，爺爺要拉屎時，我就把繩子從床腳上解下來，把爺爺牽到衛(wèi)生間去。這份差事看起來好像很輕松，實際上卻使人精疲力竭，因為我必須隨時隨地保持警覺。

失去行動自由的爺爺顯然已經(jīng)絕望了，這種絕望在他身上產(chǎn)生的影響，便是他已經(jīng)完全淪為了啞巴，整天眉頭緊蹙，一句話都不說，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當(dāng)他要拉屎時，就發(fā)出“啊啊”的聲音。我一聽到這種“啊啊”聲，就快速解開繩子。為了盡快讓他坐到抽水馬桶上，我像纖夫那樣把繩子背到肩上，身子往前傾斜，用力拽著他?！鞍“　币泊韯e的意思，比如，當(dāng)他看到爸爸下班回來了，也會“啊啊”地叫兩聲。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給我的大伯寫信，讓我去郵局郵寄時，也會發(fā)出“啊啊”的聲音。盡管我如繃緊的弦那樣看守著爺爺，爺爺還是經(jīng)常把屎拉在褲子里。有兩個原因：一是在我往衛(wèi)生間拽爺爺?shù)耐局?，爺爺就拉下來了；二是很多時候爺爺并不知道自己要拉屎。媽媽已經(jīng)不管爺爺了，照顧爺爺?shù)娜蝿?wù)毫無懸念地落到爸爸頭上了。爸爸下班回來做的頭一樁事，就是給爺爺換屎褲子，再把它放在塑料盆里，抱著去外面的河邊洗。有時褲子上的屎太多了，爸爸就直接扔進(jìn)馬路邊上的垃圾桶里。媽媽失去了耐性，問爸爸什么時候送爺爺?shù)嚼先嗽喝?。爸爸?jǐn)傊?，做出無奈的表情說，等忙過了這一陣。媽媽嘲諷他，你比大領(lǐng)導(dǎo)還忙。后來我知道，爸爸是裝出來的，他其實不想把爺爺送到老人院去，所以能拖就拖。有一次，爺爺拉完屎，我到小鎮(zhèn)廣場去玩，很多人都好奇地盯著我看。但我發(fā)現(xiàn)那些目光都落在我背后。我扭頭一看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并沒有把爺爺送到儲藏室去，而是把他牽出來了。從那天開始，一俟?fàn)敔斣谛l(wèi)生間拉完屎，我就把他牽到小鎮(zhèn)廣場上來。爸爸樂呵呵地說，你還要買什么狗，就把爺爺當(dāng)成一條狗，牽著他玩兒吧。爺爺順從地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趨。置身在大庭廣眾的世界里，他雖然神情靦腆，但看上去萬分欣喜，嘴角笑呵呵地咧著，對周圍的一切充滿好奇。

不過，夾雜在一群遛狗的隊伍里，被牽著的爺爺既不像人又不像狗，顯得不倫不類。這也逼迫爺爺盡快作出選擇。有一天，我牽著爺爺來到廣場上時，爺爺突然雙膝一跪，兩手撐在地上，頭轉(zhuǎn)過來，調(diào)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同時“啊啊”叫了兩聲。那聲音像極了狗的吠叫。因為和爺爺朝夕相處，我已經(jīng)對爺爺?shù)摹鞍“　甭曀N(yùn)藏的各種含義了如指掌。此刻爺爺發(fā)出的這兩聲“啊啊”是說：從今天開始，我變成了一條狗了，這也是你爸爸的意思，你在任何時候都把我當(dāng)成一條狗吧，現(xiàn)在，請你牽著我加入遛狗的隊伍里。于是，我就照著爺爺?shù)脑捜プ隽?。從那天起，爺爺就像狗那樣由我牽著在地上爬行了。眼尖的杜賓犬第一時間從很遠(yuǎn)的廣場那頭發(fā)現(xiàn)了爬行的爺爺，也許在它的認(rèn)知里無法將爬行的爺爺歸到哪種類型的狗中去，這引起了它的好奇，它縱跳著狂奔過來。阿毛想拖住它，但最后還是被它掙脫了。很多人都被驚動了，他們看到杜賓犬像一支離弦的箭朝爺爺射來。我收起繩子拉爺爺起來，只要爺爺站立起來恢復(fù)人的形象，杜賓犬就會一下失去探究的興趣，它會掉頭跑向主人，并以它的方式向主人表達(dá)歉疚。但是爺爺變成狗的決心無法改變，無論我怎樣試圖拉他起來，他的四肢都像焊在地上般凝然不動。杜賓犬將會瞬間從天而降，我已經(jīng)聽到了它刀刃般的腳步聲，它會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地撕咬爺爺，而爺爺最終會血肉模糊地橫陳在廣場上。我閉上了眼睛。

然而，血腥的場面并未出現(xiàn)。杜賓犬非常友好地打量著爺爺，溫柔地“嗚嗚”了幾聲，仿佛在問，你是誰？你從哪兒來？爺爺也“啊啊”著抬起一只手捋了捋杜賓犬脖子上的毛，然后和杜賓犬并肩前行。廣場上的狗只要碰到一起，都會吠叫著纏斗，雙方主人都會拼命拉緊繩索。但是所有的狗遇到爺爺都會肅然起敬，“汪汪”地打著招呼，而爺爺也會還之以“啊啊”聲。阿毛遛狗遛累了，就想將杜賓犬當(dāng)馬騎。但杜賓犬不堪重負(fù)，阿毛這個大胖子一騎上去，它就被壓趴下了。爺爺沖我“啊啊”叫了兩聲——現(xiàn)在，爺爺?shù)穆曇粢蚕窆返慕新暳恕獰崆卸箲]。我明白，爺爺是在說“快上來啊”。于是我一踮腳跨到爺爺背上去了。我雖不像阿毛那樣胖，但也夠沉的了，可是爺爺卻很輕松地馱著我在廣場上走來走去。這是我始料未及的——爺爺這般羸弱的老頭，居然能有這般力氣，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阿毛羨慕地看著我，所有的人都羨慕地看著我。我對爺爺說，你不僅僅是一條狗，你還是一匹馬，一匹有力氣的馬。爺爺歡快地“啊啊”了幾聲——我不是馬，我是狗，一條忠實聽話的狗。

我對爺爺說，我要訓(xùn)練你拉屎，你要是能按時拉屎，你就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忠實聽話的狗了。更重要的是，只要你按時拉屎，就不會把骯臟的屎弄在褲子或床上了，這樣，爸爸媽媽很可能不會把你送到老人院去了。自從那次阿毛讓杜賓犬表演拉屎后，很多人都對自己的狗進(jìn)行拉屎訓(xùn)練，但成效甚微，人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左手牽著狗繩，右手拿著衛(wèi)生紙，看到狗有便意了，就把衛(wèi)生紙墊在狗屁股下面，或者等狗拉在地上了，再用衛(wèi)生紙把狗屎包起來扔到垃圾桶里去。我不知道阿毛是怎么訓(xùn)練杜賓犬拉屎的，我也不想去問他。我打算用“條件反射法”訓(xùn)練爺爺。小鎮(zhèn)廣場有座公共廁所，因為每天都有人打掃，干凈得一點(diǎn)異味都沒有，里面既有蹲坑，也有坐便器。下午五點(diǎn)左右，我把爺爺牽進(jìn)公廁，讓他坐到坐便器上去。我拿著剛買來的新鮮包子，對爺爺說，你要是拉出屎來，我就給你吃包子。你要是拉不出屎來，我就讓爸爸媽媽把你送到老人院去。

香噴噴的包子對吃不飽肚皮的爺爺來說誘惑力太大了，這從他垂涎三尺的表情就能看出來。他一邊死死盯著包子，一邊“哦哦”用勁，臉憋得通紅，可是什么也沒拉出來，于是我就把包子吃下去了。我故意吃得很慢，吃得很夸張，以此加重爺爺?shù)木趩省敔敶诡^喪氣地趴在地上，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說，誰讓你不爭氣的，要是你能拉出來，現(xiàn)在吃包子的就是你了。第二天同一時間，我又左手擎著包子，右手拉著繩子，把爺爺牽進(jìn)了公廁。爺爺選擇了蹲坑，像一個勢在必得的拳擊手那樣“啊啊”發(fā)力。爺爺終于拉出了屎，激動萬分地“啊啊”大叫。他像狗那樣跳起來，一口叼走我手上的肉包，想往公廁背后的小樹林竄。我知道他想躲起來獨(dú)自品嘗包子，便把繩子放開了。我在外面等了好久，爺爺才一步三搖地爬出來了，不時用右手手背揩著嘴唇上的油漬。在接下來的幾天，爺爺都能通過一番努力，最終把屎拉出來，然后躲進(jìn)小樹林吃包子。大約過了一周，“條件反射法”奏效了：只要看到我手上的包子，爺爺就能順利拉出屎來。這意味著爺爺以后再也不會拉在床上或褲子里了，家里的空氣將會恢復(fù)潔凈。我趕緊表功般告訴了爸爸媽媽，自詡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對他們說，還是讓爺爺搬到客房里去住吧，這樣才像一家人的樣子。

可是爸爸媽媽還是要把爺爺送到老人院去。理由很簡單：暑假快結(jié)束了，我得上學(xué)，沒人照料爺爺。我說我可以牽著爺爺去上學(xué)，反正學(xué)校離家又不遠(yuǎn)。我上課時可以把爺爺拴在校門口的樹上，放學(xué)時再把爺爺牽回來。其實這是有可行性的，但爸爸媽媽卻像聽天方夜譚那樣笑了起來。事實上，爸爸已經(jīng)預(yù)訂了老人院的床位，連定金都繳了。有天大清早，爺爺爬進(jìn)了我房間，他發(fā)出的短促響亮的“啊啊”聲吵醒了我。我說過，我已經(jīng)諳熟了爺爺?shù)摹鞍“　甭?，爺爺是想讓我?guī)ト缣┻\(yùn)河大橋。我已經(jīng)帶他去了幾趟如泰運(yùn)河大橋了，以前我都是背著裝滿鵝卵石的布袋去那兒，現(xiàn)在布袋則由爺爺馱著。當(dāng)我們來到如泰運(yùn)河大橋，他會用一種迷戀的眼光看著我把裝滿鵝卵石的布袋擱在橋欄上。他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袋口還沒完全解開，里面的鵝卵石就會像越獄的囚徒，急不可耐地躍入清澈的河面，“叮咚叮咚”的聲音驟然而至。爺爺總是臉色凝重地屏息聆聽。有一次我問爺爺，這“叮咚叮咚”聲像什么，像鼓點(diǎn)、琴聲、馬蹄，還是像叩問？爺爺“啊啊”了幾聲。這次我蒙了，這次我無法破譯“啊啊”的含義。

我牽著馱著裝滿鵝卵石的布袋的爺爺從家里出發(fā)時，晨曦還在四處彌漫，除了早起的鳥兒在樹上啁啾，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我問爺爺是不是想在去老人院之前最后聽一次“叮咚叮咚”聲。爺爺并沒有用“啊啊”回答我，他只顧往前爬。我又說，以后我會去老人院看你。爺爺像一條真正的狗那樣嗅遍了我的全身，然后又用他潮濕的嘴親了親我的手。我永遠(yuǎn)無法忘懷那天清早在如泰運(yùn)河大橋上看到的景象：朵朵玫紅色的云彩在如泰運(yùn)河上空飄著，這是一艘駛過的小汽輪的煙囪放出的云朵。船尾泛起一道綠瑩瑩的浪花，不停地拍擊著河岸，退回時從綠瑩瑩變成琥珀色。當(dāng)它與迎面而來的后浪相撞在一起時，兩條浪花開始一彎一扭像一條條蛇似的向四周圍擴(kuò)展開來，呈現(xiàn)出寶石色的弧線，牽引著在水面上漂游搖晃的星星。但是，水浪一會兒就平靜下來了，河水變得平坦舒展，上面所有的星星也就消失了?，F(xiàn)在，兩道堤岸間流淌著的又是綠瑩瑩、亮晶晶的河水。我把裝滿鵝卵石的布袋從爺爺背上搬下來，因而丟開了牽爺爺?shù)睦K子。這時，有艘貨船正行駛過來，我想等貨船過去再把布袋里的鵝卵石傾瀉進(jìn)如泰運(yùn)河。爺爺就要去老人院了，爺爺最后一次來這兒了，我想讓他親手操作。但是讓我悚然心驚的一幕發(fā)生了：爺爺像小冠那樣從橋欄的罅隙里鉆了出去，當(dāng)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時，爺爺已經(jīng)像鵝卵石般墜落下去。但爺爺并沒有掉進(jìn)水里，而是掉在那艘剛從橋底出來的貨船上。那船并沒有裝貨，裝的是人——甲板上坐滿了白花花的老人。所以爺爺是掉進(jìn)了白花花的老人堆里。我大聲地喊著爺爺，他轉(zhuǎn)身仰頭看著我，一臉欣悅的表情。這表情我從小冠的臉上也看到過。貨船漸行漸遠(yuǎn)，留下的是漸趨平靜的浪花。我不知道爺爺是怎么從窄小的橋欄縫隙鉆出去的，更不知道那些白花花的老人最終去了哪兒。

劉劍波，生于1960年代，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等刊發(fā)表作品。數(shù)次獲紫金山文學(xué)獎及省“五個一”工程獎?，F(xiàn)居江蘇如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