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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大吳風草的譯名及其他
來源:文匯報 | 楊月英  2022年12月06日08:02

以前閱讀《永井荷風散文選》(陳德文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對于書中一些描寫植物的段落印象很深。其中有一篇《初硯》,作者回憶其父親、漢詩人永井禾原,筆下兼及冬日的風景。永井荷風提到歲暮時分,庭院中花枝零落,引用了其友人、著名俳人籾山梓月的作品:“冬日庭中別無花,八角金盤石款冬?!?/p>

八角金盤在上海相當常見,這種植物因為葉片的掌狀分裂多呈現(xiàn)為八片而得名,“八”只是約數,葉片有裂成其他數目者。其日語名稱“八手”,也是頗為形象的稱謂?;u山梓月提到的“石款冬”具體是什么植物,則不得而知,似乎不是正式的中文植物名稱,但也不是日語原文,我在日本植物學書籍里并沒有查到。想來石款冬既然和八角金盤這種常見植物并稱,種植在住宅庭院之中,應該不會是太稀罕的植物。

我后來購得日語原版的《永井荷風全集》,看到這一句原文是“石蕗八手ほかに花なし冬の庭”,才知道中譯本的“石款冬”,對應日語里的“石蕗”,所指的是學名為大吳風草的菊科植物?!笆€”字在古代用作甘草的別名,《本草綱目》里記載甘草別稱蕗草,但這種別名在現(xiàn)代漢語里早已棄置不用。日語把菊科蜂斗菜屬的蜂斗菜稱作“蕗”,又把“款冬”作為蜂斗菜的別稱?!笆€”在這篇散文里被譯作“石款冬”,“石”字來自日語植物名“石蕗”,沒有改動;“款冬”來自日語“蕗”的別稱。

需要說明的是,漢語里的款冬是菊科款冬屬植物,與蜂斗菜不同屬,并非同一種植物的別稱。也就是說,“款冬”在漢語與日語之中,雖然漢字相同,所指稱的植物卻是不同的。

這個譯名的有趣之處,在于折衷了日語植物名的漢字,棄“石蕗”相對應的中文學名“大吳風草”不用,實際上可以說是譯者的新譯。陳德文先生譯筆典雅,將俳句譯為七言詩句,又因為“大吳風草”這個通行的學名很難入詩,于是費心將“蕗”字的日語別名嵌入。譯名并非隨意發(fā)揮,可以從中見出翻譯時的斟酌,以及所花費的苦心。譯文的考究與否,就隱藏在這樣的細節(jié)之中。

《永井荷風散文選》收錄有《箭尾草》,提及其庭院中有大吳風草等各種各樣的植物:“秋天很快過去了。菊花萎謝的籬笆又開出了石款冬花。落葉的樹梢上每每可聽到百舌鳥的鳴聲。后庭的井畔栗子熟了掉落下來。”

這段文字雖然不是譯成詩體,不必受到字數的限制,但一本書為了保持譯名前后一致,這里仍舊譯作“石款冬花”,想來譯者也許是出于這樣的考量。我很喜歡這段景物描寫,大吳風草的花期在菊花之后,實在是很細致的自然觀察,且有著時序的變化;而“菊花萎謝的籬笆”,又讓人想起東籬菊的意趣。

大吳風草是常見植物,上海街道兩邊的綠化帶里多有種植,初冬時候開花。我覺得大吳風草名字很有特點,偏偏加個“大”字,總以為還有相對應的“小吳風草”或者“吳風草”,實際上《中國植物志》里并沒有這樣的著錄。

《本草綱目》提及一種叫“薇銜”的植物,別名鹿銜草、吳風草,這種植物按照大小的不同,被古人分作大吳風草和小吳風草。實際上大吳風草是多年生草本植物,長成的植株大小接近,沒有明顯的區(qū)別。我覺得所謂的大吳風草與小吳風草,應是兩種大小不同的菊科植物,被古人錯認作同一種。菊科植物品種繁多,其中又有不少開金黃的花,不僅外觀接近,開花的時節(jié)也差不多,在辨認品種時容易混淆。

大吳風草這種植物確如其名,有著“大”的特點,不僅植株比大多數菊科植物來得高大,葉片也有一種圓大之感,到了春天,結出的瘦果在花序托上聚合,形成絨球一般的外觀,形態(tài)和常見的蒲公英果實很像。我有一次在公園的草地邊上,看到有小朋友把結著果實的大吳風草認作蒲公英,湊過去對著吹氣,連續(xù)吹了好幾次也不見任何動靜,小朋友于是露出有點泄氣的樣子。小朋友的媽媽跑過來吹了一下,仍舊紋絲不動,完全沒有漫天飄散的效果,于是就對他說:這個蒲公英也太大了,我們要找小一點的蒲公英吹。

我正好在旁邊聽到,忍不住說了一句:這個不是蒲公英,吹不動的。蒲公英長得矮,葉子也不一樣,是長條形的。小朋友的媽媽于是很開心地笑起來,講:我說怎么一點都吹不動,還以為這是長得太大的蒲公英呢。

當時還是早春寒冷的時候,似乎還未到蒲公英開花結果的季節(jié),不知道這對可愛的母子,那天后來有沒有在公園里找到能夠吹著玩的蒲公英果實。我最近翻閱永井荷風的散文,讀到描述大吳風草開花的段落,突然想起了這對母子的對話。初冬寒風之中,大吳風草開金色的花,高大挺拔的樣子,就有一種野菊貼了秋膘,變得飽滿結實的感覺。大吳風草,就是這樣一種在冬天變得有點胖的、開花很可愛的植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