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11期|汗漫:在山海之間破曉
1
“我們‘徽駱駝’,就愛吃這一品鍋!”胡適揮動筷子,夾著火鍋中的臘肉、腐竹、青菜大口吃,額頭上滲出汗滴也不去擦,“吃完了,駱駝上路,哪怕它山高水遠風雨驟!”陶行知、徐志摩和陸小曼都笑了。周圍方桌邊的食客被驚動,打量這四個人,低頭議論著什么,視線大都停留在身穿旗袍、面孔如同胭脂的陸小曼身上。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今天的主客,是適之兄,我倆徽州人,自然愛吃一品鍋。志摩兄與小曼君,未必受得了這濃油赤醬的味道,下次再請大家吃西餐吧。”陶行知對徐志摩、陸小曼解釋,微含歉意。
“我倆也愛吃徽州菜呵,陶先生。上?,F(xiàn)在徽菜館蠻多,大約因徽商多、徽州才俊多。似乎每條街上,都有徽州人開的當鋪啊、茶葉店啊。這一品鍋,名字好,味道熱烈、赤誠,像胡先生、陶先生一樣,比冷冰冰的西餐有意境多嘍!”徐志摩這樣回應,看陸小曼露出贊許神色,就很開心,笑了,也大口吃,但頻繁喝水,“稍微咸了一些,應改良之?!焙m、陶行知、陸小曼都笑了。四人舉起裝滿徽州土酒的酒杯,碰了碰,盡飲或淺酌,臉上都浮現(xiàn)出紅暈。周圍食客投來的視線,密集、頻繁。陸小曼意識到自身艷麗的感染力,對舉止更加負起責任,夾菜的動作緩慢而細膩,有著蝴蝶授粉一般的愛意與美感。
一九三〇年夏末,上海公共租界棋盤街,“升陽樓”徽菜館,三十九歲的陶行知做東,為即將重返北京大學任職的徽州同鄉(xiāng)、哥倫比亞大學同學胡適餞行。
五月初,陶行知自南京來上海,逃避當局追剿。自一九二六年始,陶行知相繼辭去南京高等師范、東南大學之教職,舍棄優(yōu)厚待遇,在南京郊外老山下的小莊,開啟鄉(xiāng)村教育實驗。他把老山改名為“勞山”,“小莊”改名為“曉莊”,意即:以勞作與教育,改變中國鄉(xiāng)村黯淡的命運,建設破曉一般的新生活。三年間,影響日甚,江南一帶類似的鄉(xiāng)村教育實驗次第展開。此時期,晏陽初也正在河北定縣進行鄉(xiāng)村建設實驗,形成“南陶北晏”之局面,引起各自母校哥倫比亞大學、耶魯大學的關注和研究。一九三〇年四月,因曉莊實驗學校師生游行示威,抗議英資企業(yè)“和記洋行”工人被毆、日本軍艦停泊于燕子磯江面,被蔣介石密令解散學校。部分學生被槍殺于雨花臺,年齡最大者二十三歲,最小者僅十六歲。校長陶行知遭通緝,罪名為“勾結(jié)叛逆,陰謀不軌”。遂攜家來滬,隱居于蘇州河邊租界內(nèi)。
這一年,胡適也遭受重創(chuàng)。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后,胡適先任北京大學英文系主任,參與《新青年》編輯,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名動天下,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鋒。陶行知時任南京高等師范教授,開始教育改革,提出“生活與教育不能分離”之觀點。陶行知、胡適的導師杜威來華講學,肯定陶行知的鄉(xiāng)村教育實驗:“有思想,有行動,勝過我杜威?!币痪哦吣辏m南下來到上海,相繼任職于光華大學、中國公學,在徐志摩主辦的《新月》雜志發(fā)表一系列政治時評文章:《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我們什么時候才可以有憲法》等等。當局不悅,變相打壓,若干御用文人屢屢對其攻訐和圍剿,在一九三〇年達到極端。胡適重返北京大學,暫避風波,實屬不得已而為之。他喜歡上?!@座與紐約有著相似街景和氣質(zhì)的城市,他從中看到一個國度的現(xiàn)代性建設的可能。
餐館一角,一個紫紅色雕花矮柜上,點著一炷香,留聲機輕聲播放著黎明暉演唱的歌曲《毛毛雨》:
毛毛雨下個不停,
微微風吹個不停,
微風細雨柳青青,
哎喲喲,柳青青……
“這歌詞多有韻味,志摩與小曼大約愛聽,陶兄感覺如何?。俊焙m問。陶行知笑:“我也愛聽。駱駝也喜愛柳色青青嘛。”徐志摩、陸小曼相對一笑。胡適輕拍方桌:“說得好!”舉起酒杯,“陶兄一貫莊重,今日難得輕松如同風吹楊柳,干一杯!”陶行知端杯感嘆:“這個作詞作曲的黎錦暉啊,讓女兒一唱成名。因為適之兄,中國才有這樣明白如話的歌曲,動人心弦。”胡適已微醉:“如此時代,斷弦尚有陶兄聽……”徐志摩、陸小曼被兩位先生的對話感動,悄悄挽手又松手。
胡適端詳陶行知的手,感嘆:“粗糙結(jié)繭了啊,這三年,陶兄不容易??!帶領鄉(xiāng)村孩子,學木工、種稻、捕蛇、采集藥材、演戲、畫畫,這些事,我都知曉。兄所改變的,不僅僅是一兩個、四五個村莊,而是影響全社會。我這一雙手就很慚愧啊,自制力尤其薄弱,貪杯貪麻將。好在一同受教于杜威先生,以教育變革中國,兄與我義不容辭,道阻且長?!碧招兄劬ξ⒓t,舉手擦了擦。胡適繼續(xù)說:“兄名源于王陽明,人已迥異于王陽明。他倡揚‘知而后行’,兄強調(diào)‘行而后知’,何不干脆把名字改為‘行知’!”陶行知眼睛一亮:“兄所言極是。我有一個演講,《行是知之始》,主題就是省思陽明思想。兄在《新月》所發(fā)文章,我也看了,《知難,行亦不易》,異曲同工。那么,今日小聚,就算我的更名小儀式了?從此變身‘陶行知’!”胡適、徐志摩和陸小曼輕輕擊掌致賀,引來鄰桌食客注目,視點仍大多落在陸小曼身上。
胡適飲完一杯酒,拿過酒壺滿上:“徽州土酒有勁啊,行知兄——這樣喊,像在喊一個新人呢!很陌生呢!”幾個人都笑。胡適又感嘆:“一些人罵我‘誤人子弟’啊,說我不懂‘之乎者也矣焉哉’,只會講‘你我他的地得’。今日,我干脆也斷了‘胡適之’尾巴,只稱‘胡適’,不言‘適之’!斷尾再生如壁虎?還是成不了老虎啊……”陸小曼捂著嘴笑,手勢嫵媚。胡適轉(zhuǎn)向陶行知低語:“眼下處境艱危,嫂夫人受驚嚇,望兄忍耐一段時光,再作打算?!碧招兄罩m的手,搖了搖。胡適定睛于徐志摩:“《新月》,亦須謹慎……”徐志摩點頭。陸小曼從手包中掏出鏡子,略微打量一番妝容,不過分,更像為緩解一時氣氛的凝重。
留聲機里,王人美接替黎明暉,咿咿呀呀繼續(xù)唱:
毛毛雨,滿天飛,
意中人兒久不歸
悶悶的守在這空閨,
我悶呀悶呀悲呀悲……
陶行知一邊吃,一邊嘟囔:“又是一曲毛毛雨,這雨下不完了,又不是梅雨季……”陸小曼笑,解釋:“這是《新毛毛雨》,《毛毛雨》紅了,黎錦暉就新寫這一首歌?!?/p>
徐志摩起身離席。片刻后回來,坐下,聽胡適在感嘆:“七年前,九月,志摩請?zhí)招趾臀移甙藗€人,從杭州、上海去海寧觀潮,乘上到鹽官鎮(zhèn)的小船,船艙里那一鍋菜,風格與這一品鍋大相徑庭,微微甜酸,極好、極難忘……”語調(diào)忽有些黯然。陶行知與徐志摩對看一眼,忙添酒、碰杯、續(xù)茶。光線在門外轉(zhuǎn)移,把這徽菜館照射出半明半暗的局面。周圍食客已散盡。胡適表情有些走神:“分野中峰變,黃山正午的情景,就是這樣幽靜……”
陶行知起身去了片刻,回來后,散席。陶行知先與徐志摩握別,悄悄把一疊錢塞到他的西服衣兜里,低聲說:“志摩兄,我知道你去結(jié)了賬,情意我領了,但這頓飯一定是我請胡先生和你們夫妻,不然會不安……”徐志摩點點頭:“先生珍重!”兩個人轉(zhuǎn)過身,看胡適已走到馬路對面,大約正說著什么趣話,陸小曼笑得像春風吹動的一叢牡丹。
“站在這棋盤街上,一概是過河卒子,各自埋頭向前吧?!焙m這樣感慨著,合掌揖別。
2
“升陽樓”徽菜館聚會那一天,胡適提起早年海寧觀潮之行,不僅僅在于船上餐食滋味難忘,更因縈系于船上一女子。
一九二三年,九月,錢塘潮最壯麗的季節(jié)。上海、杭州等地旅行社大做廣告:“乘坐火車去觀潮!”北京大學教師徐志摩,邀請正在杭州養(yǎng)病的上司、英文系主任胡適,以及上海幾位朋友,分別自滬杭兩城坐火車,在海寧下車、碰頭,乘一艘預先訂好的小船去鹽官。秋光溫暖,搖櫓的船夫俯身又直身,小船“咿咿呀呀”前行。船艙里,小桌上,擺著徐志摩備好的菜肴、米酒,眾人吃著、喝著、聊著,氣氛愉悅。胡適左邊,坐著當時名為“陶知行”的陶行知,右邊坐著一個女子,眼睛很大。此前,在浙江考察鄉(xiāng)村教育的陶行知,聞悉胡適因病在杭州休養(yǎng),遂前去探望,見胡適隔壁住著一個大眼睛女子,明白了幾分,松一口氣。當時,胡適介紹:“我表妹,曹誠英?!毙熘灸υ诤幓疖囌镜谝淮慰匆姴苷\英,也明白,胡適得了與自己類似的病,遂嘆一口氣。
風軟扁舟穩(wěn)。胡適看著岸邊的樹、飛鳥,問:“志摩最近有新作嗎?”徐志摩答:“沒呵,新月社剛成立,忙著籌備明年泰戈爾訪華事宜。對了,我們正在排練他的詩劇《齊德拉》呢!”胡適狡黠一笑:“詩劇的男女主角,誰演呀?你和林徽因?”徐志摩有些發(fā)窘:“呵……是的,先生……”陶行知見狀,轉(zhuǎn)移話題:“新月社,名字美,為何這樣命名?”徐志摩眼睛一亮,興奮起來:“泰戈爾有一本《新月集》?。⌒略?,不圓滿,就有了逐漸圓滿的可能性,就像我們的生活呀。”胡適微微一怔,盯著米酒碗出神。良久,扭頭看自己右邊的女子:“誠英,你愛寫詩,可向志摩先生請教?!毙熘灸γφf:“慚愧,慚愧,我還要向胡先生請教呢。”曹誠英笑了笑,不語,一條孤獨的長辮子,像馬尾巴靜靜搭在腰身后,如同被拘束在馬廄里,無法有大動靜。胡適放下酒碗:“志摩,讀一讀泰翁的詩助興,如何?”眾人鼓掌。徐志摩打開手提皮包,掏出鄭振鐸翻譯的《新月集》,讀起來:
我獨自在橫跨過田地的路上走著,夕陽像一個守財奴似的,正藏起它最后的金子。白晝更加深沉地投入黑暗中,那已經(jīng)收割的孤寂的田地,默默躺在那里。
胡適看看陶行知、曹誠英,說:“這不就是咱們徽州黃昏的情景嗎?真好。志摩再讀?!?/p>
孩子在纖小的新月的世界里,是一切束縛都沒有的。他所以放棄了他的自由,并不是沒有緣故。他知道有無窮的快樂藏在媽媽的心的小小一隅里,被媽媽親愛的手臂所擁抱,其甜美勝過自由。孩子永不知道如何哭泣。他所住的是完全的樂土。
陶行知摘下眼鏡擦拭著,又擦擦眼角:“一個愛孩子、懂孩子的人,才能寫得這樣好。中國要有很多這樣的人,孩子們才會有一方樂土。”胡適捶了捶陶行知的脊背:“陶兄又想起自己的學生了吧?真像是他們的媽媽一樣??!好了,出來散心,就別那么沉重了,端酒!愿大家都被親愛的手臂所擁抱,‘甜美勝過自由’!”幾個酒碗碰在一起,叮當作響。
一九一七年,自哥倫比亞大學畢業(yè)回國后,胡適就被母親催促,與十三歲時就訂婚的江冬秀結(jié)婚。十二月三十日,績溪,胡氏宗祠內(nèi)紅綢高張,二十六歲的胡適成為新郎,旁邊站著身材豐腴、一字不識的江冬秀。拜天地,入洞房。這一過程,被十六歲的伴娘、江冬秀的表妹曹誠英看在眼里。次日,江冬秀全身洋溢著一種歡快,胡適面孔則滿是茫然。曹誠英的心,莫名疼痛起來。臨別,她向胡適要北京大學的地址:“姐夫,我知道您有才學,想和您通信、求教,好不好呢?”江冬秀大聲替丈夫回答:“好!好!娟聰明,會有出息的!”“娟”是曹誠英小名。當胡適從第一封信中的稱呼“誠英”,過渡到“娟”,兩個人都知道彼此有了愛意,也都惆悵:這愛意很難圓滿,永遠是一彎新月?
不久,曹誠英入杭州師范學校就讀,被家人做主,嫁一花花公子。那公子后來另欲納妾,曹誠英憤然離婚,給胡適寫一封信:“我自由了?!焙廂}官鎮(zhèn)觀潮之前,胡適借參加上海一個學術會議之機,繞道來杭州看望曹誠英,并以調(diào)養(yǎng)身疾之名,向北京大學和江冬秀請假。觀潮后,又延宕數(shù)十日,初冬時節(jié)才回到北平。在江冬秀揮動菜刀以死相逼的形勢下,胡適放棄了離婚另娶的念想,寫信勸曹誠英珍重前行。
“升陽樓”徽菜館四人聚會的那一年,即一九三〇年,曹誠英就讀于東南大學,后留校任教,從事胡適最初攻讀的農(nóng)學專業(yè)。一九三四年,曹誠英遠赴康納爾大學農(nóng)學院求學。走在胡適從前走過的校園里,感覺正與“另一人”并肩前行?;貒谓逃诎不辙r(nóng)業(yè)大學,成為中國第一位農(nóng)學女教授。培育的棉花、馬鈴薯等品種,至今仍在各地蔥蘢生長。
曹誠英在一九七三年去世,七十二歲,墓地選在績溪與旺川之間的一條公路旁。“這是他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我會看見他的……”臨終前,曹誠英這樣說。她用自己的積蓄,對這條公路上的一座橋加固重修。其實,她知道,十一年前,胡適已經(jīng)因心臟病離世。
海寧觀潮之行的次年,一九二四年,泰戈爾訪華。頭戴紅帽、手捋銀白長須、身著棕色長袍,一個異域詩人的形象,風靡中國。那些充滿愛意和童心的詩句,傳誦南北。陶行知也把泰戈爾的詩歌,作為鄉(xiāng)村實驗學校的教材。五月八日,晚上,北京協(xié)和大禮堂名人云集,為泰戈爾祝壽并上演詩劇《齊德拉》,主持人胡適。大禮堂門口,向來賓派發(fā)節(jié)目單的一個嬌媚女子,鬢邊簪花,就是二十二歲的陸小曼。她不關心泰戈爾,也不關心個人命運即將出現(xiàn)的轉(zhuǎn)折與高潮,拿著發(fā)表有徐志摩情詩的一張《晨報》,請剛走下舞臺的詩人簽名留念。尚未卸妝、滿臉脂粉的徐志摩玉樹臨風,面對這陌生女子的吹拂,眼睛亮了一下,低頭潦草揮筆,轉(zhuǎn)身去照應泰戈爾。又四下張望,似乎在搜尋那一場攜帶花香的春風……
徐志摩與陸小曼相愛后,兩人在一九二六年五月合寫詩劇《卞昆岡》。我喜歡其中老瞎子一角的唱詞: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芒。
這唱詞,被眾多讀者看成狹義的情詩。我卻覺得,它在詠嘆、珍惜一切美與愛的相逢。即便尋常人事,轉(zhuǎn)瞬間的交會也能互放光芒,更何況,那些不尋常的人與事呢?
一九三一年,“升陽樓”徽菜館四人聚會后的次年,徐志摩隨著一架郵政飛機,在濟南的一座山頂,轉(zhuǎn)化為天空里的一片云。
3
陶行知也是詩人,與徐志摩、胡適一樣寫白話詩,言文合一,口誦心惟。不同于徐志摩的私人表達,也區(qū)別于胡適的柔美抒情,陶行知致力于辨認時代、回應大眾,像農(nóng)夫、工人、士兵那樣,低語或怒吼。這樣的詩,粗糲甚至粗鄙,完全不適合作為外交辭令或交際語言,意義明晰銳利,如同犁鏵在凍土上開拓時發(fā)出的閃光。
我手中有一本《行知詩歌集》,大孚出版公司,一九四七年版,紙頁泛黃脆弱。
與徐志摩、胡適們的詞匯表相對比,陶行知的詩歌修辭,頻繁出現(xiàn)以下詞匯:“老?!薄榜R桶”“鐮刀”“鋤頭”“板凳”“大餅”“油條”“青菜”“糙米飯”“辣油”“混蛋”“老母豬”“放狗屁”“王八蛋”“小癟三”“摸黑路”“蹩腳”“起勁”“吊膀子”“敗家子”“悶葫蘆”“國府”“闊人”“洋人”“窮親戚”“百姓”“城里人”“挑糞”“糟糠”“公敵”“帝國主義”“拉車夫”“洋八股”“假人”“摩登小姐”“高跟鞋”“山芋”“學堂”“鄉(xiāng)村”“行動”“知識”“創(chuàng)造”……
詞匯就是世界,就是世界觀。陶行知擺脫雅致、高蹈的古典審美范式,貼地而行,直面時代,去呈現(xiàn)那被忽視、被損害的人群和情感——漢語的現(xiàn)代性由此生成,避免陷入自閉、陳腐、不及物的境地。
陶行知并不以詩人自居,而是把自己定位成“歌者”。“我這些短句,是能譜成歌曲傳唱的,只要能入得進心、聽得進耳、唱得出口,就行了?!?/p>
一九三五年,“一二九”學生運動爆發(fā)。《義勇軍進行曲》隨著當年上映的電影《風云兒女》,回蕩中國。陶行知與宋慶齡、何香凝、馬相伯、沈鈞儒等八百余位知名人士,聯(lián)合發(fā)表《上海文化界救國運動宣言》。在上海等多個城市開辦工人夜校、訓練班、識字班,去廣州中山大學作《粉碎日本大陸政策》的演講。應李宗仁之邀,去廣西作《中國的出路》《中國民族的解放運動》等演講。“救國”,成為充盈陶行知身心的關鍵詞。詩意的比喻、音樂般的節(jié)奏,使其演講完全像在朗誦長詩,像大海在朗誦一重又一重波浪。因激動和體弱,演講中,他多次出現(xiàn)短暫眩暈,不得不中止幾秒、十幾秒,雙手緊抓演講臺,喝口水,再繼續(xù)演講,那些鏗鏘頓挫的言辭,也就有了更深沉入心的力量。
站在這些演講臺上,陶行知一概穿著體面的長衫、皮鞋,頭發(fā)一絲不亂,與田野上、夜校里那個滿身塵土的先生,截然不同。他懂得,衣著與身體,須與所處的環(huán)境相映照,臨危而益須莊嚴。
一九三六年七月,陶行知赴英國參加世界新教育會議第七次會議,向與會五十余個國家代表發(fā)表演講,介紹“小先生制”與教育救國理念。其間,收到國內(nèi)電報:救國會、全國學聯(lián),委托陶行知以“國民外交使節(jié)”身份,在歐美地區(qū)巡回演講,讓世界關注中國,使華人華僑支持抗戰(zhàn)。自此,直到一九三八年九月,兩年間,陶行知在英國、美國、法國、瑞士、比利時、墨西哥、加拿大、希臘、埃及、印度等二十八個國家和地區(qū)奔走,與各界人士交往、溝通、募集物資。當他身著西服站在演講臺上,聽眾們就看見了瀕危而終將不死之中國——他揮動雙臂,如一只鳳凰,在黃膚色的火焰中展翅高翔。
大致在同一時期,胡適赴美開展外交活動,一九三八年十月,正式就任中國駐美大使。一個學者,曾立誓不與政治發(fā)生關系、保持中間立場,但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成為了耀眼的政治人物。
在華盛頓,一個冬日,兩個徽駱駝有過短暫相遇。陶行知在僑界的一次集會上,慷慨陳詞:“中國的出路在于,有筆桿的人用筆桿抵抗,有錢財?shù)娜擞缅X財?shù)挚?,方能破解籠中之鳥、釜中之魚這樣的危境!”聽眾席上一派凝重。陶行知接著說:“我陶行知的筆力和錢財,都很匱乏,只能用一口鐵齒銅牙來抵抗。”聽眾席有了笑聲?!暗@鐵齒銅牙后面,是一顆赤子之心,與你們一樣的心,愛國、憂國、救國之心……”掌聲熱烈如同夏日暴雨。陶行知走下講臺,發(fā)現(xiàn)胡適坐在后排一角鼓掌。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胡適說:“陶兄講得好,比我有激情,幽默感比從前強了許多嘛?!碧招兄_懷大笑:“兄調(diào)侃我——還在記恨?”胡適幽幽一笑:“哪里,哪里,兩個徽駱駝,彼此愛多深就怨多深嘛?!币蚝m開始深度介入政界,陶行知對其言行有了警覺和不滿,曾寫信和打油詩批評譏諷。胡適讀罷信和詩,呵呵一笑:“這位仁兄,還是缺乏幽默感……”兩個徽州人,無心幽默,乃因民族處于最危急時分;而幽默感的強化,則大約為了緩釋重負,像一品鍋,須投入一兩顆麻椒來提神。那一日,胡適邀陶行知去寓所做客,陶行知因趕赴另一場演講而謝絕,二人在街頭冷風中擁別。陶行知笑言:“何以適之?唯有奮發(fā)!”胡適朗聲回應:“知行合一,致良知!”
4
兩支紅燭,賦予重慶北碚這一座舊碉堡以“婚房”性質(zhì)。
燭火照亮婚房景象:用兩張單人床拼成的婚床;婚床上方,有戴愛蓮等女生用紅紙剪出的“囍”字;磚頭墊起來的木板上,放一張“結(jié)婚證書”——
天也歡喜,地也歡喜,人也歡喜,
歡喜你遇見了我,我也遇見了你。
當時是你心里有了一個我,我心里有了一個你,
從今后是朝朝暮暮在一起,
地久天長,同心比翼,相敬相愛相扶持,
偶然發(fā)脾氣,也要規(guī)勸勉勵。
在工作中學習,在服務中努力,
追求真理,抗戰(zhàn)到底。
為了大我忘小己,直等到最后勝利。
再生一兩個孩子,一半兒像我,一半兒像你。
這一張手寫豎排的結(jié)婚證書,最左端末尾有以下字眼:結(jié)婚人:陶行知、吳樹琴;主婚人:吳恒勤;證婚人:趙鴻文、蘆子英。落款是: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于鳳凰山育才學校。
吳樹琴,一九一五年出生于徽州休寧。少女時代,考入上海中法大學,攻讀藥學專業(yè)。一九三四年,認識正在建設山海工學團的陶行知。這一同鄉(xiāng)前輩,燈盞般放射出理想的、人道主義的光輝,吳樹琴深深為之吸引,開始追隨這一燈盞,參與鄉(xiāng)村教育實驗,一路從上海到南京、杭州……當陶行知結(jié)束遠在歐美的“另一種抗戰(zhàn)”,吳樹琴得到消息即趕赴漢口,出現(xiàn)在這一同鄉(xiāng)同道面前。兩年分別,彼此確認:愛情的果實已被苦難催熟,且有了更高比例的糖分。在重慶,在一九三九年最后一天,在充滿轉(zhuǎn)機與生機的臨界處,陶行知和吳樹琴,用結(jié)婚向新春表達期待。這一年,陶行知四十八歲,吳樹琴二十四歲。
沒有盛大的結(jié)婚儀式和酒席。“把防空警報當作樂隊吧!我們的愛像這碉堡,堅不可摧!”燭光下,陶行知這樣安慰妻子,身上穿著周恩來送的結(jié)婚禮物:一件毛衣。吳樹琴笑著,臉上泛著羞澀的光。
碉堡外,就是陶行知創(chuàng)辦的育才學校。一座荒寺,三十多間師生們動手建起的茅屋,成為教室和宿舍。戰(zhàn)時六年間,學校先后培養(yǎng)了數(shù)百名學生,開設文學、音樂、戲劇、舞蹈、繪畫、社會、自然科學等小組。作為國民政府陪都,山城一次次響起防空警報,師生們已習慣每天在校舍、樹林、防空洞之間奔跑,手捏課本、樂器、畫板。日軍飛機持續(xù)長途奔襲,烏鴉般反復出現(xiàn)在山城上空,試圖動搖一個國度的抗戰(zhàn)意志。
抗戰(zhàn)勝利后,陶行知面臨又一次選擇:向“左”,向著底層大眾的命運而匍匐前行;還是向“右”,向著精致的、體面的上層社會攀緣?他依然用行動做出回答。
一九四五年十月,陶行知參與成立中國民主同盟。一九四六年二月,重慶校場口慘案發(fā)生,馬寅初、章乃器等民主人士遭襲擊,他帶領育才師生游行抗議。四月,抵上海,籌備恢復山海工學團事宜。六月二十三日,上海北站,數(shù)萬群眾集結(jié),為請愿代表赴京而送行,陶行知作為大會主席,舉臂高呼:“建立民主和平,反對內(nèi)戰(zhàn)獨裁!”汽笛聲聲,蒸汽涌動,如同一個人身體內(nèi)最后的激情噴薄而出。七月,李公樸、聞一多相繼遭暗殺,陶行知對吳樹琴說:“我在等第三槍……”短短數(shù)月間,先后演講達一百余場,陶行知面色蒼黃、聲嘶力竭。吳樹琴緊跟丈夫,手袋中裝有茶杯、急救藥片。在演講臺上,陶行知總能看見,聽眾席有若干戴鴨舌帽和墨鏡的神秘人物,毫不掩飾其舉止的詭異,完全就是在公開警告。為防不測,陶行知時常變換住址。二十五日晚,在愛棠新邨內(nèi)的一幢別墅亦即大孚出版公司借宿。吳樹琴要求留下陪伴,陶行知拒絕:“明早再來看我吧,沒事的……”
次日,天未亮,吳樹琴從另一居處跑到愛棠新邨探望,陶行知已無生命跡象。周恩來聞訊急急奔至,握著陶行知尚有余溫的手說:“朋友們會學習您的精神,盡瘁民主事業(yè),直到最后一息。”上海、延安、重慶、香港等城市,相繼組織集會悼念。宋慶齡題詞:“萬世師表?!笔?,陶行知安葬于南京曉莊。那里,也長眠著他的父母、亡妻、妹妹。吳樹琴同時移居南京,大約想離丈夫近一些。
我見過一張合影:陶行知坐著,吳樹琴站在后側(cè),身材壯實、氣息朗健,絕沒有陸小曼的嫵媚、曹誠英的幽怨。吳樹琴的確是一棵樹,為烈日下的一個奔行者、殉道者,提供了六年綠蔭。吳樹琴也的確是一張琴,為知己之消失而弦斷音絕,未再婚。之后她重啟藥物研發(fā)事業(yè),每日進入實驗室搖動試管、燒杯。當各種化學試劑融匯,玻璃器皿內(nèi)就發(fā)生彩霞般的反應,她習慣瞇著眼睛盯著,像看見破曉時分急劇變化的天光,以及天光下的一個人影。二〇〇三年冬,吳樹琴去世,享年八十八歲。
我把陶行知、吳樹琴“結(jié)婚證書”內(nèi)那些灼熱的文字分行,完全就是一首抒情詩,致獻小我、大我和中國。
汗漫,詩人,作家?,F(xiàn)居上海。著有詩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燈盞》《水之書》《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等。曾獲人民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琦君散文獎、雨花文學獎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