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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裴多菲和他的中國遺產(chǎn)
來源:文藝報 | 符 曉  2022年12月09日08:50
關(guān)鍵詞:裴多菲

裴多菲及愛人茱莉亞雕像,位于重慶鵝嶺公園

1929年5月,青年詩人殷夫?qū)⑺脑娮骱妥g稿投給魯迅編輯的雜志《奔流》,其中一篇譯文《彼得菲·山陀爾行狀》引起了魯迅的注意,他致信給殷夫討要原文,因郵寄不便,殷夫便親自登門給魯迅送來。鑒于殷夫“如我的那時一樣”,是“熱愛彼得斐的詩的青年”,魯迅特意寫信給遠在北京的許羨蘇,囑她往北京寓所找出“所藏的兩本集子”,送給殷夫。孰料兩年之后,“朋輩”成為“新鬼”,那兩本書也“落在捕房的手里”“明珠暗投了”。

四年之后,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中言及此事也不勝悲夫。所謂“兩本集子”都是裴多菲的作品,為魯迅負笈留日譯介《域外小說集》并創(chuàng)作《摩羅詩力說》的“三十年前”,因為“熱愛裴多菲”“特地托丸善書店從德國去買來的”,一直珍藏,可見對裴多菲情結(jié)之深??峙卖斞缸约阂矝]有想到,正因為他自1907年以來的這種“情結(jié)”,在有意無意間促成了裴多菲在20世紀在中國的譯介、傳播和經(jīng)典化歷程。如今,100多年悠悠歲月倏忽而過,在感慨滄海桑田的同時,重新回顧裴多菲和他的中國遺產(chǎn),還是會萌生出新的意義。

裴多菲出生的1823年,哈布斯堡王朝已經(jīng)開始江河日下,以至他可以見證一段帝國重要的歷史。他出生在匈牙利南部多瑙河和蒂薩河之間的奇什克勒什小城,算不上家境殷實,但能維持相對體面的生活。為了讓孩子接受好的教育,父親先后把他送到克茨克梅特、沙波特拉沙什、佩斯和奧紹德上學,他開始讀書、寫詩、演劇,直到1838年多瑙河泛濫,導致父母親失去了家園。家道中落,父親仍然由著裴多菲的性子讓他繼續(xù)往謝爾梅茨讀書,但裴多菲卻是一個頑童,一心喜歡戲劇。他在學校開始閱讀古典抒情詩人并了解法國大革命和1830年革命,奠定了“摩羅”的政治和思想基礎(chǔ)。輟學之后,裴多菲步行三個星期來到佩斯,當群演、跑龍?zhí)?,爾后開始一年半的軍旅生活,又到處流浪。彼時裴多菲初登詩壇,創(chuàng)作了一些少年之作,獲得了最初的名聲。

裴多菲一直過著貧窮而清苦的生活,倍感孤獨。1844年,裴多菲帶著一本自己的詩稿離開德布雷森又去了佩斯,得到詩人魏勒什馬爾蒂的幫助,有一個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寫詩,并在1844年成為被人們熟知的詩人。從1845年4月到1847年11月,裴多菲完成兩次旅行,創(chuàng)作了《旅行札記》和《旅行書簡》,看上去是兩部游記,內(nèi)中卻闡發(fā)了他對歷史、文學、社會的認識和看法,是旅行史,也是思想史。這個時期是裴多菲生活和思想上發(fā)生很大變化的時期。一則是他的思想和意識更接近革命。1846年,裴多菲和約卡伊·莫爾等人一起組織了“十人協(xié)會”,崇尚“自由、平等、博愛”精神,組織沙龍,在比爾瓦茨咖啡館聚會,表達對革命的看法和熱情。二則是他經(jīng)歷了兩次失敗的戀愛之后終于認識了申特萊依法·茱莉亞,越過重重阻撓得以和姑娘結(jié)婚。

婚后不久的1948年,歐洲革命相繼在意大利和法國爆發(fā),最大限度地迎合了裴多菲的革命熱情并使他成為典型的激進革命者,所以他在維也納革命當天就回到了佩斯,以政治領(lǐng)袖的身份組織激進青年作家在3月15日開始佩斯起義,當眾吟誦幾天前創(chuàng)作的《民族之歌》。起義影響了大半個匈牙利,促使裴多菲來到前線,被任命為上尉,參加戰(zhàn)斗,因為與前線指揮官發(fā)生矛盾繼而又輾轉(zhuǎn)投到波蘭革命者貝姆領(lǐng)導的軍中??墒菬o論是在軍中還是在社會上,他很多曾經(jīng)親密的戰(zhàn)友都紛紛離他而去,恐怕不能說他們分道揚鑣的原因僅僅是基于政治原因那么簡單。實際上,裴多菲對革命茫然無邊的激情在很多時候沖昏了他的頭腦,他過于天真地相信一定可以勝利,然而革命不是寫詩,戰(zhàn)場不是想象出來的,也許裴多菲是過于“浪漫”了。

關(guān)于裴多菲的死,有一種說法是,他在戰(zhàn)斗中拒絕隱蔽,以至于仆身倒地犧牲。無論是傳說還是歷史,這種死亡的方式都堪稱“英勇”,也從另一個角度呈現(xiàn)出他年少的浪漫主義熱情。即便這只是后人為了塑造裴多菲的形象而“杜撰”的“悲劇”,而通過裴多菲的一生看開去,他也是過于倔強、自負、驕傲。比之于科蘇特等人那種充滿為自由而戰(zhàn)的浪漫主義和詩人氣質(zhì),裴多菲的“摩羅”顯然已經(jīng)超越了同時代人,他的理想似乎已經(jīng)遠遠超出科蘇特們的想象,雖然同為“革命”,裴多菲的“革命”既無比美好,又遙不可及。

當然,也不能忘記裴多菲本身是一位詩人。早期裴多菲的詩歌以民歌及其變體為主,取材自民間,偏重民謠風,具有很強的“人民性”。1846年的《云》將他在革命前夕郁郁寡歡、彷徨失望的情緒傾吐出來,之后他詩歌創(chuàng)作開始轉(zhuǎn)向,并來到高峰期,革命與愛情成為這些詩歌的主題。他用詩歌描摹現(xiàn)實、控訴政府、贊揚革命,在人民中間有立場、有效力、有影響,他犧牲后,阿蘭尼·雅諾什、譚啟奇·米哈伊和艾米克·古斯塔夫整理并出版了他的詩文集,而早在1846年,這些詩就已經(jīng)被翻譯成德語,并隨著日本“明治維新”之后“西學東漸”的潮流,來到日本。也就是在這股潮流尚未散褪之時,魯迅和周作人都在日本接受“西學”思潮,注意到了“摩羅詩人”裴多菲,先是1907年周作人在《天義報》發(fā)表了《裴彖飛》,然后魯迅又根據(jù)《匈牙利文學史》撰寫了著名的《摩羅詩力說》,于是19世紀的匈牙利詩人和20世紀的文學家在異國他鄉(xiāng)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不期而遇了。

其實,魯迅與裴多菲的相遇,并非巧合。一方面,在提出“世界文學”的歌德身后,德國人一邊將其他國家尤其是東歐國家的文學“轉(zhuǎn)化”為德語繼而擴大“德語文學共同體”的外延和內(nèi)涵,一邊將涵蓋民族主義者裴多菲的“共同體”不斷向“世界文學”覆蓋的各個角度輸出,日本亦在此視域之中,這樣一來,魯迅和周作人能夠在東京最好的書店看見德語書,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另一方面,學習德語幾乎貫穿了魯迅全部的留學經(jīng)歷,為此他不停地搜購德文的新舊書報,如此這般,那些被翻譯成德語的非德國文學作品,自然而然最受魯迅的關(guān)注,何況,他們兄弟二人已經(jīng)開始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搜羅”這些作品了,所以魯迅在東京與裴多菲“相遇”,并不是小概率事件。那么,為什么是偏偏是裴多菲而不是別人呢?

一個需要注意的事實是,在1907年通過《摩羅詩力說》將26歲的裴多菲介紹給中文讀者的時候,魯迅自己也26歲。在魯迅眼中,裴多菲“浪游變易,殆無寧時”,“所著詩歌,妙絕人世”,那么同是26歲的魯迅在當時都做了什么呢?自1902年東渡日本,在東京和仙臺之間輾轉(zhuǎn),學醫(yī)不成,只好過著不上學、看雜書、學德語的生活,無論是早前創(chuàng)辦《新生》雜志還是后來翻譯《域外小說集》都以失敗告終,漂泊異國,一事無成,青春虛度,老大徒傷,其內(nèi)心又如何能不絕望呢?但恐怕魯迅自己也不會想到,這種絕望竟然持續(xù)了他的一生,使他的人生成為“無法直面的人生”。在1925年的《希望》中,魯迅干脆直言,“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而這句話,恰來自近20年前他讀到的裴多菲。正是基于同樣的絕望、虛妄和希望,使1907年的魯迅能夠埋頭沉浸在裴多菲的人格和詩歌之中。

吊詭的是,自從魯迅寫完了《摩羅詩力說》,幾乎很少譯介裴多菲,直到1925年才翻譯了幾首裴多菲詩,在《語絲》發(fā)表。為什么魯迅沒有持續(xù)翻譯裴多菲?也許在他后來的只言片語中能夠找到答案,在1920-1930年代的《〈奔流〉編校后記》《〈勇敢的約翰〉校后記》《為了忘卻的記念》等文章中,魯迅話里話外都在表明一種意思,裴多菲是他“那時”很“熱愛”或很“敬仰”的詩人。這至少說明,1920年代之后的魯迅對裴多菲沒有那么多的興趣了。可是在得知殷夫和孫用等人也要譯介裴多菲時,他依然傾囊相贈,傾其所有極力促成后來的青年將他們所譯的裴多菲詩文發(fā)表,他認為殷夫和他一樣,是“熱愛裴多菲的青年”,所以才鼓勵他、提攜他、幫助他。不可否認的是,雖然當時“情隨事遷,已沒有翻譯的意思了”,但是裴多菲依然深深地藏在魯迅的內(nèi)心世界,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一種情結(jié)。

而這種情結(jié)的邏輯起點正是20年前魯迅所撰《摩羅詩力說》,在這篇名作中,魯迅將裴多菲置于拜倫、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等人之后,論說了匈牙利詩人的人生、思想和創(chuàng)作,奇怪的是,魯迅用大量的篇幅介紹了作為革命者的裴多菲,言及文學作品,他并沒有多談裴多菲的詩,而是介紹了作家本不擅長的小說《絞吏的繩子》,可見,當時魯迅更注重的并不是詩人或小說家的裴多菲,而是作為革命者的裴多菲。在魯迅那里,裴多菲首先是一位革命家,其次才是詩人,所謂“摩羅”,在裴多菲身上多數(shù)指的是革命浪漫主義精神,而不是具有現(xiàn)實主義意味的詩,魯迅更關(guān)心的是作為革命者的裴多菲,是“行動”與“反抗”。在魯迅看來,裴多菲的人格大于詩格。

如果說魯迅完成的是對裴多菲作為“革命者”的身份建構(gòu),那么茅盾、孫用、殷夫等人完成的則是對他詩人身份的建構(gòu)。茅盾一直深受魯迅和周作人的影響。1921年,作為主編的茅盾在《小說月報》開設(shè)了“被損害民族專號”,4月中開始與魯迅通信,先是通過孫伏園,后來則直接向魯迅約稿,魯迅也欣然應(yīng)約,至少寄給茅盾兩篇譯文;同時,他也將“被損害民族專號”的譯文題目發(fā)給周作人請其“便示”。裴多菲當然是茅盾譯介匈牙利文學的選擇之一,茅盾不但翻譯了《私奔》和《匈牙利國歌》,而且還撰寫了一篇題為《匈牙利愛國詩人裴都菲》的文章,在言說詩人平民主義立場的同時,也開始注意他“詩化抒情”的外在形式。同時,茅盾還鼓勵《小說月報》作家群一起翻譯匈牙利文學,沈澤民、胡愈之等人都翻譯過裴多菲的詩。

比之于茅盾,孫用對裴多菲的譯介更為豐富。孫用1925年在《語絲》上讀到魯迅翻譯的五首裴多菲詩,后來又在《墳》中看到《摩羅詩力說》,受到震撼,就嘗試著給《奔流》投稿,得到魯迅的注意和幫助。1928年,孫用得到了一部世界語版本的《勇敢的約翰》,愛不釋手,花了很長時間翻譯,并寄給魯迅,打算發(fā)表在《奔流》上,魯迅回信說《奔流》“有停滯現(xiàn)象”,認為“作者是匈牙利詩人,譯文又好,可以設(shè)法印一單行本”,不但如此,魯迅還將《校后記》和“注解”及有標注痕跡的修改稿都一并寄回來,使孫用不勝感激。孫用當時只是一個小小的郵務(wù)員,受到魯迅的關(guān)懷,這對其鼓舞可想而知,從1930年代開始,他一直堅持翻譯裴多菲的作品,前后持續(xù)了20多年,成為譯介裴多菲最多的人。

就在孫用開始進入裴多菲譯介高潮期的1930年代,很多譯者開始譯介裴多菲,梅川、林語堂、趙景深、金素兮等人要么直接翻譯他的詩歌和小說,要么撰寫介紹他創(chuàng)作的文章。及至抗戰(zhàn)爆發(fā),裴多菲的弱勢民族國家詩人身份被格外凸顯出來,也成為上海、重慶、桂林、永安等地文學期刊上頻頻出現(xiàn)的詩人,當時,李微、馬耳、企程等都有譯介,其中覃子豪的譯介最多,后來將所有裴多菲詩結(jié)集起來,是為《裴多菲詩》,1940年代由浙江金華詩時代社出版。當時一批又一批翻譯家前赴后繼,使魯迅想做但因“情隨事遷”并沒有完成的事業(yè)一直延續(xù)下去。不能否認的是,比之于文學,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裴多菲的革命精神對當時有識知識分子的影響尤甚,殷夫就是其中之一。

實際上,殷夫所譯裴多菲的作品并不是很多,惟1929年刊于《奔流》上的八首詩歌而已,后來他又把大量的時間和熱情都放在了投身革命上,無暇譯介。歷史的巧合之處就在于,如果不是魯迅在懷念故人整理遺物時偶在《彼得斐詩集》的書頁中用鋼筆書寫的《自由與愛情》的譯文,恐怕后人也沒有今天這般知道或者了解裴多菲。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中原原本本、明明白白介紹了這樁往事,而且,這篇文章早在1949年就被收錄到解放區(qū)的語文課本中,使一代又一代的讀者通過閱讀魯迅了解裴多菲。新中國成立之后,仍然有人繼續(xù)孜孜不倦地譯介裴多菲,戈寶權(quán)先生就曾深情回憶他在莫斯科工作期間初見《裴多菲全集》及傳記作者的激動之情。1950年代赴匈牙利留學的興萬生、馮植生諸位先生或是譯介裴多菲詩,或是撰寫《裴多菲傳》,或是編譯《裴多菲文集》,幾乎把全部的裴多菲都呈現(xiàn)在中國,形成一筆巨大的中國遺產(chǎn)。

如今,只要提及裴多菲,很多人自然而然會想到“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因為語法簡單,只要把“生命”“愛情”“自由”改換成其他詞語,就會得到一個新的如革命家詩人一樣的短詩,所以這首原作總會被人改寫,說明《自由與愛情》及裴多菲已經(jīng)被充分地大眾化。實際上,半個世紀以來,雖然裴多菲在學理上依然是“革命詩人”,但他在中國的形象越來越接近有血有肉的人。一個例子是,2019年,重慶鵝嶺公園新塑了一座裴多菲及夫人茱莉亞半身像,與北京魯迅博物館和上海魯迅公園的雕塑不同,這座塑像的裴多菲少了很多嚴肅的革命之氣,多了幾分自由的生活氣息,愛情成為形塑裴多菲的表征。兩相比較,可見裴多菲已經(jīng)從一個時代走向另一個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