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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區(qū)文學》2022年第11期|王國猛:我的兩位導師
來源:《特區(qū)文學》2022年第11期 | 王國猛  2022年12月12日08:17

王國猛,古代文學碩士,創(chuàng)意寫作博士。現(xiàn)任深圳市文聯(lián)黨組成員、副主席。著有學術專著《朱熹理學與陸九淵心學》《創(chuàng)意背景下的創(chuàng)意城市建設》,在各類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百余篇,出版散文集《今日方知我是我》《微言大義》《別有根芽》《經(jīng)略天下——另眼看三國》《吹盡狂沙》《明月清風我》等。

 

跟同門兄弟姐妹們相聚時,他們老是哂笑我說,研究生生涯數(shù)我最幸運,因為我有兩位導師,獲得過雙重學業(yè)指導。就像《笑傲江湖》中華山派的令狐沖,同時得到了同門卻分裂的氣宗和劍宗兩宗大師的指導,武功自是高人一籌。確實,問遍我當年那屆研究生同學,沒有人像我一樣是兩個碩導同帶的。后來我才知道,那年報考我們大學古代文學專業(yè)唐宋文學方向的人雖然挺多,但除了我竟然沒有人考過錄取分數(shù)線,同屆有個師妹則是保送直升的。如此一來,導師多學生少,我便榮幸地被同時分到兩個導師的名下,不是一對一,而是二對一地悉心輔導。

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確是幸運,在教育資源稀缺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竟然有兩名教授手把手指導我讀書學習,研究詩文。自己今天能小有所得,跟兩位導師的教育有著莫大的關系。和其他的同門相比,多一名導師指導的優(yōu)勢日漸顯現(xiàn),益處不可名狀。但在當時,兩個導師就意味著面試要過兩道關,書單得讀完雙份,發(fā)表論文要經(jīng)過兩次審定,答辯要得到雙倍的認同。別的同學一次性就能搞定的事情,我必須得過完一關再過一關。那時節(jié),心中可沒覺得有兩位導師是件幸事,倒覺得是多了一份風險。

我的兩位導師一位姓朱,一位姓曾。初次跟他們見面是在面試之時,別的考生只要面試一次,我是兩個導師分頭對我進行面試,從那時起我開啟了三年的“double”之旅。朱先生雖云年且六十,但看上去很是年輕,一雙慧眼似要洞穿萬里浮云,神情顯得灑脫豁然,臉上總帶著淡淡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他給我的面試題是:談談你所了解的唐朝詩人。這種試題寬泛而有彈性,同時又能大致摸清考生的學術家底。我乍見朱先生時已經(jīng)放松了大半,至此更是心中坦然,于是從初唐四杰講到盛唐的李杜王孟高岑,再到中唐的大歷十大才子,晚唐的小李杜,娓娓道來,不急不慌。朱先生時不時頷首,目中始終帶著鼓勵之光,這讓我既感親切又添自信。我知道,在他這里,我已過關無疑。輪到曾先生面試時,情形則大不同。曾先生比朱先生小五歲,瘦高個,戴眼睛,滿臉嚴肅,不茍言笑,一副中規(guī)中矩,公事公辦的神情,完全是個老學究的樣子,我的心頓時提了起來。他給我的面試題是:談談對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一詩的理解。好在我十分喜好蘇軾詩文,這首詩倒也讀過,于是略作闡述。聽完我的回答,他沉默了片刻,開始進行靈魂的拷問,“空余魯叟乘桴意”中魯叟是誰?為什么要乘桴浮于海?“粗識軒轅奏樂聲”中軒轅之樂指的是什么?為何是粗識?“天容海色本澄清”有什么深意?一連串居然問了我十幾個問題,很多我都答不上來,有些我只能憑直覺信口胡謅。我看他的眉頭越鎖越緊,我的心也就越收越緊,想著這下可能要壞了。然而就在我不抱太大希望的時候,學校卻正式通知我前去報到,我因此委實高興了好一陣子,覺得那個嚇人的曾先生心地還是柔軟善良的。

誠如初次見到兩位導師時印象的截然不同,他們在性格特征、治學方式、生活態(tài)度等方面也十分迥異。朱先生為人詼諧幽默,機智善變,思維活躍,而且十分時尚前衛(wèi),歲月沒有給他定格,學派也不能給他束縛,他提倡治學要中西結合,今古融通,雅俗共賞,只要觀點新穎,視角獨特,不必拘于一格。聽他講課總有一種天馬行空的感覺,一會先秦唐宋,一會西歐北美,從文學歷史到流行歌曲,從民族風情到時事逸聞,時空跨度極大,為我們廣開視聽。師妹曾盛贊他乃今之大儒,能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他是我們大學唯一一個讀私塾出身的教授,卻又畢業(yè)于名牌大學。所以傳統(tǒng)文化功底扎實,西方文化也很精通,可謂學貫東西。

朱先生不僅在學術上著作等身,影響甚巨,在生活中也優(yōu)裕從容,津津有味。他是省政協(xié)常委,古籍研究所所長,學術評審委員會主任,政治、學術頭銜集于一身,參政治學兩不誤。學術研討會上,他總能滔滔不絕,談古論今,卻毫不雷同。社會活動中,他又能談笑風生,游刃有余,卻不越雷池。從不困于書齋,學問卻又做得一流,朱先生的智商情商雙高,在我們大學,他是新派學者最為羨慕的人物。對我們,除了建議我們多讀寫書以外,并無任何苛求。而且常帶著我們出去見世面,長見識。一次,他被一家出版社邀請去主持修撰一部地方文學史,他讓我和師妹一起參加,說是一方面可以向那些大家當面討教學問,一方面也可以打下牙祭。高檔賓館,吃住免費,而且一住就是十幾天,這可是朱先生給我們帶來的巨大福利。跟著他,我們長學問長見識,還輕松愉快,吃喝不愁,可把我們樂壞了。朱先生是我們的師長,也是我們的好友,和他之間,我們沒有任何代溝。

曾先生則不同。他繼承了老派學者的治學方式,細致嚴謹,一絲不茍,絕不投機取巧,敷衍了事。他教導我們說,從事學術研究要潛心貫注,排除一切塵心雜念,多讀古籍,多做記錄,多背詩詞文章,讀書破萬卷才能下筆如有神。聽他上課,我們就能充分體味以前老輩學者的甘苦。一字一句,考證得清清楚楚,詩詞歌賦,解釋得妥妥帖帖。連王安石和曾鞏是什么親戚關系,李白到底是死于酒醉溺水還是死于重病不治,李頎的少年、青年時代是如何度過的,這些史料記載不詳?shù)膯栴},他都像陳寅恪老先生一樣希望以詩證實,以詩證史。

他對自己在學術上極為嚴苛,對我們要求也很嚴。隔三差五,我們都要領到一份開著長長書目的作業(yè),要求我們一一通讀。面對他那張神情肅穆的臉孔,我每每心存敬畏,怕他突然發(fā)難,提出一連串的學術拷問,讓我措手不及,乃至顯露出知識的淺薄來。盡管如此,在他的“苦苦相逼”之下,我不得不在圖書館資料室靜下心來,照著他開出的書單慢慢地攻讀下來,雖然囫圇吞棗,受益還是匪淺的,總算沒有白白浪費三年青春時光。

曾先生一生以對學術的孜孜以求為最高境界。因為研究生畢業(yè)時已是四十好幾的“高齡”,所以直到五十多歲才評到教授職稱,每次談及他的教授身份,他都會展顏一笑,仿佛“教授”二字為他一直的勤奮努力正了名、定了性,讓他畢生滿意知足。對社會生活,他是極少涉獵的,也從不作計,乃至于家徒四壁,身無長物。我曾到過他家,但見一壁一壁的書籍,一沓一沓的文稿,其余不過破舊沙發(fā),陳年凳椅而已。事實上,他在研究生畢業(yè)后曾分配到我們大學附中當老師,一度榮任校長一職。那可是全省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校,多少達官顯貴的孩子擠破頭都想進去就讀。作為校長,即使不想通過資源交換發(fā)家致富,但其社會地位和受歡迎程度絕對是遠超一個大學普通教授的。然而曾先生毅然辭去校長職務,申請調入大學中文系從事學問研究。后來我問他是否因此感到過遺憾,他語氣堅決地說,我厭煩跟那些凡塵俗務打交道,現(xiàn)在這樣清清靜靜地做做學問不是挺好嗎?

在對待我的畢業(yè)去留上,兩位先生的態(tài)度也是完全相左的。聽說我要到深圳去從事行政工作,朱先生大力支持,認為好男兒志在四方,而且不一定非要進高校搞學術,到政府工作也是上好的選擇。他只給了我一個建議,那就是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閱讀。這話我至今記憶猶新,多年來也踐行不懈。朱先生已行將九十,但仍體健思敏,每年我都要和先生聚上兩三次,匯報學習心得和人生體悟,請他釋疑解惑。

曾先生并不反對我到沿海開放城市工作,但始終認為我不應該走行政之路,而應從事學問一道。時隔二十多年,我又開始重返學問一途。只是曾先生早已仙逝,我無法在學問上當面討教。我有時想,朱先生恰如他欣賞的李白和蘇軾,豪放不羈,豁達通透,一生任才使氣,學問生活兩不誤。而曾先生則似他傾慕的杜甫和曾鞏,規(guī)規(guī)矩矩,法度森嚴,雖然生活一般,卻一直怡然自得。令人訝異的是,性格特點、治學理念、人生態(tài)度都截然不同的兩位先生卻能和睦相處,在校時從未發(fā)現(xiàn)兩位先生有何爭執(zhí)。相反,他們互相尊重,互相溢美,曾先生盛贊朱先生學識淵博,為人通達。朱先生則稱許曾先生窮且益堅,品格高尚。印象中我們弟子們也從未因兩位先生風格各異而左右為難,滋生嫌隙。

得兩位先生三年身教,實在是我一生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