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11期|索南才讓:哲學(xué)教授
她叫李琳。她來之前,這一圈草原上的中年人,不論男女沒有一個戴眼鏡的。剛來時她白得可愛,說話很特別,一言一行都有城里人的那種腔腔調(diào)調(diào)。但過了三周,她就變了,曬成了和我們本地人一樣的膚色,行為舉止也變得莽撞。更重要的是,她成了我繼母。這件事叫我收回了對她的好感,我覺得她心懷不軌,來干一些不可告人的勾當(dāng)。
她和父親結(jié)婚那天,正好是我十八歲生日,這沒什么大不了的。那天我穿著一件老式的棕色卡其外套,兩個袖口烏黑發(fā)亮,肘部磨損嚴(yán)重,還穿著一條很久沒洗的牛仔褲,一副寒酸相。我在衣柜里翻找了兩遍,挑出來兩套看得過去的衣服,其中一套是淺灰色定制西服,樣式新穎,是我最貴的衣服,但我沒穿。我覺得我的心情不配穿這套衣服。我的頭發(fā)也因?yàn)閹滋鞗]有打理而顯得亂蓬蓬的。比起潦草的外表,我的內(nèi)心燃燒著一團(tuán)火苗,需要一個海洋的水才能澆滅。我知道她扮演的并不是一個母親的角色這么簡單,她還占據(jù)了更多的東西。但她剛來時說什么?我來挖掘你們這個部落的歷史,順便找一個人。
“什么人?”當(dāng)時父親離她很近,他們的臉幾乎要挨在一起了,“我們部落怎么了?”
“有人委托我寫一本關(guān)于你們部落的簡史,或者說應(yīng)該是部落志吧?!彼龥]有后退,頑固地盯著侵略意圖過于明顯的父親。她的胸部高聳,但相較于越靠越近的父親,她的胸更具有侵略性。她其實(shí)很漂亮!
父親最終沒有碰到她的胸。那天父親宿醉未醒,但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罢l讓你來的?”
“他說要是有人問起,就說他是部落里的人,他姓李。”
父親若有所思。“原來你是老李的女兒。”
“我這次代表我自己來,或者代表我母親?!?/p>
“既然這樣,你需要我的幫助,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了?!?/p>
“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而且也是他讓我來找你的,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你?!?/p>
“你住哪里?”
“我沒地方住。”
“既然這樣,你就住我家吧!”父親沒有讓她失望。
我不知道父親這樣說的時候是不是已有預(yù)感:這個女人將會成為他的妻子?;蛟S從看見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經(jīng)起了這個心思。他在異性面前永遠(yuǎn)充滿自信和傲氣。我記得以前我們還在用牦牛作為轉(zhuǎn)場的交通工具時,有一年從夏季營地出山,轉(zhuǎn)往一望無際的秋季草場的途中,他和少年時期的玩伴邂逅于著名的大鹽灘。十八年沒有相見令他們唏噓不已,傷感與無奈交織在相逢的喜悅中。時間易逝,歲月無情,他們一轉(zhuǎn)眼都年過半百,牧人特有的蒼老他們誰也沒有落下。那是一個下著綿綿淫雨的下午,從祁連山吹來的風(fēng)陰寒入骨,我們都從馬鞍上取下氆氌穿上。至少在氆氌被雨水浸透、變得如鋼鐵般沉重之前還能夠抵御寒冷。他們一邊走一邊訴說各自的生活,打聽那些同樣少有音訊的伙伴們的訊息。說到高興處,他們舉起酒瓶,碰飲歡慶。就是那次,父親重提陳年舊事,說只要他看上的女人,無不一一得手。而他的朋友也帶著既羨慕又憤懣的語氣承認(rèn),在這方面,身材高大、長相不俗又有口才的父親,占有得天獨(dú)厚的優(yōu)勢。但他的成功不僅讓他們的少年心蒙受羞辱,也使得父親在無形中樹立眾敵,畢竟,哪個少年不爭風(fēng)吃醋?父親為了女人沒少吃苦頭。
雖然當(dāng)年的光耀沒有辦法在今天給他提供能量,他老化的容貌也無法再展現(xiàn)出中年男人的魅力,但他一顆爭強(qiáng)好勝之心依然蠢蠢欲動。正好,他古井不波的生活因?yàn)樗牡絹矶Y(jié)束了。他們相識三天,就已經(jīng)像一對相濡以沫多年的夫妻一樣相處得自在而幸福。父親已經(jīng)不把母親的去世當(dāng)一回事,這樣挺好。至少沒有人冷不丁地在我耳邊說起母親。我也不用總是覺得陰陽兩隔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分界線,我可以按照正常的活法活下去。
他們在結(jié)識的第十五天就結(jié)了婚?;槎Y小巧但隆重,儀式舉行得一絲不茍?;槎Y頌詞人秉持和父親友誼萬歲的感動,吉祥的詩句噴涌而出。在那種幸福的氣氛中,李琳和父親彼此含情脈脈,仿佛相愛了一萬年。令人驚訝的是,她這么大個人了居然是第一次結(jié)婚,感動得又哭又笑,控制不住情緒,真夠可以的。
她冷靜下來后,已經(jīng)對家里所有物品的位置了然于胸。她做的飯非常好吃,我覺得她的烹飪技藝是我們這里的女人所能達(dá)到的最高水平了。她第一次以我繼母的身份做飯給我們父子吃的那一晚,餐桌上放著一本書:《哲學(xué)的存在形式》。
“這是我寫的書。”她說,“我是一個哲學(xué)教授,當(dāng)然,現(xiàn)在辭職了,但我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教授,因?yàn)橐院笥袡C(jī)會我還是想去教書?!?/p>
我很吃驚地看著她,然后看向父親。從他的表情里,我判斷出他也毫不知情。
“哲學(xué)教授?”他皺著額頭,“哪里的教授?你從來沒說過?!?/p>
“銀城大學(xué)。以前我不說有不說的理由,但現(xiàn)在我們成為了一家人,我就有說出來的必要了。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你要是想知道,我以后慢慢說給你聽。”她是對父親說的。至于我,在她眼中似乎可有可無,我不足以讓她顧忌。這種感覺她傳遞得很明白,我也接收得十分清楚,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憤怒。我很好奇她哲學(xué)教授的身份,她看起來不像。我是說對于哲學(xué)教授這個職業(yè)來說,她好像太漂亮了。我一直覺得,一個人太漂亮,就不適合做哲學(xué)教授。她寫的那本書,我倒是很想讀一讀,但那晚給我們看了一眼之后她便收回了。父親是沒有能力去讀那樣一本著作的,她也沒有問我是否愿意讀一讀。她不說,我當(dāng)然不會主動去索求,不過事情總有轉(zhuǎn)機(jī)。
一天下午,我從縣城回來,因?yàn)橐凰逈]睡特別困頓,正要睡覺,她走進(jìn)來了。
“你的房間很干凈,我好幾次想幫你收拾收拾,但沒有下手的地方?!彼f。
“房間一臟我就難受得睡不著。”
“真是一個好習(xí)慣,你母親應(yīng)該是一個愛干凈的人?!?/p>
“正是她培養(yǎng)了我。”
“這本書?!彼鹗终f,“如果你有興趣,就翻翻看?!?/p>
我接過書,“你寫了幾年?”
“三年,斷斷續(xù)續(xù)地寫,是我的博士學(xué)位論文?!?/p>
“博士?你到底是教授還是博士?”
“我是讀完書就留在學(xué)校當(dāng)講師的,然后才是教授。”
“這些我可不懂。我們父子都不懂?!逼鋵?shí)我特別想知道她為什么會嫁給父親,他們在匹配度上存在很大的差距。而且她肯定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還是像探險(xiǎn)者一樣義無反顧。她的目的是什么呢?我實(shí)在想不通。
“為什么你房間的垃圾桶里從來沒有垃圾?”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想了想,覺得不可思議,“因?yàn)槲覜]有垃圾?!?/p>
“你的生活沒有垃圾?這點(diǎn)可與你父親完全相反。”她笑笑,然后說,“但這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會有垃圾,因?yàn)樯畹囊徊糠?,或者說很大一部分就是垃圾?!?/p>
“可能我把那很大一部分清除出我的生活了吧?!蔽掖笱圆粦M地說。
“那你豈不成了無欲無求的圣人?”
我無言以對。
“我覺得你把那些不好的東西都裝在了心里,而不是倒在外面,這可不好,你應(yīng)該學(xué)你父親。他在這方面做得特別好,給自己留一個干凈的身體才是明智的。”
“那你呢?”
“我也做不到你父親那樣好,但我做得比你好。”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垃圾需要從身體里面清除出去。而且,你說得很哲學(xué),我有些聽不懂。”
她離開房間后,我翻看她的書,反復(fù)研究她說這些話的意圖。我本來要睡覺的,卻捧著這本書讀了一個晝夜。讀完后我感覺好像走了特別遙遠(yuǎn)的路,累得昏睡過去,醒來后,發(fā)現(xiàn)讀過的內(nèi)容一點(diǎn)也沒有記住,可又覺得它們在我的身體里形成了一股力量。
我把書還給她,她沒問一個關(guān)于書的問題。我對她的觀感并沒有好轉(zhuǎn),除開父親這個靠不住的因素,我有理由去防備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女人。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她的確是一個勤于勞動的人,不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把父親收拾得很風(fēng)光,而且不耽擱自己的調(diào)查,她和父親每星期有兩三天外出,去采訪,收集資料,做筆記。她來時背著的那個棕色牛皮背包,現(xiàn)在到了父親背上。我聽說因?yàn)樗兄R,說話既有禮貌又不失風(fēng)趣,在部落里很受歡迎。她淘到很多珍貴的故事,有不少就連父親也一無所知,托她的福,他才有幸聽到。他有次跟我說起,部落的歷史像一口打在戈壁里的深井,越往下,出現(xiàn)的東西越是寶貴。她整理出來的材料已經(jīng)在他們臥室的小圓桌上壘起厚厚一疊。很多個清晨、午后,或者是晚飯后的幾個小時,她會匍匐在小茶幾上寫作,用一支紅色的鋼筆寫在A4打印紙上。她買了一盞能夠充電的臺燈,也是紅色的,再加上臥室的沙發(fā)套和床套都是紅色的,當(dāng)臺燈亮起來的時候,他們的臥室就處于一種好像永遠(yuǎn)在結(jié)婚的喜慶氛圍中。
她把家的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凈明亮。對她的好評在村里逐漸傳開,一些人見到我,由衷地說:你母親真是一個很厲害的人!那是發(fā)自肺腑的敬佩和畏懼,仿佛她的一言一行在眾人中產(chǎn)生了震懾效應(yīng)。她用學(xué)識和語言營造的氣場提高了她的聲望。在這一點(diǎn)上父親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如她,他雖然也很受人尊敬,但現(xiàn)在有了一個更厲害的老婆,把他壓制得死死的。人們現(xiàn)在說起他來就是為了更好地說他老婆。不過他顯得很得意,仿佛她是他調(diào)教出來的一樣。他這副德行很可笑,讓人覺得很卑賤,還有一種小人得志的荒誕意味。他為什么這樣?他原本不是一個庸俗的人。這男人的心思我越來越不懂了。自從她來了以后,他變得又傻又聽話。
當(dāng)她把部落里幾乎所有的老人都采訪完,她積累的材料差不多有三尺厚了,她要把這些材料全部謄寫到電腦上。不出所料,她的電腦也是紅色的。
有一天她叫住我,說:“我想請你幫我個忙?!?/p>
我隱隱猜到了,看了眼那一摞材料。
“我可以付報(bào)酬?!彼f。
“什么事?”
“你能不能幫我把這些材料輸入到電腦上?時間有些緊張,因?yàn)槲疫€要去其他部落采訪,以便弄清楚咱們部落的一些舊事……”
“我也不一定有時間?!蔽叶⒅且晦麑憹M了字的紙,無形中捕捉到某種信號。
“我不會虧待你,而且,這是咱們自己部落的事情,通過這些材料,我保證,你會發(fā)現(xiàn)一部你并不了解的部落歷史?!?/p>
“我對部落的歷史沒有多少興趣。”我撒了一個謊,其實(shí)我很有興趣,但我不想被她使喚。
“我有一套核桃木的高級音響,體積有馬頭那么大,音質(zhì)特別好,很貴的那種。我這次回去帶來,送給你。算是我的一點(diǎn)心意,這不算在報(bào)酬內(nèi)?!?/p>
“好吧?!蔽艺f,“但我很久沒有打字了。”
“熟悉熟悉就好了,你有電腦吧?”
她對材料進(jìn)行了簡單排序,但她的筆記很凌亂,而且字大得離譜。我數(shù)了數(shù),每頁紙她只寫了八九十個字就已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所以一個兩百多頁厚的筆記本上并沒有多少字,這讓我松了一口氣。我抱著一摞筆記本和A4紙回到房間,按照順序打開第一個筆記本,讀起來。這些筆記很零散,對話、感悟、猜測、批評、對人和物的細(xì)致描寫等等混雜在一起。其中有幾個大段落記錄的是華爾丹老人家里的家具、房屋狀態(tài)以及室外的各種雜亂東西。她用幾百個字描述了華爾丹的孫子將切的一匹棗紅色純種馬,還有和將切的一段對話:
“這是你們的母馬生的嗎?”
“不是。我們的馬是土馬,生不出純種馬?!?/p>
“為什么要養(yǎng)純種馬呢?”
“比我們的馬跑得快,比賽現(xiàn)在都是用純種馬,已經(jīng)沒有土馬比賽了?!?/p>
“那為什么不一直用這里的土馬比賽呢?”
“因?yàn)閯e人的馬不是土馬?!?/p>
“所以你們也是被逼的,是嗎?”
“也不是,我們也喜歡那些大馬,它們比我們自己的馬好看。就好比外省女人比這里的女人好看?!?/p>
“就好比外省女人比這里的女人好看?”
“嗯,就是。外省的女人長得又白又好看,就好比那些馬一樣,長得又大又好看?!?/p>
“你的妻子是哪里人?”
“是上海頭的人。”
“上海頭?”
“海西州的?!?/p>
“那她長得好看嗎?和外省的比起來?!?/p>
“你不是看見了嗎?”
……
反而關(guān)于華爾丹老人的樣貌和言行并沒有詳細(xì)的記錄,只見得著寥寥數(shù)語:他長得很堅(jiān)韌,相信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個十分硬朗的漢子。
對于他們家的擺設(shè),她這樣描述:他們家里到處都有馬,墻上的照片是馬,柜子上的浮雕是馬,一屋子六七個擺件中,有六匹馬,各種顏色的,有一尊是唐三彩馬,還有一尊是水晶馬,只有一頭紅色的掛著很多細(xì)碎吊墜的大象,孤零零地站在馬群中。更多的是馬的相片,我隨便數(shù)了數(shù),有三十多張。
第三十七頁上有一句話讓我很有興趣:回來的時候,我騎在摩托車的后座上,縮著頭,他的手突然伸過來,一遍又一遍地摸我的大腿。
我差點(diǎn)笑出聲來,不知道她是不是忘了筆記本上寫過這樣一句話,或者她根本不在乎?而我糾結(jié)的是要不要原封不動地把這句話輸入電腦。
一連很多天,我所有空余的時間都花在這些采訪稿上面,我也因此獲得了很多有關(guān)部落的秘密。比如如今還活著的那些受人尊敬的老人們,在四十年前干過的荒唐事讓我萬分震驚??纯此麄兌甲隽耸裁?。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強(qiáng)奸,但誰也沒有勸阻,沒有覺得不合適?!?/p>
“為什么?沒有覺得不合適是什么意思?”
“我們好像都覺得,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種事情并不是第一次發(fā)生?!?/p>
“你是說以前發(fā)生過?”
“雖然我沒見過(我想他們也沒見過),但聽說過?!?/p>
“你們沒有犯同樣的罪嗎?”
“沒有?!?/p>
“你怎么能肯定,你說了,你們喝酒喝得不知東西南北?!?/p>
“我們喝得再多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這已經(jīng)無可考證了,因?yàn)闆]有證據(jù)。”
類似的采訪有四個,也就是說有四個人目擊或者參與了這件事。他們的回憶有些出入,除了確定受害者的身份之外,其他地方都有分歧。這個受害者的名字卻用L來替代。一份幾十年前的回憶不完整說得通,但其中一個叫龍丹多杰的老人的一句話很可疑。
“我覺得我不該那樣做,我一直很后悔,但她本人后來都不當(dāng)一回事了,所以我也就放心了?!?/p>
這句話后面是李琳寫的一段話:
我想進(jìn)一步問出細(xì)節(jié),但他不說了。我說你是傷害她的人之一嗎?他說他沒有傷害她。既然他沒有傷害,那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無論我怎么努力他再也不說一句話。
但我已經(jīng)可以肯定,就是他們……
后面有很長一段文字,都被她劃掉了。
我耐心地研究劃掉的內(nèi)容,但只能看出七八個分散的字,不能把它們串聯(lián)起來。這些對話,還有其他的各種回憶記錄讓我一時間難以接受,我把筆記本抖落抖落,翻來覆去,好像要確認(rèn)這些文字的真實(shí)性和可靠性。這是一家之言,本身就存疑,但我又想不出她編造這些謊言的動機(jī)。我為此更加好奇李琳的身份,從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口中挖出他們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丑聞,她是怎么做到的?或許她還會以書的形式,把這些丑聞公之于眾。他們?yōu)槭裁催@樣做?
因?yàn)殚L時間沉浸在這些留有巨大想象空間的故事中,一遍又一遍地讀這些手稿,我進(jìn)入一種恍恍惚惚的狀態(tài)中。一個夜晚,我在介乎清醒和迷糊之間,看見自己走向了他們的房間。在那間彌漫著紅色光暈的房間里,他們正襟危坐,仿佛正在等我。我道出心中的疑惑:為什么你可以做到?
她背對父親,面對我,說了很多我根本聽不清楚的話。她的表情令我不安。
第二天,這幅畫面依然清清楚楚刻在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吃早飯時,我觀察父親,他如我昨晚看見的那樣疲憊不堪、神情萎頓。他默默無言地吃了她精心準(zhǔn)備的早餐,起身準(zhǔn)備出門采訪事宜。他們?nèi)サ牡胤皆絹碓竭h(yuǎn)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看著她,心里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從她的字里行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條線索。我端詳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如果不是曬黑了的話,她算是我們這里最漂亮的女人了。
“因?yàn)槲矣兴麄儾坏貌徽f的理由?!?/p>
“對于他們而言,其實(shí)根本不存在這樣的理由?!?/p>
“有的?!?/p>
“這些事一旦公之于眾,會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嗎?”
“僅僅是一個幾平方公里的震動而已?!?/p>
“可我們這些部落人內(nèi)心的波瀾將永不平息,影響的終究是后面的人?!?/p>
“我不負(fù)責(zé)后面的事情?!?/p>
“那是誰在負(fù)責(zé)?你受雇于誰?你采訪的這些,猶如一顆炸彈?!?/p>
“你謄寫完了?”
“我很后悔知道了這些事。”
“可是你難道不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承擔(dān)其中的一部分嗎?”
“一代人就該有一代人的終結(jié),這些歷史,不該是傳承的一部分。”
“保留真相沒有錯。”
“你有沒有想過,所謂的真相,其實(shí)也是謊言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精彩的一部分?!?/p>
“那天我從南太老人家里出來,看見他家門前寬闊的湖面,有一種拖拽感,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湖里呼喚著我。南太老人說,那是世世代代在湖中安息的生靈的呼喚。你覺得這是什么?是真相中的謊言,還是謊言中僅有的真相?”
父親進(jìn)來了。父親擦拭靴子之際,李琳拿來了背包。如果下午的風(fēng)太大,他們今天就要住在哈勒景那邊了,父親不會在惡劣的天氣中逞能,他怕摩托車被卷入大貨車的車輪底下。
她跟在父親的身后走出房間,掀開門簾時,她回過頭來,譏誚地說:“犯過的罪孽,不會因?yàn)闀r間而抹去。難道你不覺得,他們犯下的罪孽,不應(yīng)該由他們來承擔(dān)嗎?”
“到了這個地步,他們?yōu)槭裁磿嬖V你?”
“因?yàn)樗麄円膊辉敢鈳е飷弘x開,如果他們想懺悔,他們可以對我懺悔。面對我,他們便是在面對悔恨,他們不得不坦白?!?/p>
“原來如此,這材料中的那個女人,是你母親,對嗎?”
她笑了笑,揮手離開。
風(fēng)已經(jīng)刮起來了,帶著干燥苦澀的味道。天空被吹得干干凈凈,一碧如洗。父親拉開摩托車風(fēng)門,啟動了摩托車預(yù)熱。在這兩三分鐘里父親檢查了輪胎和剎車,順便瞪了李琳一眼,看來父親也知道內(nèi)情。不過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我不用再去追問,不用再去讀一遍她的手稿,我腦子里存下來的東西拼湊成了一幅殘缺不全但有跡可循的圖,我從這幅圖里看到了她的動機(jī),看到了過去那些歲月里的一些模糊影像……看到了她懷著一份倔強(qiáng)的信念從城市來到枯寂的牧區(qū)。她當(dāng)然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沒有理由阻止她。
我已經(jīng)將所有筆記本上的文字都輸入到了電腦中。62489字。我知道這些文字正在形成一種正義的力量,而我無意中也將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那臺桃木色的音響已經(jīng)擺在我的床頭柜上,幾乎從到來的第一天起,它發(fā)出的聲音一天都沒有間斷過,有時是通宵達(dá)旦地唱歌。在夢里,在清晨我醒來之時,都能聽到它純粹飽滿的聲音,好像在告訴我一些我必須承擔(dān)的故事。
索南才讓,蒙古族,1985年生于青海,中國作協(xié)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野色失痕》《哈桑的島嶼》,小說集《荒原上》《巡山隊(duì)》等。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青銅葵花兒童文學(xué)獎“金葵花獎”、青稞文學(xué)獎及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青海省政府文藝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xiàng)。中篇小說《荒原上》獲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