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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而再(組詩)
來源:揚子江詩刊 | 孫苜蓿  2023年01月03日15:15

【代表作】

夜色中的佩德羅

此時我接觸到的大部分物體,

都是冰冷的。

坐在小石凳上,石凳比砸我的雪球,

還要冷。和一個朋友

發(fā)短信,兩個人的話都讓人發(fā)抖。

老實巴交的廣玉蘭,

在眼前的夜色中哆嗦著。

煙火是熱的,甚至是燙手的,

但一會兒就冷了。我熟悉的生活,

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

熱得不至于我太快樂,冷得

不至于我想去南方——

我怎么突然想到小說里的句子:

有的人用不著進行懺悔,

他們的靈魂即使不潔凈也是無辜的。

(發(fā)表于《詩林》2010年第3期)

 

八月

所有的事情都將就未就。八月,

母親躺在床上做與過去的切割手術(shù),

這分離的痛苦在她的臉上

表現(xiàn)得并不明顯。

她將從電視劇里學來的分身術(shù),運用到了

日子里的分分秒秒。

她熱愛看的射擊比賽在靶子偏離靶心的一刻,

她習慣將身子一顫。

這動作也不明顯,但被射中的跡象很明顯。

她常常被擊中,但還未被擊倒。

在緊張的時刻,她就會被她的面部神經(jīng)擊中,

那神經(jīng)會跳動,讓她看上去像有眼疾。

在睡夢中,她又被檐下過夜的飛鳥擊中。

在與我的交談中,她會被我常提到的

“全能者”擊中,這名詞對她來說

還太陌生。她驚詫不已,

懷疑這是不是她幾十年來空座位上

所等的來者。她穿著黑色上衣

在房間里來來回回,

摘菜,或打掃。我看著這一切,

就像看一個天分極高的女演員,在演

一個平凡人的感情生活。

昨晚,她告訴我,她的母親托夢給她,

她的母親在她的夢中,

像從前一樣在大園壩摘茶……

她淚水漣漣。我是她的女兒,我從她那繼承了

瓦罐熬制的大部分菜汁和春秋。

她失去的我繼續(xù)在失去,她得不到的

我無意尋求。夕陽下,眼見的事情

都將就未就。八月還沒有到來,

從天邊漂來的小船,即將消逝。

(發(fā)表于《漢詩?新青年》2016年第1期)

 

【新?作】

模糊

春光無限好。空想主義者,

睡在時光的褶皺里。

環(huán)繞他周身的小河,

最終流向了哪里?我已經(jīng)

感覺到了——

你所說的被鳥群

穿透身體。

 

做夢

年少時做夢,在大片的

向日葵地里醒來

跟前就是青山,蜻蜓扇動翅膀

天色是深藍,周身的一切

皆為巨物,山向自身走來

中年做夢,仲夏的雨從天邊滾來

沒有一葉輕舟等在對岸

也沒有一座花園等在異鄉(xiāng)

一切事物在自身的夢境中站立

當明白周身皆為巨物,是因為

自身只如沙粒

傍晚讀書,恰巧讀到

“卡夫卡也在籍籍無名中

過完了一生”

——真好

 

再致彭先生

在一場致幻的酒后,你常常

會跟我說

關(guān)于我們兩個人的

前世。你咳嗽,咳出無數(shù)舊事

在一張漂浮的餐桌前

我們重復爭吵

夏日發(fā)苦,蜀山的風從陽臺吹來

帶來一片新的燥熱

我們的爭吵,寂靜

無聲,沒有內(nèi)容

新的巴別塔已然建成,在

我們的房子中間

我眼中的落日,是否

和你眼中的是同一個?

我眼中的針刺

是否是你眼中的梁木?

二十年了,此生只有回憶

我只想到塔尖上的泡影

我們習慣背對背——你有你

不肯和一切和解的決心

 

一而再

六月,我們再次從

那條熟悉的小路走出來。

一而再地走出來,

景物沒有被偷換。

桑木、榆樹、小葉楊,諸如此類。

我們走出來,鏡子映照到

你掩著面的表情,

在我們之間,經(jīng)常有一個人

是把臉隱到清晨的陰影里的

午后的陰影里,夜晚顫抖的

陰影里。不能更貼近

本質(zhì)了——我們和你們

有時候難以區(qū)分。我們,是指

我獨自一人——

許多的我組成我們。

我們不能再貼近了,以磨破

相愛的本質(zhì)。我們還要

多少次走進去、走出來,

走在這條環(huán)繞湖水的小路旁,

一而再、再而三。

我不能從我們之中,抽離出來。

 

你的墻壁

接一根藤條到這屋子中來。接到

我患有自戀的陶瓷

和有關(guān)菜園的舊事中來。

若無其事地被藤條牽著,

反復地走在去失樂園的路上。

審判作為偷盜者的麻雀。

——對自己的審判?

最大的現(xiàn)實是,那么多

被大地生出來的肢體。那么多。

我一不小心,就會震出一兩顆

被蜘蛛反復咀嚼的心。

而它在墻角,不動聲色地看著

我的床,在不停地抖動。

春夏之交,我忍不住不斷地捕捉飛鳥,

用來啄食,我飯碗里

多余的所有物。都拿去吧。

多么歡樂。當我想緊緊握住

誰的手時,就學著

雙手分開。當我想向你

抖落更多的枝葉時,就必須逆風奔跑。

我和你

常常會做夢。我毫不懷疑,

我總是攜帶著這些夢境,來到生命的

每一個細小的陰暗的角落。晚上,

我躺在床上,無法停止害怕,

更無法停止的是那種

要與它面對面撞見的期盼與竊喜。

夢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復述過許多遍了,

我在歌聲里,聽到過他人的笑聲。

你害怕嗎?這一次,它們真的

就要來了。超過三人以上的酒杯間,

就端坐一個沒有言語的他人。

他不是王爾德,不是雅辛托斯。

他們死去多年,他們?nèi)绾蜗鄲郏?/p>

如何來到我們身邊,我無法向你描述,

但你感覺得到。你已經(jīng)感覺到了,

這個人,毫無疑問,在你和我之間

來回游蕩。至少,我常常撞見,

我突然抬頭,我轉(zhuǎn)身,我一個人

在令人窒息的淤泥和迷霧里,

喊出什么東西。

 

無用之事

年少時,我曾在島上拜師求技

概括來說,主要就是——

像魚一樣的

三秒失憶之術(shù)

像鶴一樣的單腿站立之術(shù)

像云一樣的

無中生有之術(shù)

那時候我憑借一身技藝

喜歡在人流中

逆流而行。在無人的

環(huán)島路上奔跑

如今我正在練習

生活中的平衡術(shù)

傍身之事萬千,無非是

閉上眼睛,保持呼吸

我見萬事萬物多無趣

料萬事萬物見我亦多余

 

從小樹林到流放地

從小樹林,到栽滿梧桐的詩行,

只需要簡單的幾步。

無辜的梧桐和發(fā)呆的廣玉蘭,

我要換成歡樂的梧桐

和高尚的廣玉蘭。把孤單的人

換成戀愛中的賈寶玉。

把這在月光下卷起來的林蔭道,

鋪成通往歡樂的快感的紅地毯。

月光吹來撩人的晚風,

我忍不住,翹起嘴角,

等待那令人激動的時刻——

偉大的決斷一刻,哦,這太殘忍了。

讓我們來點戲劇性的變化,

你不是愛看賈寶玉和夢露嗎,

他們說來就來了,戲劇是隨時發(fā)生的,

戲劇從未停止。我愛讓賈寶玉

找回那塊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

大雪就得消失。我愛讓夢露

替我送給你一場完美表演,

讓你嘗嘗在云霧里,被剝開

一萬次的滋味。哦,這是

不可能的,那就請理想主義者,

來到我們的小樹林,來到我們

不小心的林蔭道,來到我們

五谷雜陳的一日三餐,來到我們

愧疚和無法自拔的懺悔室。

理想主義者,請端走我苦澀的菜湯,

請拿走我只能放在隔壁的火爐

和靈魂。請代替我,養(yǎng)活這個

不干凈的可憐的身體。不是請,

是求求你,是一定要!哦,天啊,

讓我在這戲劇里換個角色吧,

讓我舒一口長長的氣。讓我

在讀出哀求的臺詞之外,

得到長長的一鞭子:沒有什么能夠,

帶著那些顫抖的靈魂

去流放地。我一邊走,一邊想到

我母體中的校長,教會我的第一支歌。

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哼出微弱的歌聲,它撫摸著

我的額頭,不要停,不要讓我

從這雙手撫摸的隊伍中,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