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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風情:胡適的上海書寫(1904-1910)
來源:澎湃新聞 | 楊海亮  2023年01月09日09:11
關(guān)鍵詞:胡適

胡適一生有三段時間集中在上海:一是1891年12月至1895年2月,胡適出生上海,跟隨母親學語習步;二是1904年2月至1910年6月,胡適求學上海,先后歷經(jīng)四所學校;三是1927年5月至1930年11月,胡適寓居上海,心系教育又論人權(quán)。三段時間,以第二段最長,前后六年有余。這一階段,一端連著胡適在家鄉(xiāng)浸染的私塾教育,一端連著胡適在美國接受的現(xiàn)代教育,是個“絕對戲劇性的變化”(江勇振語)。青年胡適對上海有著特別的感情,但無專門談上海的長篇大論。通過胡適的自傳、日記、時論等有關(guān)上海的記錄,可了解其審美情趣、文化品位以及對上海的真實情感。

1909年的胡適像

“鄉(xiāng)野小子”筆下的上海

1931年3月,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寫道:“我就這樣出門去了,向那不可知的人海里,去尋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孤零零的一個小孩子,所有的防身之具只是一個慈母的愛,一點點用功的習慣,和一點點懷疑的傾向?!贝颂幍摹俺觥笔菑幕罩荨俺觥?,此處的“去”是向上?!叭ァ?。1904年春,胡適以“十二歲有零”的稚齡離開徽州奔赴上海。日后,胡適回憶:“我永遠忘不了我到上海第一個晚上的感覺,那是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上海是一個現(xiàn)代的城市,當時早已成了中國一個教育中心?!谀抢锟梢哉业阶詈玫膶W校、報紙和出版社。當我十二歲第一次到上海的時候,我對那些早已叩上中國大門的新潮流是全然懵懂的?!?0世紀初,上海與徽州相比,無異于天壤之別。從窮鄉(xiāng)僻壤到通都大邑,胡適是“全然懵懂的”——哥倫布、拿破侖、俾斯麥等,他毫無概念。但是,在很短的時間里,胡適就完全被改造了,因為他此次上海之行即為了接受“新教育”。

胡適在上海進的第一所學校是梅溪學堂。對此,胡適回憶:“我初到上海的時候,全不懂得上海話。進學堂拜見張先生(指張煥綸,梅溪書院創(chuàng)建人,梅溪書院后更名為梅溪學堂)時,我穿著藍呢的夾袍,絳色呢大袖馬褂,完全是個鄉(xiāng)下人。許多小學生圍攏來看我這鄉(xiāng)下人。”但這個鄉(xiāng)野小子與都市小孩比較,自有其強項——“他們對新事物知道得比我多,但我看書的能力比他們強”。在梅溪學堂,胡適除學習國文、英語、算術(shù)三科,業(yè)余便是看《新民叢報》一類的書,從而得到許多“新知識”。

自19世紀中葉開埠,上海開始承載越來越多人的夢,“到上海去”一時成為眾多中外移民的美好追求。作為一個內(nèi)地人、鄉(xiāng)下人,胡適想融入上海,語言是必須要過的一關(guān)。經(jīng)過幾年適應,胡適的“語言能力”有了很大改觀:“我們的徽州土話是很不好懂的;那時上海各學堂全用上海話,所以我學會了上海話?!边M入中國公學后,因“中國公學是各省留學日本的學生因為‘取締風潮’罷學回國創(chuàng)辦的,各省人都有,而四川湖南人最多,所以人人都得學‘普通話’”。在這一環(huán)境下,年紀輕輕又頗有悟性的胡適,很快能說“官話”。

1906年9月,胡適在《競業(yè)旬報》第一期發(fā)表其第一篇白話文章《地理學》。在提到“見多識廣”一詞時,胡適舉例,“比方我們內(nèi)地人到了上海,見了許多奇怪的東西,見了無數(shù)的外國人,哈哈!這個人回到內(nèi)地,可不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么?”彼時,對于上海的許多事物,“鄉(xiāng)下人”胡適都頗感新鮮。其間,胡適寫有《沁園春·春游》,詩云:“寂寞春三,雨雨風風,過了清明,有香車寶馬,云鬟霧鬢,拈花笑語,道是新晴,四郊麥秀,斜日微風閑聽鶯?!边@種都市的車水馬龍、喧鬧繁華,與鄉(xiāng)村的地曠人稀、沉聲靜氣,反差巨大,不可相提并論。同樣,在《電車鐵橋望黃浦江時天欲雨矣》中,胡適感慨:“黑風吹海舞羅衣,望極蒼茫帆影微?!痹谏倌旰m眼中,黑風、帆影等,都是奇怪的東西、陌生的風景。

從胡適筆下可知,20世紀初的上海,中西交融,日益繁榮,讓他“見多識廣”。這方面的例子,還有胡適觀摩上海省漁業(yè)公司陳列于白渡橋堍陳列所內(nèi)的賽品。1906年3月13日,胡適參觀該所:“至則見各品:有生魚,有醃魚,有介殼,無類不備。中有大龜,徑三尺余,以酒浸之。有小龜,徑二三寸,生綠毛,長寸許。又有鯊魚項骨一具,長六尺余。皆創(chuàng)見也?!痹陉惲兴尯m大開眼界的還有數(shù)幅中國漁界圖,“中西文合璧,精細詳明”。而該所陳列的漁船及網(wǎng)罟模型有上百具,無不“制造精巧”。如果胡適呆在徽州,終日與青山綠水、粉墻黛瓦相伴,顯然無緣這番都市盛景。

這一時期,還讓胡適大飽眼福的是中國品物陳列所的展覽。彼時,不少國家在滬上開博覽會,“把自己國內(nèi)的東西和外國的東西,比較起來,看是誰強誰弱”。胡適認為,這種做法有利于激發(fā)國民的進取,振興國家的實業(yè)??赏砬逯蜗碌闹袊e貧積弱,國人根本不敢指望中國自己有這樣的博覽會,“幸得上海有一班紳商,發(fā)起了一個中國品物陳列所,在四馬路上,狠(很)火狠(很)大”。陳列所開展后,胡適去過兩次,將陳列所樓上樓下走遍。所內(nèi)所陳均為中國品物,有陶器,有顧繡,有綢緞,有漆器,有磁器,有竹器,有雕刻,等等。而且,每一樣都屬精品,陶器又古雅又精致,顧繡又活動又工致,都是別國“做不出的”、“做不到的”。至于樓上展出的中國古代名人書畫真跡,“足以勝過外人”,“看了這些東西,再到大馬路去看那外國的貨物,真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了”。胡適甚至“誘導”讀者:“列位內(nèi)地的同胞,要是高興到上海來耍耍,在下奉勸列位不要去青蓮閣吃茶,也不要到張園白相(“白相”,游玩之意,上海人稱玩耍為到外頭白相——引者注),還是來這個中國品物陳列所玩玩罷?!笨梢?,這個曾經(jīng)的“鄉(xiāng)下人”儼然已是通達的“老上?!?。從中也知,青蓮閣、張園、中國品物陳列所等地,都是當時滬上尋歡作樂的去處;而白渡橋堍、四馬路、大馬路等,當時已是上海熱鬧繁華的地段。其中,英租界里的大馬路(南京路),早已成為聞名中外的“十里洋場”。

“青年才子”筆下的上海

胡適在上海求學時,對其影響最大的經(jīng)歷,應是介入《競業(yè)旬報》。胡適與《競業(yè)旬報》的淵源是從該報創(chuàng)辦開始的。起初,胡適只是為《競業(yè)旬報》寫稿,到1908年7月,成為了《競業(yè)旬報》的主編。胡適為《競業(yè)旬報》寫的稿中,有小說、詩詞、社論、時聞、雜俎等。檢閱其中文字,可知當時的胡適幾乎全方位地融入了上海,其所見所聞,折射出上海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復雜與艱難,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交織并存的歷史狀況由此顯現(xiàn)。

還在績溪時,胡適已不信鬼神天帝,不怕牛頭馬面。到了上海,胡適更加反對迷信,認為“惑世誣民之學說得以大行,遂舉我神州民族投諸極暗暗世界”。1908年9月,胡適發(fā)表《論毀除神佛》,主張毀掉神佛、驅(qū)逐僧道,悲嘆中國處于迷信狀態(tài)太久太深:“現(xiàn)在文明世界,只可憐我國上至皇帝,下至小官,都是重迷信的,什么拈香哪!大廟哪!黃河安瀾哪!祈雪哪!祭社稷哪!日蝕哪!月蝕哪!還是纏一個不清楚。就是上海,那真是極文明的了,然而那些上海道哪!上海縣哪!遇著什么上元節(jié)、中元節(jié),日蝕、月蝕,依舊守他野蠻的風俗?!睘榇?,胡適呼吁:“這是(這)種混賬東西的行為,列位切不可學他,學了他們,便是混賬,哈哈!”作為一個“新人物”,胡適在民國成立之前已經(jīng)開始了“破除迷信、開通民智”的工作。

除了猛力攻擊迷信,且坦然主張毀棄神道,這一時期的胡適對傳統(tǒng)的婚姻也有自己的看法,認為中國男女的終身“一誤于父母之初心,二誤于媒妁,三誤于算命先生,四誤于土偶木頭”,結(jié)果“隨隨便便”合成了許許多多的怨偶,造成了無數(shù)不和睦的家族。為此,胡適給出救弊之法:一要“父母主婚”,二要“子女有權(quán)干預”。對于彼時上海的新氣象、新做法,胡適表示認可:“近來上海各地,有些男女志士,或是學問相長,或是道德相敬,有父母的,便由父母主婚,無父母的,便由師長或朋友介紹,結(jié)為婚姻。行禮的時候,何等鄭重,何等威儀,這便是一種文明結(jié)婚,也是參合中外的婚禮而成的。”只是,“這是為一班有學問有品行的人說法的,而且只可于風氣開通的地方行罷了”。言外之意,這種文明婚姻當時還只是在上海的少數(shù)地方、少數(shù)家庭先行,胡適希望更多的地方“風氣開通”,希望更多的父母“觀念開通”。

與婚姻密切相關(guān)的問題是貞操問題。在上海求學時,胡適并無專文談及貞操問題。到1918年7月,因讀了周作人譯的日本謝野晶子的《貞操論》很有感觸,胡適才撰文討論。文中,胡適提到了陳宛珍殉夫的事:

陳烈女名宛珍,紹興縣人,三世居上海。年十七,字王遠甫之子菁士。菁士于本年三月廿三日病死,年十八歲。陳女聞死耗,即沐浴更衣,潛自仰藥。其家人覺察,倉皇施救,已無及。女乃泫然曰:“兒志早決,生雖未獲見夫,歿或相從地下……”言訖,遂死,死時距其未婚夫之死僅三時而已。(此據(jù)上海紹興同鄉(xiāng)會所出征文啟)

同時,胡適又引出上??h知事呈江蘇省長請予褒揚的呈文:

呈為陳烈女行實可風,造冊具書證明,請予按例褒揚事?!ㄊ聦嵚裕潛?jù)呈稱,……并開具事實,附送褒揚費銀六元前來?!聫筒闊o異。除先給予“貞烈可風”匾額,以資旌表外,謹援《褒揚條例》……之規(guī)定,造具清冊,并附證明書,連同褒揚費,一并備文呈送,仰祈鑒核,俯賜咨行內(nèi)務部將陳烈女按例褒揚,實為德便。

胡適對此十分驚詫,驚詫的不是陳女殉夫,而是中華民國居然還有《褒揚條例》,居然褒揚“自三十歲以前守節(jié)至五十歲以后”的節(jié)婦,居然嘉獎“夫亡殉節(jié)”的烈婦烈女,居然鼓勵“未嫁女子替未婚亡夫守貞二十年以上”。胡適寫《貞操問題》時已從美回國,所舉例子發(fā)生在民國。類似陳女殉夫的例子雖不算普遍,但民國時期尚且如此,倒回十年,晚清時期應是有過之而無不及。20世紀初的上海,算是開風氣之先,可國人的貞操迷信根深蒂固,要想根本性轉(zhuǎn)變,實在不易。

除了關(guān)注當時上海的風俗、婚姻等,慈善問題也是青年胡適有所留意的。1908年6月,南方發(fā)生水災、風災,“風勢極大,吹得天翻海涌,……海中呢,損壞船只不計其數(shù);岸上呢,吹倒房屋不計其數(shù)。其中尤以廣州、香港二處,受害最大”。胡適寫道:“那廣州府既受水災,后遭風災,珠江內(nèi)船只擊沉了幾百只,數(shù)十里的岸灘上,無一處不是破壞的東西,無一處沒有淹死的人民。那一種情形,可謂傷慘極了?!毕鞯綔?,上海人作了積極響應:“上海有一班善男子善女人,在寄園開一個賽珍會,賣物助賑,聽說也賣了狠(很)多的錢?!倍?,對于上海的妓女、戲子在賑災中的表現(xiàn),胡適十分滿意:“這個會里,有狠(很)多的妓女親自賣物,親自執(zhí)役,不怕熱,不怕苦,看官,這是一種當婊子的。上海有一個丹桂戲園,自從各省水災以來,他演了好幾天戲,把賣下的錢盡數(shù)捐助各省水災,看官,這是一種當戲子的。”相形之下,對上海紳士、政客的表現(xiàn),胡適頗有微詞:“那些紳士呢,天天在那里商議,說現(xiàn)在有人要拆城,大家齊心保全這個城頭罷。人家水災,干我什么事。看官,這是紳士。還有那些學界呢,天天在那里商議,說現(xiàn)在各省都請開國會了,我們不可落在人后。簽名呵!上書呵!來!來!人家水災干我甚事。唉!這是學界?!奔澥?、政客與妓女、戲子相比,整體熱情不夠、慈悲不足可能屬實,但他們當中,肯定也不乏急公好義、樂善好施的人。不過,胡適想到的是,“我們做中國人的,應該怎樣竭力捐助些洋銀,好去賑濟賑濟,救得一人,便盡了一份的責任,多救一人,便多盡了一份責任,也不枉咱們做了多少年的同胞。”1908年8月17日,在《上海的中國人》一文中,胡適甚至不怕得罪上海人而極力攻擊上海人:

呸!兄弟如今只恨那住在上海的中國人。列位,上海的中國人,是比內(nèi)地要開通些的,是比內(nèi)地要文明些的,然而兄弟每每走過上海的街道什么四馬路哪!大馬路哪!那一處不是笙歌盈耳,車馬滿途,一條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一個個穿綢著緞,歡天喜地,飲食醉飽,那(哪)里有一點兒的悲懷,那(哪)一個肯哀憐我們那幾千幾萬最苦惱最可憐的同胞。

“義憤填膺”的胡適還“惡言相向”:“兄弟不懂醫(yī)學,不曉得他們可有心肝,要是有心肝呢!應該不致如此,大約他們那心肝,或者不是人的心肝罷了?!比绱恕皭憾尽钡脑捳Z,此前或之后,在胡適筆下,都是鮮有的。

當然,胡適筆下的“滬上圖景”不全是“昏暗”的,也有不少是“光明”的。如,上海貧民顧咸卿的見義勇為,胡適就很激賞。1908年8月17日,胡適在《競業(yè)旬報》發(fā)表關(guān)于顧咸卿的小傳,文中生動介紹了顧咸卿的壯舉。故事發(fā)生在上海英(租)界偷雞橋,婦人俞周氏行走途中,遭遇一流氓搶奪金挖耳。顧咸卿在與流氓搏斗時,被流氓用刀戳傷,那一刀正戳在致命之處。胡適寫道:“顧義士大叫一聲,也顧不得自己的性命了,還是惡狠狠的忍痛趕上,他口中卻不叫痛,也不叫一聲哎呦,口中叫的是‘巡捕呵!快來捉搶東西的賊呵!快來捉白日殺人的賊呵!’”胡適不是目擊者,所記與事實可能有出入,但這位有膽有識、大慈大悲的義士不幸而亡是路人皆知。事后,上海知縣李紫璈訪知顧氏家境貧寒,便召集一班紳商捐款。1908年9月25日,胡適在《競業(yè)旬報》再談顧氏:“現(xiàn)在上海的紳士哪!官哪!都敬重他,都可憐他家有老母少婦,故此大家捐出些錢幫助幫助,昨天看見報上說,現(xiàn)在捐助顧義士的錢,已有一千零五元之多?!焙m欣慰地寫道:“哈哈!上海倒也有幾個人曉得如此辦法的,好得狠(很)了?!?/p>

1904年2月,日本與俄國斷絕外交關(guān)系,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當時,清政府以日俄兩國“均系友邦”為由,宣布局外中立?!吧虾5膱蠹埳厦刻斓侵茉敿毜膽?zhàn)事新聞,愛看報的少年學生都感覺絕大的興奮。這時候中國的輿論和民眾心理都表同情于日本,都痛恨俄國,又都痛恨清政府的宣告中立。仇俄的心理加了不少排滿的心理?!边@段文字在一定程度上證明,清末民初的上海,已是全國的一個傳播基地與思想高地,在新學說、新思想方面占有領(lǐng)導潮流的地位。這在胡適提及的發(fā)生在上海的幾起案子也有所體現(xiàn):一件是革命黨萬福華在租界內(nèi)槍擊了廣西巡撫王之春,因為王之春從前是個聯(lián)俄派。一件是上海黃浦灘上一個寧波木匠周生有被一個俄國水兵無故砍殺。胡適說:“這兩件事都引起上海報紙的注意;尤其是那年新出現(xiàn)的《時報》,天天用簡短沉痛的時評替周生有喊冤,攻擊上海的官廳。我們少年人初讀這種短評,沒有一個不受刺激的?!?/p>

在排滿、排外的時代風氣影響下,胡適也跟著成了一個“新人物”。這當中,當然也有梁啟超、鄒容等人提倡的種族革命思想對他的沖擊。上海六年,由于胡適志在求學,故而雖也曾關(guān)心政治,也有革命傾向,但終究不曾陷入。在中國公學三年多時間,同學當中熱心“革命”的大有人在,但始終沒有人強迫胡適剪辮、入會,原因是同學中的革命黨人愛護他,認為他“將來可以做學問”。也因為如此,胡適很少談論當時上海的政治,偶爾提及也只是簡單敘述而不作深度議論。但從胡適少有的記錄中,也能明顯感受到當時上海的“革命”氣息。

事實上,上海自1843年開埠以來,日益成為西方新思潮和新風氣進入近代中國的窗口,各種新派人物在這里創(chuàng)辦、經(jīng)營報紙、雜志和出版機構(gòu)等文化事業(yè),“辛亥革命前,上海已是革命黨在國內(nèi)最大的輿論宣傳基地,并與海外的日本東京、南洋三足鼎立”。

“洋場浪子”筆下的上海

胡適在上海求學期間,頻繁轉(zhuǎn)校,且均未正式畢業(yè)。但胡適在學習上的用功是毋庸置疑的。其間,胡適學國文、算術(shù)、英語等,一樣都沒落下,包括為《競業(yè)旬報》寫稿、編輯,占去了大量時間,多少也是干正事、務正業(yè),而這幾十期的《競業(yè)旬報》不但給了他一個發(fā)表思想和整理思想的機會,還給了他一年多作白話文的訓練。從此,白話文成了胡適的一件“工具”,這件“工具”在七八年后使他“能夠在中國文學革命的運動里做了一個開路的工人”。從這個意義上說,上海是胡適的福地,為他日后的成名與成功提供了鍛煉的平臺。1910年7月,胡適順利考取留美賠款官費,這也是他勤學苦讀的結(jié)果和證明。由于胡適把時間、精力大多放在了讀書上,在上海的前幾年,也就基本上沒有娛樂活動。但在1908年、1909年,胡適因“家事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新中國公學不幸解散,在那個憂愁煩悶的時候,又遇著一班浪漫的朋友,胡適也就跟著“墮落”了。恰恰因為意氣消沉、厭世悲觀,混跡十里洋場的胡適,其筆下的“滬上圖景”有了另一種味道。

觀劇是前途渺茫、毫無把握的胡適的娛樂主要方式。1910年2月11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是夜與劍龍觀劇春貴部,有李百歲之《拾金》,貴俊卿、小喜祿之《硃砂痣》,李順來、常春恒之《義旗令》,皆佳?!蔽逄旌?,胡適又到春貴部觀劇,“貴俊卿之《空城計》最佳。其‘城樓’一節(jié),飄灑風流,吾昔觀劉鴻升唱此戲,輒嘆為飄飄欲仙,今貴(?。┣渲S神乃駕劉而上之,惟聲稍低耳”。這段時間,胡適的日記往往只有三言兩語,可如果談起看戲,就會興致勃勃,多寫幾句。1910年2月19日,胡適又同一班朋友觀劇,起因則是胡適愿賭服輸:“先是劍龍嘗為余言,小桃紅能演《空城計》。小桃紅者,菊部花旦,予前為作詩所謂‘最是動人心魄處,一腔血淚染桃花’者是也。初不意其能羽扇綸巾作武鄉(xiāng)侯,遂不之信。劍龍不服,遂與余角勝負,約:小桃紅果演此劇,則余出資請劍龍及證人林、吳觀劇。”其間,胡適與一班朋友心血來潮,還請滬上名伶小喜祿教他們唱戲,雖然胡適“最不行”,一句也學不會,但還是癡戲不改。1910年6月26日,哪怕過兩日就要北上應考,胡適也要再去看上一場,“是夜,有《新榮花》新劇極佳,末布戰(zhàn)場尤佳”。

從胡適日記可知,清末民初的上海,逛戲院作為傳統(tǒng)的娛樂方式,仍然具有強大生命力。上海舊式戲園以昆曲、徽劇、京劇為主要劇目。隨著時代發(fā)展,舊式戲園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不斷改良,新式劇場紛紛建立。但中國傳統(tǒng)戲曲在思想內(nèi)容、藝術(shù)特色等方面變革緩慢,以至于七年后留學歸來的胡適很是失望:

七年沒見面的中國還是七年前的老相識!到上海的時候,有一天,有一位朋友拉我到大舞臺去看戲。我走進去坐了兩點鐘,出來的時候,對我的朋友說道:“這個大舞臺真正是中國的一個絕妙的縮本模型。你看這大舞臺三個字豈不很新?外面的房屋豈不是洋房?里面的座位和戲臺上的布景裝潢又豈不是西洋新式?但是做戲的人都不過是趙如泉、沈韻秋、萬盞燈、何家聲、何金壽這些人。沒有一個不是二十年前的舊古董!

到20世紀20年代,上海的戲曲演出劇場,無論從舞臺設(shè)施還是建筑風格較之傳統(tǒng)的戲園都有很大改觀,但這并不是胡適想要的,“他底(的)目的,是要把戲劇做傳播思想,組織社會,改善人生的工具”。無怪乎胡適大放厥詞:“吾輩已返,爾等且拭目以待!”而“爾等”所“待”之一,當有其戲劇改良觀。

除了看戲,狎妓是胡適“墮落”的又一表現(xiàn)。在上海的這段時間,胡適與妓女的交往大致有:1909年12月14日(舊歷,下同),胡適授課結(jié)束,“過桂梁家,桂梁令書贈妓聯(lián),以不□書辭焉”。1909年12月16日,胡適與眾友在雅敘園吃茶,并在他們的慫恿下開始了人生的第二次“叫局”,“余素不叫局,同席諸人乃慫恿仲實令以所叫伎曰趙春閣者轉(zhuǎn)薦于余,此余叫局之第二次也”。1909年12月18日,胡適又同桂梁逛伎家,“是日君墨、仲實皆外出,桂梁來邀至伎家,食所謂私□菜者”。1910年2月2日,友人君墨邀胡適到花瑞英家,“花瑞英者,去年余于金云仙家觀之,時與金韻籟同處,皆未懸牌應客。君墨亟稱此二人,謂為后起之秀,余亦謂然。及今年,二人皆已應征召,……是夜酒闌,君墨已醉,強邀至金韻籟家打牌,至三時始歸”。1910年2月5日,胡適與人“聚飲于伎者白玉茹家”,“歸寓已十一時”。次日,這一干人又到花瑞英家“打茶圍”,打牌打到一點鐘,此后又同至伎者陳彩玉家。1910年2月10日,胡適與人酒足飯飽之后,“與仲實同赴鄧碩麟君約,飲于花瑞英家,十二時歸”。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梢?,當時的洋場浪子、花花公子,樂于狎妓,以為風流。

這一時期的娼妓現(xiàn)象,曾在上海居住多年的美國作家瑪麗·寧德·蓋姆韋爾(1858-1947)也有相關(guān)回憶:“上海最美麗、最要的商業(yè)街是南京路,或者正如中國人所稱的大馬路。……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無論是哪個方向的景觀都非常耀眼,尤其是在晚上,從街頭到街尾都燈火輝煌。……到處都是中國的‘街頭女郎’,很惹眼,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女孩子,幾乎每一個年紀都小得可憐。”胡適日記中提到的花瑞英,當時就只有16歲。

20世紀初,上海娼妓惡性繁衍,泛濫成災,胡適所展示的狎妓——坐在妓女房里,抽煙、喝酒、閑聊,不過是娼妓行業(yè)的“冰山一角”。據(jù)胡適介紹,當時“上海有七千家上等妓女(上等妓女即長三,“長三”原指牌面為兩排三點的骨牌。長三侑酒三元,夜度三元,時人以“長三”來代指這一妓女群體。在整個民國,長三是妓女中的最高級——引者注)”“上海每夜至少有三百個野雞妓女(野雞妓女,即雉妓,是近代上海妓女數(shù)量最多的群體——引者注)當街拉客,內(nèi)中至少有一百個拉得客人的”。不知胡適的數(shù)據(jù)從何而來,但可以推斷,正是這種上流社會和下層社會對娼妓的病態(tài)需求,一定程度促使了上海娼妓市場的畸形繁榮。

洗浴是胡適筆下的又一看點。如,1910年1月3日,胡適與人一番暢飲,“九時復同至天發(fā)園一浴而歸”。1910年1月17日,胡適與人“浴于天發(fā)園”,等等。民初以降,隨著城市人口的增長與經(jīng)濟的繁榮,上海洗浴行業(yè)迎來“黃金時代”,而胡適與他的文朋詩友見證的則是這一行業(yè)的起步階段。據(jù)滬上有閑人士的“白相經(jīng)”,最安逸的生活莫過于上午喝茶,下午泡澡,俗稱“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當時旅居上海的俄國人顧彼得(Peter Goullart)說:“對中國人來說,這些澡堂不光是有利健康的衛(wèi)生設(shè)施,也是和朋友說話、談生意、結(jié)交新朋友的俱樂部,和羅馬的傳統(tǒng)很有幾分相似?!边@個說法大致不差,因為“‘浴堂’這個名目,聽來多么簡單,然而里面卻很復雜:除了可稱為浴堂外,尚可稱為茶店、理發(fā)室、館子、休息場所等等?!绻讶思s你去淴浴,你至少要預備犧牲半天光陰。橫豎中國人的光陰是不值錢的,這又算得什么?”彼時的胡適一籌莫展、百無聊賴,自然“從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又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全都沾染,沉溺其中。

此外,宴飲、茶敘、酗酒、打牌等,胡適筆下都或多或少提及。胡適曾經(jīng)表示:“少年人的理想主義受打擊之后,反動往往是很激烈的。”這話不算夸張,畢竟誰都有落入人生低谷的時候。好在胡適與他的一班“浪漫的朋友”都是窮酸小子,“賭博到吃館子為止,逛窯子到吃‘鑲邊’的花酒或打一場合股份的牌為止”。同時,胡適周遭還有王云五、許怡蓀這樣的師友及時警告、幫扶。過了一段雖然短暫卻很污穢黑暗的日子后,特別是在醉酒被拘事件后,胡適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結(jié)束了醉生夢死的日子,開啟了勵志進德的新途。

結(jié)語

青年胡適筆下的上海,有上海的學堂、店鋪、街道等等,也有上海的習俗、婚俗、時俗種種,視角靈活而多樣,元素豐富且多彩。誠然,一幅幅“圖景”不能反映舊時上海政治、經(jīng)濟、教育、民生等方面的全貌,卻是觀察舊上海風土人情、時風世貌的一個個“窗口”。因此,胡適的上海書寫,為后世研究這一時期的上海歷史可謂提供了一份珍貴的史料。

上海自開埠以后,成為中國最早通商的五口岸之一,其重要性日益顯現(xiàn)。經(jīng)過50余年的發(fā)展與磨合,到20世紀初期,無論是物質(zhì)層面還是精神層面,上海都已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胡適沒有刻意描述上海,但其關(guān)于上海的描述,讓后人了解到:這一時期的上海一方面是保守的、落后的,甚至是迂腐的、反動的,另一方面卻是開明的、進步的,充滿了吸引力、爆發(fā)力。而就胡適描述的“滬上風情”及其上海經(jīng)歷看,“那是一個由都市生活、思想時尚、革命激情與自我叛逆與墮落混雜而成的時期”。胡適以“一顆早慧的心靈,敏感地捕捉到了那個時代最進步的思想信息,同時也在社會革命的潮退之中體驗到了人生的彷徨、苦悶與空虛無聊”。上海六年,胡適幸運地完成了從最初的懵懂無知到叛逆不羈再到圖新精進的轉(zhuǎn)身。

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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