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如幻如泡影，如露亦如電——關(guān)于賈平凹長篇筆記小說《秦嶺記》
內(nèi)容提要：盡管《秦嶺記》中的確存在著無可否認的現(xiàn)實關(guān)切，但與社會批判相比較，賈平凹在《秦嶺記》中更在意的，其實是一種建立在萬物有靈觀念基礎(chǔ)上的人與大自然之間生命的相互感應(yīng)，是建立在特異功能基礎(chǔ)上的某種帶有突出玄思色彩的形而上哲學(xué)思考。然而，究其根本，《秦嶺記》最重要的一種思想內(nèi)涵，卻表現(xiàn)為一種對人生和世界某種虛無本質(zhì)的徹底看破，正所謂“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者是也。
關(guān)鍵詞：賈平凹 《秦嶺記》 社會批判 萬物有靈 形上哲思 人生虛無
說實在話，到底應(yīng)不應(yīng)該給這個標題加引號，我很是費了一番躊躇。明眼人一看即知，我所引述的這段話，來自于佛教經(jīng)典《金剛經(jīng)》。經(jīng)文的原話是：“何以故？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用現(xiàn)代漢語來表達，意思就是，一切有為之法，都如夢，如幻，如泡沫，如虛影，如露水，如閃電，亦真亦假，一虛一實，如幻如空。雖然意思差不多，但我的標題畢竟不是《金剛經(jīng)》中的原話，所以，在經(jīng)過一番躊躇后，我最終還是決定棄用引號。但盡管如此，在文章的開頭先解題，點明這個標題的具體出處，卻也還是很有必要的。一種無法否認的實情是，在先后兩次認真閱讀賈平凹長篇筆記小說《秦嶺記》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到底該如何理解看待他的這部作品，一種相對理想的批評切入口到底何在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之際，腦海里突然想起了與佛教經(jīng)典《金剛經(jīng)》相類似的“如夢如幻如泡影，如露亦如電”的這樣一句極富智慧的話語。正是這句話的出現(xiàn)，成為了照亮整部《秦嶺記》的光?！吧系壅f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切入口，我們自然也就獲得了進入《秦嶺記》文本的一個理想路徑。
我們都知道，作為一位擁有自己“文學(xué)根據(jù)地”的作家，除了那些關(guān)注表現(xiàn)城市的作品比如《廢都》《醬豆》之外，賈平凹的書寫范圍也有一個由小到大漸次擴大的特點。用后記里的話來，就是：“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在寫秦嶺。寫它歷史的光榮和苦難，寫它現(xiàn)實的振興和憂患，寫它山水草木和飛禽走獸的形勝，寫它儒釋道加紅色革命的精神。先還是著眼于秦嶺里的商州，后來是放到了整個秦嶺。如果概括一句話，那就是：秦嶺和秦嶺里的我?！?實際的情形確也如此，從很多年前的《商州初錄》《商州又錄》《商州再錄》那一系列作品開始，賈平凹就已經(jīng)以文學(xué)作品自覺地打造獨屬于一己的文學(xué)根據(jù)地了。只不過，在數(shù)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或許與某種思想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的內(nèi)在強烈涌動有關(guān)，賈平凹開始未必那么自覺地擴大自己的文學(xué)根據(jù)地。此前最突出的一個例證，就是那部聚焦1930年代跌宕起伏的戰(zhàn)爭歷史，以類似于《紅樓夢》的日常敘事方式書寫現(xiàn)代版“三國演義”的厚重長篇小說《山本》。應(yīng)該看到，等到《山本》創(chuàng)作完成之后，賈平凹就開始有了一種關(guān)注并書寫秦嶺的自覺。這一點，同樣突出地體現(xiàn)在《秦嶺記》的后記之中：“2017年寫《山本》，我說秦嶺是‘一條龍脈，橫亙在那里，提攜了黃河長江，統(tǒng)領(lǐng)著北方南方?！?021年再寫《秦嶺記》，寫畢，我卻不知道還能怎么去說秦嶺：它是神的存在？是中國的象征？是星位才能分野？是海的另一種形態(tài)？它太頂天立地，勢力四方，混沌，磅礴，偉大豐富了，不可理解，沒人能夠把握。秦嶺最好的形容詞就是秦嶺。”賈平凹的表達誠然智慧而藝術(shù)，一方面，他明明已經(jīng)用“頂天立地”“勢力四方”“混沌”“磅礴”以及“偉大豐富”此類似乎無所不用其極的語詞來稱頌著秦嶺，表達著自己對秦嶺的理解，但在另一方面，他卻仍然在強調(diào)著秦嶺的“不可理解”。尤其令人驚嘆不已的，是最后那一句經(jīng)典性的表達，“秦嶺最好的形容詞就是秦嶺”。正所謂“道可道，非常道”，面對一座如此這般歷史厚重綿長，內(nèi)涵豐富駁雜的巍巍大山，你簡直不可能找到任何恰當?shù)恼Z詞對它進行精準到位的形容和說明。惟其如此，賈平凹才會似乎有點無奈地強調(diào)“秦嶺最好的形容詞就是秦嶺”。
但無論如何，盡管已經(jīng)明確意識到秦嶺的不可言說，意識到“秦嶺最好的形容詞就是秦嶺”，然而，當賈平凹繼《山本》之后再一次面對秦嶺并意欲有所言說的時候，他仍然需要考慮如何切入以及表達什么的問題。也因此，在具體分析《秦嶺記》如同秦嶺本身一樣同樣豐富駁雜的思想內(nèi)涵之前，我們首先需要關(guān)注小說的開頭和結(jié)尾兩個部分。整部《秦嶺記》共由56則或長或短的章節(jié)組成。短則數(shù)百字，長也長不過三千字，大多數(shù)都是一兩千字。開頭第一章是秦嶺的引出與一條倒流河的描寫，所集中講述的，則是一位和尚和他的徒弟黑順的故事。其他暫且擱置，我們這里重點考察一下小說“主角”秦嶺那非同尋常的出場方式：“中國多山，昆侖為山祖，寄居著天上之神。玉皇、王母、太上、祝融、風(fēng)姨、雷伯以及百獸精怪、萬花仙子，諸神充滿了，每到春夏秋冬的初日，都要到海里去沐浴。時海動七天。經(jīng)過的路為大地之脊，那就是秦嶺。”秦嶺是山，所以便從山祖寫起。竟然還有山祖一說？山祖又是哪座山？賈平凹說是昆侖。因無史實可據(jù)，此種說法便可以被看作是賈平凹“子虛烏有”的小說家言。緊接著便是一種神話結(jié)構(gòu)的搭建，中國古老傳說中的各路神仙紛紛登場。令人驚異處在于，這些神仙雖然是天上的，但卻寄居在作為山祖的昆侖山上。難道說昆侖山竟然是天上的一座神山嗎？又或者，因為它是一座神山，所以才成為山之祖嗎？關(guān)鍵還在于，這些集聚在昆侖山上的各路神仙，居然很講衛(wèi)生，每年都要到漫無邊際的大海里去洗澡四次。昆侖遠居內(nèi)陸，距離大?？芍^千里迢迢。要想去往大海，一個必由之徑便是身為“大地之脊”的秦嶺。這樣一來，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引出了《秦嶺記》的“主角”秦嶺。別的且不說，單只是如此一種開頭方式，就已經(jīng)充分地體現(xiàn)出了賈平凹那令人驚艷不已的藝術(shù)想象力。然后，是第56章，也即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這一章集中敘述的是，相傳的倉頡造字地也即洛水流經(jīng)的“陽虛山、頁山、元扈山、望溝和鹿鳴谷”這一帶一座倉頡書院的打造，以及書院里一個名叫立水的好學(xué)上進孩子的故事。首先，把一部長篇筆記小說最終落腳到倉頡造字的這一細節(jié)，就特別耐人尋味。其次，是作家賦予立水的相關(guān)思考與認識。等他終于能夠“仰觀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的時候，遂生出了一系列與自然、人生、世界，與秦嶺有關(guān)的頓悟：“他似乎理解了這個世界永遠在變化著，人與萬物沉浮于生長之門。似乎理解了流動中必定有的東西，大河流過，逝者如斯，而孔子在岸。似乎理解了風(fēng)是空氣的不平衡。似乎理解了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似乎理解了無法分割水和火焰。似乎明白了上天無言，百鬼猙獰。似乎理解了與神的溝通聯(lián)系方式就是自己的風(fēng)格。似乎理解了現(xiàn)實往往是一堆生命的垃圾。似乎理解了未來的日子里，人類與非人類同居。似乎理解了秦嶺的龐大、雍容，過去是秦嶺，現(xiàn)在是秦嶺，將來還是秦嶺?！绷⑺@一系列關(guān)于自然、人生、世界，乃至秦嶺的真切頓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產(chǎn)生于一個不過在倉頡書院里讀了三年書的孩子。很大程度上，與其說這些思想是屬于立水的，莫如干脆說更是屬于作家賈平凹的。是賈平凹，在借助于立水之口，傳達著這一連就是十個“似乎”的思想認識。事實上，也正是在這一連串“似乎”的前提下，也才有了小說最后的這一段敘事話語：“一切都在似乎著似乎著，在他后來熱衷起了寫文章，自信而又刻苦地要在倉頡創(chuàng)造的文字中寫出最好的句子，但一次又一次地于大鐘響過的寂靜里，他似乎理解了自己的理解只是似乎。他于是坐在秦嶺的啟山上，望著遠遠近近如海濤一樣的秦嶺，成了一棵若木、一塊石頭，直到大鐘再來一次轟鳴?！遍喿x這段敘事話語，首先要搞明白何為若木。若木的說法出自中國古老典籍《山海經(jīng)》。一處是《海內(nèi)經(jīng)》，原文是：“南海之外 ，黑水青水之間，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绷硪惶帪椤洞蠡谋苯?jīng)》，原文是：“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陰山、澗野之山，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睋?jù)專家考證，所謂若木，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石榴樹。盡管說石榴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很平常的一種樹，但在《山海經(jīng)》里確實被當作“神木”來看待的。賈平凹到小說結(jié)尾處，之所以要讓立水變成一棵若木，很顯然是如《山海經(jīng)》一樣將若木看成了神木。與此同時，我們也須注意兩點。其一，是“他似乎理解了自己的理解只是似乎”。在呼應(yīng)前邊一段敘事話語的同時，雖然貌似兩個“理解”與“似乎”的一種含糊其辭的重復(fù)，但其中卻毫無疑問隱藏著賈平凹一種通透的世事（其實也不只是世事，也包括自然、乃至整個世界）洞明。其二，是立水發(fā)誓“在倉頡創(chuàng)造的文字中寫出最好的句子”。如果我們把這句話，與小說后記中的“努力寫好中國文字的每一個句子”（請注意，賈平凹還把這句話當成了小說的題記）聯(lián)系起來，那么，也就可以指認賈平凹最起碼在立水身上寄予了自己的精神情懷與寫作志向。又或者，我們正在展開分析的《秦嶺記》，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被看作是立水觀察秦嶺書寫秦嶺的一種直接結(jié)果。由以上分析可見，賈平凹在小說的開頭與結(jié)尾上其實下了很大的功夫。雖然說由于長篇筆記小說缺少整一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似乎每一個章節(jié)都可以隨意地相互置換，也不會影響到表達效果，但開頭和結(jié)尾的兩個章節(jié)卻無論如何都動不得。
別有智慧的開頭與結(jié)尾之外，閱讀賈平凹的《秦嶺記》，我們首先感受到的是作家一種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與憂患意識。雖然說小說的各個章節(jié)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有前有后，并不整一，但通篇讀下來，我們卻也不難發(fā)現(xiàn)，主體的故事時間應(yīng)該還是“文革”結(jié)束后的改革開放時代一直到當下時代。比如第一章就出現(xiàn)了明確的時間標志：“一九八八年，倒流河沒有發(fā)洪水，卻刮了兩個月熱風(fēng)，沿途的竹子全開花。竹子一開花便死去，這是兇歲。隨后山林起火，山上的人順河去逃難，群鳥驚飛，眾獸奔竄?！北M管賈平凹沒有具體交代山林起火的原因，但從大概率上來推斷，應(yīng)該是天災(zāi)無疑。問題在于，天災(zāi)也罷，人禍也罷，在秦嶺山區(qū)，災(zāi)難的最終承受者，除了各種鳥獸各種動植物之外，便是普通山民。這也就是賈平凹所精辟道出的“山上的人順河去逃難，群鳥驚飛，眾獸奔竄”的一種苦難情形。比如，第五章中，寫到了一個名叫茍門扇的“腦子差成”之人：“而距則子灣寨八里的高澗村，幾十年間不斷地有人出山到城市打工，茍門扇始終窩在村里。他腦子差成，沒有婚娶，除偶爾干些農(nóng)活，大多時間都是坐在墻根曬太陽，見人瓜笑?！北M管沒有明確交代時間，但通過村里的勞力差不多全都進城去打工這樣的敘事話語，賈平凹就已經(jīng)暗示出故事的發(fā)生時間乃是晚近的一個歷史時期。在戶籍管理特別嚴格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人口的流動，尤其是鄉(xiāng)村人口的逆向進城，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既然大家都進城去了，那鄉(xiāng)村的空洞化也就是一種必然的事實?！澳X子差成”的茍門扇因其毫無工作能力，便只能孤身留守，成為了高澗村的守村人。我們完全可以想像一下，一個“腦子差成”的人，一條狗，都瘦骨嶙峋地留守在空無一人的高澗村，情形之孤苦與凄涼，當然不容否認。再比如第十章，寫西后岔的故事?；蛟S與自然條件的具備有關(guān)，此地多花多蝶：“從岔口到岔垴，沒有大樹，稍林也稀稀落落，卻到處都能見到桃李、迎春、杜鵑、籬子梅、薔薇、牡丹、劍蘭、芍藥，還有黃菊、蒲公英、白菅、呼拉草。每年清明節(jié)后，南風(fēng)一吹，四季都有花開?！被蛟S是因為花喻美人，此地不僅多花多蝶而且也還多漂亮女人：“花多就女人多，其實也不是西后岔女多男少，是漂亮的女人三個五個在一搭了就顯得女人多。”換言之，西后岔此地一眾都是些漂亮的鶯鶯燕燕。關(guān)鍵的問題發(fā)生在改革開放時代的到來：“到了改革開放，山里人可以出山進城務(wù)工了，女人們積郁豁然，而漂亮女人出去的最多。一片子綠茵草地，掐一遍草尖子，掐一遍草尖子，草尖子被一遍一遍掐過了，剩下的只是殘莖敗葉，狼藉不堪。”在這里，賈平凹明顯是在以花草比喻西后岔的那些漂亮女人。就這么掐來掐去，僅僅數(shù)年時間過去，“岔里的漂亮女人越來越少，以至于有好事者來西后岔訪美，感嘆著看景不如聽景”。男女的性別平衡，是維持正常社會生態(tài)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一旦性別失衡，西后岔的敗落與凋敝也就勢在必然：“沒有了女人，男人們就活得沒意思。吃了飯，鍋懶得洗，睡在炕上，沒人暖腳。離過婚的，還把媳婦的舊鞋按風(fēng)俗吊在井口，盼望著有一天人能回來。沒結(jié)過婚的，燈光下看墻上貼的年歷，年歷上印著美人圖，越看越氣，模樣還整齊的開始出山打工或逃往他地。西后岔好幾處屋院就倒坍了。”正如同賈平凹已經(jīng)明確揭示的，導(dǎo)致西后岔漂亮女人流失，西后岔村凋敝、敗落的根本原因，乃在于村里人們的進城打工。由此可見，曾經(jīng)一度鶯鶯燕燕滿簇的西后岔村之所以會敗落到如此一種地步，正是所謂城市化進程所賜的結(jié)果。富有反諷意味的一筆是，等到后來縣扶貧工作隊來到西后岔的時候，竟然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場面：“正是秋天，三角楓葉子變紅，那個隊長偶爾看到一篷一篷的木棉和毛臘，驚呼：啊這兒有花！木棉和毛臘的花不是花，白是白的，只是吐出來的絨絮?！闭缤骷宜鞔_指出的，扶貧工作隊隊長所驚異發(fā)現(xiàn)的，根本就是不是花，只不過是木棉與毛臘吐出來的絨絮而已。借助于這樣的一個細節(jié)，賈平凹以一種象征的方式強有力揭示的，正是曾經(jīng)一度繁花似錦滿簇皆是鶯鶯燕燕的西后岔，再也不復(fù)往日勝景。
需要引起注意的是，盡管《秦嶺記》中的確存在著無可否認的現(xiàn)實關(guān)切，但社會批判卻也肯定不能被看作是賈平凹此作的思想主旨。與社會批判相比較，賈平凹在《秦嶺記》中更在意的，其實是一種建立在萬物有靈觀念基礎(chǔ)上的人與大自然之間生命的相互感應(yīng)。比如第二章中的一個片斷，寫藍老板明明看見三只四只什么小獸跑進了屋，但等到他進到屋里的時候，卻只是看到地上有小板凳。吊詭之處在于，只有等到他坐在板凳上的時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板凳就是一只跑進來的小獸。小獸怎么可能變成板凳？二者之間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難道說是藍老板眼花了嗎？因為無法給出更合理的解釋，我們只能提出這樣的一些疑問。比如篇幅極其簡短的第四章，寫的是20世紀90年代末，在地勢險峻的花瓶子寨那里，出了一場車禍。一輛吉普車在觀音崖側(cè)翻后，跌落到了萬丈深淵之中。吊詭之處在于，三個月后，有一個白衣男子來到這里，先是在翻車處撿到一枚紐扣，然后，等他在寺里住了一夜離開后，人們卻在墻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紙條的內(nèi)容是：“終于真的想念你，想去看望你。你會說，滾一邊去，能滾多遠滾多遠。我想能滾到清溪里，正好是炎夏。不恨你，有謝意。所有的秘密，實際上就潛藏在這張紙條之中。因為作家的藝術(shù)處理過于玄奧的緣故，所以我們在這里也只能是根據(jù)些微的蛛絲馬跡來強作解人，做一番姑妄的猜測。首先，這個突然現(xiàn)身的白衣男子，極有可能就是那輛側(cè)翻入萬丈深淵的吉普車里的一員。既如此，他就是以鬼魂的形象而現(xiàn)身人間的。其次，或者就是在那輛吉普車上，他想起了戀人或者愛人（戀人的可能性明顯大于愛人）和自己嬉戲時帶有玩笑性質(zhì)的話語，那就是“你會說，滾一邊去，能滾多遠滾多遠。我想能滾到清溪里，正好是炎夏”。如此一來，車禍的發(fā)生，也就帶有了突出的一語成讖意味。但盡管如此，或許與白衣男子內(nèi)心里沉潛的濃濃愛意有關(guān)，他仍然不僅沒有恨意，反而還要表示謝意。同樣令人倍感神秘的一點是，在一場雨過去之后，那個遺落紐扣的地方竟然長出了一朵野菊，數(shù)年之后，滿山溝里竟然密密實實全都是金光燦燦的野菊。那么，人與自然界之間到底有著什么樣的一種感應(yīng)關(guān)系？我們能不能干脆把那金光燦燦的野菊理解為白衣男子和那位戀人（愛人）之間愛的結(jié)晶呢？再比如第47章，寫的是在兩千年的那個夏末，月河?xùn)|岸的草花溝一帶，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戴竹帽的陌生人，“說是乞丐，卻穿著干凈的白衣白褲”。雖然他并不主動討要，但是在山民們施舍食物的時候，他還是樂于接受。沒想到，十天后，這個戴竹帽的陌生人走出草花溝，在月河上過橋去西岸的時候，卻竟然落水身亡：“河面很寬，橋是十幾根獨木接連起來的，又窄又長，他用竹竿敲打著，走到橋中間了低頭看，水往下流，橋往上走，叫了聲哎呀，人就跌下去。人在河里很快就被剝?nèi)チ艘路?，而且不再讓看到天，他漂浮了十五里，赤裸裸的，身子一直趴伏在水皮上?！边@個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到底為什么不僅會突然現(xiàn)身在草花溝，而且到最后居然還溺水而死？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陌生人的落水身亡，也還以各種疑問的方式而留存在草花溝山民們的記憶中。山民們（其實更是讀者們）的所有猜測，到頭來也終歸只能是猜測而已。真正令人感到神秘的一點，其實是草花溝一帶自然界發(fā)生的感應(yīng)性變化：“第二年春上，草花溝里開始生長竹子，草花溝從來都沒有長過竹子呀，這竹子越長越多，形成了一片一片竹林。半夜風(fēng)過，竹林里有一種聲響，混沌低沉，像是在訴說什么，又聽不清訴說了什么，老往睡夢里人的骨頭里鉆?！敝哉f是自然界的感應(yīng)性變化，主要因為從來都沒有長過竹子的草花溝里，自打那個陌生人落水身亡后，便開始發(fā)瘋一般地生長出了一片又一片的竹林。二者之間唯一的連接點，就是陌生人的頭上戴著竹帽，手里提著一根竹竿。僅僅因為竹帽河竹竿的緣故，草花溝便會破天荒地瘋長竹子嗎？這樣的一種情節(jié)處理所體現(xiàn)出的，毫無疑問是人與大自然之間某種難以用理性的話語加以解釋的因果關(guān)系。很大程度上，唯其因為無法做出理性的解釋，所以整部《秦嶺記》也才會散發(fā)出某種詭異的神秘文化氣息來。而神秘文化氣息本身，也正是中國傳統(tǒng)筆記小說這一文體本質(zhì)規(guī)定性之或一側(cè)面。除此之外，第17章中段凱的頭“就是一個大土豆”，第22章中一村人因“走山”（即地震）而死亡后湖里突然生出的黑魚，第30章中圓寂后的老和尚果然是一截木頭，等等，也都可以從這個方面來加以理解。
人與自然界的相互感應(yīng)之外，《秦嶺記》令人印象格外深刻的一點，是建立在特異功能基礎(chǔ)上的某種帶有突出玄思色彩的形而上哲學(xué)思考。比如，我們曾經(jīng)在前面提及過的第五章中的那位茍門扇。身為孤獨守村人的茍門扇，雖然“腦子差成”，但卻可以發(fā)出這樣一些肯定找不到答案的“天問”：“他站在太陽下曬汗，問狗太陽能把什么都曬干了，怎么曬不干汗？狗臥著打盹，不理他。他拿了碳去河里洗，問狗碳怎么洗不白？狗友又在那里打盹了，夢里有了囈語。他看見樹上開花，說樹開花是樹在給他說話，但樹上有許多謊花，那是樹在說謊話?！碧枮槭裁磿癫桓珊?？碳為什么洗不白？樹竟然還會說謊話，這樣一些問題，不要說“腦子差成”的茍門扇給不出答案，即使是我們，恐怕也一樣無能為力。比如，第27章中的老城里的那個傻子。盡管這個年輕的傻子關(guān)于老城的歷史與現(xiàn)實一問三不知，但卻常常會思考追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看到草木開花后五顏六色的美不勝收，他會問：“土里會不會有各種顏色？”“傻子又總是擔(dān)心西邊那個山頭要垮了，癭婆婆的那個囊袋要破了，姓李的男人要長出蘑菇，場畔的碌碡要被風(fēng)吹走呀，門洞旁邊的楊樹要被雷劈的，爹也會在哪一天就死呢……”不容忽視的一點是，傻子后面的這些“玄思妙想”，帶有明顯的杞人憂天色彩。但在杞人憂天的背后所潛藏著的，卻又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探尋人”才會由衷地感慨：“傻子與神近啊?！痹俦热绲?6章，寫的是紅崖村的湯泉可以治病，有著康復(fù)健身的功能。但小說的主角，卻是紅崖村一個放牛的啞巴孩子。因為天天在放牛時可以看到人們在忙著泡湯泉，他便生出了一些很是有點怪異的奇思妙想：“他看到了那些男人，覺得都是些長輩，把左眼閉起來，看到了那些女人，覺得自己是流氓呀，就把右眼閉起來。卻在想：咋就有這么多病人呀？病人脫了衣服咋就這么丑陋呀？這湯水真能洗好病嗎？那病人洗好了，不是把病洗在湯水里嗎？洗過的湯水又流到洵河，洵河不是也就骯臟了嗎？”就這么成天價想來想去的，在常人眼里，原本就是啞巴的他就顯得愈加不正常了：“他的腦子慢慢就壞了，癡癡呆呆，天上打雷，開始下雨，常常忘了把牛從坡上趕回?！钡⒆拥钠嫠济钕?yún)s也并未到此為止。既然已經(jīng)意識到洵河的骯臟，那下一步該怎么辦呢？孩子繼續(xù)觀看的結(jié)果，就是發(fā)現(xiàn)了洵河中竟然會有暗泉在冒出。由此，“孩子就認為那是在洗河。他一認為是洗河，就又整天盼著這樣的洗河能多些，能再多些。果然不久，湯泉下約兩里的河道中就有了無數(shù)這樣的洗河，每個洗河都開如一朵牡丹，河面上花開一片”。其他的奇思妙想且不說，單只是河的骯臟與洗河就值得引起我們的相關(guān)思考。一方面，賈平凹的如此一種設(shè)定肯定與生態(tài)的主題緊密相關(guān)。人有病便在湯泉里洗，結(jié)果就把河給洗臟了。河臟了怎么辦？虧得又有了暗泉出現(xiàn)，這樣才有了更進一步的洗河想法。河可以被弄臟，然后再洗干凈，生態(tài)的淺表主題之外，作家其實也表達著某種更其深邃的對生活、世界，乃至人性的相關(guān)思考。那就是，生活、世界、人性，甚至包括人的靈魂，是不是也存在類似的問題，是不是也同樣可以被“清洗”干凈。關(guān)鍵的問題是，雖然啞巴孩子如此這般地“憂天憂地憂洵河”，但他的“憂”到頭來卻并不被他人所理解，村主任就不無厭惡地認定：“讓他洗吧，他腦子有病，或許就洗好了?！边€有第48章，主要人物仍然是一個被叫做撈娃的病孩子。與前面提及的其他幾位不同，病孩子撈娃的特異功能，是擁有某種非同尋常的如同隔墻看人一樣的透視功能，總能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一些東西。即使自己拼命地不想去看，也仍然是不由自主。因為他總是能夠呈現(xiàn)一些不可能看到的畫面，所以便引起了父親的注意，“但他不曉得那是畫面，也說不清腦子里怎么就有這些畫面”?？磥砜慈ィ八冗€覺得好玩，后來看多了就頭疼，便睜著眼不敢閉。夜里睡覺少了。人越發(fā)瘦，皮膚白的發(fā)亮，像是身子里有了燈”。要害處在于，他越是不想看，卻越是無以自控地要去看。他可以預(yù)知到十天后將有水災(zāi)，預(yù)知到村里人在下壩淤地時一定會死人：“爹不再讓他說話，尤其不讓給家里人之外的人說話。世上的事情不能想得太多，想多了都會成病，不能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多了就成了禍?！备赣H的憂慮中所潛藏著的，其實一種天機不可泄露的意思。作為一個普通人，你憑什么就不僅可以知道天機，而且還可以泄露天機呢？盡管有父親的拼命阻攔，撈娃卻還是忍不住要如同前面幾位“異人”一樣，不自覺地產(chǎn)生一些“天問”式的想法：“仰頭看天，天是什么呢？就是刮風(fēng)下雨，云來霧去，那怎么有了太陽，又有了月亮？這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樹落葉子在樹下堆那么厚的，過去的日子堆在哪兒呢？村里老人一茬一茬在死，人死如果真是如燈滅，啥也沒有了，為什么還能想到他們，他們常出現(xiàn)在夢里呢？”細細推敲一下這些“異人”們“杞人憂天”式的“奇思異想”，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往往會采用一種類推法。比如，太陽既然可以曬干一切東西，為什么就曬不干汗呢？魚既然只喝水，人為什么就必須吃飯呢？既然衣服可以被洗，那河也同樣可以被洗。既然樹葉落下可以堆在一起堆得很厚，那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又堆到哪里去了？等等，諸如此類，均屬如此。這里，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是，為什么只有這些往往是疾病纏身的“異人”或者“畸人”方才會在擁有特異功能的同時提出各種帶有形而上色彩的“天問”呢？以我所見，之所以會是如此，大概是受到了莊子思想影響的緣故。只要是熟悉莊子的朋友就都知道，在《莊子》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包括王駘、申屠嘉、支離疏、子桑戶、孟子反等一系列“畸人”或“異人”形象。他們雖然或身體殘疾丑陋，或性情格外怪誕，但卻又別有一種人生智慧，有著不流世俗、通達自然的特別性情。雖然說《秦嶺記》中的這一系列人物形象與《莊子》中的“畸人”或者“異人”的具體表現(xiàn)不盡相同，但內(nèi)在的一種思想淵源的存在，恐怕卻是難以被否定的一種客觀事實。我們之所以斷言賈平凹的《秦嶺記》從思想內(nèi)涵上說偏于佛道，“畸人”或“異人”的描寫就是一個強有力的例證。
《秦嶺記》中，還有一些章節(jié)，如同此前的《太白山記》一樣，表現(xiàn)出了某種善惡報應(yīng)的道德訓(xùn)誡意味。比如第24章，寫的是一個名叫延小盆的獵人如何想方設(shè)法欺瞞妻子試圖偷情的故事。山上有一戶木匠，因為木匠長年在外干活，只留下小媳婦在家，“小媳婦長得俊俏，惹得鎮(zhèn)上好多男人去騷情”。讓延小盆動了心的，就是這個俊俏的小媳婦。為了達到目的，明明妻子只信得過鞏一斗，他卻偏偏帶著陳毛子，以捕狐子的名義上了山。沒想到的是，在費盡心機地經(jīng)過了一番折騰后，他隨身攜帶的禮物卻被小媳婦給拒絕了。到最后，為了遮人耳目，陳毛子便跑到院里去打電話。不跑不要緊，這一跑，便跑出了一樁不期然的禍事。隨著一聲巨響，“沒有見到狐子，雪地里倒著的是陳毛子。陳毛子踩上一顆藥丸，把腳炸傷了”。雖然沒有直截了當?shù)匕才旁噲D偷情的延小盆自己被意外炸傷，但一種報應(yīng)意味的存在卻還是無法否認的一種文本事實。比如第41章，寫的是20世紀70年代，雞頭壩一個強勢的村主任，帶領(lǐng)村民，在付出了相當慘重的代價之后，硬是用數(shù)年的時間將村里的土地改造為梯田：“三年五年，村子是真的富起來，家家有糧，也就養(yǎng)豬養(yǎng)羊養(yǎng)雞，飯菜里有了腥味，而且開始用苞谷高粱燒起酒了。”梯田修好后，由于成績突出，雞頭壩被評為“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先進村，村主任受到了縣里的表彰。沒想到，就是在出發(fā)去領(lǐng)獎之前，悲劇卻發(fā)生了。村主任無意間咽下去了一個棗核：“吃第三顆，陪同的人拍打他肩上的土，說：咋沒換身新衣服？沒想這一拍打，棗核卻咽了肚。陪同人忙讓摳喉嚨往出吐，沒吐出來，他說：沒事，肚里還長棵棗樹不成！就獨自上路了?！背鋈艘饬系氖牵褪沁@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棗核，到最后居然要了村主任的命。如果聯(lián)系此前在強制打造“大寨”式梯田的過程中，若干普通山民所付出的死傷代價，命運的報應(yīng)意味同樣十分突出。還有第44章所寫張家兩兄弟和水晶之間的故事。原本貧困無著的張家兄弟，不期然間在空空山陰坡的那個洞里發(fā)現(xiàn)了水晶。為了阻止村里人如同他們一樣的挖掘行為，他們兄弟倆再把一個簡直就是巨無霸的水晶王挖出來后，竟然用炸藥炸塌了深井。沒想到的是，就因為水晶王的存在，他們原本已經(jīng)有所改善的生活從此再度改變：“看誰都不對，看誰都有謀財害命的企圖，寧可餓著肚子，不去吃飯店的面條，不去喝攤棚里的茶水。他們已經(jīng)不經(jīng)管地里的莊稼了，也不再上山挖草藥，砍栲木育木耳、香菇，就在家里守著水晶王。”最后又因姑娘，兄弟倆竟然發(fā)生了尖銳的沖突，大打出手。正是由于兄弟倆已經(jīng)恩斷義絕，所以，弟弟才會拿著鋸子和錘子試圖把水晶王一分為二。事與愿違的是，水晶王不僅沒分開，反倒遭到了嚴重的破壞。知自己已然闖下大禍的弟弟，只好跳窗逃走。過了六年之后，村里有人在甘峪鎮(zhèn)“看到鎮(zhèn)街上有個乞丐，像是張家的弟，又不像是張家的弟，瘋瘋癲癲，在給一伙追攆他的孩子說：水晶是水做的，水一潑到地上就爛了”。毫無疑問，借助于這個很顯然是出于藝術(shù)虛構(gòu)的水晶王的故事，賈平凹所強烈批判的，乃是張家兄弟尤其是弟弟身上的人性貪欲。水晶王的被破壞，張家弟弟最后的淪為乞丐，其中所蘊含的當然是一種深刻的道德訓(xùn)誡意味。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一點是，盡管說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了現(xiàn)代社會，但這卻并不意味著道德的解體。很大程度上，道德依然是維持人類存在與守護社會秩序的一支重要力量。從這個角度來說，《秦嶺記》中的道德訓(xùn)誡，仍然有著非同尋常的現(xiàn)實意義。
雖然說以上幾個方面的思想內(nèi)涵都很重要，但相比較而言，《秦嶺記》最重要的一種思想內(nèi)涵，卻表現(xiàn)為一種對人生和世界某種虛無本質(zhì)的徹底看破，正所謂“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者是也。我們之所以一定要用類似于《金剛經(jīng)》中的“如夢如幻如泡影，如露亦如電”這樣一句話來作為本文的標題，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此。當然，這樣的一個思想命題，也完全可以轉(zhuǎn)換為西方哲學(xué)家薩特一部著作的名字，那就是《存在與虛無》。比如第13章，寫的是白城子別墅開發(fā)的故事。2000年的時候，茨坪突然被封閉后搞開發(fā)，建起了一幢幢高低錯落的房子。因為這些房子像城堡一樣全都是一片白顏色，所以就被當?shù)厝私凶靼壮亲?。其實，這白城子，是省城的十多個老板聯(lián)合開發(fā)的康養(yǎng)別墅，里面居住的全都是他們的家人。為了爭奪前往白城子做工的資格，上元壩村便發(fā)生了內(nèi)哄：“先是羨慕，接著嫉妒，后來就恨了。”王西來因為相貌丑陋而無法獲得做工資格，遂陷入到了一種瘋瘋癲癲的狀態(tài)，到最后居然搖身一變?yōu)橐幻菜颇軌颉办钚跋麨?zāi)”的“神漢”。他的兒子王長久，雖然沒有考上大學(xué)，但卻瞧不上父親的裝神弄鬼。因為向鄉(xiāng)和縣兩級政府告狀無果，他一氣之下去省城打工，不僅成了一名“詩人”，而且還繼續(xù)向省政府告狀。沒想到的是，“這樣過去了五年，是不是王長久的反映發(fā)生了作用，這不清楚，但秦嶺真的全面整治違法亂建現(xiàn)象”。這樣一來，整個白城子便不復(fù)存在：“茨坪恢復(fù)了原狀，這里再沒有了人，晝夜刮風(fēng)，草木點頭，百獸率舞?！本瓦@樣，白城子的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復(fù)歸如初，簡直就真的是夢幻一般。比如第29章，寫村干部劉爭先帶領(lǐng)村民經(jīng)過三十年的改河修田，不僅給村里增加了1500畝水地，而且還建了一座石拱橋。沒想到，橋還沒徹底修好，劉爭先就不幸去世。為了紀念他，石拱橋被命名為爭先橋。但僅僅只是過了兩年，青龍河就發(fā)了大洪水，劉爭先此前的全部努力全都成了無奈的泡影。還有第33章，主要表現(xiàn)橋樓鄉(xiāng)與安家寨鄉(xiāng)爭奪旅游資源的故事。因為原先擁有磊磊石的山頂被劃歸安家寨鄉(xiāng)，所以安家寨鄉(xiāng)的旅游事業(yè)便一時蒸蒸日上。沒成想，等到2000年世紀之交的中秋那天，磊磊石山上面的那一塊卻從山頂滾下，一直滾入樓溪，并從中間把溪道一分為二。正所謂“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由于樓溪屬于橋樓鄉(xiāng)，所以在把巨石命名為能夠轉(zhuǎn)運的印石或運石之后，橋樓鄉(xiāng)的旅游事業(yè)便取代了此前的安家寨鄉(xiāng)。不幸之處在于，僅僅過了兩年，印石或運石便因再度分裂而徹底失去了觀賞價值。卻原來，兩個鄉(xiāng)你死我活地爭來爭去，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什么都沒有的一片“虛無”。借用一種更為流行的話語方式來說，以上這些情形，恐怕也只有孔尚任《桃花扇》中那段著名的臺詞，“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fēng)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3才可以稱得上是一種恰如其分的理解與評價。不管你曾經(jīng)怎么樣地繁花似錦烈火烹油，到頭來恐怕也只能是一片空茫茫的“虛無”。如此一種情形，舍卻了“如夢如幻如泡影，如露亦如電”這樣的話語，我一時之間真還找不出其他更為恰切的表達方式。
注釋：
1鳩摩羅什等：《佛教十三經(jīng)》，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6頁。
2賈平凹：《秦嶺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2年版，第263頁。后文所引本書內(nèi)容不再一一加注。
3孔尚任：《桃花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76頁。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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