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12期|李浩:愛情故事,或者“永恒輪回”
李浩,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藍試紙》等,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等多種。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蒲松齡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等。
一、
“永恒輪回是一種神秘的想法,尼采曾用它讓不少哲學(xué)家陷入窘境:想想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將以我們經(jīng)歷過的方式再現(xiàn),而且這種反復(fù)還將無限地重復(fù)下去!這一譫妄的說法到底意味著什么?”
“永恒輪回之說從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遠消逝,便不再回復(fù),像影子一般,了無分量,未滅先亡,即使它是殘酷,美麗,或者是絢爛的——然而這殘酷、美麗和絢爛也都沒有任何意義?!?/p>
站在窗邊,她用窗簾裹住半個身體,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這段話讀了兩遍。讀出這些的時候,她用的是電視主持人的那種腔調(diào),或許她覺得那樣的腔調(diào)更合適些。光和樹影一起透過來,透過她窗簾外面的半個身體,和光一起透過來的是孩子們的嘈雜聲,樓下面不遠就是一家體量小小的幼兒園,聲音是從那里傳來的。她探著身子朝聲音的方向看,她的身上有著一層毛茸茸的光?!澳菚r候,我想給他生個孩子。你不知道我那時有多瘋狂?!彼龑㈩^轉(zhuǎn)向我,“這本書是你在路上看的?你怎么想,帶著這本書?”
我忘了我的解釋,大約是我在出門之前,恰好隨手、隨意地從書架上抓到了它,然后就將它塞進了行李箱。這本書是我多年之前讀過的,要是有意,我可能會帶一本之前沒有讀過的書——當(dāng)然,我也可能沒做這么多的解釋,因為她已經(jīng)坐到我的身側(cè)來了?!拔乙沧x過。是在我的瘋狂時期讀的,”她對我說,“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想有個特蕾莎,像個被人放進籃子里的孩子,順著水流飄啊飄啊就飄到了你們的床上?”
她開始吻我。“我是不是你的特蕾莎?不,不許你回答?!?/p>
二、
我不許她再坐在窗口,那樣不好,對面的人是能看得見的,說不定樓下的孩子們也能看得見?!安?,我偏不?!闭f著,她笑吟吟地伸展開自己的身體,做了一個芭蕾式的飛翔動作。“我不怕被看到。有時候我甚至希望被看到。反正,從這里根本看不到你,你怕什么?”
“我,我不是這樣意思?!蔽易饋?,“我只是覺得……”
“沒事兒。沒事兒。你不用管。”她轉(zhuǎn)過身,讓窗簾裏住了一半兒,然后又笑吟吟地把窗簾撩開,“沒有人真的會關(guān)心我們,沒有人會關(guān)心我,不是嗎?看到了和沒看到都是一樣的,你不在意,它就和沒有一樣?!?/p>
“我不想討論這些?!彼龑⒋昂熗蝗焕瓏?yán),整個房間立刻暗了一下?!拔蚁雴柲愕氖?,你覺得真有輪回嗎?過去的事情,還會重復(fù)地再發(fā)生,再發(fā)生……”
我說我不知道,至少不確定。也許,所謂的永恒輪回不過是人們試圖延長生命、讓自己獲得安慰的一種方式,所有人都是怕死的,所有人,都希望在生命死后還有一個可以重返的生活,于是,就有了永恒輪回。“我也和他討論過輪回的事兒。他是相信的,他相信,我們在下一個輪回中會再次相見、相愛。他希望我們在下一次的輪回中能一下子認出彼此——對了,你要不要聽,我在瘋狂時期的那些事兒?那時候,我一直有一種眩暈的、不斷地向下墜落的感覺,可我欲罷不能,我著迷。我甚至覺得哪一天自己真的會爆炸,無緣無故地,走著走著就‘撲哧’一聲——我覺得爆炸不是巨響,而就是簡單的,‘撲哧’一聲,就沒了?!?/p>
3.
我將剛剛寫下的這段故事給她看,對她說,我還沒有想好故事的題目,不如一起想。“這么短?”她用鼠標(biāo)將文字劃向第一行,“你想寫什么?咱們倆的故事?有什么新意嗎?”她飛快地滑動著鼠標(biāo),“我覺得也并不像我。只有站在窗臺的這段是我的?!?/p>
“小說是虛構(gòu),它不會完全像生活,它能從生活中選取的,就是一些點,但那些點非常非常重要……”我說。我站在她頭發(fā)的后面,剛剛洗過澡的她頭發(fā)還是濕的,有一種淡然的、似乎在滑動著的香味兒。“我和卡夫卡、穆齊爾一樣,不會給這個世界留下信史。所以,我也不會在我的小說中寫下我的生活?!?/p>
“為什么不?你覺得生活不值得寫?你不喜歡真實?真實讓你恐懼,還是羞愧?”
“倒不是……”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的皮膚涼涼的,像絲綢那樣輕滑?!安贿^我也真的是怕,怕真實。在我的小說中,我總習(xí)慣把我的一些壞想法和讓人羞愧的,都交給我的父親來做,這樣自己的羞愧是能少一些?!?/p>
“你和我在一起,感覺羞愧嗎?”
“……”
“你不用說,我也不想聽思考過的答案。我跟你說,我有。第一次和你……我想自己怎么會這樣!這還是我嗎?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不是。我就想撲向他,就像是撲向火焰的飛蛾——你的詩中的句子,大意是這樣吧!就是你的這首詩,真的就是這首詩。”她抓住我落在她肩上的手,“我不太喜歡昆德拉。他太強勢,非要那個特蕾莎自己飄啊飄地送過來——憑什么!”
“是的,是的?!蔽野炎约旱哪樋吭谒牟弊由?,“不過,我覺得他對托馬斯下手還是夠狠的,不讓他有半點兒的隱藏?!?/p>
“他說的是托馬斯,又不是他!”她回過臉來,盯著我的眼睛,“你剛才不是也說,你自己的壞、自己的羞愧都塞給父親來承擔(dān)——說別人,有什么好羞愧的?有什么不好下手的,是不是?”
“是,是是是?!蔽尹c點頭。
“你說,咱這個房間里會不會有攝像頭?”她突然站起來,將圍在胸口的浴巾拉開,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搖晃,做著引誘的表情。“你怕不怕?說,你怕不怕?”
“一個男人,有什么可怕的?”我說。我走到鏡子里面,和她一起對著反方向的自己搖晃。
“哼,口是心非?!彼鹗?,摟住我的脖子,“你難道沒聽說過,男人都是猴子?身子是撲下來了,但尾巴還掛在樹上。你是另一個托馬斯。他也是?!?/p>
我離開鏡子,讓自己靠近窗口,然后將右邊的窗簾拉出一條狹小的縫隙。陽光亮亮的晃人眼睛,大片大片地壓著葉子,那些寬大的樹葉被壓得垂下去,在甩掉一些陽光之后才略有反彈,而幼兒園的小操場上是空的,原來的嘰嘰喳喳也是空的,墻壁上畫的碩大的花兒有些孤單。
“你在看什么?”她問。我看到她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對著鏡子涂抹著口紅??诩t的顏色不適合她,但我并沒有說出來。我走到她身側(cè),此時,我不知道自己能對她說些什么,甚至不知道她如此打扮是想到哪兒去。
“我想去海邊。在來之前我已經(jīng)查過攻略,距離這家酒店不遠?!彼ǖ魟倓偟目诩t,從小盒子里換出另外一支,伸長脖子,“在我的瘋狂歲月,哈,你竟然把它叫成是我的瘋狂歲月!不過,那時候我也真是夠瘋狂的!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海邊?還是,你要自己睡一會兒?我看你昨晚休息得不好。算了,你先休息吧,回來,我再給你講我的瘋狂歲月。要是你想聽的話?!?/p>
“想聽,當(dāng)然。”
“你不會吃醋吧?不會,是不是?都是過去的事兒啦,再說,你也不在意,對吧?我知道你不在意?!?/p>
4.
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有它們的相似處,盡管時間、地點和之后的命運各有不同。我說過我不喜歡米蘭·昆德拉,但我說出的只有一半兒,就是他的強勢,而還有另外的一半兒我沒有說——我承認,我是另一個特蕾莎。我承認,我就是被自己裝在一個籃子里送到他身邊的,在我的瘋狂時期,我認為那就是愛情,愛情就是不計后果地把自己送給另一個人,心甘情愿。那時候,我覺得沒有比我更純粹、更高尚和更無私的愛情了,只要是他說的、他提出的,我都會用最快的速度回答:我愿意。即使他提的條件是荒謬的,我也愿意。
你根本無法想象我當(dāng)時……將它稱為瘋狂時期是對的,我甚至覺得自己就像是特蕾莎,一直在發(fā)燒,一直在——我說的那種爆炸的感覺就是在那個時候產(chǎn)生的,我真的覺得自己會爆炸,無緣無故地,走著走著“撲哧”一聲就沒了。我也和他談到過我的這個感覺,他沒有笑,而是認真地看著我,看著看著眼淚就流出來了——我不允許,我不能讓你那樣消失!
唉,現(xiàn)在想起這一段,想起他為我突發(fā)奇想的爆炸而流淚,心里還是熱熱的,更不用說是在當(dāng)時了。就是從那天起我生出了為他生一個孩子的念頭,我想的是,我要有個孩子,和他的孩子,不告訴他,我自己養(yǎng),盡心盡力地……他有家庭,有孩子,我早和你說過——我沒說?嗯,我以為早說過的,你也能想得到。有兩三年的時間,我和他過著一種秘密的生活,只要他出差,我就找個理由趕過去,住進同一家賓館或者鄰近的賓館。最幸福的時光不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些短暫時刻,而是等待,是坐在火車或者飛機上,奔向他的那段——有時我覺得我迷戀的其實是奔向他的幸福感,是那種急迫和忐忑,是那種不斷被期待壓得喘不過氣來而突然呼吸到大口大口的空氣的奢侈。有兩三年的時間,我們在我們所在的城市,然后是成都、大理、深圳、南寧、廈門……我在成都收藏的三片樹葉,來自不同的三棵樹,它讓我記下我們的旅程;來自大理的玉掛件是他給我買的,我要了最最便宜也是最小的一顆,它看起來像是一個彎彎的豆莢,很飽滿的樣子。深圳的木雕,是我自己在商場里買的,我看重的是彌勒的歡喜,那種笑容讓我覺得珍貴,又有些易碎的性質(zhì)——也就是在那次旅行中,我們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裂痕,我拼命地彌補,一葉障目地做著彌補,那時候,我在兩種痛苦之間來回掙扎,一會兒認為他根本不在意我,我只是他穿舊了要丟掉的舊鞋子,一會兒又覺得他是那么愛我疼我,我的小任性已經(jīng)傷到了他,我使他的心滴出了血來……每到一處,我都為自己留下了紀(jì)念,它貌似與他、與我們的旅程毫不相關(guān),但我知道所有的所有都是關(guān)于他的。一切一切。
在瘋狂的日子里,我追隨著他——就是追隨,這個詞并不過分,他是我的光,是我的火焰,是我的慰藉和我的深淵,偶爾安靜下來,我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或者辦公室里的時候也會嘲笑自己,一葉障目……但我享受一葉障目的感覺,就像我享受坐在過山車上飛快行駛的暈眩。在廈門,我和他坐過一次過山車,當(dāng)然是我拉他去的。開始的時候,他異常鎮(zhèn)定,而我則是不安的,如果不是他在身側(cè)我很可能在出發(fā)之間喊停,狼狽地從車上走下來——所以,在車剛剛晃動了半下的時候我就大聲尖叫,他伸過手來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指?!拔覑勰恪!蔽宜坪趼犚娝÷暤卣f了這么一句,話音還未落下過山車就已經(jīng)飛快地向前奔去。在大學(xué)的時候我讀過契訶夫的一篇小說,題目忘了,大意講的是作家年輕時去親戚家小住,然后和鄰居家一個膽子極小的女孩一起坐雪橇從高處下滑——他就在下滑的過程中對那個女孩說了句“我愛你”,于是,這個膽小的女孩竟然因此克服了恐懼,一次次地和作家從高處滑下去……那時候我太年輕了,根本沒有在意,只覺得作家真會編故事,可在我的瘋狂時期,聽到他在我耳邊說出同樣的話來的時候,我的胸口仿佛受到了重重一擊!
我和他分開后,在我的城市,廈門,或是別的什么地方——你知道,記者總是出差,若不是出差我們也不可能遇見不可能認識,是吧?我過一段時間,就會獨自去坐一坐過山車。車停下來,我的腿也是軟的,倒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別的原因,我要讓我的腿軟配合我的淚流滿面,掩飾我的淚流滿面。我知道賣票的小哥在嘲笑我,可我不在乎,何況,他根本不知道讓我淚流滿面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記得他是說了“我愛你”的,就在過山車上。但我們回到賓館的時候我才開口問他——我應(yīng)當(dāng)會永遠記得他被嚇壞的樣子,臉色是那樣的蒼白——不,我沒有半點兒嘲笑的意思,也許他以為我會有,可我真的沒有。不只是沒有,我多出的反而是感動,是同情,是試圖要去呵護他、保護他和照看他的心。在賓館,我?guī)退林弊由系暮?,問他,是不是在過山車上對我說了什么?他一臉茫然,過了許久依然想不起來。我說,你說你愛我,我聽見了。你不用否認,我知道是你說的而不是風(fēng)說的——契訶夫小說中的作家也是那么否認的,說是風(fēng)說的……后來他點點頭承認,是,他說了,然后再次親吻我。我也回報給他更熱烈的吻。
他沒說,在他點頭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清楚,他沒說。我在意的不是他說了還是沒說,而是,沒說,他卻承認說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時候——我掙扎著拼命地把一些很不好的念頭驅(qū)趕出去,但無論我怎么做,都感覺自己的胸口被扎進一根粗粗的刺。不疼,但讓人喘息困難,就是那樣。
不不不,它沒影響到我們,要是能影響到,就不能算是什么瘋狂時期了,對不對?我驅(qū)逐了那些不好的念頭,拔掉了這根不需要的刺,只是,和你說這些的時候又想了起來。在廈門之后,我又和他一起去了昆明、麗江、桂林、肇慶……那些收藏?嗯,它們還在,只要一看到它們我還會想起與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無論怎樣,我都不想遺棄它們,哪怕只是封在塑料膜里的一片樹葉——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不,你不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可我就是不想舍去。在一次次的過山車上,我在眩暈的速度中想到死亡,然后讓自己在那個瞬間想——我沒有明確的目標(biāo),我不想故意地讓自己想到什么,可是每一次,我都會想到他,和他在一起的某個瞬間。它對我來說算是“永恒的輪回”還是其他什么?既然我在那么緊張、窒息和瀕臨死亡的時刻想到的是他,那拋棄那些東西和留下那些東西又有什么區(qū)別?
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有相似處,包括共同的疼痛和無疾而終。暫時,我不想說它啦!那種感覺……那種感覺我不知道怎樣形容它。
五、
“你這樣寫下去,會讓我愛上你的?!彼f。她抱緊我,淚水滑過我的肩膀,我能清晰地聽見她的呼吸和抽泣之聲?!扒笄竽?,不要再寫了?!?/p>
我再次拉上窗簾,打開燈。我試圖隔開的是外面,外面的市聲實在是過于喧雜,汽車的喇叭,摩托的聲音,小販的叫賣和聽不清楚的喧嚷,樓下院子里孩子們的歡叫,樹上的斑鳩與喜鵲,樓道里的音樂和樓下的音樂,樓下商場里使用的大約是大功率的播放器,從牧馬人跳到Ceal Friends,樓道里的音樂在混雜中停下來,接著是重重的關(guān)門聲……“你在想什么?”她問。
“我……我想起讀過的一句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里的,‘噪音有一個好處,讓人聽不清詞語’?!蔽依_窗簾,檢查著玻璃和窗子上的把手,“外面太吵了,不是嗎?”
“你是聽不清詞語還是有意聽不見?”瘦小的她坐在化妝臺的前面,伸長自己的脖子,“我說,你別再寫了。這句話你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親愛的?!蔽矣昧Φ乩么昂?,“不寫了。沒問題。我以為你愿意我這樣寫下來——寫下來,你可以一邊記憶一邊遺忘。”
“可是,我既不知道記住有什么好處,也不知道遺忘有什么好處。但我現(xiàn)在不想讓你繼續(xù)寫下我的故事……不想。”
“好的。之前……”
“之前是之前。我和你說的這些不是想你馬上就寫,我是說……算了。以后再寫吧,等我們也無疾而終之后?!彼吭谖业纳砩?,濕淋淋的感覺,“你想沒想過,我們的無疾而終?夏天,還是離開這個城市之后?一年?兩年?你想過沒有呢?”
“沒有。”我說。我吻了一下她的耳朵,我不覺得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就想什么無疾而終是必要的,我希望在現(xiàn)在的、哪怕短暫的時間里我們能夠得到歡愉,它足夠大,足夠讓我在今后的歲月里……
“這是永恒?”
“永恒?!?/p>
“不是輪回?”
“……”
“永恒和輪回是一種神秘的想法,尼采曾用它讓不少哲學(xué)家陷入窘境:想想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將以我們經(jīng)歷過的方式再現(xiàn),而且這種反復(fù)還將無限地重復(fù)下去!”她掙開我的手,卻拉著我走到她的電腦前,念出我傳到她微信的文件中的第一段話?!澳銥槭裁匆獜倪@段話開始?是想讓這個故事顯得深刻豐厚嗎?你是不是覺得寫一個不怎么新穎的愛情故事太簡單啦?”她轉(zhuǎn)過臉來,盯著我的眼睛,“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讀它的時候愣了一下,它和我的故事有什么關(guān)系?而等我讀完了第4節(jié),卻覺得它真好,你是懂得的那個人。你還是寫吧,就在這里寫,我看著你寫?!?/p>
“那時候,我認定我和他之間就是永恒。我不會忘掉,永遠都不會。”
六、
我愛著,瘋狂地、灼熱地、興高采烈地、疼痛地、患得患失地、渴望和失望以及絕望地愛著,飛蛾撲火一般地愛著,死心塌地地愛著,麻木地愛著,或者死去活來地愛著……我愛著,柔軟如水地愛著,堅硬如水地愛著,小孩子一樣地愛著,大人一樣地愛著,母親一樣地愛著,女兒一樣地愛著,嬌嗔地、天真地、黏稠地愛著。除了他,我再也看不到別人,看不到眼前和身后,我甘愿自己能有那樣的盲目。我真覺得,我和他之間就是永恒,除了這種永恒再無別的永恒。
我想給他生個孩子。不告訴他,永遠都不。這個孩子也將是永恒的一個部分,我特別特別想給他生個孩子。有了孩子,我就從他的生活里消失,斷然消失,讓他再也找不到我——是的我和他說過,在我的瘋狂時期。他?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我是認真的,他不置可否,就像沒有真正地聽到一樣。不重要,不不不,我不是說現(xiàn)在看來不重要,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直覺得自己的那個念頭挺好的。當(dāng)時,我就是想要一個和他的孩子,雖然,我可能也沒有下定決心。
你想知道……我不想說。沒什么可說的。我當(dāng)然知道他有家庭,有一個四歲的兒子,我還偷偷地去看過……在我的瘋狂時期,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沒什么,可以忽略不計。我只要有愛就夠了,只要我在愛著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灼熱就夠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傻?沒事兒,我也覺得,但不后悔。
我父親身體不好,是個看什么都不順眼、無論是大事兒還是小事兒都可能怒氣沖天的暴君,我媽,事事都讓著他,她常說的一句話是“還能怎樣?就是這個命”。我才不信命呢,打死我我也不愿意重復(fù)我母親的那種生活……不說這些啦,我怎么說到這里來了??赡苁且驗槟闾岬搅思彝?,不管怎樣,都不再提它啦。
我也不想提我們的無疾而終,沒什么好談的,在我的身邊,在我所采訪的那些男男女女中,有太多的這種無疾而終了,就是走著走著就散了,什么樣的原因、怎樣的契機——重要嗎?在這里我提供三個結(jié)局:一,我們的關(guān)系被他家人發(fā)現(xiàn)了,他再次回歸家庭;二,他有了另一個新人,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決定離開;三,什么事兒也沒有,就是聯(lián)系著聯(lián)系著,慢慢遠了、淡了。
“你可以隨便選擇其中的一個。也可以將它們合并在一起。”
7.
“作家就是職業(yè)說謊的人——你的確能說謊,很會?!彼谖⑿胖薪o我回復(fù),“你寫的這個故事我已經(jīng)看完了。挺好的啊。不過,我想給你提供的卻是第四種結(jié)局,這是我在一次采訪中聽來的:他妻子要與他離婚,態(tài)度堅決,也不告訴他具體的原因是什么。后來,他們真的離了。這個男人從此一蹶不振,無論她怎么努力、怎么試圖焐熱他的心也不能夠。后來這個男人不告而別,據(jù)說去了西藏,也有的說他吸毒被抓進了戒毒所。她還在等—對了,你看過王安憶的《我愛比爾》嗎?那個女人……”
“為什么要提王安憶?我看過,很喜歡。我記得?!?/p>
“她就是《我愛比爾》里的那個女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你是說,她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去尋找他,尋找關(guān)于他的記憶。對吧,我的理解沒錯吧?”
“對對對,就是這樣。對了,我再給你提供另一個結(jié)局,還是關(guān)于無疾而終的:男人在一次赴約的過程中出了車禍,命是留住了,但腿已經(jīng)殘疾,不得不把自己的余生和輪椅焊在一起。是她報的警,是她將男人送進了醫(yī)院……但后面的事兒,她被擋在了外面,他妻子拒絕她的靠近。她當(dāng)然痛苦,然而那個女人更痛苦,那種不離不棄讓她也不知道接下來還能做什么……你在聽嗎?”
“在聽?!蔽艺f,“我在等你講述?!?/p>
“她是我閨蜜的朋友,開琴行的。我們的認識源自我的采訪,一回生兩回熟,再說我閨蜜也反復(fù)地提到她,我們就也變成了朋友。在聊天的時候她給我講了她的故事——還沒講完,她就變成了一個淚人兒。她說,她在遭受著永無止歇的懲罰,可能一輩子也走不出來了。”
“那個……男人呢?”
“他?他們很好。他妻子天天推著他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兒,兩人打打羽毛球——就是孩子們玩兒的那種,小球拍?!蓖nD了一下,她在另一端發(fā)來一段三秒的語音,我將它轉(zhuǎn)成漢字:“他把她已經(jīng)忘了?!?/p>
“悲傷的故事?!蔽艺f。我用的也是語音。隨后,我用五筆打出下面的內(nèi)容:“在這里,沒有誰可以免除痛苦,誰也不能。前幾天,我讀到一句話,好像是奈保爾在《米格爾大街》中提到的,只是記不起原文:它說,在那么難過的日子里,他們卻活得興高采烈。我想,他和他的妻子,大概是這樣吧?!?/p>
“我想問一個問題:如果是你,你會如何選擇?”
“……”
“你知道嗎,上次,我們在深圳分開之后,我就一直回想那個話題,關(guān)于永恒輪回的話題。真的有永恒嗎?我們要永恒來做什么?永恒是不是特別特別稀缺之物,我們大多數(shù)人根本就得不到它,最多,能看到它從頭頂上飄過時的影子?我想起《等待戈多》里的戈多?!?/p>
“永恒很可能是我們完成自欺的幻覺。我們靠它來確定——一些并不存在或者并不那么堅固的東西。你提到了戈多。我想到的是海德格爾在一本書里談及的時間與時間性的話題,存在和時間性的話題……從另一角度上來說,等不來的戈多也許才是永恒,我們生命中的這一時間段落永遠不會和它交匯在一起?!弧汀粫攀怯篮悖渌亩疾皇?。”
“我沒有讀過海德格爾的那段話。哈,允許我不求甚解吧,上大學(xué)的時候,一讀海德格爾啊、康德啊、拉康啊就頭疼。我們怎么談到這里來啦?有點偏哦。不過我倒是有些愿意和你談這類的話題——你應(yīng)當(dāng)想得到,我們平常都談些什么:誰誰誰與誰誰不合,誰誰誰因為什么給誰誰誰穿了小鞋,誰誰誰將要升職,誰誰誰又買了新車,這個包花了多少錢有沒有更便宜的海淘……就是這些話題,我們也談得興致勃勃,可轉(zhuǎn)過身去,好像什么也沒有?!?/p>
“就像愛情的消失一樣。無疾而終的愛情?!?/p>
“就像愛情的消失一樣?!?/p>
說完這句話,她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出現(xiàn)。我將微信的對話框縮小,然后開始瀏覽新聞:時政的、軍事的、財經(jīng)的、讀書的和旅游的……似乎過了許久,她的對話框再次出現(xiàn),發(fā)來的是一張風(fēng)景照片,或許是因為曝光的原因而顯得略有點模糊。一排開著紅色花朵的樹,幾棟高高低低的樓房,拍攝的時間應(yīng)當(dāng)是下午,有棟樓的顏色涂著一片一片不太真實的黃,很可能是透過來的余暉?!斑@是我第一次,和他。我拖著自己的行李箱,穿著一雙橙紅色的高跟鞋。在進入賓館之前,我在外面拍了這張照片——當(dāng)時我心跳得厲害——你在照片上看不出來,可我能。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在抖?!?/p>
“嗯?!?/p>
“剛才我去社長屋了,談一篇煩人的稿子,他要我改動幾個詞。我不想改。倒不是他說的不對,我承認他想出來的詞更好,也更準(zhǔn)確,但我就是不想改。想想吧,一篇注定要速朽的稿子,明天見報之后除了作者單位再也沒人要去看的稿子,有沒有必要用那么多力氣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
“還是認真點好。哈哈……”
“少來!我不聽!我不想我的人生都浪費在這些無聊的小事兒上面!”她一連打出三個嘆號,“修改之后,意思也還是原來的意思,你不知道,可能過不了多久社長又會把他改過的部分再改回去……只要有時間,他總是這樣改來改去的,我覺得他就是無聊。”
“嗯?!?/p>
“對了,這篇小說還準(zhǔn)備修改嗎?要不要再加?”
“我是想再加一點兒新內(nèi)容……我想把你上次提供給我的那段兒也加上去,可是,一時想不出應(yīng)該加在哪里、怎么加。也許,它可以是另一個故事?!?/p>
“我想到了,你可能加不上去,你不敢,你羞愧,是不是?還是你說的呢,作家要敢于解剖自己,寫到關(guān)鍵的時候手可不能抖……可你的手抖了,是不是?”
“不是這個原因,至少不是主要的原因,你知道,小說要保障主題的集中,即使再痙攣的小說也要有頭有尾,有一個大致可理解的故事。你讓我加進去的那段兒,我一時還連不到這個故事的主題里,它會成為爭奪的力量。容我再想想?!?/p>
“好。你想?!?/p>
接著,微信的消息欄出現(xiàn)了她兩秒鐘的錄音。“你愛我嗎?”就在我準(zhǔn)備回復(fù)她的消息的時候,這條微信已經(jīng)撤回?!八懔耍悴挥没卮?,我不許你回答!”
我盯著屏幕。這時,她發(fā)出了又一條微信:“親愛的,我希望你能再修改一次你的這篇小說。這一次,我們不再糾纏永恒——你能不能寫一個這樣的愛情故事,它一直在輪回,輪回……”
注:小說里小標(biāo)題的變化是有意為之。一、二是一個故事場景,3、4是第二個,第二個場景是對第一個的審視和接續(xù),后文亦然。多重的“故事套盒”,但故事核心只有一個,包含了一定的實驗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