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12期|江子:千載茫茫
1
一踏入江西萬安縣窯頭鎮(zhèn)橫塘村,我就有點心神不寧。
——我是受命領(lǐng)著本省一個文藝采訪團來到這里的。我們的采訪任務(wù)是調(diào)研當?shù)孛撠氈赂怀尚А.數(shù)仫@然早有準備,安排人帶我們在村子里轉(zhuǎn)悠。村子不小,我們看了到處是宣傳欄和標語的村部,新房遍布的村貌,還看了墓碑聳峙的墳堆。為了采訪幾個脫貧攻堅的典型人物,我們穿過了整個村莊,經(jīng)過了村莊不少經(jīng)年與初生的草木。村莊看起來與江西南方的許多村子并無不同,可我總隱隱覺得這個村莊要告訴我的不止于此。
這個村莊的所有人都姓張。而橫塘這個名字,讓第一次來卻熱愛閱讀地方史的我隱約感覺是個熟地。萬安、橫塘、張,這三個信息源,仿佛一個含混不清的磁場,在提示我這里發(fā)生過什么——是歷史的一樁公案,還是似是而非的一個典故?
路過一座祠堂,我一頭鉆了進去。我頓時從這個村莊的A面穿越到了B面。在一間房子里我終于找到了謎底。具體一點說,我看到了他,以及他的簡單的事跡展示。我的心中頓時電閃雷鳴,不能自已。
他的名字,叫“張千載”。而橫塘村,就是他的家鄉(xiāng)。
2
關(guān)于張千載,我想大多數(shù)人是陌生的。他沒有名列三公九卿,沒做過太守知縣,也不是著作等身、載入史冊的作家詩人,不是富甲一方的商賈,也不是護佑鄉(xiāng)鄰的知名縉紳。官方的史書不見其記載,當?shù)氐奈娜斯P下也難覓其蹤影。
他是個讀書人無疑,因為有信息說他是一名舉人??墒沁@在萬安以及萬安所屬的我的故鄉(xiāng)吉安實在是極其微小的功名,須知吉安自古科舉成績斐然,先后有三千人考中進士,被標榜為國之柱石、文化巨匠者不乏其人??纯礆W陽修、楊邦乂、胡銓、楊萬里、周必大、文天祥、解縉等等這些名字就知道了。
《吉安府志》如此評價吉安這塊區(qū)域的強勁文脈:“歐陽修一代大儒開宋文章之盛,士相繼起者,必以通經(jīng)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敢諫為忠,家誦詩書,人懷慷慨……”只要了解這個地方的人文歷史就知道,所謂“以通經(jīng)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敢諫為忠”三者皆有定指,當是北宋文宗歐陽修、總纂《永樂大典》的解縉等通才大儒,南宋丞相文天祥、明朝內(nèi)閣首輔楊士奇等救國于水火之重臣,南宋乞斬主降派秦檜的主戰(zhàn)派胡銓、明代東林黨領(lǐng)袖鄒元標等冒死進諫之朝士。如張千載這樣的布衣,不可能進入這個話語體系之中。
他沒有文名,沒有一篇文字一句詩傳世。他也沒有戰(zhàn)功,南宋末年戰(zhàn)事頻仍,吉安是文天祥起兵勤王的主戰(zhàn)場,發(fā)生過很多救國赴死之壯舉,跟著文天祥勤王死事者以十萬計。距萬安不遠的永新縣,就有彭震龍舉兵抗元失敗,三千永新壯士跳水自盡殉國。吉安如此狼煙四起,張千載卻是一名不在場者。
他的經(jīng)濟如何?有多少田地與房產(chǎn)?平常他以何為生,是做商賈、地主,贛江船幫的小幫主,還是僅僅是一個家境僅僅稱得上殷實的普通人?他的父母、兄弟、子嗣情況如何?生卒幾何?他有何愛好?是否喜歡種花、養(yǎng)草,是否嗜辣,高興時是否愛喝上兩杯?沒有任何史料告訴我們這些。我們只知道他的一個身份:他是文天祥的朋友。——他與宋末那位狀元宰相、悲情英雄,是發(fā)小、同窗,還是世交子弟?文天祥所在的吉安富田,距離張千載的萬安縣窯頭鎮(zhèn)橫塘村并不近,有八十公里的路程。他們平常是靠什么維系友誼的?凡此種種,我們都不得而知。有資料表明,文山(文天祥的號)貴時,張千載屢辟不出。借此可以判斷,他有文天祥尊重的品格和欣賞的才華,卻不是一個攀權(quán)附勢之人。他有自己的操守。我們對他的過往的了解,僅限于此。
可就是這樣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毅然決然地把自己交給了朋友,交給了行將傾倒的歷史,并為之支付了原本可以與世無爭的一生。
——如此一個人讓我動容。在我心里,他與前面所列的峨冠博帶立于朝廷之上列于史冊之中的知名鄉(xiāng)黨有著同樣的分量。
我甚至認為,因為張千載這類人的存在,我的故鄉(xiāng)吉安古代士的精神,乃至整個中國歷史關(guān)于士的精神的書寫,才更見力道?;蛘哒f,因為有了張千載這樣的人,歷史才顯得那么元氣蓬勃和搖曳多姿。
3
祥興二年(1279年)六月,當根據(jù)忽必烈旨意押送文天祥去大都的船只??吭诩糙M江碼頭,有一個人靠近了船只,向押解的元兵介紹說自己是文天祥的朋友。他懇請元兵,說自己要上船陪同文天祥一路北上,要侍奉文天祥的衣食起居。他說他熟悉文天祥的飲食口味和性格脾性。他說長官們行行好,就讓自己為這個性格執(zhí)拗的囚犯做一點微不足道的事兒。他上船陪著文天祥,對元軍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是張千載在歷史上的初次亮相??梢钥隙?,他為這一刻的到來做了深思熟慮的準備。他肯定變賣了家產(chǎn),行囊里就藏著幾張家產(chǎn)換來的銀票。當然他的行李不可能很多,太多的行李過于累贅,不僅不便攜帶,而且還容易引起元兵不必要的猜疑。
不知道他是怎么說服戒備森嚴的元兵的。也許是經(jīng)過元兵的仔細盤查,看出他沒有惡意。也許是他們仔細向文天祥進行了問詢,得到了文天祥的同意——文天祥的同意,足可以看出他們的交情。當然,他們正好遇到了大麻煩。文天祥進入江西境內(nèi)后一直絕食,希望可以死在家鄉(xiāng)吉安,船到吉安是他絕食第八天,他并沒有死,可已經(jīng)氣若游絲了。如果文天祥絕食而死,他們將如何向皇帝交差?有這樣一個與文天祥交厚的人在船上周旋,事情總要好辦一些。——當然也有可能是張千載上下打點過。任何時候,銀子都有巨大的魔力。
張千載由此登上了歷史這艘船。可那是一條怎樣的船呀,它已經(jīng)破得不成樣子了。崖山之戰(zhàn)就在不久前發(fā)生,宋軍大敗,二十萬軍民蹈海殉國,陸秀夫背著八歲的衛(wèi)王趙昺投海自盡,南宋至此宣告滅亡。作為南宋最后的孤忠之臣,文天祥此去,不過是完成一場早已注定的死亡之旅。張千載登船,不過是陪同文天祥走完最后一程,把自己作為犧牲,獻給文天祥內(nèi)心供奉的祭壇。
他的登船行為被很多人視為不祥,可張千載義無反顧。文天祥的肉身乃是南宋的最后一塊陸地。這塊陸地不滅,就意味著南宋不死。南宋最后的歷史要由文天祥來書寫。張千載雖然本是與歷史不相關(guān)聯(lián)的布衣之身,可他與文天祥同為士子,又是同鄉(xiāng)好友。是好友,文天祥的事就是他的事,文天祥最后的書寫,他有責任幫助完成。
一邊是一個以初始的“元”為名的不可一世的朝廷,一邊是唯一的已經(jīng)淪為囚徒的宋之孤臣。這是敵我力量懸殊明擺著要失敗的戰(zhàn)爭,可文天祥依然要堅持。這是朝廷之爭,也是文化之爭。他愿意以絕無僅有的抗爭來激發(fā)宋漢文化的脈息,這是士的最高使命,是文天祥要以命相搏的目的所在,當然也應(yīng)該是張千載的心愿。
文天祥已經(jīng)成了失去自由的囚徒。他需要手足,需要幫手。那就讓張千載來做他的手足和幫手。
這是中國歷史最為悲壯的時刻,沒有人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著他們。入夜,聽著船底一聲一聲沉悶有力的槳聲,張千載輾轉(zhuǎn)反側(cè),總是難以入眠。
4
張千載隨著文天祥來到了大都。確定了文天祥的關(guān)押地點,他選擇在旁邊租了一處房子住了下來。他全力投入到這場貌似可笑卻無比悲壯的戰(zhàn)爭之中。他每天的戰(zhàn)事,就是去菜場采購菜蔬,回來洗凈、翻炒,做成可口的飯菜,把一日三餐送到監(jiān)獄給文天祥吃。
肉身是文天祥對抗元朝最為原始的武器。文天祥的肉身,就成了張千載這個信徒要供奉的唯一殿堂。
為了完成這看似簡單但實屬不易的工作,張千載付出了怎樣的努力?他是否鉆研了菜譜、重新學習了營養(yǎng)學?人的身體狀態(tài)是不斷變化的,關(guān)于身體,張千載與文天祥有著怎樣的交流?他是怎么隨著文天祥的身體變化而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工作細節(jié)的?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張千載心無旁騖。他沒有在大都打上一份工,做個兼職教個書什么的,以補充漸漸干癟的錢袋。他應(yīng)該也基本沒有從個人趣味出發(fā)的交際,沒有攀親交友,未與大都的南宋遺老或元朝官宦往來。他只負責做飯,送飯。把文天祥這具肉身侍奉好,需要他全力以赴,他當然無暇他顧。再說了,大都非尋常之地,作為一個有使命的人,他可不想惹出什么岔子來,壞了朋友的大事。
從祥興二年(1279年)十月文天祥抵達大都到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受刑,張千載為文天祥做了三年零兩個月的飯。三年時間,讓這個原本身份和面目都無比模糊的人,漸漸成了一個滿身油煙味、面目清晰的廚子。
三年來,文天祥拒絕了蒙古人安排的飯菜,在大都沒有食一粒元粟,雖長期身處單扉低小、白間短窄、穢氣蒸騰的囚室之中,但身體總體健康,少有患病。他氣度雍容,名節(jié)無虧。這當然都是張千載的功勞。
三年來,文天祥以孤身一人,駁斥包括宋左丞相留夢炎、廢帝恭帝、元朝平章政事阿合馬、丞相孛羅和平章張弘范等勸降者,會見了不少慕名前來探監(jiān)的崇拜者,向已經(jīng)投降元人、前來大都述職的弟弟文璧從容安排后事,都借著這一具被張千載精心喂養(yǎng)的肉身。
文天祥還在獄中寫下了大量詩文。他喜集杜詩。杜甫,這名身處戰(zhàn)亂四處奔波命途多舛的唐代詩人,成了文天祥獄中最為可靠的精神支柱。文天祥的大量詩作,書寫亂世中的血淚,戰(zhàn)火燃燒后的生靈涂炭,有家不能歸的離愁,國破山河在的沉痛,可以看作是杜甫的靈魂附體。那些詩作,都被張千載暗中收買獄卒從獄中帶出,其中包括他最被后人稱道的《正氣歌》。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蔽奶煜樵讵z中寫就的《正氣歌》,是文天祥一生的總結(jié),也是以“弘毅”為主要特征的中國“士”的精神的重要概括。試想如果文天祥的一生沒有《正氣歌》作結(jié),他留給后世的形象不會如此飽滿壯闊,中國文化少了《正氣歌》,將會是一個重要的缺失。
是張千載的手讓《正氣歌》見了天日,進入了歷史。同時,因為張千載的供養(yǎng),文天祥心中的正氣才會如此凜然有力和酣暢淋漓。
而張千載完全放棄了他數(shù)千里之外的家庭和事業(yè)。他也成了一名囚徒,一名被文天祥的肉身關(guān)押的囚徒。文天祥的肉身表面是一座殿堂,事實上,它也是一座小小的囚室。文天祥身上的鐐銬,也同樣鎖住了張千載的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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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大都發(fā)生了幾件大事:中書平章政事阿合馬被益都千戶王著錘殺;太子真金截獲了一份匿名書,上有“兩衛(wèi)軍盡足辦事,丞相可以無慮”之語,似是暗示謀反;有報稱中山府(河北定縣)有個叫薛保住的狂人,聚眾數(shù)千,自稱是真宗幼主,聲稱要來劫取文丞相;一位福建來的法號妙曦的和尚曾向忽必烈上言說:“十一月,土星犯帝座,疑有變。”種種消息,讓忽必烈終于下了殺文天祥的決心。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最后的時刻到了,文天祥將不久前寫好的絕筆《自贊》細心地夾系在衣帶間,戴著枷鎖邁出了牢房。到達設(shè)在柴市的刑場后,他面南拜倒,又起身向宣諭使索要紙筆,提筆寫下了早就打下腹稿的兩首七律:
昔年單舸走維揚,
萬死逃生輔宋皇。
天地不容興社稷,
邦家無主失忠良。
神歸嵩岳風雷變,
氣吞煙云草樹荒。
南望九原何處是?
塵沙暗淡路茫茫。
衣冠七載混氈裘,
憔悴形容似楚囚。
龍馭兩宮崖嶺月,
貔貅萬灶海門秋。
天荒地老英雄散,
國破家亡事業(yè)休。
惟有一靈忠烈氣,
碧空長共暮云愁。
詩寫完,文天祥把筆擲于地上,面南而坐。一道刀光閃過,文天祥頓時身首異處。
史書記載,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初九,文天祥受刑之時,天空霧霾蔽日,烏云滾動,大風呼嘯,地上飛沙走石,天地間暗如黑夜,咫尺之間不可辨認。
至此,文天祥的苦行終于了結(jié),英雄最后的書寫已經(jīng)完成。歷史對英雄的塑造也已結(jié)束,所有的細節(jié)都堪稱完美。從生到死,文天祥不愧為古今完人。
文天祥最后葬回了家鄉(xiāng)吉安富田。關(guān)于受刑到落葬這一段歷史,史書語焉不詳。而完成這一切的,是張千載。
刑場上飛沙走石、天地暗黑讓無數(shù)人為之色變,人人躲避唯恐不及??蓮埱лd毫無畏懼,早就在行刑地的他借著天色,將文天祥的首級藏進了早已備好的匣子之中。
接下來他還火化了文天祥的尸體,把文天祥的骨灰收入囊中,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三年的大都陪護,張千載已經(jīng)將家財耗盡。我懷疑到最后,因為錢財已經(jīng)捉襟見肘,為保障文天祥的用度,他將自己的所需壓減到了最低的限度。這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宛若苦行,他肯定瘦得不成樣子。他的眼眶深陷下去,但目光肯定是堅毅而沉靜的,就像心有所屬的圣徒一樣。
天祥已死。押解張千載的囚室已開,張千載的刑期已滿,大都已經(jīng)沒有繼續(xù)待下去的必要了。張千載連忙打點了行裝,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南歸的路上。
從大運河到長江,再到鄱陽湖,再入贛江……不再需要以廚子的手藝供奉文天祥的肉身,他經(jīng)常是饑一頓飽一頓。不需要與獄卒和文天祥對視,他的胡須刮不刮也無所謂了。現(xiàn)在,裝著文天祥首級的匣子是他的命。他睡覺摟著它,白天就將它舉在手里。那是歷史的信物,也是他最后的使命所系。他唯有拼盡全力來保護它、完成它。
一路上他與文天祥又回到了少年時朝夕相伴的時光,他經(jīng)常與它攀談。三年的陪護,他與文天祥能說上話的機會應(yīng)該不多。而現(xiàn)在,他會把憋了三年甚至更長時間的話一股腦兒地說給它聽。他會說他們共同的少年往事、他的生活、他在大都的種種境遇、他做菜的心得,他用的當然是他家鄉(xiāng)的土話。他經(jīng)常聽到匣子內(nèi)的靈魂“咔嚓咔嚓”地響。他一路喊著文天祥的名字,引導著文天祥的亡靈回家。正是寒冬,北風呼嘯,他的喊聲,一再地被北風吹遠。
經(jīng)過千辛萬苦,數(shù)千里的山水跋涉,數(shù)個月的日夜兼程,張千載回到了吉安,將裝著文天祥首級的匣子和骨灰送到了文天祥的故鄉(xiāng)富田,交給了文天祥的家人。當他兩手空空,頓時覺得虛弱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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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千載回到了橫塘村。算算,從祥興二年(1279年)六月從吉安贛江碼頭登上押解文天祥的船只,到文天祥受刑后他帶著文天祥的首級回家,距離他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有三個多年頭。
正是春天,橫塘村草長鶯飛,生機勃發(fā)。世界仿佛依然是原初的樣子,好像幾年前抗元的烈火烹油,根本沒有發(fā)生過。都說一年之計在于春,辦完了大事,張千載到了該重新規(guī)劃自己未來的時候了。
他是兒子、父親、丈夫、兄弟,有太多的責任要承擔。他因赴大都陪護好友文天祥而中斷了的生活需要繼續(xù)。四年的陪護和消耗,經(jīng)濟虧空,他需要重新安排生計,比如籌資回購田產(chǎn),開墾荒地,置辦家業(yè),開源節(jié)流,讓生活好起來。他是舉人,是村里少有的讀書人,教育,水利,孤寡贍養(yǎng),糾紛調(diào)停,族譜修繕,祠堂維護,婚喪嫁娶,生老病死,宗族的事,村莊的事,都需要他出力,需要他擔負起讀書人護佑一方的責任來。
還有,他是登上了歷史這條船的人。四年的旅居生活,他有太多的感受、回憶。他應(yīng)該寫下來,寫成回憶錄,寫成詩集,像杜甫和文天祥那樣,以詩記史,那對未來是十分重要的歷史文獻。他自己呢,也將因此有了讀書人渴望的事功,從而被歷史記住。文章千古事,他作為讀書人,當然懂得這件事的分量、價值和意義。
可是回到故鄉(xiāng)的張千載沒有按照人們習慣的套路出牌。他做出了一個讓后來人瞠目結(jié)舌的決定:舉家搬遷,離開故土。
他刪除了大量自己在橫塘的印跡:履歷,功名,子女……作為舉人,他應(yīng)該會寫詩,可他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族譜上沒有他的一句詩。
幾乎是一夜之間,橫塘村就沒有了關(guān)于張千載的記錄,好像他壓根沒有在這里生活過。如果腳印可以收撿,我懷疑他甚至連腳印也要帶走。
他去了哪里?時至今日七百多年過去,沒有任何人知曉他的去處。他肯定是隱姓埋名,躲到一個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的地方去了。那肯定不是吉安。他這么大一家子,又做了陪護文天祥三年多、收拾并護送文天祥的首級和骨灰這么大的事,吉安這么小的地方,肯定藏不住他。
他肯定對后代隱瞞了他的故事。不然,至今七百多年過去了,沒有人到橫塘村尋根問祖,說自己是張千載的后人。
他把自己在世上的痕跡處理得一干二凈。
他真是決絕到了極點。
7
他為什么這么做?是恐懼嗎?因為涉足了歷史,他會不會擔心自己被蒙古人追剿?
文天祥太顯豁了。他是南宋丞相,是抗元領(lǐng)袖,是詩人,是大都最著名的囚犯。誰與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誰就有可能受到元朝的猜忌,誰就陷入無窮無盡的危險之中。而這種危險,可能殃及家族、村莊,舉家離鄉(xiāng)隱姓埋名也許是最好的保全之法。誰都知道,元朝統(tǒng)治者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離萬安幾百里的贛州上猶,因景炎元年南安三縣巡檢李梓發(fā)與縣令李申巽堅守不降,城破之后,全城一千三百一十六家被殺絕,年八十以上及襁褓中的嬰兒無人幸免,真是慘烈至極。
然而我想這并不一定是張千載舉家搬遷的理由。因為元朝統(tǒng)治者對文天祥是敬重的,他們多次組織力量對文天祥進行勸降。連忽必烈都十分賞識文天祥的氣節(jié),多次以誰家無忠臣為由下旨說要善待文天祥,還親自接見他,向他許諾如降當封他為丞相。宋亡之后,蒙古人對宋舊臣并不追究,有些甚至還得到善待。同樣是與文天祥有關(guān),文天祥胞弟文璧在惠州知府任上為解救惠州百姓免遭殺戮獻城歸附,被元朝封為臨江路總管、廣東宣慰使司事等,后又加贈通議大夫、秘書卿、上輕騎都尉。饒州城破,曾任宋左丞相的江萬里率一家十七口在饒州投水自盡,其白鷺洲書院弟子、著名詞人劉辰翁多次跑去饒州為江萬里一家收尸,然后回到離萬安不遠的廬陵縣梅塘老家生活,寫詩教館,多次拒絕元人的出仕邀請,也沒有人對他怎么樣。
張千載舉家搬遷的舉動,我想只有一個可能:他不僅自認為“士”,還是“俠”。為文天祥做的一切,不僅是源于“士”的理想,還是“俠”的道義促使。而所謂俠的精神,一曰“重義”,二曰“舍己”。
漫觀中國歷史,“俠”是源遠流長的一脈:
公元前284年,燕將樂毅率五國聯(lián)軍橫掃齊國,半年之內(nèi),齊國廣大地區(qū)除莒和即墨兩城外均慘遭淪陷。即墨守將田單率軍民眾志成城,頑強抵抗,以火牛陣大敗燕軍,并開始了收復國土的大反攻。能言善辯的齊國人魯仲連以一己之力幫助齊人一步步收復失地,最終光復了齊國。而功成之后,魯仲連拒絕了封賞,飄然而去。
漢初,魯國人朱家熱衷于救助天下豪杰。項羽部將季布將軍因曾多次讓劉邦難堪,被漢高祖劉邦追殺,朱家冒著滅三族的危險藏起季布,又去洛陽拜見了汝陰侯夏侯嬰,他認為季布受項羽差遣,完全是職分內(nèi)的事,請求夏侯嬰為季布向劉邦說情,終讓季布得到了赦免。后來季布得到劉邦重用,朱家卻終身不肯與季布相見。
還有春秋時期,晉國大夫智伯瑤被趙、韓、魏三家打敗身亡,其家臣豫讓為給智伯瑤報仇,多次刺殺趙家首領(lǐng)趙襄子,甚至用漆涂滿全身使自己面目全非,吞炭使自己的聲音變啞,最后暗伏橋下謀刺趙未遂,伏劍自殺;戰(zhàn)國時期,聶政為報韓大夫嚴仲子的知遇之恩,獨自一人仗劍入韓都陽翟,刺殺嚴仲子的仇人俠累于階上。為免連累與自己面貌相似的姊姊,以劍自毀面容自盡。
魯仲連、朱家、豫讓、聶政,都是古代著名的俠客。他們用生命和品行為“俠”做了示范,構(gòu)建了“俠”這一行當?shù)男幸?guī)道統(tǒng)。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边@是李白《俠客行》中對“俠”的形象的生動書寫。其中“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用來描述張千載事功之后舉家搬遷不留痕跡的行為,是再貼切不過的了。
因為把自己定位為一個“俠者”,張千載遵從古老的法則,毅然決然地放逐了自己?!呀?jīng)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接下來就讓自己隨風飄逝吧,把天地騰出來,來盛載文天祥的生命傳奇與浩然正氣,因為文天祥這樣的人物,才應(yīng)該是天地的主人。
然而歷史并沒有忘記張千載。元朝之后,陸續(xù)有人將張千載的事跡記載下來,其中就有晚明大哲學家李贄。李贄收錄于《焚書》之中的《張千載》一文如下:
廬陵張千載,字毅甫,別號一鶚,文山之友也。文山貴時,屢辟不出。及文山自廣敗還,至吉州城下,千載潛出相見,曰:“丞相往燕,千載亦往。”往即寓文山囚所近側(cè),三年供送飲食無缺。又密造一櫝,文山受命日,即藏其首,訪知夫人歐陽氏在俘虜中,使火其尸,然后拾骨置囊,舁櫝南歸,付其家安葬?!瓘埵虾稳耍媚音?。生死交情,千載一鶚!
如果張千載地下有知,他是否會對他的藏身未遂感到深深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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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橫塘村的巷子里,我的心是激動的。我為找到吉安“俠”的原鄉(xiāng)而高興萬分。
吉安無疑是“士”的故鄉(xiāng),三千進士,歐陽修、胡銓、楊邦乂、楊萬里、文天祥、解縉等知名人物能夠證明。這些人用智識、品行和生命踐行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士”的古老使命,整個中國歷史因此對這塊土地投來了深情注視的目光。
在這個以“士”為主流的文化區(qū)域里,張千載當然是個異數(shù)。他是個讀書人,卻不謀仕途——他是有機會做官的,所謂“文山貴時,屢辟不出”。他似乎也不喜歡從眾,文天祥起兵抗元,吉安追隨他的人不計其數(shù),鄒洬、劉子俊、陳龍復、蕭明哲、蕭資、杜滸就是其中翹楚,可那段歷史,張千載沒有介入其中。他的做派,多像一名自由主義者,一個田園詩人,一個逍遙派。然而歷史到了最緊要關(guān)頭,山河破碎,大廈已傾,漢文明岌岌可危,整個大宋最后的頂梁柱獨木難支,這個一直躲在帷幕后面的人隆重登場了。
這位民間的“俠”,推舉著廟堂受難的“士”,在宋末元初,演出了一場關(guān)乎民族、家國、歷史、生死的大戲,拔高了“士”的精神海拔。
他讓由“士”文化為主導的整個吉安文化,因為有了“俠”的介入,變得豐富而充盈。
而值得注意的是,張千載的“俠”與聶政、豫讓等讓專注于構(gòu)建社會秩序的儒家警惕的游俠又不一樣。他的“俠”不是為酬私恩,而是為爭文化、壯氣節(jié)、造精神。如此,他的“俠”是以儒家的公義、天下的責任為標榜的,他的“俠”,就有了更加廣闊的文化意義。
——走在這俠的原鄉(xiāng)中,我無端地對每一個遇見的人都感到親切。我遇見的許多人,因為得到了幫扶走出了困境,但我以為他們作為張千載的族人,血脈中都懷著“俠”的基因,只要路見不平,他們血脈中的義勇精神就會被喚醒,他們就會挺身而出抑強扶弱,或在歷史的緊要關(guān)頭舍生忘死,又最終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可同時我又是虛空的。我不知道張千載最終去了哪里,他的血脈如今又在哪里棲息。是他送回文天祥首級的途中經(jīng)過的某個地方嗎?他肯定早已有了深藏的念頭,一路上,他肯定會對經(jīng)過的地方處處留心——保定、徐州、淮安、揚州、真州、建康,哪個地方更適合隱藏他?既然要深藏,那些拋頭露面的事情是不適合做了,他和家人以什么為生?
遠處天空霞光燦爛,一輪落日正徐徐落下,那么壯美,同時又那么悲情。一條出村的路,在夕光之下,顯得無比古老和深邃。
文天祥《正氣歌》的尾句最是契合此時的情境:“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生于江西吉水。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委員。作品刊于《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天涯》等刊。出版長篇散文《青花帝國》,散文集《回鄉(xiāng)記》《去林芝看桃花》《田園將蕪——后鄉(xiāng)村時代紀事》《蒼山如?!畬酵隆返取+@魯迅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