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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邵麗《金枝》:重建家族敘事的情感內(nèi)核
來源:文藝報 | 孟繁華 畢文君  2023年01月30日09:48
關鍵詞:邵麗 《金枝》

家族敘事是當代長篇小說的重要書寫領域,這一方面與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宗法制度有關,一方面也是歷史風云激蕩下家國情懷的文學性表達,當一個家族的血緣因襲、代際更替、榮辱興衰構(gòu)成了民族和時代的心靈密碼,愈加需要家族敘事的書寫者在歷史與現(xiàn)實間發(fā)現(xiàn)家族敘事的內(nèi)質(zhì)。是什么維系著一個家族的根基?是什么連綴著一個家族的血脈?在長篇小說《金枝》中,邵麗給出了她的思考和回答——這是情感的力量??梢哉f,正是因為有了情感的深切投入,《金枝》的家族敘事才格外飽滿和生動。從這個意義上看,《金枝》的出現(xiàn)無疑將當代家族敘事的情感維度大大拓寬了,家族歷史的鉤沉、鄉(xiāng)土與城市的變遷都因為情感內(nèi)核的楔入而落在了最緊實處。

小說上部從父親周啟明的葬禮寫起,在敘事者“我”周語同悲痛、懊悔的情感宣泄中,展開了一個家族五代人的命運遭際。與以往家族敘事不同的是,《金枝》開篇表達的卻是這個家族的不和諧,尤其是在因誤會與隔膜而生的父女親情危機中,寫出了“我”對這個家族復雜的情感態(tài)度。這里既有對父親孱弱之態(tài)的失望,也有對母親接納父親曾有婚史的隱忍態(tài)度的不解,更有著對父親在上周村那個家的鄙夷,對父母的失望和對同父異母姐姐周拴妮的厭棄成為“我”自少年時代無法釋懷的情感扭結(jié)。它讓“我”的性格變得敏感而尖利,那些帶刺的言語和行為使“我”成了家族中最讓小輩怵頭的大姨,也為小說下部“我”女兒周樹苗的叛逆埋下了伏筆。一方面,家族成員在生活環(huán)境上的差異造成了他們面對生活時不同的態(tài)度,但另一方面,作家仍然在家族故事中留下了重建的希望。小說下部,周語同心態(tài)的漸趨平和、周拴妮帶著鄉(xiāng)間泥土氣息的走親戚舉動、女兒周樹苗在親情的感召下對家族歷史的探尋,這些都讓整部小說變得可親可感。

正是以情感為契機,在進入周家五代人的生活與內(nèi)心世界時,邵麗找到了發(fā)揮文學想象力的經(jīng)驗世界。在家族日常生活的瑣細里,在鄉(xiāng)間與城市的映照中,《金枝》展開了穎河兒女們的婚喪嫁娶、生老病死,這樣的日子有笑有淚、有悲有喜,這些細密的家族日常敘述在小說的各篇章里皆有側(cè)重。而那些隨手拈來的閑筆,或是一段童年心事的呈現(xiàn),或是幾筆鄉(xiāng)間風物的描繪,也都讓家族故事的敘述多了些溢出日常的搖曳姿態(tài)。這樣的講述顯示了邵麗在家族主題上的不凡見識,小說里那些鑲嵌在普通人生命刻度里的平常生活,也是我們每個人的來處與去處。值得注意的是,《金枝》并沒有回避歷史這一大的背景,革命、解放、饑饉等,歷史的動蕩構(gòu)成了周家與不同時代的對接關系。但盡管如此,小說的焦點始終是個體生命,從祖母到后代周千里,她們對土地的熱愛讓《金枝》在情感內(nèi)核的擇取上保持了小說敘事調(diào)性的完整,也充盈著豐沛淋漓的生命元氣。

情感的力量可以與一切抗衡。它帶給了我們家族的歸屬感,那份因血脈相連的親近感是難以遮掩的,這也是小說后半部分周拴妮漸漸走入父親生活的原因。如果沒有了情感的維系,家族歷史的變遷也只能是浮于表面。然而,也正是由于這些牽連,家族的故事才有了那么多因情而生的羈絆。如果說家族敘事的情感內(nèi)核帶有某種穩(wěn)定性,那么小說下部的情感脈絡則是在不斷漲破家族血緣的屏障,而具備了更為深廣的人性關懷。《金枝》里,周慶凡和劉復來這兩個家族之外的人物設置即體現(xiàn)了這一用意。周慶凡是祖母收養(yǎng)的孫子,按年齡排在了老大。他善良、重情重義,堅守著對這個家族的承諾,也因自己的勤勞、踏實和擔當成為了拴妮子心里那個慶凡大大。在拴妮子母親穗子的冷言冷語里,他本可以選擇離開這個家,然而他卻留了下來,與孤苦的穗子一起走過歲月的熬煎,這不能不是一種大愛。而在劉復來帶著滿腹心事、一身寒酸入贅周家,成為拴妮子的丈夫時,他的憤懣和不平只有通過對子女的悉心教育來掩飾。最終,他回到上周村與拴妮子相守,那時的劉復來才真正體會到了生活的歡欣,他的心才在周家安定下來。正是在這兩個與家族血緣無關的人物身上,邵麗寫出了超出家族情感的人間至情,亦讓《金枝》多了更為復雜的人生況味。

當然,情感真實而飽滿的女性形象無疑是《金枝》中著墨最多的。從祖母到周河開,邵麗展示著她對周家家族女性生命歷程的關注,力圖更加完整地呈現(xiàn)家族代際傳遞里女性個體的世俗生活圖景。她以飽含濃情之筆寫出了女性的歷史在場和生存處境,描繪了女性個體對苦難的承擔和她們所表露的人性經(jīng)驗。當穗子帶著滿心歡喜嫁入周家,她的命運就與這個家族聯(lián)系在了一起。周家祖父、父親、穗子丈夫周啟明的出走仿佛這個家族的魔咒,讓留在家的三位女性飽受相思之苦。邵麗對奶奶、母親、穗子這三位最終被丈夫遺棄的女性投入了最深的情感,寫出了在相同境遇下三位女性的不同遭際。奶奶的隱忍讓周家在歷史的流轉(zhuǎn)中沒有失掉大戶人家的那份底氣和尊嚴,但她對兒媳、孫媳的愧疚讓她一生不能原諒自己。家族血脈子嗣的延續(xù)讓她和留下的女人們付出了畢生的情感,最終等來的也只是葉落歸根的一場哀慟。在對穗子的人物刻畫上,邵麗沒有回避人性在極端境遇下的自私、貪婪,她寫出了一位無愛之人面對親人時的平庸之惡。穗子年輕時的美麗和中年后的恓惶讓人動容,尤其是被迫離婚的打擊,讓她仿佛變了一個人,在離婚不離家的執(zhí)念中變得越來越乖張,在折磨他人和自我折磨中走完了一生。這樣的穗子是小說《金枝》中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一位女性。在她身上,邵麗傾注了深刻的人性思考,她是世俗生活里最庸常卻最撼人的一個,她的執(zhí)著和抗爭盡管落入塵埃,卻是《金枝》家族敘事中最具生命質(zhì)感和情感張力的一維。女性個體在場的歷史也因之更為悲壯,更充盈著人性思考的震撼。如果說《金枝》所寫的三位留守女性中,奶奶是家族榮耀身份的象征,穗子是苦難命運的象征,那么無聲無息、一心向佛的穗子婆婆則讓我們看到了另一種人生的無奈。她的自我幽閉又何嘗不是更深的肉身之苦?這位永遠對生活漠然的局外人,是三位留守女性里命運最為黯淡的一個。

在變化的時空里,女性個體命運與家族代際的交替不可避免地勾連到一起。然而面對苦難,她們的承擔和抵抗也迸發(fā)出強大的人格力量,祖母的樂善好施、蓮二嬸子的隱忍體恤,都讓我們感到小說對溫情與美好的召喚。在回憶和現(xiàn)實的交錯中,作家?guī)е覀儫o數(shù)次重返家族的源頭,探尋家族女性在個體成長過程里、在不息的生命流轉(zhuǎn)中那些情感聚焦的瞬間,以此把握筆下人物的性格發(fā)展,透視她們生命世界里的一點一滴,而這樣的向度并不摒棄時代變化中“我”對自己的不斷審視和反思。從最初的隔閡到進入中年時的漸漸相融,周語同的性格特質(zhì)不僅僅是小說上部里的敏感、焦慮,下部更多的是對生命的省思,這也是作家邵麗借這樣一位女性敘事者的視角使其家族敘事具備更深層次情感內(nèi)容的原因。

由出生開始,作家在家族敘事的時空變換中連綴了筆下女性人物的一段段經(jīng)歷,童年、成長、成熟、衰老、死亡構(gòu)成了她們生命長度里的敘事跨度,而每位女性的情感所系無不與一個完整的家有關。閱讀整部作品,仿佛父親周啟明葬禮上那個不懂體面、不事修飾、腿腳也不靈便的周拴妮仍舊是童年時被母親穗子打過罵過也疼過親過的女孩兒,她遭遇的不幸不也是敘事者“我”同樣經(jīng)歷過的嗎?而“我”的那份拿捏和體面又有多少是不得已和不情愿的?因此,在《金枝》的敘事線索中,邵麗獨具匠心地設置了敘事者“我”的另一面向,正是有了從拴妮子視角而展開的家族故事,這些源自同一家族血脈的創(chuàng)傷、痛苦、傷害、寬宥、包容,這些刻寫在生命長度里的記憶才更加細膩,也更為完整。

小說下部試圖在介入當下的立場上書寫家族子一代與社會、文化相互碰撞的一面,無論是生活在上周村的后代們通過讀書走出封閉世界的努力,還是他們進入大學留在城市工作所遭遇的身心震蕩,這些都彰顯出作家闡釋家族故事的能力。也許,家族的故事將隨著時代的洪流不斷增添新的元素,周家后代周河開遠赴英國定居生子,周千里回到鄉(xiāng)村和丈夫一起開展小麥育種實驗,這些時代新質(zhì)的融入讓小說下部更具生活氣息,也內(nèi)蘊著邵麗對現(xiàn)實生活的細心體察。饒有深意的是,小說結(jié)尾周語同的夢境指向了父親老家的土地與河流,拴妮子和劉復來在田間地頭的家常對話也與腳下的這片土地有關,這些細節(jié)的充盈讓《金枝》家族敘事的情感內(nèi)核有了最終的歸宿:那些留在歲月里的生命痕跡仍會鐫刻在時光寫就的傳奇里。重新回到生命的原鄉(xiāng),正是這一片黃澄澄的土地給予了《金枝》厚重的情感質(zh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