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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誘惑與沉默的駱駝——論張煒長篇小說《河灣》中的“自我守持”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3年第1期 | 段曉琳  2023年01月31日16:33

內容提要:張煒最新長篇小說《河灣》講述了在時代的裹挾與物欲世界的襲擾中,個體如何以倔強的心靈守持自我的故事。“異人”作為《河灣》中最核心的概念,其關鍵性內涵是自我恪守,《河灣》整部小說就是圍繞著“異人”而展開的“致命的誘惑”與“沉默的駱駝”的故事。小說首先以“致命的誘惑”揭露了個體自我回歸與自我守持的強烈欲望,進而以“沉默的駱駝”表達了個體對自我背叛行為的決絕反抗與拒絕,最后以生長的河灣與河灣上的生長完成對自我回歸、自我守持與自我生長的敘事?!逗訛场肥且徊繌娏医槿氘斚卢F實的作品,張煒以看似“后撤”的浪漫姿態(tài),決絕地表達了自己介入現實的勇氣和守持自我、維護良善的決心。

關鍵詞:張煒 《河灣》 自我守持

《河灣》是張煒的最新長篇力作,也是新時代文學的重要收獲?!逗訛场分v述了傅亦銜從追逐“異人”到最終投入河灣成為“異人”的故事?!爱惾恕弊鳛椤逗訛场分凶詈诵牡母拍?,其關鍵性內涵是自我恪守,即“異人”是擁有自我的人,有著剛正不阿、不隨俗見的堅持和特立獨行、始終良善的品質。總體來看,《河灣》整部小說就是圍繞著“異人”而展開的“致命的誘惑”與“沉默的駱駝”的故事,其故事的核心是“自我守持”。小說首先以“致命的誘惑”,即洛珈與河灣的“異人”誘惑,來揭露個體自我回歸與自我守持的強烈欲望,進而以“沉默的駱駝”來表達個體對自我背叛行為的決絕反抗與拒絕,最后以生長的河灣與河灣上的生長完成對自我回歸、自我守持與自我生長的敘事。從《古船》行至《河灣》,張煒反抗世俗、堅守自我的激情內核并未改變,《河灣》仍是一部強烈地介入當下現實的作品,它講述了心靈與精神關口處的河灣式抉擇,即在時代的裹挾與物欲世界的喧囂襲擾中,個體如何以倔強的心靈和頑韌的品質來告別和重建當代生活。張煒以看似“后撤”的浪漫姿態(tài),決絕地表達了自己介入現實的勇氣和守持自我、維護良善的決心。

一、致命的誘惑:自我回歸與自我守持的強烈欲望

張煒在《河灣》的開篇小引中說這部小說是在講述一個“致命的誘惑的故事”,像過去一樣,這講述伴隨著“自我拷問”與“靈魂的洗禮”??傮w來看,《河灣》對“致命誘惑”的講述刻下了時代的錐心之痛,也記錄下了倔強心靈的艱難抉擇。與常人所容易遭遇的名利權勢、金錢美色的誘惑不同,小說《河灣》是從“訪高”與“異人”的誘惑寫起的,“我的朋友燕沖善畫‘訪高圖’,幾十年里多畫同一題材。畫中的‘高士’們一個個寬袍大袖,居于山間僻地,面目模糊,束著高高的發(fā)髻。這些人在陋屋草堂里烹茶,在溪邊撫琴,都是寂寞高人”①。小說主人公傅亦銜和朋友燕沖向往高士的生活,卻又明白高士連同高士的時代和高士所居的山水都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相信“大隱隱于市”的傅亦銜仍然對俗世中可能存在著的高人異士心存念想,他猜測這些“隱士”可能就藏在看起來庸庸碌碌的日子里,且正過著驚世駭俗的生活。實際上,《河灣》中的“我”(傅亦銜)不僅像《家族》中的寧吉、《獨藥師》中的季昨非以及《艾約堡秘史》中的淳于寶冊一樣傾心于“異人”,他們本身就是“異人”,擁有著特立獨行的人生與格外倔強的心靈。傅亦銜在“童貞即原罪”的時代,以一個高齡單身漢、老古董式的“童男子”、未能被時代所失身的“男性標本”身份,不合時宜地在大機關中過著堅如磐石的鰥夫式獨身生活,卻又在城市的隱秘角落中,與“女王”洛珈保持著隱而不彰的實驗性婚戀(兩性)關系,他們彼此獨立,沒有法律意義上的婚姻,卻又用充滿儀式感的鮮花、書面語和預約式見面維持著非庸俗的“隱婚”關系。這種與普通家庭截然不同的“婚姻”方式,讓向往正常家庭生活的傅亦銜備受煎熬也倍感幸福,他像追隨遙不可及的高士一樣,用滿腔的“愛力”②忠貞無比地追隨著洛珈,卻又像那個死在南下火車上的精疲力竭者,“結了一輩子婚,還是沒有老婆”。傅亦銜對這種過分疏離且情感付出極不平衡的親密關系之所以能夠堅持忍受,原因主要在于洛珈對于傅亦銜而言,是一種致命的誘惑,這種誘惑幾乎是一種不可抗力。

從小說總體來看,《河灣》的主人公傅亦銜主要遭受了兩次致命的誘惑,在小說前半段,這無法抵抗的誘惑是洛珈,而在小說的后半段,致命的誘惑則主要來自于河灣。但從本質上來看,洛珈與河灣的誘惑是同質的,這誘惑連接起了傅亦銜的過去,并決定了他現在的處境與未來的抉擇。而這誘惑之所以是致命的,就在于它事關喧囂處境中的自我守持、故土根脈的連接與承繼、家族史與個人史的講述與記錄等人生大事,它從根本上關系著傅亦銜個體自我的尋找與回歸、人性的修復與生長等關鍵性問題。

首先,“家庭、家族、鄉(xiāng)鄰等地域空間中的基本單位,從情感、價值觀、精神質素等方面,提供了區(qū)域/群體文化認同的基礎和路徑?!雹勐彗炫c河灣觸發(fā)了傅亦銜記錄家族史與講述個人史的強烈欲望,對家族史與個人史的追溯與講述正是個體自我尋根與自我認同的基礎與前提。《河灣》的小說結構主要有兩條線索,一條是傅亦銜當下的生活困境與主體選擇,這條線索從“訪高”始、以“訪高”終,傅亦銜從向往“異人”、追隨“異人”到放棄機關生活、投入河灣成為“異人”的過程構成了小說的敘事主線。另一條是傅亦銜過去的人生往事,這條敘事線索以傅亦銜的家族史與個體苦難史為主要內容,其中家族史的敘述由洛珈引起,而個人史的講述則由河灣觸發(fā)。兩條敘事線索雙線穿插并行,共同將傅亦銜推到了精神與心靈的關口處,催促他作出了河灣式的抉擇,“人這一輩子就像一條河,到時候就得拐彎”。由于在傅亦銜的自我認同中,正是一個人的過去決定了他的現在,所以對家族史與個人史的講述與記錄就成為了一件極其重要、無可替代的事情。洛珈對童年身世與家族史的自述,串起了一段藏在半島往事、戰(zhàn)爭歷史與東部傳奇中的個體苦難史,悲傷孤絕的故事、無處申訴的冤屈、悲壯莊嚴的質詢與倔強執(zhí)拗的成長都掩映其中。洛珈的講述觸發(fā)了“我”(傅亦銜)強烈的講述欲,因為“我”的家族故事同樣掩藏在半島往事的歷史褶皺中,與洛珈的家族史交織在同一部東部傳奇里,有著相似的血淚冤屈與悲傷孤絕,有著相類的莊嚴肅穆與倔強執(zhí)拗:“洛珈關于母親、親生父親和繼父的復雜經歷深深震撼了我。但我的家族、我自己,一切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部血淚史、奮斗史、世紀傳奇,這樣講也許毫無夸張?!薄八F在必須了解我,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得從頭開始,從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以及不幸的親人講起。我愛她的全部,就像她愛我的全部一樣。所以我才聽從她的安排,這樣度過一生。今夜我在心里做出一個決定:寫一份自己家世的詳細文字,即家族傳記?!庇谑?,在《古船》《家族》《我的田園》《憶阿雅》等小說中一再出現的“紅馬家族”再次出現于《河灣》的家族敘事中,那匹“像太陽般紅亮的、跳躍不止”④的“紅馬”不僅承載起了一個家族的浪漫傳奇,也凝結了一個家族的血淚苦難。關于紅馬家族的敘事,不僅是傅亦銜記錄家族史的內在必須,也是張煒追溯家族根脈時所尋求的“一種精神的血證”⑤。而在《他的琴》《你在高原》《我的原野盛宴》《愛的川流不息》等作品中頻頻出現的“南山敘事”也再次出現于《河灣》中,“走進那片藍色的山影里”⑥受難的父親,背負著鑿山的宿命,在奔走與被困的一生中,將游走流浪的血脈、“一根筋”的倔強,乃至鑿山的宿命都遺傳給了傅亦銜?!皬母旧险f,‘歷史’和‘文化’敘事是‘人’的也是‘關于人’和‘屬人’的敘事”⑦,家族是一個人的來處,關于家族史的敘事構成了傅亦銜自我尋根的基礎與自我認同的前提。

如果說,洛珈的身世講述構成了關于家族史敘事的強烈誘惑,那么講述個人史的致命誘惑則主要由河灣來觸發(fā)。河灣是一個縮小的海灣,河灣的山水、林野、香蒲、動物、蒲根酒無不親切,它們喚起了傅亦銜的童年記憶?!拔彝蝗幌肫鹜庾婺敢册勥^這種酒,但那是淺黃色的。一種連接了童年的酒,讓人有說不出的安慰和感激”,“這片山巒令人親近到心的深處。我一次次回憶少年和青年的半島游走,搜尋著記憶的褶縫”。正是河灣撩撥起了“我”內在的強烈向往,促使“我”繼續(xù)講述和記錄“我”的家族史與個人苦難史,“說到那幢救命的小茅屋、小果林,還要感激鄭爺爺。母親和外祖母不愿說起那段血淚歲月,可永遠不會忘記。外祖父遭到土匪伏擊,慘死在小城西南郊的松樹下,那兒的白沙被他的血染紅了……”“屋子前后的樹木結出果子時,我就出生了。從此小茅屋里有了四口人。我是吃著甘甜的果子、聽著各種故事長大的……”如花似玉的原野上掩映著悲傷孤絕的故事,想不到的悲涼故事都化成了枝枝葉葉,河灣與故地的相似性為傅亦銜追溯個人史提供了觸發(fā)契機。

河灣美麗的山水林野、甘美豐碩的物產以及干凈到沒有一絲灰氣的“美生靈”⑧們喚起了“我”關于出生地、童年經歷與少年時代的記憶,而河灣的“故事”則直接觸發(fā)了“我”對游走與流浪史的敘述。河灣的老魯擅長講故事,講述一些驚世駭俗卻從不瞎編的野怪精靈故事,其中最令人驚心動魄的便是妖怪“黑煞”和“血煞”的故事。正是“血煞”的故事讓傅亦銜萎在了黑影里,因為他少年流浪生涯的起始正開端于“躲血煞”。游走與流浪的少年生涯,讓傅亦銜在荒野枯寒的奔走中,嘗盡了悲涼孤寂的苦難,他經受了暴力的欺侮、同性的壓迫與異性的侵犯,他被剝奪了童貞,卻毅然在流浪跋涉中成長為了一個“清潔而進步”的青年?;赝麖垷樀男≌f創(chuàng)作,流浪敘事幾乎貫穿了張煒文學創(chuàng)作的各個階段,《九月寓言》《柏慧》《丑行或浪漫》《你在高原》《艾約堡秘史》等作品中都不缺乏游走流浪、奔波跋涉的人物。而張煒流浪敘事對敘事者流浪形態(tài)的創(chuàng)造,往往“體現為精神對‘自我’的詢喚過程”⑨,流浪者的流浪過程本身及其對流浪經歷的追溯與重述都蘊含著自我尋找與自我確認的內在意義。正如畢業(yè)于“流浪大學”的淳于寶冊會經常用過去的流浪經驗來評判當下的處境和指引選擇的方向,《河灣》中的傅亦銜也必須用過去的人生經歷來衡量和評價當下的抉擇與未來的去向,因為“往昔一定會決定現在,那是一個人精神與血脈的源頭”,而人的一生僅僅是對得起自己的經歷,也將是“至艱至難的一條長路”。因此,洛珈與河灣所引發(fā)的追溯與講述家族史與個人史的致命誘惑,其本質上是個體自我尋根、自我認同與自我回歸的強烈主體性訴求。

其次,土地決定了一個人的本質,洛珈與河灣的誘惑還是一種致命的故地血脈的強烈誘惑,而對故地血脈的連接與承續(xù)正是個體實現自我尋找與自我復歸的根本方法。作為一個不屈不撓地維護故地的作家,張煒是一個不停地為出生地爭取尊嚴的詩人,同時也是一個一刻也離不開出生地支持的“膽怯的勇士”⑩。故地在張煒的文學世界中,具有決定本質的關鍵性作用,“只有土地才從根本上決定了我們的性質,并且會一直左右我們”11,“故地連接了人的血脈,人在故地長出第一綹根須??墒钦l又會一直心系故地?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一個人長大了,走向遠方,投入鬧市,足跡印上大洋彼岸,他還會固執(zhí)地指認:故地處于大地的中央。他的整個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長延伸出來的”12。當傅亦銜結束游走的流浪生活時,他在大學校園中宿命般地偶遇了干草垛背后的洛珈,這個堆積了整個秋天的干草垛,以特有的秋野的濃烈香氣吸引了傅亦銜,促使他在這個“生命的瞬間”被洛珈的美麗所擊中,她離去時美麗到就像一株“風中的纈草”。因此“異人”洛珈從一開始就對傅亦銜有一種類似故地的誘惑,她像宿命的干草垛一樣帶有秋野的故地氣質。當傅亦銜在城市的喧囂與大機關“固定搭配”的公文式生活中逐漸“厭倦”與無可忍受時,洛珈就成為了故地的一種替代,她像那個干草垛一樣,用秋野的氣息撫慰了傅亦銜躁動痛苦的靈魂,傅亦銜甚至在洞房之夜都要用秋野里的地瓜來形容洛珈的身體:“在溫吞吞的夜色里,她好像仰臥在碧綠的地瓜葉上,起伏的田壟讓她柔軟的軀體自然地彎曲,散射著若有若無的光澤。拂開松軟的泥土就是豐腴的果實。我想起了在流浪和游走之路上,鄉(xiāng)村大娘揭開了噴吐白氣的鍋灶,端出了一簇逼人的火紅的地瓜?!?/p>

不僅洛珈以散發(fā)著野地氣息的干草垛氣質給予了傅亦銜致命的誘惑,河灣更是以與故地相似的山野本質真正成為了故地的替代,“這兒像一個縮小版的海灣,我在海邊出生,熟悉它們,也深知它們的好。多少海灣的記憶啊,淺水中的小魚唰唰跳,成群的銀色身軀無比誘人;黃色的小蟹子和海蚯蚓……”“滿坡的野生氣和忙碌的蜜蜂讓我想起了少年時代、大樹和草叢、綠色中出沒的各種動物”,“河灣的一切都緊緊牽扯我的神經,每一絲扯動都讓人有切膚之感”。故地是親人長眠之地,故地有少年的天空,離開故地已經太久的傅亦銜忽然在倍感厭倦后覺醒,他是從流浪之路上走來的少年與青年,他一無所有,唯靠荒野??僧敻狄嚆曉俅位氐侥菨L燙灼熱的跋涉之地時,卻發(fā)現故地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心中的大地坐標連同如花似玉的原野都被拙劣的水泥叢林與陰森森的“鬼城”所吞噬,家族曾經居住的港城與少年游走的山地也都已面目全非、破敗不堪,故地成為了一去不復返的永不可再歸之處。所以,傅亦銜果斷放棄了“走向副局長”的大好前程,從余之鍔那里接手了河灣,成為了河灣的新主人。河灣連接著故地的血脈,河灣為傅亦銜提供了無限接近故地的山野,他在這里恢復了與大地進行“心語”13對話的能力,也再次聽懂了半島上“哈里哈氣”14的聲音。承繼并延續(xù)了故地血脈的傅亦銜,在故地的尋找與再造中實現了對自我主體的修復與回歸。

最后,浪漫是一種守持自我的方式,“異人”洛珈與承載“異人”的河灣為傅亦銜提供了一種“高人異士”的浪漫形式,這種浪漫形式可以幫助傅亦銜抵擋喧囂物欲世界對人性的戕害,使自我得以守持,使人性得以修補與生長。生活的本質是粗俗不堪的,蕪雜的喧囂對人性的頻頻侵擾,常常讓自我失去了自語的能力。傅亦銜在大機關中過著備受壓抑的生活,肌肉發(fā)達、身體雄健的他卻要在“夾起尾巴”“收束鋒芒”的精神消磨中,以期期艾艾、蔫蔫弱弱的病態(tài)生存,這種病態(tài)的戕害是對自我本性的壓抑和對人性的侵損與剝噬。網絡與智能手機所帶來的的信息刺激像鴉片一樣強迫性入侵傅亦銜的生活,知識爆炸與太過擁堵的信息以無處不在的是非糾纏、難辨真?zhèn)蔚暮诎最嵉?、陰險可怕的謾罵攻訐、荒謬無聊的中傷誹謗以及不擇手段的窺私探秘,對傅亦銜的心靈與生活都進行著無時無刻的強奸式騷擾,讓他受盡失眠與煩躁的折磨。面對名利場中的追逐沉浮與表演式的虛偽浮躁以及加速式生活對生命所造成的無意義耗損,傅亦銜都像“沉默的駱駝”一樣冷淡、厭倦、疲憊、抗拒,他迫切地需要洛珈的愛、鮮花與浪漫以及河灣的山水、蒲米、原野來應對圍攻而來的寂寞與荒蕪、嚴酷與悲涼,“我們既跟不上,也沒必要追逐這個加速旋轉的世界,因為一切都沒完沒了。這是一個不斷重復和累疊的欲望的世界,各種欲望。這是一架大功率的粉碎機。它借助人性的特征,就像遇到了一堆干柴,很容易就把它們打成了粉末。既然是一棵草,我們還是浸到水中,比如河灣那樣的地方吧,這樣就不太好粉碎了,因為變艮了”。因此,洛珈與河灣的致命誘惑,還是一種以浪漫來守持自我的強烈誘惑。

從根本上來說,“異人”與“訪高”的誘惑,其實質是回歸自我、守持自我的誘惑,它延續(xù)了張煒式激情的堅硬內核,“即對抗世俗、堅守自我”15。在傅亦銜與余之鍔看來,“異人”是一個嚴格且嚴肅的概念,“特立獨行也許比身懷絕技更重要,因為那關乎心態(tài)和品質,自我恪守。一個人的剛正不阿,不隨俗見的堅持和洞悉、勇氣和心智,大概是‘異人’的核心內容”,“‘異人’是擁有自我的人,他們不在潮流之外,也不在潮流之中,而在潮流之上”。無論是追溯與記錄家族史與個人史,還是尋求故地血脈的連接與承續(xù),無論是用“愛力”追逐“異人”的浪漫,還是選擇投入河灣以求“無根之木”的再次生長,這些都是傅亦銜認同自我、回歸自我、守持自我、修復自我、治愈自我的方式。因此,《河灣》中的“誘惑”才如此“致命”,它事關根本,是一種與個體的自我本質、自我存在關涉甚深的致命誘惑。

二、沉默的駱駝:對自我背叛行為的決絕反抗與拒絕

文學是“人的啟示錄”,它存在于以“人”為中心的世界,“關心和表達的現實是以‘人’為中心的現實”16。長篇小說人物塑造的典型性、深刻性與復雜性程度是衡量該小說藝術成就的重要維度??傮w來看,《河灣》在塑造主人公傅亦銜的人物形象時采用了人物對照法,洛珈、余之鍔、何典、德雷令等其他人物從正面、側面或反面對傅亦銜的性格特點、行為動機以及命運走向等進行了對照與映射。以傅亦銜為中心,《河灣》中的人物關系網按照活動空間和人際關系的性質大致可以分為四組:第一,機關組,主要包括女上司、老科長、圓圓、生生等,這組是傅亦銜的機關工作人際關系網;第二,家庭組,主要包括洛珈、洛珈的母親以及洛珈的弟弟棋棋等,這組是傅亦銜的“隱婚”家庭關系網;第三,老同學組,主要包括德雷令、“茍全法”、女科研者等,這組是傅亦銜形形色色的同學“友朋”關系網;第四,河灣組,主要包括余之鍔、蘇步慧、何典以及老魯夫婦等,這組是傅亦銜真正的親朋至交、摯友知己,是對傅亦銜產生最重要影響的人際關系網。其中前三組人際關系又因為貍金事件而被交織于同一張權勢斗爭關系網中,并以權力運作、資本博弈、網絡操盤、輿論引戰(zhàn)等各種較量方式參與其中,共同構成了當下喧囂物欲生活的名利場大網。這張大網從四面八方對傅亦銜進行圍攻、監(jiān)視、滲透與撕扯,并多次試圖將傅亦銜拉入或控制在大網之中,但傅亦銜始終格格不入。繼承了“一根筋”家族遺傳的他,倔強得像一頭“沉默的駱駝”,面對喧囂的表演,他除了靜默的拒絕一無所有:“事后回味,才覺得那是一個非同一般的時刻:一次秘而不宣的慶祝,只為一場鏖戰(zhàn)的終結。我不能不想到‘女王’之稱,想到背后的種種較量,也不再認為洛珈只是一個輕松的旁觀者。我想到了那些威脅逼迫的圖片,還有她在同學會上那只顫抖的手,更有棋棋的被綁架。這其中到底隱下了多少驚心的故事,已經超出了自己的理解力。我是一個猜測者和沉默者,就像一頭語言不通的駱駝,被主人牽到場上看球。進球了,狂熱的呼喊震耳欲聾。而我是一頭駱駝?!?/p>

因此,以傅亦銜為中心的四組人物關系網又可以劃分為兩個大組:A組(機關組、家庭組、同學組)人物關系網組成了難以承受、也無可忍受的當下生活困境,而B組(河灣組)人物關系網則構成了傅亦銜內心真正向往的理想“異人”生活。由于A組的喧囂世界以種種傅亦銜無法接受的卑劣與險惡對其個體生活造成了過于頻繁的侵犯與騷擾,使其個體人性遭受了許多不可逆的傷害,所以傅亦銜在生命與心靈的關口,選擇向B組世界“逃離”和“后撤”,投入河灣這個可以生長的地方來修復人生的千瘡百孔,以謀求生命的喘息與人性的再生。因此,《河灣》的總體小說敘事方向正是傅亦銜逐漸拋棄并逃離A組大網,同時不斷靠近并融入B組小網的過程,如圖所示:

在《河灣》龐大的相互交織的人際關系網中,凡重要人物均對傅亦銜有不可替代的人物對照功能。比如何典,作為一種接近于理想的“異人”性格,他已經達到了高于潮流之上的境界,卻又對自己“還不夠孤獨”的修行狀態(tài)有著清醒的認知,他代表了傅亦銜的未來以及傅亦銜將來所需要走的修行之路,因此何典本質上是一種理想化了的傅亦銜性格。傅亦銜對何典的欽佩、崇敬、向往,強烈地昭示出了他的性格底色是一種倔強的“異人”性格,這種倔強的心靈以始終保持良善、守持自我、維護本心,以及堅決站在道義和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弱者這一邊為原則。再比如余之鍔和蘇步慧夫婦,他們是傅亦銜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他們比傅亦銜早一步覺醒,在厭倦機關生活之后果斷棄仕從商,而后又棄商入山林,將所有家財都貼補在河灣的山水草木上。也正是智者余之鍔提出了“生長”這個重要概念,其清新的現實主義所追求的正是自我主體的獨立、恢復與生長。某種程度上說,余之鍔既是傅亦銜的鏡子,又是傅亦銜的引路人。但先行者余之鍔卻是一個失敗了的傅亦銜,其失敗的癥結在蘇步慧。蘇步慧是一個非??蓯鄣摹皽\薄的好人”,她有著令人不可抵御的天真與純稚,也有著天生的輕信與盲從。她癡迷于詩歌、戲劇與音樂,崇拜愛情、詩人與歌者,但她最終卻為輕浮與虛假的浪漫主義所害,為此她付出了血的代價,失去了終生摯愛。余之鍔與蘇步慧的失敗代表了傅亦銜的河灣“異人”之路所可能遭遇的危險與挫折,他們?yōu)楦狄嚆暳粝铝讼刃姓叩恼滟F警醒與失敗者的慘痛教訓。再比如女上司與德雷令,他們分別是機關組與同學組人際關系網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也分別代表了傅亦銜當下生活困境中所可能遭遇的異性侵擾與同性壓迫。而來自于異性的侵擾和同性的壓迫又將傅亦銜的當下處境與過去的人生苦難相勾連起來,映射出傅亦銜所已遭受和正在遭受的人性侵害,從而凸顯出傅亦銜行動選擇的合理性以及其性格中倔強的反抗特質。

但《河灣》中對傅亦銜起最重要對照作用的人物無疑是洛珈,洛珈是《河灣》的第一女主角,是僅次于中心人物傅亦銜的二號人物?!芭酢甭彗煨愿竦膹碗s性與典型性是《河灣》人物塑造的突出藝術成就之一?!半S著新經驗的發(fā)生,有效的現實主義表達總是必須通過新敘事的發(fā)現來落實”17,小說《河灣》塑造人物的精妙之處在于,該小說主要采取的是一種限制性敘述視角,讀者對洛珈的認知主要來自于“我”(傅亦銜)對洛珈的理解與講述,但傅亦銜眼中的洛珈只展露了“女王”拼圖的冰山一角,洛珈完整的人物拼圖要靠其他人物(如棋棋、德雷令、余之鍔、“茍全法”等)的評價與轉述來共同完成。自傅亦銜被洛珈的美麗所“擊中”后,帶有干草垛氣質的洛珈一直以高貴的自持、美麗的優(yōu)雅、清新脫俗的浪漫和特立獨行的品質吸引著傅亦銜,這促使傅亦銜將所有的“愛力”都用于追隨“異人”洛珈。無論從傅亦銜的角度來看,還是從其他人的角度來看,洛珈都是當下時代中的巾幗梟雄,有著格外出眾的能力和非同一般的魄力。洛珈與《獨藥師》中的陶文貝相似,有著自尊且獨立的生活、強大的自我和思想與行動的主體性?!丢毸帋煛分械奶瘴呢愊瘛把笏E”一樣倔強而罕有,她要求婚后也要與季昨非彼此單獨過自己的生活,且既要有共同的家,也要有個人的家,因為“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從事原來的、各自專注的志業(yè)”18。洛珈與之相似,她擁有龐大的事業(yè)、強力的手腕與出色的才干,在兩性關系中始終保持獨立、自尊與疏離,但又在與傅亦銜的“隱婚”中經營著一份將初戀進行到底的浪漫。更為重要的是洛珈的身世與傅亦銜的過往有太多相似之處,相互勾連的家族苦難史加深了傅亦銜對洛珈的心靈認同。

洛珈對家族苦難的申訴、對繼父不妥協(xié)的質詢和與家庭最終的和解都深深震撼著傅亦銜的心靈,尤其是她與動物相處的經歷,更是對其良善本性的最好證明。在張煒的小說中,動物往往是人類“非常重要的生命參照”19,由于動物是離人最近的“他者”和“弱者”,所以人與動物的關系往往能夠折射出他是否是真正的人道主義者、是否真正持有良善的本質。在小說《河灣》中,以小驢為代表的“美生靈”們總是重復出現,它們出現于外祖父的院子、洛珈繼父的家里以及河灣的山水之中。由于“在各種情形下,都有這樣一些重復,它們組成了作品的內在結構,同時這些重復還決定了作品與外部因素多樣化的關系”,因此“一部小說的闡釋,在一定程度上要通過注意諸如此類重復出現的現象來完成”20?!逗訛场分兄貜统霈F的動物們無不與人的良善品質有關,外祖父和傅亦銜愛動物的家族遺傳凸顯的是整個家族良善的品質與高尚的品格,洛珈繼父院中的動物意在凸顯繼父強悍粗猛的外表下內里的溫柔與良善,河灣的動物們則凸顯的是河灣的看護者們對良善本性的維護與對人性溫良品質的堅守。而少女洛珈與動物們真摯親昵的關系所突出的正是她來自于苦難卻依然保持良善的品格。

但傅亦銜所認知的這部分洛珈僅僅是洛珈拼圖的一部分,“女王”的完整人物拼圖還需要借助他者的講述來補全。就洛珈母親、洛珈弟弟棋棋、德雷令、女上司、余之鍔、“茍全法”等人的他者敘述來看,“女王”洛珈是一個手眼通天的厲害人物,她的心計與手段足以令她在權勢斗爭、財富積累與名利沉浮中如魚得水、如日中天。事實上,洛珈一直與傅亦銜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和不可消弭的分歧。比如洛珈擅長用書面語來維系她與傅亦銜的兩性關系,而來自于鄉(xiāng)野的傅亦銜卻更擅長俗語與俚語。傅亦銜渴望溫煦而正常的婚姻生活,而洛珈卻只能給予他有限的隱而不彰的愛。再比如,傅亦銜因為愛而對洛珈的身世往事給予了虔誠的傾聽,而洛珈卻對傅亦銜的家族、故地、流浪史等毫不感興趣,這就讓傅亦銜的滿腹話語都痛楚地堆積在原地,像滾沸的水一樣無處釋放?!拔覀冊谝黄?,除了忍受其他,還有隱在內部的、永遠期待然而永遠不能如數釋放的一切,那是話語、情感、欲念,或與生俱來的某些隱語?!备狄嚆暸c洛珈在河灣與貍金事件上的看法也截然不同,傅亦銜將河灣看作是令人“生長”的地方,而洛珈卻認為河灣是一種華而不實的浪漫,在貍金事件中,傅亦銜關注的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弱者,而洛珈關心的卻是貍金背后的權勢斗爭與資本博弈。

但傅亦銜與洛珈決裂的根本原因在于洛珈對自我的背叛和對良善底線的拋棄。貍金事件中,傅亦銜同情被權勢斗爭與資本博弈所傷害的無辜者,尤其是被重重網絡暴力迫害到無地生存的“知義者”耿楊。傅亦銜痛恨以陰險的謠言和無恥的指控來仗勢欺人地構陷和迫害他者的“網蜱”,所以當傅亦銜從“茍全法”的口中得知,貍金事件的幕后操手以及“茍全法”、女科研者等“網蜱”的背后掌控者竟然是洛珈時,傅亦銜徹底失去了在當下生活中繼續(xù)掙扎的欲望。“沉默的駱駝”在驟然覺醒時痛楚地感到了“女王”的高冷威嚴與殘忍冷酷,這種女王的“嚴厲”已經壓碎了他的肉體與心靈:“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我都能感受一雙直盯過來的眼睛:不再迷離溫情,而是高冷和嚴厲?!酢母吒甙l(fā)髻之下是威嚴的注視。我雙手抱胸,好像在抵御不可承受的北風。我強抑內心泛起的呻吟,傾聽來自軀體內部的另一種聲音:噼噼啪啪的碎裂聲?!泵鎸Α芭酢钡恼嫦啵狄嚆曇詮氐椎木芙^來表達他絕望到底的反抗,當傅亦銜接到洛珈的電話時,他只能一遍遍回以重復的“我是駱駝”來表達他的痛楚與拒絕。小說還以頗具有象征意味的兩次拒絕敲門聲來形象地傳達傅亦銜與洛珈以及洛珈背后整個當下世界的決裂。來自于洛珈或女上司等他者的嘭嘭“敲門聲”,自信而蠻橫、劇烈而霸道、綿延而持久,它就像是頻頻侵擾傅亦銜人生的巨大侵犯性力量,總是在霸道地持續(xù)性地強迫傅亦銜就范,而傅亦銜在對之厭倦至極之后,選擇了爆裂性的決絕反抗。自此小說敘事“急轉直下”,傅亦銜完全舍棄了洛珈,他從當下的世界迅速逃離,徹底投入到河灣的山水之中,成為了河灣的新主人。

張煒在《河灣》的開篇小引中寫道,“人的一生僅僅對得起自己的經歷,也將是至艱至難的一條長路。人首先背叛自己,然后背叛其他”,“人們常常講到苦難的家世和良好的教育??蛇@一切未必等同于良知”。能否堅守良知,能否對得起自己的苦難經歷,能否保持對自我的不背叛,這是傅亦銜與洛珈之間的根本分歧。傅亦銜之所以用頗有隱喻意味的“沉默的駱駝”來回應洛珈的召喚,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在洛珈身上發(fā)現了沉痛的真相,即苦難未必產生良知,而歷經苦難的人也可能成為苦難的制造者。在這一點上,洛珈與小木瀾可算是同類人。河灣的游蕩歌手小木瀾以虛假的輕浮浪漫和表演者的虛偽欺騙耗盡了蘇步慧的生命,而他的家世出身卻是一部血淚苦難史,何典對他作出了精準的評價:“飽受苦難者一旦制造苦難,可能也是行家里手?!北拔⑽幢厥谷烁哔F,苦難的人生也未必產生良善,人這一生要對得起自己的經歷其實并不容易,人總是先背叛自我再背叛其他。

張煒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向具有強烈的“互文性”21特點,苦難與良知的關系也是張煒純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一再探討的主題?!逗訛场凡粌H在“貍金事件”上與《艾約堡秘史》有直接的背景關聯(lián),在人物塑造、主題探討上也具有內在延續(xù)性。從《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到《你在高原》《獨藥師》,從《半島哈里哈氣》到《尋找魚王》《愛的川流不息》,張煒的小說中從不缺乏歷盡苦難卻仍舊野蠻生長的主人公,他們頑強挺立得“如同戈壁之上的駱駝刺”22。但相較于張煒之前小說中所常見的歷經苦難卻依舊堅守良善的人物不同,張煒在《艾約堡秘史》中有意寫出了淳于寶冊其復雜人性中的自我分裂與背叛。畢業(yè)于“流浪大學”、歷盡苦難而成長的淳于寶冊,有著極其強大的生命力與極其敏感的心靈,他既虛榮又卑微、既虛偽又真摯、既善良又殘忍、既淫穢又純潔,他遭受了極端的苦難,但卻并未在獲得物質財富層面的巨大成功后,也在精神層面上獲得對良善和自我的成功堅守。貍金集團的心臟“艾約堡”既是淳于寶冊的“苦難紀念碑”,也是他的“荒涼病室”23,他曾在暴力面前飽受“遞哎喲”的屈辱,但是這“并沒有使他成為‘遞哎喲’的反對者,他痛恨‘遞哎喲’,同時也是一個‘遞哎喲’的實踐者”24。加量煅龍骨與大劑量朱砂也難以鎮(zhèn)伏的“荒涼病”,正是他自我迷失、心靈空虛與精神分裂所造成的極端痛苦在其身體上的病態(tài)表征,“艾約堡”既是其苦難與屈辱的銘記,也是其背叛自我與良善的明證。吳沙原明知磯灘角被吞并的命運不可阻擋,但他仍不屈不撓地對抗貍金,因為貍金所破壞的不僅是海邊如花似玉的林野,還有最珍貴的正義與良善,“過去有個詞兒叫‘巧取豪奪’,今天已經過時了,因為太麻煩,不如‘豪取豪奪’??梢哉f貍金的巨大財富中,占絕大比例的都是不義之財!你們毀掉了水、空氣和農田,還把財富轉移到國外!可是真正的大罪并不是這些”,“是因為有了貍金,整整一個地區(qū)都不再相信正義和正直,也不信公理和勞動,甚至認為善有善報是滿嘴胡扯”。25淳于寶冊的復雜性正在于他來自于苦難卻又成為他者苦難的制造者,他本性良善卻又在資本積累與擴張中背叛良善,他渴望在精神迷途中“尋回本心”26,卻又在對貍金帝國的權勢掌控中更加失去自我,也正因為他殘留著良善的本性與敏感的自我,所以其精神撕裂所造成的“荒涼病”才愈發(fā)酷烈、經久難愈。

貍金集團動蕩的根由是貍金董事長“出事了”,但董事長淳于寶冊是被“荒涼病”所逼瘋了,還是因血腥資本擴張而東窗事發(fā),還是因為追求自我救贖而放棄了貍金帝國,我們不得而知。但《河灣》中,淳于寶冊與貍金精神的真正繼承者是洛珈。洛珈與淳于寶冊有很多相似性,他們共同闡釋了張煒“苦難未必產生良知”的自我背叛主題。不同的是,洛珈雖然也像淳于寶冊一樣受益于權勢的庇護,并在名利場與財富積累中獲得了巨大成功,但同樣出身苦難的她卻失卻了自省的自覺與良心的撕扯,只愿活在當下的她在制造他者的苦難時完全沒有發(fā)作“荒涼病”的風險。因此,“女王”洛珈不僅背叛了其苦難的家族史,也背叛了曾經良善的自己。所以,“沉默的駱駝”傅亦銜拋棄洛珈而奔向河灣的選擇,也正表露了他對自我背叛行為予以拒絕與反抗的決心。張煒始終相信,只有良善的東西才能夠治愈人生的“潰瘍面”,因此經受苦難的人絕不可以因為苦難而背叛自我、放棄良善,“一個人經受了苦難,更不應與惡聯(lián)手去制造苦難;曾經從苦難中感受過屈辱的人,不應該再去播撒苦難,那種行為想一想就會感到羞愧和自責”27。

結語:生長的河灣與河灣上的自我生長

在張煒的文學世界中,每一部作品的名字都具有無可替代的獨特性,“所有的書都要確定名字才能開始寫。名字好比書中世界的太陽,它要照亮這個世界,具備全部文字圍繞它旋轉的強大引力”28。《河灣》的“河灣”顯然也不僅僅是一個理想性的地理空間。從最初的蘆青河、九月的野地、葡萄園,到高原、南山、海邊林子、如花似玉的原野以及“河灣”,張煒筆下的“自然”總是兼具自然精神與道德理想品格,既能夠用自然之美善包孕自由精神和強烈的生命力,又能夠以倔強的反抗姿態(tài)對比于現實,“構成對欲望、奴役和物質化現實的強烈否定”29。但“河灣”又不僅限于此,“河灣”最核心的意義在于提供了“生長”的地方?!叭藢嶋H上不過是一棵會移動的樹”,它的最大愿望“是一生緊抓泥土”30,樹一樣的人只有立足于土地,才能夠實現自我的修復與生長、才能夠完成思維與精神的超越,“我們生活在大地上,荒野就是我們常常說到的‘大地母親’原來的模樣。這正是我們立身的基礎,是起步之地、生長之地。認識到這一點,才能從網絡時代繁復而虛幻的人工造物中有所超越,當然首先是思維的超越。從精神和心理意義上看,荒野常常會激發(fā)人類的審美崇高感,因為它沒有或少有人工的創(chuàng)制,充滿了原始的生長”,“從某種意義上說,保護荒野就是保護自由和生長”。31

因此,從“生長”的角度來看,《河灣》中苦役一般的鑿山就極具有象征意義。為根治河灣的“禿斑”,余之鍔以倔強的執(zhí)拗陷入了“鑿山”的苦役,并通過不懈努力在河灣的“禿斑”上實現了引水種樹。蘇步慧去世后,余之鍔在總結自己的人生時,只把“禿斑”上栽活的這幾棵樹作為自己人生中“實打實的成就”。而傅亦銜在接手河灣時,也接續(xù)了這份看護山林、根治“禿斑”的事業(yè):“即便沒有他那么強的經濟實力,每年至少也會栽活一棵樹,而且要一直栽下去?!庇嘀娕c傅亦銜以頑韌到底的純稚和不屈不撓的執(zhí)拗,通過鑿山種樹來治療河灣的“禿斑”,在這一療愈過程中,不但河灣得以修復和生長,余之鍔和傅亦銜的自我、人性和心靈也得以修復和生長。河灣的治療與生長和人的自我療愈與生長是同步同構的,生長的河灣和河灣上的生長是相互滲透、共同推進的。這就令看護山林與守持自我不再是一種被迫逃離、對抗世俗的概念化“撤退”,而是一種具體可行的主體性選擇和具體可施的、落到實處的修行。因此,與《艾約堡秘史》相似,《河灣》仍是一部強烈地介入當下現實的作品,它以看似“后撤”的姿態(tài),決絕地表達了自己介入現實的勇氣和守持自我、維護良善的決心。

[本文為2020年度山東省人文社會科學課題“張煒兒童小說研究”(項目編號:2020-NDWX-19)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張煒:《河灣》,《花城》2022年第3期。本文關于該作品的引文皆引自該版本,下文不再一一注釋。

②“愛力”是張煒文學世界中的重要概念,它的內涵包括卻不限于“愛的能力”及“愛的力量”。張煒認為“愛力”潛融在人的心靈和肉體之中,與人的生命合在一起,“愛力”首先表現在對待異性上,但卻不僅如此,人類正是依靠這種“愛力”,去抵擋死亡的無望和悲涼的心緒。參見張煒《隨筆16則?愛力》,《長江文藝》1996年第4期。

③王金勝:《“地方性”的構造與共同體想象——以厚圃長篇小說〈拖神〉為中心》,《當代作家評論》2022年第4期。

④張煒:《古船》,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91頁。

⑤趙月斌:《張煒論》,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60頁。

⑥張煒:《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49頁。

⑦王金勝:《重建宏大敘事:一種可能性的探索——論厚圃的長篇小說〈拖神〉并以之為方法的思考》,《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2年第4期。

⑧張煒:《美生靈》,《莽原》1997年第3期。

⑨姜肖:《張煒小說創(chuàng)作中“介入意識”與“疏離意識”的悖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第9期。

⑩張煒:《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學與故地的關系》,《游走:從少年到青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頁。

11 張煒:《你的樹》,《山東文學》1990年第9期。

12 30張煒:《融入野地》,《上海文學》1993年第1期。

13在張煒的文學世界中,“心語”是人和動物、人與人之間進行溝通時所需要的特殊語言,它屬于卻不局限于擁有愛的大心靈和未失卻“愛力”的孤獨者。參見張煒《愛的川流不息》,山東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82頁。

14“哈里哈氣”既是野地與野物的聲音,也是“我們”與“它們”進行“對話”的語言方式,“‘哈里哈氣’的聲音——這是一種喘息的聲音,也是一種親昵的聲音,是它們在大自然中小心翼翼的語言方式”。參見張煒《詩心和童心——關于〈半島哈里哈氣〉的訪談》,《半島哈里哈氣》,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312頁。

15徐阿兵:《世俗年代的浪漫與反諷——〈艾約堡秘史〉細讀》,《當代作家評論》2019年第6期。

16吳義勤:《探尋生活和自我的“真相”》,《南方文壇》2021年第4期。

17陳培浩:《現實主義:典型、總體性和能動性之辯——從陳彥長篇小說〈喜劇〉說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4期。

18張煒:《獨藥師》,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95頁。

19張煒:《附錄:張煒談動物》,《愛的川流不息》,山東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162頁。

20[美]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

21王萬順:《張煒詩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7頁。

22徐布維:《審美烏托邦的回歸與重塑——解讀張煒小說〈艾約堡秘史〉》,《小說評論》2018年第6期。

23武兆雨:《“艾約堡”與“秘史”構筑的當代精神寓言——讀張煒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當代文壇》2020年第3期。

24孟繁華:《什么是淳于寶冊性格——評張煒的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文藝爭鳴》2019年第1期。

25張煒:《艾約堡秘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77頁。

26張麗軍:《當代文學的“財富書寫”與社會主義新倫理文化探索——論張煒〈艾約堡秘史〉》,《文學評論》2019年第2期。

27 31張煒:《文學:八個關鍵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34、99-100頁。

28張煒、王雪瑛:《寶冊是當代文學中的“新人類”?——關于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的對話》,《文藝爭鳴》2019年第1期。

29賀仲明:《退卻中的堅守與超越——論張煒的近期小說創(chuàng)作》,《文學評論》2016年第2期。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本期責編:王 昉]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