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理性、散點透視與暴烈死亡美學——評房偉長篇小說《石頭城》
內容提要:南京大屠殺是世界近代史上少有的文明災難,是中華民族苦難和恥辱的歷史,也是人類命運史上的大劫難。房偉的長篇小說《石頭城》以蔣家家族悲劇散點透視南京大屠殺,既強調歷史書寫的個人化情感化,也充分重視歷史理性,具有幽玄、內郁、暴烈死亡的美學特點,彰顯了奮發(fā)剛健的強者意識和對人類命運的關注。
關鍵詞:房偉 《石頭城》 南京大屠殺 散點透視
1937年的南京大屠殺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大劫難,也是中華民族的創(chuàng)傷記憶和恥辱歷史。長期以來,各種形式的書寫中大致存在兩種弊端:一是臉譜化的人物形象塑造使作品缺乏深度和厚度,難以激起讀者共鳴。二是站在跨域想象的視角審視這場戰(zhàn)爭①在一程度上造成了南京大屠殺苦難敘事焦點的偏移。②如何還原淹沒在時光塵煙中的歷史事件?能否真正還原其精神與相貌以給后人留下一些可供借鑒的價值,獲得超越事件本身的文學教育和文化反思?房偉在《石頭城》中采用散點透視,通過講述蔣家在南京大屠殺中的命運遭遇來呈現(xiàn)南京大屠殺,體現(xiàn)出不凡的功力。
一、散點透視與南京大屠殺歷史圖景
南京大屠殺是一段很難講述的歷史,所涉及的范圍的廣延性和所帶來的影響的持續(xù)性,對其寫作的敘事者要求很高。房偉《石頭城》選擇以蔣家十多口人在南京大屠殺前后的命運沉浮為敘述主線,由唯一的幸存者蔣巽豐的兒子來講述這段歷史,是精心考量和認真權衡后的選擇。
其一,蔣家劫難是底層平民遭遇的縮影,組合起來就是南京大屠殺的全息圖。小說從一張蔣家在大屠殺之前的合影寫起,除了蔣坤典沒有在照片中,其他蔣家人,包括老趙、蘇州姨娘、陳菊美都在照片里。這張照片把讀者從曾被時光侵蝕的模糊的集體記憶中拉出來。這些逝去的人呈現(xiàn)在作品中的清晰的臉龐和鮮活的神態(tài),與他們接下來將要面臨的殘酷命運形成對照。
蔣家就像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照片中的十多個人就是長在大樹上的十多個分叉。這些人分別有不同的職業(yè):文人、武士、官員、廚師、學生、妓女等,有不同的性格,結交不同的朋友,分屬不同的圈子,各自延展出不同的分支故事。在他們各自的人生命運里遇見不同的人,這些人又延伸出不同的命運遭遇。這樣,雖是以南京一條老巷子中的一戶人家著筆,卻構建成了一個覆蓋南京不同層面不同階級不同年齡,甚至不同種族的人群,也相應形成了不同角度不同層面不同價值觀的視野。這些內容連接起來也就形成了1937年的南京城。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認識南京大屠殺的災難本質,以及帶給南京城的破壞程度。
紛紜眾生都在局中:蔣坤模所在的市政府乃至國民政府的政策、抗戰(zhàn)布局;他的女朋友菊美去訪問美國,與美國駐華記者戀愛結婚,由此拓展出的域外視野;蔣坤瑤所在的金陵女子學院各位同學在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蔣巽豐所在的學校同學和老師們以及他的各路朋友和朋友的家人在南京大屠殺中的遭遇;蔣坤典所在的抗戰(zhàn)前線;蔣昆安所在的各個酒店,以及他遇到的諸色人等;周慧和她所處的秦淮河妓家等等。隨著蔣巽豐的成長和交友范圍的改變,視線也從學校家庭拓展到慘烈的戰(zhàn)斗、南京周邊山林、河畔。巽豐愛戀的林秋月是日本混血兒,林秋月的叔叔在大屠殺期間住進了蔣家老宅等等,這使小說的文化身份更加多樣化,文化視角也更加豐富,有了一種間離效果。
如同一張結著密密麻麻的節(jié)點的龐大漁網(wǎng),罩住了曾被忽略被遺忘被隱匿在時間塵煙中的個體失語者們。如果將整場戰(zhàn)爭比喻為一面鏡子,這些人物的故事,那個被摔碎的鏡子的一塊塊碎片,通過每一面碎片的旋轉,讓這些隱沒在歷史煙塵中的沉默者現(xiàn)身,演繹他們的心靈和命運的同時,逼近歷史真相。
其二,打撈蔣家家族悲劇,是重塑南京大屠殺的個人歷史記憶,也在建構南京城市品格。
蔣家所代表的是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老父親蔣乾中是熱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老教授,他秉持傳統(tǒng)文人的氣節(jié)和品格,城陷之日以身殉國。老母親蔣魯氏和孫女巽玉在逃亡途中病死。大兒子蔣坤典戰(zhàn)斗在第一線,打完最后一顆子彈后受傷被俘,被俘后還設計殺死了一個鬼子兵,最終被殺害。他平日里看起來疲沓,愛泡青樓,娶妓女當小妾,但家國危亡之際卻是以命相護。原配柏翠芬不堪鬼子凌辱,自殺身亡。小妾周慧戰(zhàn)后重操舊業(yè),得臟病而死。二兒子蔣坤安沉迷于做美食,也顯得靦腆內向,妻子被鬼子侮辱之后,他的冷暴力逼得妻子跳了江,然而小說最后他把毒下在飲食中,一窩端了一群鬼子高官。三兒子蔣坤模是政府官員,選擇追隨愛情跟著陳菊美去了美國。女兒蔣坤瑤是幾個兒女中最有血性和戰(zhàn)斗精神的,她與化學天才解東方結成炸彈二人組,殺敵無數(shù),最終引爆暗藏的炸彈與敵人同歸于盡。孫子蔣巽豐是小說中最閃亮的人物,十幾歲就帶領一支童子軍刻意磨練自己,后來帶著娃娃軍上陣殺敵,經(jīng)歷了被俘、被迫當收尸勞役等,他是蔣家唯一的幸存者。他后半生以一個小小的照相館謀生,成了一個兒子眼中喜歡說夢話愛收集垃圾的怪老頭。沒有什么度盡劫波的慶幸,只有無盡錐心痛恨的過往的在噩夢中時時探訪。
蔣家老宅是典型的中式院落,小說對蔣家庭院包括家具的樣式擺設、中堂懸掛儒家教義的對聯(lián)、院子里的植物等進行了細致的描繪。同時對蔣家日常生活狀態(tài),包括每餐飲食,節(jié)日風俗,以及南京街頭的各種店鋪、美食等都作了非常細致的描寫。比如潘五哥的小刀面,蘇州姨娘的奧灶面,這些細節(jié)所呈現(xiàn)和書寫的是和平日子中普通市民的祥和的生態(tài),與南京大屠殺之后的苦難生活形成強烈對比。唯有失去之后才更加余韻悠長,也以此書寫形成對邪惡戰(zhàn)爭的抨擊:戰(zhàn)爭對普通平民而言都是黑暗魔怪伸出的毀滅之手,是開在地獄里的毒之花,是滅絕人性的。戰(zhàn)爭只會制造悲劇,毀滅愛與美。
南京對蔣家而言,既是家也是國家,守衛(wèi)家人也即保衛(wèi)國家,是一種不容推辭的責任和擔當。當中學教師(值得一提的是,中學教師是房偉把自己寫進了小說,帶點希區(qū)柯克電影的幽默。)前來收集南京往事,借蔣巽豐兒子之口來講述父輩人生命運,形成了一個既近又遠的敘述距離。既回望家族中人們的命運沉浮,又與當下人們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形成對話,使南京的城市形象更加堅毅和豐富。
“歷史不是抽象的觀念化的存在,它由無數(shù)的有名無名的個體生活組成,歷史的生命便來源于此?!雹墼凇妒^城》中,作家以對歷史中的人物有感同身受的體驗與關懷,去體察家園被摧毀、親人被殺戮、朋友都離散的悲苦與孤獨。小說雖只書寫了一家人的故事,卻自動匯入了人類命運的悲歌。蔣巽豐、蔣坤典、蔣坤瑤等人可歌可泣的故事串起來就是一條中國人民抗擊外辱的鐵血丹心。蔣魯氏、柳如春、柏翠芬、周慧等人的悲慘遭遇串起來的是一條平民在無情戰(zhàn)火中掙扎求生的血淚之路。兩條路以親人血緣之名重疊相交,也因不同選擇而導致的叉路彎道。他們的故事映射在歷史的鏡像中,有命懸一線的生死時速,更有無盡悲涼的血色黃昏。在生命的絕望里,黑暗人性放大了其邪惡本質,也讓奮力抗爭的精神閃耀著燦爛光華。
其三,以家族視角呈現(xiàn)南京大屠殺,使歷史書寫更加個人化、情感化。
《石頭城》中有關的主要事件的時間線大多與史實相吻合,諸如西安事變,蔣介石被關押。唐生智守城前燒毀船只,潰敗后人們無船可逃。日軍對被俘官兵的屠戮,對老百姓的奸殺搶劫,在文獻中有真實的記載。當然作家并非對歷史資料簡單鋪陳,而是以蔣家諸人在這些大歷史事件中的命運沉浮及所歷劫難為敘事的骨干支架,蔣家眾人四散分離、死亡,隱喻南京大屠殺帶給南京城市和普通平民的巨大傷害。
小說以蔣家各個人物的生活為敘事的點,以他們各自活動的空間和遇到的人和事作為南京大屠殺的各個局部視角。雖然他們每個人單個來看是限制視角,但把每個人的所見所聞和遭遇連接起來,就疊加成了一幅細節(jié)飽滿的南京大屠殺的地圖。在這種疊加中,讀者充分體會南京大屠殺中每個家庭毀滅前的絕望、恐懼、無助、悲傷和憤怒。他們沒有出路,只有死路。無論順從還是反抗,都無法破解如此慘烈的命運局面。蔣家的家破人亡是南京的城毀人亡,亦是中華民族的山河破碎。
房偉是一個非常細膩的作家,善于在心靈深處尋幽探秘,以一個人內心的風景掀起巨大波瀾。這樣的書寫,必然不會是冷靜客觀地置身事外的書寫,這樣的書寫必然飽含了親情的痛斷肝腸、愛情的撕心裂肺和朋友義氣的熱血沸騰。大屠殺時南京城是地獄之城,大屠殺之后幾代人的生活和人生的發(fā)展道路都破敗不堪。所以作家以家族視角切入歷史時就不可避免地對人物命運有一種強烈的情感介入,可能他深深熱愛他所寫的每一個人物。所以讀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作家的眼淚和對作品人物的悲憫。無論小說中人物是壞還是好,在他看來,這些人物都是屬于歷史的,有他們的身不由己。所以你會讀到坤安在毒死一眾日本軍官后成功脫逃,卻因愧疚連累虎太郎而病重至死。這些人物是復雜的、豐富的、圓形的、鮮活的、骨肉豐滿的人。
二、暴烈死亡美學與歷史理性
房偉是一個嚴謹?shù)膶W者,他善于并癡迷于搜集資料,寫作《石頭城》是下了苦功夫的,他自述曾租住在南京城大半年,走遍南京大街小巷,也曾去臺灣和日本尋找史料。④正因為有史料的充分挖掘,所以這部作品可以稱之為是在“紀實”的基礎上虛構,作家的學問和知識都成為了作品的思想和藝術的背景。小說中提到的各大戰(zhàn)役以及歷史上的人物和事件大都是真實存在的。比如南京戰(zhàn)前各方人士上至政府首腦下至販夫走卒對此的反應;“佛教將軍”唐生智戰(zhàn)前燒毀南京城的船只,他的本意是學習項羽破釜沉舟,一朝城市陷落,慘絕人寰,士兵百姓都無船逃生,大批無辜的生命慘死在長江里。民族危亡與個體命運從未如此的接近和交織在一起,因此,更需要充分挖掘個人體驗的基礎上彰顯歷史理性。小說在尊重這些基本史實的基礎上描寫因這些愚蠢的決策而導致南京城陷入更深重的災難里。言之鑿鑿,仿佛作者只是一個記錄者,他所敘之事都是真的。
在素材選擇上,房偉小說對那些歷史中的大人物如明妮?魏特琳、拉貝等⑤不感興趣,只是一筆帶過,并沒有著力去書寫。因為房偉想追問的是:屠殺為何會發(fā)生,人們如何在屠殺中和屠殺后生存?這些內容才對和平時代的我們有意義。我們不需要一次又一次地煽動起簡單的莫名的恨,我們要知道我們?yōu)槭裁春?,如何才能不恨。所以《石頭城》的主人公是普通平民,是以蔣家的毀滅來表征南京城及幾十萬平民在南京大屠殺中的悲慘遭遇。對小人物在特殊時代境遇里的身不由己的悲憫,也因此有了更沉郁的反思的味道。
《石頭城》以家族敘事為小說核心,小說中諸人是被侮辱被侵害的平民標本,在他們身上熔鑄了凄慘的命運遭際與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這樣寫作更強調戰(zhàn)爭對城市平民及其生活和命運的破壞力量,顯示出真正的悲憫和因個體悲劇而凸顯的歷史力量,細膩精準地表現(xiàn)了歷史情結和現(xiàn)實寄寓。在家族的延長線上,小說彌補了很多南京大屠殺小說在電影中所刻意回避的問題,如由于軍官的投機和臨陣脫逃、指揮系統(tǒng)的混亂、士兵的裝備簡陋等,反思國內戰(zhàn)力的孱弱。同時小說塑造了幾個看上去非常不起眼的小人物,醬菜館的又肥又邋遢滿身怪味的魯大料居然是潛伏的特工,在他的指揮和安排下,原本只醉心美食烹飪略顯怯懦的坤安出手殺了一群鬼子官兵。而魯大料為確保計劃的完成,頭撞石獅子而壯烈犧牲。他在小說里其貌不揚,還曾當過漢奸,卻是一個荊軻朱亥之類的奇男子。擺香煙攤子好吹牛的姜老頭和浴池打手阿水也是這樣的人。這些人物的塑造極好,和平年代他們平淡無奇甚至有很多缺點,但是戰(zhàn)爭來襲,他們卻挺身而出,把保衛(wèi)南京城當作自己的責任,壯烈犧牲。這些平凡的人代表了絕大多數(shù)保衛(wèi)家園的南京人。
小說從巽豐的一次逃學被綁架寫起,通過閑閑道來的南京街頭的景物、小攤的布置、悶熱的天氣以及街頭人物的狀貌,已經(jīng)悄悄渲染了一幅戰(zhàn)前的低氣壓圖,暗示了即將到來的戰(zhàn)爭的慘烈廝殺和戰(zhàn)后的悲慘世界。小說中幾乎所有人都結局悲慘,這是作家對南京大屠殺的態(tài)度。在這樣如此巨大的創(chuàng)痛面前,他不認為會有人可以幸福。南京大屠殺毀掉了一座城,死掉了那么多人,這些災難需要書寫。還有更多的人雖然僥幸活了下來但因這場大屠殺而失去親人、失去財產(chǎn)、失去未來的希望、失去生活的勇氣,是被恐怖惡夢長久困鎖的人。比如蔣巽豐,他是僥幸活到了九十多歲,但他似乎早就死了,因為他的精神從來沒有從那場大屠殺中抽離出來。昔日豪情英雄隱身市集,變成一個兒子眼中猥褻的喜歡撿垃圾的怪老頭,害怕聽到水聲,每天做噩夢,都是創(chuàng)傷記憶的后遺癥。⑥對這些創(chuàng)傷記憶的書寫拉出了歷史的縱深感和對幽暗人性的復雜審視。小說中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口袋,裝下了所有的昔日和血淚斑駁的南京城??圩拥睦K子就在這個蒼老的怪老頭手中。這樣的書寫反而更清晰地展示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歷史的無情。
房偉小說的語言剛勁簡約挺拔峻峭中有一種沉重的苦澀感,沒有廢話,但需要濃墨重彩的地方也絕不吝嗇。此后借坤典和巽豐的眼睛看到的日本鬼子虐殺的場景,那些血腥殘酷的情節(jié),字里行間充斥著殺戮,陰森恐怖的尸山血海,彌漫著風霜雨雪的悲愴蒼涼,如同刀片一樣狠命地刮著你的神經(jīng),讓人如同置身噩夢。這樣的血腥殘暴是被在和平年代呆久了的我們所遺忘的,不愿意提及的。這些情節(jié)要讀下去,是需要有堅韌的神經(jīng)和強勁的精神力的,因為作家像是有意要對讀者的心理承受能力發(fā)起挑戰(zhàn),又像是一場場冷靜而尖峭的控訴,筆鋒所到之處往往挾裹著鮮血和死亡。似乎時不時書中就會有一個黑色魔怪一樣面目猙獰的東西趟著尸山血海而來,手執(zhí)尖兵銳器,帶著濃重的殺氣迎面撲來。那是人性的修羅場,是民族的生死煉獄。這樣的書寫不是為了宣泄仇恨,而是為了讓世界記住罪惡。對罪惡進行審判,從中獲得文明和歷史的力量,是為了在死亡和殺戮中尋找生命的價值和生存的意義,詮釋戰(zhàn)爭的殘暴本性,昭告讀者,漠視歷史遺忘歷史也是一種暴力。
《石頭城》尤其凸顯了戰(zhàn)爭對女性的殘酷,因為戰(zhàn)爭往往是男性的游戲,而女性則是男性的戰(zhàn)利品。她們在戰(zhàn)爭中沒有自保能力,身體則是被覬覦或者蹂躪的對象。南京城陷落,對男人來說是死亡,對女人而言則是奸淫之后的殺戮。小說中幾乎所有女性都沒有逃過這個悲慘的遭遇。林秋月與巽豐之間有朦朧的愛情,她是中日混血兒,父親是日本人,在南京長大的她參加了多個抗日活動,表現(xiàn)悍勇。為救巽豐,她主動投敵被關進慰安營,僅僅兩周就被折磨致死。死前手中還緊緊握著巽豐送給她的小飛機模型。她出場并不多,但存在感極強。她的結局是秦小鏡留給巽豐的書信里說到的。在生死博弈的征戰(zhàn)中,林秋月的出現(xiàn)使小說破開了一縷超越性的光芒。它講述愛的價值和意義,更涂抹戰(zhàn)爭的殘酷與荒謬,我們看到人類在特殊境遇里的各種選擇以及每個選擇所抵達的結局。
秦小鏡的“三潭印月”把女性被侮辱被損害的程度具像化了,十幾歲的女孩身體被日軍殘害,又被迫裸露出來表演給中國人看,以賺錢養(yǎng)活自己。對于這具殘破身體的凝視,也即在表現(xiàn)她和這類女子的身體創(chuàng)痛、生活負重以及精神創(chuàng)傷。小鏡暗戀巽豐,她哥哥秦小剪臨死前把她托付給巽豐,于是巽豐舉辦婚禮娶她,但小鏡沒有勇氣接受這份愛情,婚禮后就遁入了尼姑庵。柳如春被日本兵強奸時,坤安只敢躲在旁邊的草叢中眼睜睜看著。按照日本人的慣常表現(xiàn),會先奸后殺。柳如春為了保住自己和腹中的孩子以及其他兩個女人的命,讓日本人開心。雖然救了大家,卻讓坤安覺得屈辱憤恨。他不與柳如春說話,不看她,用日軍給的日元當引火材料,柳如春精神崩潰后跳江自殺。周慧也因此事憤然離開坤安,重操舊業(yè)得性病而死。這或許也是很多南京被奸女性的命運。她們不是死于日本人之手,而是死于一種社會文化觀念。她們在戰(zhàn)爭中飽受蹂躪,失去親人、愛情甚至生命。這也是一種沉默卻被忽視的創(chuàng)傷記憶。蔣家其他幾個女性也都結局悲涼,蔣魯氏帶著年齡最小的孫女巽玉在逃難途中雙雙病逝。柏翠芬被鬼子奸淫后自殺身亡。蔣坤瑤是這些女性中最烈性最有斗爭精神的女子,她和謝東方把鬼子帶進炸彈堆與他們同歸于盡。
房偉在《井上靖的目光》一文中說:“好的歷史小說,虛構與真實應是其展開的兩翼,宏大歷史視野與個體生命體驗則是其凌空高蹈的雙足。”⑦
三、夢境幻覺敘事與歷史的同情
房偉從《中國野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二十多篇關于中日戰(zhàn)爭的小說,終于到集大成之作《石頭城》。這部小說與他所喜歡的井上靖小說氣質很接近,都具有“幽玄,物哀,內郁,暴烈死亡美學,奮發(fā)剛健的強者意識”⑧。小說采用了多種敘事技法如夢境敘事、幻覺敘事、鬼魂敘事等,努力將人物的命運與時代的命運、歷史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人物的命運在作家筆下就有了“歷史的同情”,形成了文本獨特的審美價值與作家獨異的精神世界。第八章“褐黑之都”中巽豐疲累至極,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甲蟲,借甲蟲之眼看到大戰(zhàn)即將到來前南京城的狀貌:忙于挖防空洞的潘五哥父子,碼頭上爭相逃命的人們,全部涂成黑色以對抗敵機轟炸的城市,到處搶別人物品的盜賊……這種氛圍對于讀者介入小說有一種提示性,也奠定了小說的敘事風格和發(fā)展走向,拓展了小說的暗示空間。
第十四章“瀕死者怪談”以病重昏迷的巽豐魂魄來看“正在死去的南京城”,這一章極盡幽暗,全是寫給死者的哀歌,各種各樣平民的慘烈死亡。巽豐與死去的每個親人見面訴說別情?!帮h蕩在時間與空間之外的,必定還要回歸歷史”,這種書寫近乎聊齋的神鬼故事,是作家的刻意為之。既細致描繪了大屠殺的主題,又賦予這篇小說以奇幻色彩。似幻還真,給作品罩上一層徜徉迷離的色彩。
風景描寫也是《石頭城》一大特色。房偉善于將環(huán)境視覺化,讓人在讀到文字的時候就在眼前有畫面呈現(xiàn)。比如小說數(shù)次寫到太陽,都帶有對時代環(huán)境的隱喻,第一章開頭“太陽升至中天,像只被悶熱水汽快憋死的甲蟲,打著擺子”。街頭惡丐橫行,警察因拿不到工資視而不見,從東北逃難來的難民比比皆是。寫到這樣的太陽,把站前南京的低氣壓狀態(tài)傳神描繪了出來,既有潛在的批判,又鐫刻著難以摒除的恐懼。
頻繁使用隱喻也是小說的一個特點。比如:石頭城的隱喻。石頭城是南京的別稱。南京城千年古都,六朝興衰,風雨滄桑,本身就蘊含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石頭無言,滄桑歲月一去不返。那些被隱匿在磚墻、土堆、山林、野地的生命故事還在風中飄飄搖,等待被喚醒,被激活,被講述,仿佛有個老靈魂在不斷的訴說,反抗?jié)u漸被遺忘的歷史苦難和生命悲歌。作為一座軍事要塞,南京也是兵家必爭之地,因此“石頭城”帶有堅如磐石固若金湯的寄寓?!笆^城”又是一個隱喻性的存在,可以指南京氣質,也同時是中華民族的象征,任憑風吹雨打,歲月變遷,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依然如石頭城一樣頑強挺立。《石頭城》把南京大屠殺的歷史刻在石頭上,可以留存更長的時間。它是一個統(tǒng)攝性的意象,是小說的核心環(huán)扣。在南京城沉默的死,大片的死,尸山血海,燃起的是經(jīng)久不息的濃煙。他們用血肉之軀為百姓筑成了一道堅固的城墻。九十多歲的蔣巽豐就像一塊歲月斑駁的老石頭,他身上刻滿了苦難記憶和對舊日親人朋友的懷念。寫下他所講述的故事,也即成為另一種形式的有記憶的石頭。這些記憶壘起來,將構筑成一座民族的石頭城。
《石頭城》第二章蔣巽豐在跟著隊伍喊口號時:“喊了無數(shù)遍,嗓子都啞了,眼淚迸飛,渾身血液凝固成一條滾燙的火蛇,它在血管中不斷游走,速度越來越快,沖撞著身體的五臟六腑,仿佛他一張嘴,這血火之蛇,就要爆體而出,化作漫天血雨……”這段比喻寫出了少年的激情,也對后面情節(jié)有極強的預示作用。
小說的節(jié)奏感把握得極妙,如同敲擊在非洲鼓面的鼓點,時而激越迅捷,時而舒緩悠長,富于變化。小說以倒敘開頭,老年蔣巽豐回憶1937七年南京,交代祖父母父母親二叔三叔小妹以及身邊所有朋友的悲愴往事。每章題目下的題記頗為亮眼,有昆曲、詩歌、日記等,可以看到作家的匠心。這些內容帶給小說以古典詩詞的哀傷婉轉,使小說的情調從南京城的奸淫擄掠中的血腥殘暴氛圍中透出些許溫暖和光亮,在一定程度上也承擔了小說的敘事功能,有拓展主題內涵的作用。比如開篇引用桃花扇中的段落,“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zhàn),跳出重圍,故國苦戀……”給全文奠定了一個悲涼的基調。這是清代孔尚任所作《桃花扇》中選段,故事發(fā)生在明朝末年的南京,講述侯方域與秦淮河名妓李香君的愛情故事,明朝遺民的亡國之恨。坤典與秦淮河妓女周慧的愛情故事與此互文,當然周慧難以望李香君的向背。在國家大義面前,李香君悍不畏死,而周慧在坤典失蹤之后,為了生存重操舊業(yè),身染臟病而死。但二者都傳遞出一種滄桑的歷史感和悲劇色彩。個人與歷史的對抗中,人的力量無法戰(zhàn)勝歷史和時代,讓人不勝悲愴。
小說中的古詩文也給小說增添了濃郁的文化意味。第二十一章“獵舌行動”,每描寫一道菜肴必會附以一段詩意的描繪和一個極富詩意的名稱,比如虎太郎的一道菜就配有日本小俳句“踏雪尋梅,君覓春留何處”,另一道菜則命名為“春去冬來,笑對人生百味”。而駱寧安的菜名則為“泉涌魚兒跳,春暖故人來”“肚里乾坤大,春風歲月長”“桃花春水問鯉魚”“萬點春色愁似海,火樹銀花盼歸人”等,帶給作品一種哀悼凄傷的韻味。小說第十二章“獨坐聽簫笳”蔣乾中給家里人安排好了逃生路,決定在家中殉城,作詩“漫天干戈漫天雪,獨坐危樓聽簫笳”,彈奏當楚國郢都被攻陷,楚人所做的樂曲《哀郢》。他在目睹日本鬼子強奸殺戮時,吟誦:“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思,殺之何咎?”滿腔憤懣,真如同聽到了那如泣如訴不絕如縷的悲歌,令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小說的意境也瞬間被拉得曠遠幽涼,與戰(zhàn)爭中的死亡形成參差對照,讓人愈加嘆息戰(zhàn)爭的錯誤和人類的愚蠢。
注釋:
①如祁壽華的《紫金山燃燒的時刻》(2009)、哈金的《南京安魂曲》(2011)、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2012)等。
②劉國清:《漠視、蔑視與凝視——南京大屠殺英語小說中的東方主義》,《當代外國文學》2018年第2期。
③王金勝:《〈有生〉與先鋒小說及新歷史小說比較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第3期。
④汪政:《非典型戰(zhàn)爭敘事——評房偉長篇小說〈石頭城〉》,《十月》微信專稿2022年7月3日。
⑤《南京安魂曲》以金陵女子學院的負責人明妮?魏特琳的日記為原始素材,描寫她如何保護當?shù)氐膵D女和孩子,組建難民營,與日軍斗智斗勇。《金陵十三釵》也是選取了明妮?魏特琳日記中的一個故事,以秦淮河上十幾個妓女勇敢替女學生去死的故事,表現(xiàn)國民的堅強。
⑥心理學家西格蒙?弗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中提出“心靈創(chuàng)傷”的概念,學者王斑在《全球化陰影下的歷史與記憶》中提出的“創(chuàng)傷記憶的滯后性”,都強調一段創(chuàng)傷記憶會影響人們的生活。
⑦⑧房偉:《井上靖的目光》,《世界文學》2021年第6期。
[作者單位: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
[本期責編:王 昉]
[網(wǎng)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