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京味兒的古都記憶——寧肯的《城與年》
內(nèi)容提要:寧肯筆下的胡同語言并不靈動,再現(xiàn)那些表達時,缺少快意。作者習慣于對病態(tài)者的打量,作品不乏怪異與殘酷之調(diào)。他的文本有一種逃離古城的渴念,京味被神思抑制了。在古都的街市里放飛的趣味,才是其寫作的夢想。于是遠離了老舍傳統(tǒng),與先鋒派筆墨交織在一起。
關鍵詞:寧肯 《城與年》 京味兒 胡同 先鋒派
如今在北京的作家群里,要找到京味兒的文本已經(jīng)大為不易,即便是長久在胡同與大院里長大的作家,文章有時候也并無帝都的古氣。有些小說家,是有意避免自己的京腔的,他們害怕陷入舊的套路里,覓出的是新的路徑。比如寧肯,印象里是先鋒派的一員,古老的街市在其筆下被分解成不規(guī)則的斑塊,不可思議的東西晃來晃去。我過去讀寧肯的書,覺得他其實是一個詩人,在以前的幾部長篇作品中,偏愛于詩化哲學的表達,文體交織著不少形而上的片段。雖然是北京人,好似沒有沉潛在胡同文化的深海里,在他那里,動感的街市才是有快意的,古都的長影,對于他的引力遠不及西方哲學與異域神秘主義詩意那么有趣。北島、史鐵生好似也有類似的特點,這個現(xiàn)象值得深思,它說明,當代一些知識人,離老舍那代人已經(jīng)很遠了。
我偶然在《收獲》看到寧肯的短篇小說,發(fā)現(xiàn)他近來寫作興奮點回到了自己的早期記憶。這些儲存在內(nèi)心里的片段,被一點點召喚出來。寧肯寫北京,不是葉廣芩式的,也非劉恒式的,與邱華棟等人也都不太一樣。《城與年》的問世,讓我們看到了他的北京記憶的另一種表達。不是粘滯在胡同日常的風俗里,而是一種神異光景的精神審視。詩意的筆觸,仿佛飄動的風箏,將我們的注意力引到遙遠之地。
我不知道作者早期生活的情形,但發(fā)現(xiàn)他似乎厭倦胡同里凝固的生活,神往的是出走的快慰:移動的火車、郊外的野樹,和無窮無盡的遠方……我們知道,寧肯的少年時代,色調(diào)是單一的,記憶里充滿了各類平庸的色澤。他厭惡這些平庸,但自己不能擺脫的,恰是這些無所不在的同質化的存在。這是早期記憶里無奈的空間結構,而生命內(nèi)部流動的熱血,不屬于那個結構里的什物。我猜想他所以走上寫作的路,與苦苦擺脫平庸之惡的心緒不無關系。
六十歲后的男人,往往都希望寫一本獻給早期記憶的書,《城與年》似乎也有這樣的意味。這一本書都是從時光深處打撈出的碎片,看得出記憶的灰色之點。他的幾篇作品無不在點染那些無趣的環(huán)境,而文字間有活力的部分,則多是在揶揄凝固的世界的?!痘疖嚒访鑼懣菰锬甏暮⒆觽冏詩首詷罚∏厶亓ⅹ毿械男愿衽c時代的反差,都是帶有畫面感的。主人公是一個有叛逆色彩的孩子,因為抄寫小說被捕。小說對于遠方神秘的眺望,對于階層固化的展示,也勾起了我對于自己少年生活的回味,那時候的孩子許多是有這類感受的,但并未都被后人表現(xiàn)出來?!妒緯吩佻F(xiàn)的片段,乃沉寂里的蠕動的感受,收廢品的人與孩子以貨易貨,用鬧鐘換小人書的故事,有著甜意和苦味的交織,知識饑渴時代的北京生活歷歷在目。書籍的命運與孩子的命運,也指示著一座城的命運。廢品站流出的書籍喚起孩子們對于世界的神往,廢置的世界原來有那么誘人的東西。寧肯善于寫孩子世界的扭曲之跡,《黑雀兒》筆下的蹬三輪的父親、瘋娘、斗毆頑主黑雀兒、侏儒黑夢,過得都是非人的生活。一個赤貧家族恐怖的經(jīng)歷,基本的倫理被顛覆,父子對立,兄弟隔膜,胡同里的廝殺,日常生活的攻擊性,凌辱性成為美,孩子們的流氓化與社會的荒原化,使一切都退化到史前。在無聊的生活里,人們不是以智性建構自己的精神王國,恰恰相反,是用野蠻甚至殘酷的方式,消磨著平庸歲月里的朝朝暮暮。
《城與年》敘述的1970年代初期的北京生活,喚起了我不少的記憶。那里不乏政治元素和特殊時期的話語邏輯,我們這代人就是在類似的語境里成長的。《防空洞》看似夢游般的審美游戲,實則是一段荒涼時光里的另類人生體悟。孩子們挖防空洞的前前后后,扯出無數(shù)的人情世故。不斷的惡作劇,上綱上線的語言,善惡之影在大院里晃動?!短秸諢簟飞婕袄鋺?zhàn)時期特別的片斷, 耳聾的少年四兒,卻對探照燈有興趣,與院子里一個鰥夫關系甚好,他們在年齡上雖有差異,但彼此卻互相依偎著。鰥夫病危的時候,四兒在床前給他講述探照燈時的表情,與街市流行的情感邏輯何等不同。 鰥夫家是院子里公共場所,小欒子與四兒都是???。無聊中偶也有引人好奇的事情,小欒子會裝半導體,電波里傳來過敵臺的聲音。奇怪的世界,可憐的人們,但殘缺之人卻有自己的夢想。另一篇小說《九月十三日》,是一個重大事件的另類印象,孩子視野里的人事與風氣,折射著時代的波光。小永與丁小剛是同班好友,“九·一三事件”改變了他們,丁小剛突然消失了,一年后才回到學校。這個隱秘的故事拖著無盡的歷史之謎,政治如何成為記憶的底色,也得到隱微的表達。
當我們的作者沉浸在這些奇異的記憶的時候,我們看不到同時期域外文學的冷戰(zhàn)書寫的多語內(nèi)涵,封閉環(huán)境的少年的想象力自然被什么抑制了。《城與年》的畫面感是黑白兩色的。一方面是壓抑、混亂的日子里的昏暗感,一方面有微弱的磷火閃動?!逗趬簟返墓适聵O為傳奇,黑雀兒拜王殿卿為師學習摔跤技巧,有點舊社會行幫的樣子,他答應保護自己師傅的女兒七姐,一時橫行于街巷。因為不滿意弟弟,將黑夢多次吊起來懲罰,善良的七姐總來解圍。值得一提的是,黑夢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喜歡待在房頂上,過著一種常人沒有的生活。 房頂上的世界,不是工筆畫的, 而是夢幻般的閃光,在那里,獲得了生命的另一種體驗。黑夢與七姐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書庫,那里給兩人帶來了精神的奇光。書的世界,各種神奇的文本,打開世界的一種方式。這讓人想起卡爾維諾的某些作品,黑夢與七姐的愛情,在黑暗里帶來了一絲光亮。寧肯對于苦難中的愛意的描述,別出心裁,許多作品都傳達了類似的感受。比如《藍牡丹》寫一個孤苦的孩子被懲戒的故事,幫助他的竟是一個妓女出身的售貨員。那些不被尊敬的人,才有著這個世界最為珍貴的精神。此中構思所流動的話語,對于習慣于道德語言的人而言,無疑是具有顛覆性的。
這些故事顯然融進了作者的價值尺度,在取舍之間,態(tài)度是鮮明的,知道自己要刪除什么,展示什么。我想起阿城的《遍地風流》,好像視角拉得更遠。他們寫的都是一個地區(qū)的故事,阿城的畫面略早幾年,故事是成人世界的,寧肯展現(xiàn)的是后來的孩子的經(jīng)驗,空間雖然一致,而色調(diào)畢竟不同了。我們看阿城的作品,不時透出一絲古風,新舊對比中是無所不在的悖謬筆觸。到了寧肯這里,日常生活已經(jīng)沒有知識人與文化的靈光,一切隱沒到了黑暗里。孩子們只能在荒蠻中橫沖直撞,以流氓的方式表達自己。當人們退化到無序的世界的時候,溫情與愛意是漸漸生銹的。《城與年》里的兒童王國消失了冰心筆下的自然之趣,消失了梁實秋孩提時代的儒家之風。他們是在胡同里野蠻生長的一代,粗野、兇猛、殘忍,不生綠色,唯有荒漠。無知如何導致寡趣,都得以一一展示。
顯然,寧肯不愿意隱瞞古都史的這一特殊一頁,要做一種歷史筆錄,記下那些時光里的詭異的體驗。敏感的寧肯在早期經(jīng)驗里,似乎沒有多少暖色,在許多文字里感到了揮之不去的痛感。他寫了無數(shù)殘缺之人,侏儒、流氓、黑老大、頑主、病人、瘋子。故事背后的許多事件,構成年代的經(jīng)緯。這些故事與古老的帝都歷史是脫節(jié)的,也無民國年代的京派風情。琉璃廠、魯迅中學、宣武公園,都與孩子們的精神沒有關系,他們被懸置在一個灰色的空中。這段歷史對于作者刻骨難忘,在設計故事幾個節(jié)點時,正視的正是這種荒涼。年輕一代幾乎不知道那樣的歷史,寧肯要做的工作,是有立此存照的用意。
在《城與年》里,偶爾也能夠見到京味兒語言的,但通篇卻很少這樣強烈的印象。葉廣芩、薛燕平也寫過不同時期的北京人的生活,無不拖著老舍的影子。她們在舊緒里凝視人性的各種側面,有古典的審美閃光。寧肯筆下的北京胡同語言是渾濁而寡趣的,作者復制那些口語的時候似乎沒有快感,倒是先鋒派的那種句式讓他筆觸酣暢。他對于胡同文化似乎有一種天然排斥的感覺,所以其敘述語態(tài)是反京味兒的。在《我與北京》一文中,他承認自己并不喜歡故宮等古老的遺存,而是愿意在另一種空間尋覓靈思①。我們看舊時代的京味兒小說,人物與故事是沉浸在古中國史里的,精神是無法飛動的。但寧肯在最為沉悶的地方,撕開了一個口子,將天邊的光引來,走出古都的沖動感覺,流溢其間?!痘疖嚒肪驮诤⒆拥氖澜缋铮尸F(xiàn)了一種陌生遠方的召喚意象。
護城河涇渭分明映著城市、農(nóng)村、環(huán)城鐵路,火車慢慢悠悠,汽笛聲聲,大團的白霧飄過河來,被堅硬的城市吸盡。白霧在田野上要飄很久,這也是我們喜歡河對岸的原因之一。我們在鐵路上跑,追著白霧。鐵路本是麻雀的世界,麻雀起起落落,重復飛翔。我們的奔跑沒有重復感,我們只是幾個孩子,并且奔跑的原因不明,與食物無關。枕木的節(jié)奏決定著我們的奔跑,只要踏上枕木不跑不行,直到有人帶頭臥下才全都臥下。沒人教我們聆聽,只是一人附耳大家就都跟著——好多事都這樣,然后竟真的聽到了輕輕的震動。盡管就課本而言我們是白癡,但本能異常聰明?;疖噥砹?,盡管在遠方,但是來了,遠遠地來了,簡直有音準。雖然我們不知道音準但已聽出來,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密,越來越響,然后我們一哄而散……
在幾乎窒息的環(huán)境里,孩子們于火車的奔跑里看到了前面的路。在城墻與大雜院的封閉結構里,一個流動的參照出來了。他的許多小說都有一種從窒息的空間流動出來的意象,一如沈從文城鄉(xiāng)對比里的飄動感。林斤瀾寫北京的印象也有這樣的特點,只是帶有濃厚的卡夫卡式的印記。但寧肯似乎不是被卡夫卡帶著行走的人,他身上還帶著古老的神學式的虔誠感,頭上的神秘星空對于他的一些人物一直帶有神啟的意義。
于是,我們看到,除了遠方的召喚,還有對于高空的描述,這也是作者擺脫大院陳舊之氣的一種突圍。是的,寧肯在胡同與大雜院上空,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語言空間。我們在《火車》《黑夢》,看到了沖出籠子的另一精神光景。而語言則沒有一絲胡同語言的流韻:
北京房上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平緩的但卻類似復眼的世界:一眼看去,房上不再有胡同、院門、道路、街區(qū),但下面又有,只是上下不同。我看到了完整的世界,這很重要,甚至影響了我的思維結構。我看到無垠同構的屋頂一如無垠同構的海浪,幾乎沒有島,某座孤零零霧靄中的樓房像帆。
注意,寧肯在描述胡同與大院之外的世界的時候,內(nèi)心存有一種渴念和快慰。他似乎覺得被條塊化分割的世界囚禁了自己的思想。所以,對于異于老北京的另一種時空,才真的有所期待。王小波、史鐵生寫北京的經(jīng)驗的時候,也是在拓展的新時空里。前者是以荒誕的變形為之,后者則進入形而上學領域。這大概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在”而“不屬于”,人只有超于經(jīng)驗的閣樓后,才能夠認識自己所歷的那些片影。這也可以理解,寧肯何以用黑色的、變形的方式,處理記憶里的痛區(qū)。如果我們在這里看不到他的批判意識,大概不易走進他的世界。
不過,在如何以異樣的審美方式對應那段歷史時,他受制于以往的審美慣性,卡爾維諾的繁復感和飄逸感,未能本土化地加以表達。王小波曾經(jīng)找到了這個門徑,可惜僅僅開始,未能深入下去。中國作家適合寫蒲松齡那種志怪類的文字,對于卡夫卡和卡爾維諾還是隔膜的。《城與年》不妨說是一種嘗試,比如黑夢這樣的形象,就集結了諸多隱喻,他本是一個侏儒,又生在一個變態(tài)的、不正常的家庭。他喜歡在房屋上看書、看世,一個偶然的機會,與七姐發(fā)現(xiàn)了一個閣樓里的書庫,他們?nèi)朊缘胤喼黝愖髌?。黑夢在這里獲得了現(xiàn)實世界沒有的東西,一扇扇門便自然打開了。無論是西方名著還是古代小說,那些文字的熱流溫暖了孩子之心。這是胡同與大院眾生目光里看不到的存在,于此知道了人道主義、革命、勞動與愛情,還有人類之外的別樣的存在。在1970年代相當長的日子里,孩子們是不讀書的,讀書無用,知識乃一種罪惡。而只有非正常的人在那時候才進入了精神王國神異的地方。寧肯將顛倒的世界,以顛倒的方式描摹出來,這種反京味兒化的書寫,使沉悶的古城有了風吹的感覺。
這也可以注釋作者先前的寫作的理由,當年他離開北京,生活于西藏的高原里,苦苦尋覓那些神異的精神之光,乃是對于故土的逃離。流動的車輪,頭上的星空,還有地下神奇的遺物,都可以刺激自己的想象力。人只有在遠離自己熟知的環(huán)境時,于新的創(chuàng)造里才能發(fā)現(xiàn)存活的意義。所以,陌生化處理自己筆下的人物時,有時才能看到先前看不見的形影。黑夢、七姐都是非常態(tài)的孩子,他們行為古怪,但卻又最帶溫情。在《探照燈》與《藍牡丹》里,感動我們的不是紅塵滾滾里的人,卻是那些怪異者。莊子哲學里的無用者、不幸者,卻可能是世間最為有意義的人。在一個畸形、荒誕的語境里,一切都在反邏輯的結構里才能夠看清。博爾赫斯談到《堂吉訶德》的時候說:“塞萬提斯樂于混淆客觀和主觀,混淆讀者的世界和書的天地?!雹诤玫男≌f,有時候是自覺與不自覺帶有這類反模式化的意味的。
這樣說來,寧肯的寫作,與其說是告訴讀者那代人的記憶是什么,不如說他們的苦夢何以會產(chǎn)生的。他的作品隱含著對于思想的渴念和精神無限性的渴望,在這些渴望里,對于天幕里的神異之色的瞭望,遠遠多于對舊緒的咀嚼。他將曾有的少年體驗,做了過濾,從無所有里覓出暗中的光點。在《火車》里,是抄書而惹禍的小芹的逆俗之舉;在《探照燈》中是弱者與弱者間的偎依;在《黑夢》的文字間,則是七姐女俠般的豪情漫卷。寧肯大約不愿意自沉于苦海中,他在故鄉(xiāng)有著異邦般的感受,內(nèi)心有著別一世界的風景。
與許多同代作家不同,他對于北京的描述不是直線的,也非圓形的,而是倒掛在墻上的晃動的圖案。故鄉(xiāng)看似方方正正,而在他眼里則是不規(guī)則的,線條凌亂不清。這是現(xiàn)代主義繪畫的一種勾勒。比如《墻》就仿佛印象派的作品,色調(diào)與方向感都被分解了:
他掛在墻上。如同古老的守城士兵,兩手朝下,仿佛這座城只有他一個士兵。他掛在城墻上,在異鄉(xiāng)的古城,在緩慢的紅色中,在旋轉中他看見的是宣武門,前門,東便門,風箏,鳥,貓,四合院,故宮,無論看到什么,天邊都懸掛著那場冰雹,永恒的冰雹,與豎起來的護城河形成丁字,下面的橋,火車,環(huán)城火車事實上也在天上?;疖囘€沒有到,欄桿已落下。
這個感覺有點讓人想到顧城小詩的一種怪影,在某種意義上說,當移動慣性的視角時,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在我們的流行語言里沒有被描述過,在我們的記憶底片里拒絕了詞語的到來。《城與年》最為隱約、動人的片段不是來自常人的感受,而是由殘缺者、病態(tài)者的目光完成的。他們移動了思維的坐標,在分裂里重組了古都地圖。法國作家馬塞爾·埃梅的小說集《跌回童年》就是帶有奇幻感的作品,或者寫了分身術里的人生,或者是時光倒流,還有超人面前的陷阱。這種紛紜繁復的筆觸,卷走了滿地落葉,露出了泥土的本真之態(tài)?,F(xiàn)代小說的時空是扭曲的,小說家意識到,通常感知世界的方式出了問題,于是制造了別一邏輯的圖景。寧肯受到了這種審美意識的誘惑,他在自己的經(jīng)驗里,呼應了今人所說的“畢達哥拉斯文體”的審美趣味。
八十多年前,曹靖華曾翻譯過俄國的K·A·斐定的長篇小說《城與年》,作品涉及一戰(zhàn)與十月革命前后的俄國、德國青年的精神狀態(tài)。那是一個大的變革的時代,革命語境里的青年選擇了不同的道路。這部作品帶有現(xiàn)代主義的色彩,精神分裂,山河破碎,血跡彌天,一切都在渾濁之中。寧肯雖然也用了這個書名,題旨卻大為不同。不過都寫了流水般的歲月里形形色色的人生,城市在時光的沖刷里,改變了自己的形狀,人性也在扭動中九曲十折。中國與俄國,文化走向不同,但有著相似的一段陣痛。對比兩本書,我們當會思考那些被冷落的遺存。不同國度、不同時代的作家在一個意象里的精神投射,給了我們跨語境思考的機會。對比之中,也不免有同中之異與異中之同的感嘆。
當古老的北京被一種現(xiàn)代主義的筆觸書寫的時候,我們看到的不再是老舍的古都和京味兒的人群,轉動的目光里,捕捉的是那些被遮掩過的異樣的形神。寧肯所以癡迷于這類寫作,大約覺得古老的資源不能刺激自己的思考,思維突圍的瞬間,才有啟程的喜悅。每一次出發(fā)都是對黑影的告別,其間不乏掙脫記憶牢籠的喜悅。這也是為什么《城與年》一面是黑色的王國,一面是曙色的臨照。有時候我們在一種混雜的暗夜里嗅出雨水的腥味,只有以詭異的目光聚焦詭異的記憶時,我們才獲得一種反觀自我的機會。
注釋:
①寧肯:《我與北京》,《京味浮沉與北京文學的發(fā)展》,張莉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84頁。
②[阿根廷]豪·路·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全集(散文卷上)》,王永年、林之木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78頁。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王 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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