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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宏偉小說的對話結(jié)構(gòu)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3年第5期 | 文紅霞  2023年09月15日18:43

內(nèi)容提要:李宏偉的小說結(jié)構(gòu)繁復精巧,在對話中形成辯駁與思辨,頗有敘事迷宮的意趣。小說以雋永詩意的筆觸切入人類未來圖景的展望,筆端搖曳著令人炫目的哲思之光和由形式創(chuàng)新帶來的迷幻之美。

關(guān)鍵詞:李宏偉 哲學小說 文體拼貼 對話結(jié)構(gòu)

什么是好小說?在我看來,鋒銳的創(chuàng)新意識和豐盈瑰麗的想象必不可少,再加上睿智深刻的哲思,詩意盎然的語言,就必然是一部好小說。我讀李宏偉的小說比較晚,但是一讀驚艷。他成名早但是在“70后”序列的作家群中并不突出,這與他作品結(jié)構(gòu)的繁復和技巧的先鋒以及意旨的混沌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李宏偉的小說是那種需要反復重讀的作品,所設(shè)玄機太深,仿佛每部作品都是在反復編排設(shè)計,推倒重來又重新結(jié)構(gòu)??捎梅睆途伤膫€字來形容。而我留意到他的小說中都或隱或顯有一個對話結(jié)構(gòu),嘗試以此切入李宏偉哲學小說予以解讀。所謂對話結(jié)構(gòu)是指在作品中有不同的聲音形成辯駁與思辨,或者多個敘事者現(xiàn)身,在彼此敘述的抵牾沖突中呈現(xiàn)主旨,或者以不同文體的混搭來分擔故事的講述,讓各自的敘事進程和思想鋒芒組合形成一種眾聲喧嘩的敘述效果。巴赫金曾以蘇格拉底為例指出,以對話來結(jié)構(gòu)小說,會形成小說新的辯證法,帶來思想的碰撞和在彼此對峙書寫的樂趣。

他(蘇格拉底)把用對話方法尋求真理,與鄭重獨白對立起來;這種獨白形式常意味著已經(jīng)掌握了現(xiàn)成的真理。對話方法又和一些人天真的自信相對立,因為這些人覺得他們自己頗有知識,也就是掌握某些真理。真理不是產(chǎn)生和存在于某個人的頭腦里,它是在共同追求真理的人們之間誕生的,是在他們的對話交際過程中誕生的。蘇格拉底自稱是‘撮合者’:他把人們拉到一起,讓他們爭辯,爭辯的結(jié)果便產(chǎn)生了真理。①

李宏偉的小說頗有這種“撮合者”的意趣,他的小說在對話中形成辯駁與思辨,以雋永詩意的筆觸切入人類未來圖景的展望,筆端搖曳著令人炫目的哲思之光和由形式創(chuàng)新帶來的迷幻之美。

一、文體結(jié)構(gòu)間的對話

文體拼貼是指將不同文本寫進小說,以拓展小說的話語空間,呈現(xiàn)多層面的生活圖景,制造一個混沌曖昧的審美氛圍,帶來多種指涉和隱喻的理解可能。正如巴塞爾姆說“碎片是我信賴的唯一形式”,在對碎片的敘述中,更多反中心的、反整體主義的細節(jié)和被整體遮蔽、剪切的異質(zhì)部分流淌了出來?!案镜氖虑椴⒉恢饕歉杏X到每一片樹葉,而是感覺到這一片樹葉與那一片樹葉之間的距離,是感覺到那種把它們彼此分開的無形的空氣?!雹诶詈陚バ≌f中往往穿插有小說以外的文本,比如《來自月球的黏稠雨液》中的同名電影;《月球隱士》中講述的月球隱士的故事;《沙鯨》中“我”寫作的同名小說;《暗經(jīng)驗》中嵌入的三個作品的寫作提綱;《灰衣簡史》中關(guān)于影子的介紹說明等。這些內(nèi)容可以看成小說的插敘,但是它們的敘事功能遠遠超過普通作品中的插敘,它們是作家精心搭建的套盒結(jié)構(gòu),就像開俄羅斯套娃,故事中有故事,各種文體搭建在一起,有的彼此對立,互相辯駁和反詰。有的互相對話和流通,拓展作品的意蘊空間。它們就像作家精心安排在小說中的一面面放大鏡,從不同角度映照、投射、疊加、辯駁和詰問主旨。就好像我們拿著放大鏡對著一叢花中的一朵花凝視一樣,特別聚焦特別清晰地呈現(xiàn)出世界“不可見”的部分圖景。在作家看來,這樣的拼貼更接近于生活真相。

以他的《國王與抒情詩》為例,小說結(jié)構(gòu)上分為“本事”“提綱”“附錄”三部分。小說的時間設(shè)置在205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宇文往戶自殺身亡前給詩人黎普雷留下六字遺書,黎普雷在尋找謎底的過程中呈現(xiàn)作品主題。這是小說的“本事”③,它是“提綱”的背景故事。小說借助黎普雷的內(nèi)心獨白插敘了宇文往戶創(chuàng)作的抒情敘事長詩《韃靼騎士》的部分內(nèi)容。而“提綱”是黎普雷寫的一組以當代十二位自殺身亡的詩人為素材創(chuàng)作的長詩,帶有戲仿和調(diào)侃的先鋒意味。詩題為《面向死亡的十二次抒情》的十二首詩對應當代十二個自殺身亡的詩人。詩歌內(nèi)容要么指向詩人的作品,要么與詩人標志性特點相關(guān)。我猜測是:“命中注定”是蝌蚪;“我的馬”是海子;“大腦里的蜘蛛網(wǎng)”是駱一禾;“自我謀殺”是方向;“水中自畫像”是三毛;“繩索,枷鎖”是戈麥;“施與鏡中的暴力”是顧城;“吼——吼-吼-吼”是胡寬;“向下飛翔,久等了”是昌耀;“遁,或無所蹤”是馬驊;“割斷,取消,泛”是余地;“降臨”是吾同樹。這個猜測不一定跟作家心中想的一樣。但是,在這里,“猜測”也是閱讀的一種魅力和趣味。是作品的知識性的密集輸出,也是對讀者智力的一次考驗。這些詩歌多數(shù)很精致,意蘊悠長,比如《我的馬》《大腦里的蜘蛛網(wǎng)》《遁,或無所蹤》等;但有的并不具備詩性,語言晦澀雜亂,甚至類似于囈語、夢話,如《吼——吼-吼-吼》幾乎全篇都是單音節(jié)詞,就像一個精神病人或者痛苦到極點的人的嘶吼。這些詩歌正好形成對意識共同體的反抗和對“本事”中哲學思想的回應。在這些很多人讀不懂的詩句里,有著完全屬于自我的、個體的、零碎的、發(fā)自生命深處的語言,保留著個體的最后的倔強。詩人以自殺來確認自己在世界的意義,他們的死也是靈性語言的消亡。海德格爾之所以提出著名的追問“詩人何為?”是因為他認為在世界陷入危機之時,唯有真正的詩人會思考生存的本質(zhì)和生存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面向死亡的十二次抒情”就是詩人的反抗,也是作家借此重新審視既定生活秩序和生存的意義,重新思考個體生命的價值。“附錄”相當于一個補敘,有“植入日”“信息奴”等幾個短篇章,講述人類到12歲就要植入意識晶體,植入之后人被信息所捆綁變成信息奴,而取出意識晶體生活則會崩潰。很多年后人類拍賣第一代意識共同體“零”居然是一部手機,這讓小說與我們生活的現(xiàn)實形成了對話。移動靈魂與手機,意識共同體與網(wǎng)絡(luò)之間的微妙的對照關(guān)系,也構(gòu)成一種敘事的呼應。

“本事”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也具有文體拼貼的特征,這部分共分為45節(jié),每節(jié)的小標題都像一條《說文解字》里的注釋:以一個字打頭,冒號后是解釋。如“1.思:容。想念。2.聊:耳鳴。閑談。3.物:雜色牛。我之外。4.唱:導。依律發(fā)聲……”將這些字單列出來就成了45個字的小型詞匯表。這種用漢字注釋做小標題的方式從結(jié)構(gòu)上說是一次創(chuàng)新,至少起到了這樣的作用:其一,小標題與作品內(nèi)容形成互文。小標題中的漢字在作者看來是不可磨損的具有本質(zhì)意義的,而它們在小說中已經(jīng)被漸漸透明化,在逐漸消失。④在“31.字:契約。生育。乳?!敝姓f,字與人訂立契約,字有生育的功能,字可以哺乳后人的精神?!?.物:雜色牛。我之外?!敝欣杵绽谆貞浻钗耐鶓舻囊淮握勗挘骸懊恳粋€字都像是一個物種,一個民族,不能消亡滅絕了?!倍粋€字一旦被遺忘,它所指向的事物也會被遺忘。守住漢字就是守住人類的豐富性。但諷刺的是,正是他和國王一起發(fā)明了意識共同體,所追求的是通過文字將所有人的意識連接,讓全人類只用一種語言,一種文字。在“34.紙:寫。畫。印。纖維?!敝校堅釓S里近100個火化爐日夜不停地焚燒書籍,執(zhí)行焚燒任務的是來自國內(nèi)頂尖大學的教授、學者、專家,他們通過嚴格的競聘程序來到這里免費工作,親手將他們曾經(jīng)熱愛的書如送葬一般送進焚化爐中,形成一次黑色幽默式的揶揄和辛辣的嘲諷。

《引路人》以三篇小說《月相沉積》《來自月球的黏稠雨液》《月球隱士》拼接而成,它們只在人物安排和主旨呈現(xiàn)上有草蛇灰線的聯(lián)結(jié)。三篇作品各自又有不同文體的混搭。以《來自月球的黏稠雨液》為例,它由一份22歲實習生趙一在匱乏社會的調(diào)查報告和豐裕社會的指導員、審查員的批注組成,小說中間還插敘了一部同名電影,并附錄了事件的相關(guān)責任裁決和會長的批復。小說結(jié)尾的批復的東方文明延續(xù)會會長江振華教授是不是就是前文中的江教授?如果他們是同一人的話,則更加意味深長。原本“我”是豐裕社會挑選出來培養(yǎng)的優(yōu)秀管理人才種子,因想要探尋匱乏社會的真相而變成了需要清空的男人。這固然是“我”善于思考導致的惡果,這當然是類似于《動物莊園》的隱形的批判。小說也暗示“我”之所以會遭遇這種命運,是江教授選中了我,他讓“我”深入?yún)T乏社會最隱秘的變性基地去觀察和體驗,以“我”的調(diào)查報告揭露變性基地的存在,以避免匱乏社會陷入墮落中。江教授的目的其實是清除異己,讓一個有熱情的年輕人當了自己的馬前卒。

小說中的“腳注”是特別出彩的細節(jié),這些“腳注”主要來自趙一的指導員和調(diào)查報告的審查員,他們的“腳注”往往同時出現(xiàn),有意義的遞增和權(quán)威的強化,仿佛是建筑物外的幾圈柵欄。比如這一段,糟糕的體驗讓趙一忍不住寫道:“匱乏也需要認知,何況是匱乏社會。雙重悖論。展開與認知本就超越匱乏,匱乏而成的社會,照見人類固有的思維陋習:模擬與擬象。推敲詞語,這是唯一能夠?qū)虻慕Y(jié)論。就組織形態(tài)而言,幻覺制造器,流放地想象樂園,具體而微、因陋就簡的模仿。匱乏社會與豐裕社會如出一轍,向往超結(jié)構(gòu)穩(wěn)定。統(tǒng)治本來就不需要過多的想象力?!睆淖x者閱讀的角度來說,這是一段不折不扣的哲學表述,但是對趙一來說,這只是一段興之所至的概念演繹,一種開玩笑的口吻對自己乏味的實習生活予以調(diào)侃。渾不知他已因此段議論而成為需要“凈化”的對象。指導員注:“‘統(tǒng)治’不知道是否為報告者生造?查遍詞典都未見到收錄。假如‘統(tǒng)治’意思與我們所用的‘管理’相近,這句話將不可饒恕。”審查員注:“新文明時期,‘統(tǒng)治’概念及其所止就已消亡。協(xié)會作為暫時機構(gòu),只是受委托,根據(jù)《豐裕社會維持原則》,根據(jù)大多數(shù)意愿進行管理?!y(tǒng)治’作為生僻詞也早已經(jīng)被從詞典清除。這里的要害不是這句話,而是報告者從何知道這樣一個死詞?……如證實來自報告者的豐裕社會教育與經(jīng)歷。則需再一次根據(jù)《原則》啟動‘第三凈化方案’了。”這一條“腳注”可以聽到詞語中的磨刀霍霍。后來趙一被流放到匱乏社會,趙一教育過程中的主要責任人被流放去匱乏社會,凈化所有的教育方案,都是從這條腳注開始的。為了強化這種幽暗意識,作品設(shè)定第一個審查人是指導員,他負責審查實習報告。第二個審查人是審查員,他負責審查實習報告和指導員的指導。第三個審查人是文明協(xié)會的理事會輪值主持人。第四個審查人是會長,他做最后的批復。就這樣,一份實習報告層層加注層層上報層層審批,巧妙呈現(xiàn)了匱乏社會的運行機制和政治邏輯。

調(diào)查報告和“注”之間存在觀點的巨大差異,這些差異就是作家想要表達的觀點。例如趙一看到公交車上老人以血液作畫后,“我只聽從老人的指引,我看到了另外有光,不是匱乏社會粗糙野蠻的光,不是豐裕社會甜蜜漂浮的光,是迎接與引渡的光,那像是回憶的猛然翻身”。這些畫作傳遞的是文明時期愛與溫馨的氣息,喚醒了“我”作為個體的人的尊嚴和溫暖,“我”如癡如怔,仿佛感受到了光的引渡。指導員注:“好一番潛意識的夢境,好一句甜蜜漂浮的評語。報告者看到的另外的光是什么?是為前文明社會招魂嗎?……”審查員注:“……藝術(shù),不管多么拙劣,都是豐裕社會的違禁品。更是匱乏社會的致命丸,絕對不能允許它的存在?!贝硕卫铮拔摇钡氖闱楸磉_與審查員、指導員的義正詞嚴的批判形成反諷。指導員、審查員是冰冷的檢查機器中的一環(huán),失去了情感的豐富。

小說還穿插了一部小說的同名電影,電影是江教授帶“我”去看的,幾乎沒有聲音沒有故事情節(jié),全是偷拍一個年輕的跟蹤者跟蹤他人的畫面?!半娪皩а菽采闭嬗衅淙?,是一個先鋒派導演,曾導演過《大神布朗》(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和于堅的《零檔案》。把現(xiàn)實中真實的人和事寫進小說有提示讀者留意作品的現(xiàn)實成分的作用。電影中,青年跟蹤者日復一日沉默地跟蹤,壓抑、疲憊,他釋放壓力的方式是自慰。當連自慰都無法緩解內(nèi)心時,他在一個暴雨天脫光衣服從天橋上一躍而下。但他沒有死,掉在了月球的大泡泡里,與眾多泡泡里的人一起掉到地球,變成了一滴血色的雨。

作者為什么要花這么大的篇幅來描寫這樣一個故事?或者說江教授為什么要帶“我”來看這樣一部電影?回頭看報告里的第一句話:“應該從內(nèi)部電影開始報告,也許。”難道青年的死是一切講述的原點?如果把小說的核心詞鎖定為“監(jiān)控”的話,問題或許就可以理解了。電影中的青年是江教授,是“我”,也是匱乏社會里被監(jiān)控和監(jiān)控他人的人。他們無時無刻不處在監(jiān)控之下,也在監(jiān)控他人?!拔摇焙土硗馕鍌€人輪班監(jiān)控江教授,就連廁所里都有監(jiān)控器。而“我們”的一舉一動同樣在嚴密的監(jiān)控之中。如果趙一的實習報告是“本事”的話,電影就是創(chuàng)作。

岳雯說,《國王與抒情詩》最為迷人的地方在于“有些類似于黃德海所說的‘思想實驗的性質(zhì),即從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中提取元素,再加以抽象化、純化與絕對化,然后將之放置到某一非現(xiàn)實的實驗環(huán)境中,想象兩者的糾纏、碰撞與博弈。左手是理性,右手是感性,左手和右手的互搏,使《國王與抒情詩》具備了大部分小說所不具備的思想的氣質(zhì),以其獨一無二的氣質(zhì)為中國小說提供了新鮮的成分”⑤。這一論斷適用于李宏偉絕大多數(shù)作品。作家用機智的對話結(jié)構(gòu)讓讀者以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力加入小說錯綜復雜的游戲,讓小說變成需要反復思考的作品。辛辣犀利,刀刀見血。正如《暗經(jīng)驗》中張力回答面試提問時所說的一樣:“有些作品,我們只能閉嘴,只能把它放在心里,一頁一頁地翻,一段段地過。動作還不能太快,過快的動作將造成我們自己不可逆轉(zhuǎn)的眩暈?!?/p>

二、文本元素間的對話

作為文本元素的對話,可以是人物與事物之間對話,也可以是事物與事物之間對話,通過對話,多種聲音或不同觀點相互作用,從而完成對主題的升華。

人物與事物之間對話,也可以是言語意義上的對話和思想意義上的碰撞?!秶跖c抒情詩》中“國王”與“抒情詩”的對峙,其實是科學理性與人文思考的對話。“國王”在小說中既實指也虛擬,實指那個構(gòu)建文化帝國的人,也指一種專制的、妄圖控制一切的強權(quán)。而宇文往戶寫作的《韃靼騎士》和黎普雷寫作的《面向死亡的十二次抒情》代言抒情性?!氨臼隆焙汀疤峋V”一虛一實,互為表里,都指向了對“詩人之死”的哲學追問。這其實是一個古老的哲學問題,柏拉圖、尼采、加繆等都曾嚴肅討論過。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學的基本問題。”李宏偉用敘事將這個哲學問題故事化、具象化,并以此來推演人類社會的未來走向及文學在文明進程中的作用,同時思考生存的本質(zhì)和生命的意義。這一做法暗合了維特根斯坦的觀點:小說是解決哲學問題的最佳途徑。為了理解概念,沒有什么比虛構(gòu)概念更重要的了。

哲學和詩歌是李宏偉小說的兩翼,也形成一種對話關(guān)系。實際上哲理性和詩性已然成為了李宏偉作品的一個內(nèi)置性情節(jié),哪怕小說表面上看似在講述一個新手編輯在工作中遇到的困擾(《暗經(jīng)驗》);或者一個人為了導演夢的實現(xiàn)不惜付出一切代價的奮斗史(《灰衣簡史》);或者父子兩代人之間的情感隔閡(《沙鯨》);或者一個帶有懸疑色彩的刺殺行動(《月相沉積》);或者一個實習生的實習調(diào)查報告(《來自月球的黏稠雨液》),作家都會借助人物對話或者內(nèi)心獨白,傳遞出深沉的哲學思考。幾乎隨處可見哲理深蘊的語言,如《暗經(jīng)驗》中“所有文學中經(jīng)驗到的東西,都在寬闊的生活道路上疾馳”。《國王與抒情詩》第10節(jié)只有一句話“10.是:直。黎普雷說:‘到了這里,我就是韃靼騎士,又是宇文往戶’”。隱晦地強調(diào)了小說中《韃靼騎士》這首詩在作品中意義的重要性?;厮萦钗耐鶓袅艚o黎普雷的郵件:“就此斷絕,保重?!边@里其實在討論一個非常重要的哲學問題:死亡的本質(zhì)是什么?是肉體的消亡?是斷絕,而不是死亡,那么,有沒有靈魂的存在?宇文往戶和國王構(gòu)建意識共同體的努力是為了實現(xiàn)凡人不死的夢想,這是好事嗎?如果所有人的意識都放在共同體上,意識失去了個性,“我”還是“我”嗎?此時,人類生存的價值在哪里?這些問題推至讀者面前,是你不得不思考的哲學問題。

《國王與抒情詩》中的人物宇文往戶與長篇敘事詩《韃靼騎士》中騎士的命運形成對話。騎士是宇文往戶人生經(jīng)歷的隱喻性的展示。詩歌中韃靼騎士16歲時告別青梅去遠方,當他蹚過一條河之后,發(fā)現(xiàn)再也回不去了。因為他踏入了一條時間之河。他一次次蹚過河流想要回來,卻一次次遭遇變故。他騎著馬走遍天下,遇見了青梅的曾孫女華尋,兩個人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他愧于對兩個女孩的愛而自殺。華尋帶著他的骨灰回到草原不定之城。宇文往戶在草原長大,也是少年離家,有一個名叫宇文燃的青梅。當他去世后,正是宇文燃帶著他的骨灰葬在了草原。

黎普雷跟隨宇文燃來到草原,全程參與了古老的送葬儀式。一路騎行,黎普雷腦中回蕩的都是《韃靼騎士》里的詩句。從敘事角度來說,這是古老歷史和當下現(xiàn)實的交匯,抒情長詩與草原習俗的重疊,宇文往戶的歸葬儀式與《韃靼騎士》中的騎士葬禮相互映照,有一種悠長的抒情呼應和詩意的沉郁回響。一場關(guān)于愛情、時間、存在、死亡、生命等的價值和意義探討也在無聲地展開。韃靼騎士在故事中死亡,卻又在黎普雷誦讀和沉思中復生。借助敘事者的意識流動穿梭在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不同時空場景里,形成過去和現(xiàn)在不斷對話交流的奇妙情境。對于敘事者來說,過去和現(xiàn)在,甚至未來都可以自由地對話交流。這樣作家敘述的時空也得以前所未有地敞開,敘事效果變得極為豐富和立體。實際上也構(gòu)成了與讀者的一種潛在的對話關(guān)系。讀者在閱讀作品的同時,被置于敘述者的對面,開始了心靈的溝通與交流。讀者將自己的情感思緒融入了作品,與敘述者一起展開追蹤和探討,個人經(jīng)驗的吐露使讀寫雙方變得親近而平等。作為一種敘述方式,在每個喃喃自語中,他的心靈是敞開的,展示著向內(nèi)縱深的可能限度,將大量的個人感悟、內(nèi)心情感、所思所想都傾倒出來。視角雖局限,可也是無限延伸的,利于介入歷史現(xiàn)場,觀察敘述歷史,甚至參與到故事情節(jié)的建構(gòu),深入人物心靈和私密的生活空間中去,不斷將當下的“我”推回歷史,又不斷從歷史拉回當下。這種敘述者與被敘述者互相對照的寫作技法形成對歷史的層層詰問和思考,并在言談性的敘述話語模式里將歷史心靈化,以做到對細小物象和感覺的精微把握。他們之間隔著世紀的心靈交流、靈魂的相互洞察與理解。

從寫作語言角度看,用“詩性”二字來概括似乎太單調(diào)了,但是又確乎很難找出一個詞來形容這種語言:多短句,句意之間并不必然承接,但又有一種悠然自得的閑適,有一種生機盎然的美。比如對夜行草原的描寫:馬蹄落在干枯的草莖上,踏進綠色長存的草芯里,發(fā)出了枯草折斷的干凈利落的聲音,再至汁液迸濺的濕潤溫暖的聲音,使得群星滿布的星空呈現(xiàn)藍幽幽的美,美得和死亡一樣。還有古老的敬酒儀式,歸于神,歸于天,歸于地,歸于我的這種設(shè)計,極富古典哲學的意蘊?!拔摇彬T在馬背上睡著,又迎著詩句醒來,如此美好,如此浪漫。而那些從《韃靼騎士》中摘錄的詩句如同寒星點綴于天幕,晶瑩閃爍,靈氣盎然,意蘊深長。如,“天空有什么在落下,是你穿過時間的柔軟的墻壁/穿過玫瑰的萼片,穿過苜蓿紫色的衣冠,/把十二點的涼意落在我的手臂上嗎?是你定下鬧鐘/把我從一層層的身體里面剝開,喚醒?固執(zhí)如你”。夜晚的草原星光閃耀,騎在馬上的五個人和一波又一波的接應人,宇文燃的吟唱和古老的儀式,肅穆又滄桑。兩種儀式相互投射、對照、疊加?!俄^靼騎士》中的詩句不斷地洇進去,成為敘述的一部分,帶給文本更豐富的層次。作者有意督促讀者展開想象力,把聲音和畫面都呈現(xiàn)在腦海里。而黎普雷所看見和《韃靼騎士》中描述的“不定之城”有極強的生態(tài)憂思和現(xiàn)實隱喻,城是新建卻如同死地,荒無人煙,最后成為宇文往戶的墓葬之地。這些描述讓《韃靼騎士》成為《國王與抒情詩》詩意的凝結(jié)點,呈現(xiàn)了宇文往戶復雜人格中代表抒情性的一面。在這里,與其說河流是穿越時空的時間機器,不如說是一種抒情性的表達,以對抗意識共同體在空間上對人無處不在的掌控。

從某種意義上講,宇文往戶也是國王,因為他重度參與了國王的意識共同體建構(gòu),把意識晶體植入人的大腦,并在推舉黎普雷為下一任國王上下了很多暗功夫,比如與他結(jié)為忘年交,給他灌輸很多觀念,去世后留下諸多線索和疑團誘使黎普雷前去尋找答案等。但宇文往戶又是復雜矛盾的,他的長詩《韃靼騎士》“以其對詩歌的深邃理解與抒情性貢獻”獲得諾貝爾獎,指向“抒情詩”,指向心靈的柔軟和對個體生命的珍惜、對自然的敏銳。他滿懷深情地去面對和描述這一切,但宇文往戶宣稱他的寫作對他人沒有價值,對自己也沒有價值,“我對寫作中的價值也沒有什么興趣”。國王與抒情詩的對峙,其實是工具理性與人文情感的對峙?!氨臼隆敝校瑖跻砸庾R晶體、移動靈魂和意識共同體統(tǒng)治人類,每個人的所見所聞所遇所思所想都無可遁逃,只有與意識共同體保持高度一致才能夠生活。當宇文往戶看到國王多年前給他擬就的獲獎演講稿時,忽然意識到生存的虛無:既然一切都是可以通過計算機推演的,那么生命的意義何在?生存的價值在哪里?他的自殺可以用劉小楓在論著《拯救與逍遙》中提到的“詩人之死”來予以解釋:“一般人的自殺可以說是人向曖昧的世界的無意義性邊界所發(fā)起的一次最后沖擊。既然生沒有意義,那么,主動選擇的死就是有意義,其意義就在于它畢竟維護了某種信念的價值。但是,詩人的自殺卻是對這種最后發(fā)動的沖擊的否定。……是因?qū)π拍畹膹氐捉^望而發(fā)出的‘求援的呼吁’?!雹匏J為只有來自靈魂深處的語言才能與技術(shù)形成對抗,并最終以靈性的力量照亮文明。他的死是他的覺醒,他推舉黎普雷出任下一任國王,是因為他認為黎普雷身上所具備的抒情性可以拯救意識共同體。他用自己的死促使黎普雷前去查明他的死之真相,在這個探尋過程中,黎普雷獲得鍛煉和成長。

作品中事物與事物之間對話同樣很精彩。如《來自月球的黏稠雨液》中時間和事物的對話。實習生趙一和同學們來到匱乏社會做社會調(diào)查,來到前站看到眾多醉生夢死的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得知所有進入?yún)T乏社會的人都要在前站經(jīng)歷三年的“潔凈”,“潔凈”這個詞真是非常好,把時光如水具像化了。這里,時間與這些等死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之間是有對話的。這些人“不用勞動不用思考,不用感受,讓時間在身上白白流淌,時間會沖刷掉豐裕社會殘留的影響。潔凈就是提醒時間,就是這樣的流失也是可以的。時間可以不產(chǎn)生效率。可以身無外物地活著”。是不是莫名產(chǎn)生共鳴?趙一在匱乏社會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后,所看到的匱乏社會里只有干燥的沙漠,陽光無理性地傾泄如同烈火兜頭傾倒。密密匝匝的鐵皮屋里擠滿了目光呆滯的人,軟塌塌地等待下一次的供給。他強烈感受到匱乏社會的“時間均勻、粗糙、愚蠢”。此時,沙漠中讓人絕望的環(huán)境與時間之間形成對話。趙一認為監(jiān)視江教授這一行為就像看一枚釘子,在這里,釘子與監(jiān)視這種行為也形成了有趣的對話?!翱帐幨幍膲?,不潔白如新,不霉跡斑斑,沒有壁紙,沒有裂縫的墻,擇除任何想象力與想象力著力點的墻,這一堵墻上有這么一顆釘子?!?/p>

所有科幻其實指向或遠或近的現(xiàn)實,科幻作家才是人類中開了天眼的人,他們的“毒舌”可以準確命中未來某一刻的生活。這是更具有預言性質(zhì)的寫作,瑰麗奇譎,充滿了想象力,帶給人迷幻之美。

三、多條線索間的對話

早有評論者注意到李宏偉小說結(jié)構(gòu)的特點:“李宏偉善于采用各種形式來圍追堵截自己的目標:《平行蝕》中分裂式的結(jié)構(gòu),非常特別的紀傳部分,甚至是第二人稱敘述,《假時間聚會》有關(guān)主人公幾種分身的處理,《并蒂愛情》里的多種文體雜糅并置,《哈瓦那超級市場》中的虛實相間,等等。這些形式既是他小說的結(jié)構(gòu)載體,也作為內(nèi)容本身發(fā)揮作用。”⑦這其實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兑啡恕烦錆M苦痛、熱烈,充滿臆想和夢境,漫長的追尋與失落的背景即是匱乏社會與豐裕社會的對峙。三篇小說中的人物線索是趙一(趙勻),由此可以看作是趙一視角的成長小說。他在《月球隱士》中12歲,目睹叔叔被逼迫走進輻射區(qū)。在《來自月球的黏稠雨液》中22歲,是一名在匱乏社會調(diào)查的實習生。極有可能叔叔以他的主動犧牲換取了趙一的前途。(叔叔前去犧牲前晚餐時,對趙一父母說:“趙勻一切都會好的?!薄摆w勻肯定有他的福氣,你們放心?!保┰凇对孪喑练e》中,趙一70歲,是東方文明延續(xù)協(xié)會會長,已經(jīng)在匱乏社會服務四十年。通過趙一的觀察和思考,無論匱乏社會還是豐裕社會都存在非常多問題,而這些問題也是作品尖銳的質(zhì)詢,諸如:監(jiān)控與被監(jiān)控、個人與整體、自我與世界、真實與謊言、自由與抉擇、階層與壁壘、文明與未來、生存的意義、存在的價值等。對這些哲學問題的追問伴隨了趙一一生,也貫穿了作品全篇。米蘭·昆德拉說他的創(chuàng)作是對于存在的詩性凝思,是對于人的存在的嚴肅質(zhì)詢:“整部小說都不過是一篇長長的詢問。沉思的質(zhì)詢(質(zhì)詢的沉思)是我所有小說賴以構(gòu)成的基礎(chǔ)?!雹唷兑啡恕吠瑯尤绱耍取?984》更有時代感,比《北京折疊》更具有鋒銳的批判性。

趙一的故事在小說中并不是主要敘述內(nèi)容。趙一在《引路人》中好比一根針把三部作品串聯(lián)起來了。誰是引路人?引上什么樣的道路?與其說《引路人》是站在末日視角思考人類出路,還不如說在思考“作為整體的人類”的處境和生存的意義。一部分人死還是全部死?這是“引路人”的兩難處境。小說中,地球被嚴重污染、能源嚴重短缺、性別比例失衡,人類文明已經(jīng)面臨崩潰。人類怎么自救?三篇小說中各有一個明面上的引路人和一個隱含引路人?!对孪喑练e》中,趙一是司徒綠明面上的引路人,他的講述和讓司徒綠歷經(jīng)艱難來到西線就是在引路。隱含引路人則是那個獨自住在橋洞里的女人和帶著病孩到處逃的老人。他們遭受的苦難即是對滿口“整體人類文明”謊言的批駁,如果不關(guān)心個體的生存,那么文明的延續(xù)有什么價值?這些如同引路的燈指引司徒綠,對她的任務和所處的世界產(chǎn)生疑問和反思,讓司徒綠開始反思。小說中偶爾冒出的一句話,點明當時地球環(huán)境的惡劣程度?!昂恿鬟@樣的東西,即便在豐裕社會,如果不特意去保護區(qū),也根本見不到。這讓它和許多舊文明時期的生物一樣,成為瀕危詞語,沒法兒存儲在記憶上層,輕易浮現(xiàn)在腦海里?!币渤蔀椤拔摇眰兊囊啡?,讓我們產(chǎn)生生態(tài)憂思?!秮碜栽虑虻酿こ碛暌骸繁砻娴囊啡耸墙淌?,但精神上的引路人是公交車上畫畫的老人。老人用血在車壁畫圖表達自己對曾經(jīng)歲月、文明和親人的思念:慈愛的母親、嚴肅的父親、活潑的孩子、花朵、牛羊、飛鳥、游魚、一家人團聚的溫馨,植物動物環(huán)繞在身邊的豐富、這才是生命該有的狀態(tài)?!对虑螂[士》中明面上的引路人是趙一平,他寧愿走進輻射區(qū)也要堅持自我。隱含引路人是月球隱士,暗示了人類未來的結(jié)局。劉慈欣筆下的英雄常常能以一己之力改變地球的命運:羅輯是成功的面壁者也是厲害的執(zhí)劍人,忍受整個世界對他的毀謗,獨自在地下世界執(zhí)劍五十年,小說結(jié)束,他抱著與莊顏定情的《蒙娜麗莎》,安靜地陪伴地球毀滅。云天明的大腦被發(fā)射三體星艦,被克隆成人,以童話故事傳遞拯救地球的關(guān)鍵信息。但李宏偉并不認為他筆下的“引路人”能真正擔負起責任,他借司徒綠之口問:一個人能為整個人類負責嗎?趙一的行者計劃類似于《三體》的面壁計劃,在耗盡地球資源前逃離到月球、火星,重建人類生存空間。達成此計劃的代價是先犧牲90%的人。但是司徒綠并不認同這一做法,她提問:文明何義,延續(xù)何為?這就使作品擁有了一雙慧黠的眼睛。

這種寫法在其他小說也存在,《雨果的迷宮》以虛擬的“提問人”和“雨果”的對話展開情節(jié)。雨果偶遇大學時代的戀人,情緒迷惘之時登上一輛黑暗的公交車,其實也就是踏上了無意識之旅,那些不愿再記起的傷痛記憶以壁畫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既因為記憶是以碎片的方式存在的,也因為她不愿面對那段刻骨銘心的傷痛。當雨果在壁畫的提醒下回想起那些刻意遺忘的創(chuàng)痛,并從回憶中獲得重新面對的勇氣,其實就已經(jīng)與那個潛藏的“我”進行了對話,這是一種面對也是自我療愈。

《沙鯨》中三組父子:“我”與性格暴戾獨斷專行的父親;沙海塑造師桑鐸與引他走上這條道路的父親;編輯楊溢與父親,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對話關(guān)系?!拔摇痹诜锤猩踔脸鸷薷赣H的情緒中建構(gòu)自己的寫作新世界,作品中的桑鐸和編輯楊溢就成為了“我”的一個變形的分身。他們都身陷在時間的沙海中,三條線自然交叉,形成對照與輻射,首尾回環(huán)銜接?!拔摇痹谂c父親的對峙中成長。在沙海行走三十六年的桑鐸,你完全可以自動解讀為與父親對峙了三十六年的桑鐸與父親和解的歷程。他一次次去塑造一個新世界,一次次失敗的過程就像一部無限流電影,每一次努力都回到原點。但是,當楊溢接收到“我”寄給她的小說稿件全都如同雪花般的紙片飛舞在房間里,在她念出“是”一詞后,所有的小說稿頁變成了細沙散落。以一種奇幻的想象將三段父子關(guān)系融合在一起。仿佛天下所有的愛都是以沙筑城的過程,所有兒子都在自己的沙海里艱難跋涉,企圖建造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一個逃出父親掌控的新世界,結(jié)果卻也只是一頭沙鯨而已。而寫作何嘗不是如此呢?時光如同小說中飛舞的細沙,掩埋一切,建構(gòu)一切。沙鯨是籠罩我們的時間,也是我們自己。正如李敬澤所說:“桑鐸在另一重空間里成為了一個塑造師——那據(jù)說是無邊的沙漠,在其中他必須塑造世界,然后這個世界才能連同他自己去推開下一扇門。而雨果在她的迷宮里面對自己的重重影像。這位阿里阿德涅的探險就是在此一時的自己和彼一時的自己中做出辨認、澄清和選擇?!雹?/p>

《國王與抒情詩》中有兩條線索,宇文往戶的人生傳奇與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韃靼騎士》被包裹在黎普雷的內(nèi)心獨白中,黎普雷在探詢宇文往戶死亡之謎過程中,每當有所見聞,都會觸發(fā)他想起《韃靼騎士》詩中所敘情節(jié)或者詩句內(nèi)容。而作者給予黎普雷的又是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這樣形成了兩個敘述層次,黎普雷的看與被看成為一種連綴現(xiàn)實與歷史、生與死的方式,巧妙地將同一段敘事切割成兩種角度,構(gòu)成了一個不斷審思追問、反詰對峙的藝術(shù)世界。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匯,理性與感性的纏繞。隨著敘述進程推進,《韃靼騎士》部分的內(nèi)容也在加大,數(shù)次與黎普雷現(xiàn)實中的經(jīng)歷疊合,比如草原葬禮,再比如宇文往戶一生的生命故事。由此形成國王與抒情詩的對峙。宇文往戶在國王構(gòu)建的意識共同體里,無處可逃。但在詩歌《韃靼騎士》中,他可以借助時間之河不停地尋找過去,尋找愛情,尋找詩歌中的自己。雖然在偶然性的撥弄下,他一次又一次被命運捉弄,但至少獲得了選擇的自由與生命的尊嚴。作者對國王和他的意識共同體沒有簡單的二元對立的評判。但黎普雷追隨宇文往戶生前軌跡,回思《韃靼騎士》詩歌時所進入的哲思的、詩意的、情感的反思。則是對國王理念的懷疑與挑戰(zhàn)。作家在兩種視角中各采用了一套語言體系,理性的或感性的,干癟的或詩意的。

《灰衣簡史》寫作與此類似,這部作品采用了套盒結(jié)構(gòu)和多線并進的寫法,由“外篇”和“內(nèi)篇”構(gòu)成,“外篇”又名欲望說明書或影子憲章,煞有介事以說明文體對影子的切割、性狀、規(guī)格、注意事項、副作用、禁忌等方面的書寫,在閱讀中完全可以舍棄?!皟?nèi)篇”分為獨白、自白、旁白、對白、構(gòu)造五部分,包括王河童年故事交代他選擇導演戲劇的原因,他為了實現(xiàn)導演夢出賣影子的過程;馮進馬出賣影子以及誘惑王河出賣影子的故事;灰衣人的來歷及另外一些出賣影子的故事。其中第三部“旁白”就是一部戲劇劇本,是王河寧愿出賣身體器官也要演出的戲劇。但是,無論是王河的故事還是馮進馬的故事,抑或是戲劇劇本,都指向同一個主題,對欲望流淌的現(xiàn)實的批駁。這樣的文本之間似乎有一種彼此問訊、互補的關(guān)系,使整部小說內(nèi)蘊更加豐富飽滿。

李宏偉的作品雖表述的是虛構(gòu)的故事,但與當下問題有著奇妙的呼應,其實也本該如此,無論想象如何天馬行空,其神經(jīng)末梢也扎根在現(xiàn)實的土壤里。所呈現(xiàn)的應是作家所處時代的精神狀況,他們的偉大與渺小,崇高與卑微,而閱讀這些作品,不可避免地返照自身,以更清晰地看清我們的時代和我們自己。既是哲學的思考,也是文化的觀照,同樣也是政治的深刻反思。因為作者是聰明的,先鋒的,所以他的作品大多是實驗性的、開創(chuàng)性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心事浩渺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洞察人生的荒謬和人性的脆弱。多棱鏡效果,可以體驗對峙與抗爭的劍拔弩張,也可深思玩味。

最后還是以巴赫金的論述結(jié)束全文吧:“一切莫不歸結(jié)于對話,歸結(jié)于對話式的對立,這是一切的中心。一切都是手段,對話才是目的。單一的聲音,什么都結(jié)束不了,什么也解決不了。兩個聲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條件,生存的最低條件。”⑩讀李宏偉的小說就像探險,特別考驗人的耐心和智力,讀者往往如同置身小叉分徑的迷宮,你需要慢一點,退回去,再重來,在反復的閱讀中突然會心一笑,哦,原來如此。你會覺得慣常目光所忽視的東西在閃耀生長,對習焉不察的現(xiàn)實忽然有了一種汗流浹背的惶恐與悲涼。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傳播學視域下當代中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影像化研究”(項目編號:21BZW148)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⑩[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5卷),白仁春、顧亞鈴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44—145、340頁。

②[荷蘭]厄勒·繆莎拉:《重復與增殖:伊塔洛·卡爾維諾小說中的后現(xiàn)代主義手法》,《走向后現(xiàn)代主義》,佛克馬、伯頓斯著,王寧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77頁。

③“本事”是提供有關(guān)詩歌作品的寫作背景﹐以便了解作品含義。

④《暗經(jīng)驗》中,李宏偉將這一奇思妙想用在人物的透明化上面。張力與他所在的文學篩查所里的人工作時間長了就會慢慢變透明。他們身上的顏色變成暗經(jīng)驗進到書中去了。

⑤岳雯:《不可思議的時間的色彩:李宏偉〈國王與抒情詩〉》,《上海文化》2017年第5期。

⑥參見劉小楓《拯救與逍遙》,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⑦劉汀:《李宏偉的小說辯證法》,《上海文化》2016年第3期。

⑧[法]米蘭·昆德拉:《關(guān)于小說藝術(shù)的對話》,《小說的智慧——認識米蘭·昆德拉》,艾曉明編譯,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33頁。

⑨李敬澤:《“最后一個人”和他的世界》,《雨果的迷宮》,李宏偉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11頁。

[作者單位:重慶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本期責編:王 昉]

[網(wǎng)絡(luò)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