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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洪邊門 ——獻給貴陽的第七封情書
來源:《山花》 | 冉正萬  2023年01月31日11:43

走進虎門巷,感覺不對勁。街景和一個月前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些店鋪,店鋪里還是那些店員。米粉店門前多了兩張方桌,幾個小方凳;理發(fā)店門柱上貼了三張門面轉(zhuǎn)讓告示,白紙黑字,有死也要轉(zhuǎn)出去的悲涼和堅決。這些變化不可能引起她不適。沒有她沒見過的事情發(fā)生,雖已衰老,她并未癡呆,不是那種神經(jīng)兮兮的老太太。她很清楚,早晚將塵歸塵土歸土。不再羨慕年輕人,不會因眼見之物產(chǎn)生情緒波動。吹毛求疵是老陳的事情,比如便民商店冰柜裝的是雪糕和飲料,外側(cè)卻貼著特效蟑螂藥小廣告。老陳去世已經(jīng)十四年,她對類似的事情向來視而不見。不是因為理性,而是因為身為女性。

老陳總覺得女性理解力有限,他不知道女性的理解力是彎曲的,是延展的。你在意的她漠不關(guān)心,她所思所想也不是你所能領(lǐng)會。不適和老陳無關(guān),她早已習慣沒有他,平時有思念也有抱怨,但此時此刻沒有想他。

她背了兩個包,一個平時隨身的挎包,一個鼓鼓囊囊的棉布包。巷子里有幾十家小吃店,炒飯、烤肉、甜品、裹卷、糕粑稀飯。兒子告訴她,年輕人喜歡來虎門巷打卡,這里小吃繁多,味道也好。有個燒烤店叫“燒包”,與眾不同的是烤榴蓮,兒子帶朋友去吃過,回來說有意思,就是有點貴。她的詞匯里沒有“打卡”一詞,理解起來卻也不難。她年輕時有張好吃嘴,鯉魚巷的葵花籽,小十字的丁家脆哨,省府西路的雷家豆腐圓子,護國路的腸旺面,饞勁上來,下雪下凌也要去吃了才安心。上了年紀后癮頭沒那么大,聽見別人說起,腮幫仍然有反應(yīng)?;㈤T巷這些小吃偶爾也嘗嘗,解不了饞,不過是因為方便,一種因太熟悉而升起的小小的使命感,不吃對不起這些求生活的人。她在這一帶已經(jīng)住了七十八年。今天什么也不想吃,饞貓也有打盹的時候,不過這與不對勁的感覺無關(guān)。

現(xiàn)在才三點,接孫女還有兩個小時。走了十幾步,四臺摩托迎面而來,忙靠向路邊,她看見蛋包洋芋幾個字,這是孫女喜歡的小吃,這才想起來不用接,孫女已經(jīng)上中學,在觀山湖區(qū),寄宿制私立中學。這個棉布包就是給孫女買生活用品時超市贈送的方便袋,他們不喜歡印有廣告的袋子,本想丟棄,被她留了下來。要不要買點什么,像站在電線上準備起飛的燕子,剛展開雙翅,另一個想法同時冒出來:沒有必要,他們又不喜歡你買的東西,千萬不要自作多情。立即收起翅膀,同時收起不快,他們已經(jīng)不錯了,和很多晚輩比起來,他們已經(jīng)很不錯了。蛋包洋芋和安順裹卷各買一份,和孫女各吃一半,這樣就可吃兩樣小吃。這小小的快樂不再有,雖是必然卻也惆悵。突然想起像孫女這么大時,吃過一種叫涼蝦的美食,和蝦沒關(guān)系,熟米漿以漏勺篩入涼水成型,形狀如蝦,舀進加了蜂蜜的井花水,滑糯清爽。那時冰箱還只是個傳說,涼蝦清早做好,然后放水井里浸冷,正午最熱時擺街邊叫賣。應(yīng)該還有人在做,不過她不知道哪里有。就算有,怕也不會有當年的味道了吧。這種事不能細想,細想會發(fā)現(xiàn)即使把當年的涼蝦端來,也仍然吃不出當時的味道。味覺的渴望感滿足感已跑出老遠,穿越時空來到面前的涼蝦再怎么懇切也不可能喚回那個長辮子女孩。

和女孩一起遠去的還有舊時街景?;㈤T巷曾經(jīng)叫貓貓巷。那時女孩還沒出生,為了躲飛機丟下的炸彈,當局在洪邊門和新東門之間的城墻上開了道門,以便人們能及時疏散到城外的田壩里去。警報聲響起,市民立即開跑,形同躲貓貓。在貴陽,人們把老虎叫大貓,貓和虎可相互指代。小姑娘蹦蹦跳跳玩跳海游戲時,正所謂百廢待興,貓貓巷改名虎門巷。

前面左轉(zhuǎn)進入余家巷。余家巷只有一半可以出入車輛,另一半只有三尺寬,一面是磚房,一面是堡坎。再往前胡同更窄,從樓房下穿過,膽小和不熟悉此地的人走進去會感到害怕。這么一來,余家巷遠比虎門巷清凈。巷子里店鋪也少,出口附近有個小館子叫“連鍋端”,再往前是終日忙碌的廢品收購站。

任何時候走進余家巷,她都會感到輕松,每塊磚每塊石板和屋檐都是熟悉的。雖然屋檐越來越少,拔地而起的立面墻卻越來越多越來越高。每次離開的時間不長,走得也不遠,走進余家巷卻抑制不住游子回到故鄉(xiāng)的喜悅。在這里生活七十多年,不是同一套房子,住過的已消失的房子相距幾十米幾百米,現(xiàn)在這棟于三十年前原址起建,搬進去時感覺住在原來的房子上面,踏實。她不關(guān)心自己是不是住得最久的人,有哪些已經(jīng)搬走,搬到了何處。她唯一擔心的是拆遷,當兒子遺憾地說不拆了,政府決定對背街小巷只作升級改造,全家就她一個人高興。除了余家巷,她哪里也不想去。老陳在世時說,能去哪里呀,直接去火葬場。有一天他摔了一跤,如愿以償,墻上畫了圓圈的拆字沒來得及實施他就去了寶福山。

不走虎門巷,直接從普陀路進來要近得多。孫女不喜歡黑胡同,她也不喜歡。遷就孫女會讓她感到幸福,這一點和孫女的父母解釋不清,他們永遠不懂。她解釋過一次后再也不解釋,對他們的抱怨以陽奉陰違暗中抵制。沒有寵壞的孩子,只有無人寵又無人教不知道如何處事的孩子。她可以驕傲地站在陽臺上宣布,指責饞嘴姑娘不會有好下場毫無根據(jù),沒有好下場主要是兩個原因,一是丑二是蠢。當然,宣布的時候最好不要有聽眾。人到這年紀,才知道不是什么話都有必要說出來。

余家巷三十四號,到了。她停下來,多少有點緊張地看了看周圍。路面和墻都已改造過,嶄新的顏色還不熟悉不習慣,似曾相識的情景里隱藏的陌生讓她想起遠房表姐的表情。表姐進城來,她給表姐買了件新衣服,她覺得合身,表姐卻手足無措,好像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會暴露身體的透視裝,讓她如芒在背。原地轉(zhuǎn)了一圈,高處的顏色沒有變,一如既往地安靜。她像表姐換回舊衣服一樣不再拘束。

巷子所在高度并非第一層,樓房一至二層從另外一個方向進,那是商業(yè)用房。住戶一樓其實是三樓。步梯夾在兩面墻之間,寬一米左右,直上,三十級。今天背了兩個包,看清楚沒人下來再往上爬,不能像平時那樣遇到人側(cè)身背靠背。大樓修好后原住戶回遷,有人對這段樓梯深惡痛絕,在第一時間逃離。第一時間是各自的第一時間,視財力而定。有人幾個月,有人十年,有人等了二十年。她有時也感到不耐煩。雨天或有急事時以半步爬行,一只腳先上去像老陳一樣煞有介事,等著左顧右盼的第二只腳爬上來。這不是兩只腳,是兩個齊心協(xié)力帶她上樓的小矮人。和孫女一起時樂趣更多,孫女把這段樓梯叫天梯,她要么扶著她叫她慢點慢點,要么沖上去躲在墻后小小地嚇她一跳。祖孫倆對這個假戲真做的游戲樂此不疲。

左墻上有不銹鋼管懸空扶手,很少有人使用,大概是嫌臟。有灰時嫌灰,沒灰時擔心細菌,陌生人留在上面的細菌。要爬完十五步才能摸到釘在墻上的扶手。和孫女一起時,孫女等她抓住扶手再加速。最近左手麻木得厲害,摸著扶手使不上勁,換成右手,把身體側(cè)成四十五度,有點像患腿疾的人走路,不過不比平時慢多少。為什么不在右邊也安裝一根扶手?這個問題她連想都不去想。老陳遇到此情此景不但會想,還會抱怨會去找有關(guān)部門。想這些干什么呢?又不能解決問題。老陳說她婦人之見。她很少反駁,偶爾反駁也僅僅是提高聲音重復(fù)說過多次的那句話:我本來就是婦人,難道你要我變成男人?老陳說這是廢話。她從不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也不是良言,就是說話而已。賦日子以希望,以話癆解寂寞。老陳總是試圖改變她的想法,她則總是跟著自個的念頭走。老陳指著某個東西告訴她,她要找的東西在那里,她不看老陳手指,眼睛在別處尋找,嘴里說哪里呀我怎么沒看見?老陳有時疾首蹙額有時哭笑不得有時干脆不管。

終于爬到孫女命名的天上。兒子反對她們這樣叫,不吉利,不能叫上天只能叫上樓。那天到來時,是去天上還是地下?老陳似乎沒去天上也沒到地下,她多次夢見他走在回家路上,回來鼓搗電視機什么的。感覺沒有天上也沒有地下。只有人間。

再次將兩個包換肩,換好后從小包里掏鑰匙。閉著眼睛往深處摳,睜大眼睛在隔層里尋找,重復(fù)兩遍后把包里東西撿出來放地上。沒有。把大包里的東西也拿出來,像擺地攤一樣碼成一排。最重要的是老陳的遺像,放下去時倒扣在地上,不是遺像上的人怕光,是不希望外人再對他指手畫腳。三個蘋果,一把香,兩支燭,一沓紙錢,一盒桃片糕。就這些了。多么希望聽到唏唆一聲,磨得锃亮的鑰匙掉出來。

沒有。將兩個包底朝天抖了又抖,沒有。心跳加快,頭暈。她清楚地記得從女婿家出來時把鑰匙裝進包里了的呀。女婿不上班,在家寫電影劇本。想打電話問又覺得不便打擾。半路上丟了,還是忘在別的地方?老陳在就好了,哪怕被罵也會出一個有用的主意?,F(xiàn)在,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起小時候被頑劣男孩拔掉翅膀的昆蟲,越想飛越沮喪。唯一的辦法是沿路返回,去經(jīng)過的路上尋找,路上找不到得去女婿家,在睡過的床頭上,床下面,床頭柜上,抽屜里,以及廚房,垃圾桶,全都仔細找一遍。女婿家在黔靈西路,不遠不近,她走需要七十分鐘。來去兩個小時膝蓋肯定會痛,沒辦法,這是自作自受,哪叫你丟三落四??傆X得年紀越大忘性越大,其實這是伴隨一生的事項而不是事故,是活著的情景而不是境況。小時候丟過鉛筆、鋼筆、本子,年輕時丟過鞋子、襪子、衣服,上了年紀后丟失的東西并不多,每丟一次心疼懊悔程度卻反超從前。越來越顧惜東西了嗎?也不是。大概和逝去的日子有關(guān),這些日子不是有意被丟棄,是像財產(chǎn)被小偷順走。或者反過來說,日子一成不變,被丟棄的其實是人,無論年紀大小。

聽見腳步聲,趕忙將東西放回去,不能又丟鑰匙又丟人。一位帥氣的年輕人從樓上下來,問她要不要幫助。她害臊地拒絕并道謝。

背著兩個包走那么遠有點犯難,放在這里又怕被人順手牽羊。想了想覺得沒什么貴重東西,放到門口去,空手來去不僅快些,也便于尋找。遺像取出來單獨放,真有貪小便宜的人不至于連遺像也拿走。焦慮慢慢平息,心情大有好轉(zhuǎn)。即使早已被叫作老人家,也不能把自己當成糊里糊涂的老太太嘛。想好就行動,兩只腳仍然是兩個小矮人,不用一個等一個,歡愉地把她帶到家門口。

這是她一個人的家。從木瓦房搬進樓房,是她和老陳以及孩子們的家。20世紀90年代初期,有關(guān)單位以集資房的名義修建了這棟樓房。是她第一次住上的帶衛(wèi)生間的房子。在此之前,廁所離家一百五十米遠,冬天雨天苦不堪言。風趣的人由此創(chuàng)作了一句歇后語:茅廁板上摔跤,離死(屎)不遠。用以譏諷自作自受死有余辜的壞人。住進帶衛(wèi)生間的樓房,不但解決上廁所的煩惱,還提升了社會地位。后來的人無法理解平房與樓房的差別,也無法理解她對這套房子的感情。她是原單位少數(shù)首批搬進樓房的人,嫉妒羨慕的人說,她么,當然會搬進來,她是豆腐西施嘛。她沒像平時那樣回嘴,換成自己也會抱怨甚至詛咒。

已經(jīng)住了四十多年。平時往來少,城市變化又大,當初不滿的人大多不知搬到何處,再沒人知道她年輕時叫豆腐西施。兒子說趁余家巷改造,重新裝修一下,還是二○○三年裝修的,墻壁又臟且剝落,電源插座齜牙咧嘴,最不忍目睹的是廚房,藏污納垢成了蟑螂樂園。她不同意,已經(jīng)住慣,再說還能住幾年?他們的父親去世后,她的話不再有分量,他們以贍養(yǎng)和愛的名義替她作主,有時問她想吃什么,她一時回答不上來,有種被逼到墻角的尷尬。他們鼓勵她說,沒關(guān)系,想吃什么都行,越是這樣她越不知道吃什么好。

房子裝好后晾了半個月,今天搬回來。過道刷過漆,門也換過了。她放包之前看了門一眼,沒料到門突然說話:人臉識別成功,歡迎回家。小小地嚇了一跳,以為和自己無關(guān),繼續(xù)放東西。還沒放好,兒媳笑吟吟地拉開門:媽回來了。

兒子也走過來,得意地看著她。煥然一新,所有東西顏色和位置都沒變,一點也不覺得陌生。

“怎么樣?喜歡嗎?”兒媳問。

“喜……喜歡,喜歡。我著急進不了門,忘了鑰匙,哪曉得門一下開了?!?/p>

“鎖換了,這個更方便,不用鑰匙。你要不要再試試。”

放好東西后想起來,裝修時已把鑰匙給了裝修師傅。換鎖時,他們通過手機視頻進行了認證設(shè)置。

兒子和兒媳帶她看房間。她看不出好壞,感覺無可挑剔。除了客廳,就是一間臥室,一間客房。客房面積只有九平米。兒子叫她放心,材料都是精心挑選的環(huán)保產(chǎn)品。她說好好好。她對環(huán)保與否沒概念。不對勁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真實、具體,雖然她仍然沒搞清楚到底哪里不對勁。

把老陳遺像拿出來,正要去掛,兒媳把凳子和遺像搶過去。

“媽,我來掛。”

還有蘋果紙錢香燭。兒媳已從凳子上跳下來,像去鄉(xiāng)下吃飯擔心不衛(wèi)生一樣把包拿過去放到一邊。剛放下又拿起來,怕它不聽話似的放進柜子。

“媽,我已經(jīng)全部準備好了?!?/p>

兒媳準備的也是蘋果香燭紙錢,還有一束白菊花。她買的燭是兩支紅色的,以竹簽為芯,香是菜市上那種朽木香。兒媳買的是兩支棉線為芯的白蠟燭,香是精致的無芯檀香。她買的紙是傳統(tǒng)的糙紙,以錢鏨打出象征銅錢的半圓孔。兒媳買的是印刷品,金額極大,仿佛陰間通貨膨脹已到了億為基本單位的地步。一眼就看出代差。兒媳以前就為此和她討論過,說她買的香燭紙錢味道重,污染大。她承認兒媳是對的,卻又總是覺得用她買的更“靈驗”。何為靈驗,哪里靈驗,卻又說不清楚。

這是裝修好后請老陳回家。老陳不一定在遺像里,但這種事只可做不可追問。孫女上中學后不再和她住在一起,沒有這個儀式會讓她覺得只有她一個人,做了感覺就是兩個人,或者1.1個人。這是孫女說的,爺爺現(xiàn)在是0.1。

擺好蘋果和菊花后,兒媳沒找到火機,用燭去灶上點火,再以燭點燃香和紙。她看見了,欲言又止??匆妰合边B桃片糕也沒擺上去,她打消了上前一起燒紙的念頭。小時候,大人告訴她,在哪里燒紙就在哪里點火,不能在灶上點,從灶上點就成了給灶神菩薩燒香。灶神菩薩是家里職位最低的一個神,極小氣,誰在灶上點香就認為是在給自己燒。找不到洋火也要用葵花稈點燃后再來點香燭。那時還是柴灶,灶門上插了一束高粱,燒火時高粱不斷點頭。據(jù)說那就是灶神。家里有人痄腮(腮腺炎),把高粱穗取下來,在腫脹的腮幫上比劃一下再插上去,讓煙把痄腮熏死。全家人都不怎么喜歡灶神,總覺得它過于小氣,動不動就上天告狀。這種不喜歡還不能在家里說,只能在屋檐之外的地方說,以免灶神聽見。

燃氣灶也換過了,灶神還沒來吧。她想。這種灶怕是用多久都不會有灶神,他沒地方可住嘛。

那些因為打仗或搞建設(shè)留在貴陽的外地人,要在這里生活二十年以上才能習慣貴陽的雨。白天下晚上下,睡覺時下醒來還在下,連續(xù)不停超過二十四小時,斷斷續(xù)續(xù)則有可能超過半個月。街上腐爛了一半的女貞樹長出木耳,可以吃,但摘的人不多,炒木耳費油。每個月定量供應(yīng)的菜油必須計劃好,否則會遭遇沒一滴油,只能把鍋燒紅炒紅鍋菜的狀況。都嘗過紅鍋爆炒蔬菜的尷尬和苦惱,沒一滴油的紅鍋菜有多難吃,吃過木炭和木頭渣的人才知道。

廠長趕著馬車,把兩噸黃豆從糧站運到豆腐廠。他曾是洪邊門市場管委會副主任,豆腐廠開辦后當廠長兼車夫。他特別恨雨下個不停,把它們罵作流氓雨,下多久罵多久。他從不罵雨是反革命。他曾經(jīng)的首長年輕時參加過有敵方領(lǐng)導人在場的一個會,檔案審查發(fā)現(xiàn)后被打成反革命,發(fā)回原籍勞動改造,等平反還得有好幾年。豆腐廠沒人知道這事,也沒聽出他沒把雨打成反革命,這是他的福氣,被注意到可就麻煩了。

這種雨一般發(fā)生在春天和秋天,像沒有脾氣的人自暴自棄,也像失去了一切的人決定死磕到底。

從糧站出來就開始下雨,糧包濕透,抬起來又滑又重,被叫去抬糧包的人怨氣沖天。黃豆不怕濕,磨豆腐前還要用水泡呢,煩的是糧包淋濕后又滑又重。磨豆腐的磨是小磨,用細砂巖刻鑿,細研出的漿水細膩飽滿。磨苞谷的磨是大磨,用石灰?guī)r作磨盤,只能磨干料,以蠻力碾壓,讓苞谷籽變成苞谷沙?!兜夭亟?jīng)》里提到的碓磨鋸鑿大概就是這種磨,推動時轟隆聲如天雷滾滾。

豆腐廠有二十盤小磨,一盤大磨。大磨是研學器材,黃豆比較貴重,他們用蠶豆白豆紅薯反復(fù)實驗,希望能用比黃豆便宜的材料做豆腐,即使不能單獨做,摻部分黃豆行不行,“事在人為,人定勝天”嘛。這些東西不能直接磨漿,得先磨碎,特別是蠶豆,簡直是豆類中的頑固分子,嘩啦全部倒進磨眼,又硬又滑,蹦蹦跳跳出來毫發(fā)無損。得每推一轉(zhuǎn)丟三粒,大磨轉(zhuǎn)動的速度不能快不能慢。磨蠶豆必須是上了年紀有耐性的人,雙手推出身體前傾得前半圈,翹起前腳身體后仰得后半圈。一傾一仰既是陰陽也是生活,看似磨洋工,其實是允執(zhí)其中恰到好處。動作重復(fù)單調(diào),嘴上故事卻精彩紛呈。和農(nóng)村老漢總是重復(fù)老故事不同,他們都在洪邊門一帶生活過,也頑劣也害怕,也狡黠也義氣,有的還趕過馬幫跑過江湖,大磨轟隆聲也蓋不住他們不時爆發(fā)出的笑聲。其中一個在楊森府上干過活。那是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八年,楊森來貴州當省主席,住在洪邊門別墅。楊森把十二個小老婆編成一個排,讓她們每天在院子里跳操、跑步,笑聲和身影搞得年輕士兵心神不定。

豆腐廠曾用此大磨進行過文體比賽,看誰耐力好,看誰在規(guī)定時間推的圈數(shù)多,獎品是兩塊豆腐。沒經(jīng)驗的人扭胯聳肩,大磨一動不動。他們不知道要把磨扁擔搬到左上角,輕輕拉動,勻速用力,利用慣性轉(zhuǎn)過直線再向前推。石磨以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有人研究后說是因為地球自轉(zhuǎn),逆時針旋轉(zhuǎn)省力。這過于宏大,石磨在幾千年前發(fā)明出來時,石匠哪知道腳下的土地往哪個方向轉(zhuǎn),這不過是照顧大多數(shù)習慣用右手的人添磨方便。

推小磨的多是女工,小磨直徑小,前踮后仰的幅度不大,長辮子在腰上摔打,用手絹將兩根辮子扎一下,既好看又不會亂跳。兩個推拉一個添,豆腐像奶一樣淌進磨槽。往磨眼添黃豆的人需眼疾手快,否則木勺會被磨鉤打飛。打飛一次以曠工一天計。廠長要求她們“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不準推撒氣斗氣磨。

生豆?jié){倒進大鐵鍋。豆腐廠有八十口大鍋,聞不到豆腥味后開始加鹵水或石膏,也可用泡酸菜的酸湯代替。邊加邊退火,豆腐降溫后變成豆腐腦。把豆腐腦舀進墊了白布的豆腐箱,搬石頭壓上去,擠出大部分鹵水,留在箱子里的就是方方正正的豆腐。壓豆腐箱的石頭是從貫城河里撿來的鵝卵石,每只角壓一塊,正中間壓一塊,每塊重達五十余斤,每天抱上抱下,已抱出包漿,不沾水都滑,沾上水更滑,但從沒有人因為搬石頭壓豆腐箱砸了自己的腳。豆腐廠有兩千多塊圓彪彪的壓箱石,猶如兩千多塊元寶,這是豆腐廠唯一能夠保存下去的財富,只是無人知曉,知曉時已不知去向。為了區(qū)分不同的生產(chǎn)小組,在各自的石頭上刻上記號,大多刻中文數(shù)字。有個來豆腐廠勞動的人忍不住炫技,刻上花草或詩句,被豆?jié){和汗水浸泡,被手掌反復(fù)摩挲,詭形殊狀煞是可愛。

豆?jié){在大鐵鍋里煮開后熱氣騰騰,香味撲鼻,并且穿街過巷,在城墻里的門窗前繚繞,勝過所有的花香和副食品店的糖果香。冠生園的月餅和廣寒宮的糕點也香,但生產(chǎn)量小,多數(shù)人只聞其名,不知道這些神秘的東西最終去了何處。

白豆腐和豆腐渣都要憑票購買,面值一斤的豆腐票可買一斤豆腐,不買白豆腐可買三斤豆腐渣。酸菜切碎和豆腐渣一起炒,加幾顆蒜段,能把粗糧做的飯多送一碗到飯袋里去。尷尬的是這比炒木耳更費油。油是君料,其他都是臣料。節(jié)約油的做法是加糯米粉拌槐花蒸來吃,沒有糯米粉可以其他粉也代替,其他粉也沒有那就不用了。但這要槐樹開花期間才行,槐樹不可能因為你沒油月月開花。

糧包抬完,雨不再下,陽光像開閘一樣嘩啦來到地上,光線射到哪里,哪里就像中箭一樣顫抖。廠長又把雨罵了一頓,這雨確實有點流氓,早不停晚不停,糧包抬完馬上停。

院子里有棵核桃樹,廠長親自監(jiān)督,命令兩個工人把核桃打下來。核桃還沒完全熟。晚上要在院子里放電影,不把核桃打下來,等電影放完,核桃也會像銀幕上的人一樣不知去向。廠長認為核桃樹屬于國家財產(chǎn),核桃去掉青皮后曬干交供銷社。大家希望平分,但沒人敢當面說出來,廠長容不得任何反對意見,他的話就是法律就是廠規(guī)。打完核桃,廠長去貫城河洗被雨淋濕的衣服。豆腐廠離貫城河只有幾十米遠,把豆腐廠建在這里就是為了取水排水方便。廠長以前是個孤兒,一件衣服也沒有,只有腰上一塊布片?,F(xiàn)在他有兩套衣服,他很滿意,從不要別人幫他洗。廠里女工多,看在他沒女人的份上想幫他洗,他咄咄逼人地拒絕。他已四十出頭,沒人知道他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

廠長去洗衣服時命令三個人把核桃挑到河邊,用拐杵在竹筐里舂戳,把外皮舂下來,讓河水帶走。他必須親自監(jiān)督,以免有人偷嘴。核桃外囊皮以最快的速度發(fā)黑,整條河很快流出浩浩蕩蕩的黑色。在下游挑水的人會咒罵,但豆腐廠的人想不出更好的去皮辦法。那時沒人管河水污染與否,河水很快會干凈如初,沒法引領(lǐng)人們?nèi)ニ伎歼@個問題。鮮魚捕上來后揀大條的以柳條穿掛拎著叫賣,小的又丟進貫城河讓其長大。二十余年后,河流污染讓人大傷腦筋,經(jīng)過十余年整治終于清澈,水量一年比一年小,魚蝦也回來了,隱隱約約在水潭里穿梭,但沒人想要吃它們。

核桃洗好后放到廠長辦公室兼宿舍門口,門口有一個大灶,他要親自用文火把核桃烘干。再怎么香也不偷吃,以此錘煉意志。

如果核桃和電影只能選一樣,大家寧愿選擇電影。廠長是全廠最不喜歡看電影的人。據(jù)說他第一次看電影,看見壞人逃跑,當即掏出手槍射擊,把銀幕打了兩個洞,壞人毫發(fā)無損。從這以后他再也不看電影。“鬼頭倒把的,有什么看頭?!?/p>

鬼頭倒把是他學會并常用的貴陽方言,原指長得丑,漸指鬼點子多,不靠譜。別人看電影,他烘核桃。

核桃不能分,鍋粑可以分。豆?jié){富含蛋白質(zhì),遇高溫容易煳。每鍋豆?jié){煮熟,都會留下一層焦黃甚至焦煳的鍋粑。這世上有種技術(shù)不用任何人教,憑小聰明就能學會,這就是自私自利。燒猛火,豆?jié){故意不舀干凈,都可提高鍋粑產(chǎn)量。每天鏟兩次,一個月就把鐵鍋鏟出洞來。買鐵鍋是豆腐廠最大的一筆開銷。

三組負責劈柴和燒火的工人參與洗核桃回來,分鍋粑時發(fā)現(xiàn)比平時少,和組長吵了起來。組長覺得冤,把自己那份砸他臉上。一人拿大鏟,一人拿吹火筒,眼看戰(zhàn)爭要升級。羅夏樂走過來,笑盈盈地說,不要打不要打,晚上還要看電影呢。“我飯量小,我的鍋粑你們哪個要就拿去吧。”

其他人跟著勸,“不要打不要打,不能讓廠長知道我們?yōu)榉皱侓未蚣埽侵?,怕是沒得分了?!?/p>

他確實說過,誰故意制造鍋粑被他發(fā)現(xiàn),他要將鍋粑充公。

羅夏樂是豆腐廠的名人,廠里叫她小羅或小樂樂,來買豆腐的人叫她豆腐西施。她又漂亮又熱情,用所有評價年輕女性的詞來形容她都不過分。羅夏樂是會計兼收銀員,主要負責收豆腐票。她的笑聲她的容貌是一道光,不但深入人心,還讓豆腐廠有種隱秘的吸引力。買豆腐的人中結(jié)了婚的男人都想要她,同時卻又想,幸好沒娶她,她太漂亮了,會給自己帶來不幸。沒結(jié)婚的男人則愿意獻出一切,只要能夠得到她。買豆腐的男人中沒結(jié)婚的極少,年輕人偶爾露面不過是替父母來買豆腐。結(jié)了婚的女人也覺得她很好,很不錯,希望她有個好歸宿。沒結(jié)婚來買豆腐的女孩幾乎沒有,豆腐的隱喻讓家長打消支使她們的念頭。

最近幾個月,敏感的人看出來,羅夏樂喜歡上了一個叫挺竿的人。不知道名字,見他又高又瘦,給他取了個標志明顯又平凡的綽號。挺竿在別處叫捅竿、挺杖,殺豬時從豬后腳捅出幾條直達耳朵的皮下孔道,以便吹脹拔毛。叫他挺竿不僅因為高和瘦,還因衣服上總是有油漆,雖然不是豬油。經(jīng)幾個聰明人指點,除了廠長,大家都看出來了。只要挺竿出現(xiàn),小樂樂就會手忙腳亂,悄悄多給他一片豆腐或事先捏成團的豆腐渣。挺竿和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不敢多看羅夏樂一眼,像耗子看貓一樣躲閃。羅夏樂有時吃吃笑,有時像母親疼愛孩子似的看他一眼。核桃樹開花時,她在雙水巷看見挺竿在墻上打格子,當時沒在意,幾天后,鋪滿整面墻的宣傳畫讓她無比震驚。幾枝怒放的桃花從畫外挺進畫面,正中是吹笛子的婦女和看報紙的孩子,旁邊有鮮紅的拖拉機,大片豐收的田野,遠山后面冒煙的火車。他是怎么做到的?她有種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他不是人,他是神筆馬良。她讀過的課文中說到的畫家,她只記得馬良。他不過是將畫報上的畫照搬到墻上,她不管這個,油彩的光亮讓她除了崇拜還有莫名其妙的驕傲。

沒人愿意和廠長聊這種事,他正直,一本正經(jīng),不喜歡閑聊。他對誰都沒好臉色,仿佛這些人全是賊,除了羅夏樂。他無論看見她的身影,還是只聽見她的聲音,他都像一塊冰被突然放到烈日下,來不及融化,瞬間急劇升溫,只升那么一點就已將他燒糊涂。瞬間升溫過去后化成一攤水,哪里也去不了。這讓他無比痛苦。

豆腐平時五點排隊開賣。由于當晚有電影,提前了一個小時。不用貼告示,也不用大喇叭通知,告知任何一位路過豆腐廠的人,他會像百舌鳥一樣把消息傳向四面八方。豆腐的重要性沒有人敢忽略。果然,四點一到,環(huán)城北路排起見首不見尾的隊伍。豆腐票和錢同時遞上,不設(shè)找零。豆腐票一個月四張,印有紅字“云巖區(qū)副食品公司”字樣及紅色公章。綠字內(nèi)容為“豆腐票,撕角作廢,壹市斤,當月有效?!卞X是一角,硬幣或紙鈔。

羅夏樂負責撕豆腐票,撕掉后丟進垃圾桶。另一位出納收錢。兩位師傅給市民取豆腐。豆腐早已切好,方方正正,每塊一樣大。講究點的會帶個碗或盤子,不講究的攤開手掌托著也行。豆腐渣在另外一邊,現(xiàn)稱現(xiàn)賣。買豆腐渣雖然慢,但排隊的人少。這是人口多的家庭不得已的選擇,過節(jié)吃豆腐,閑時吃豆腐渣。

挺竿在排隊人群中,低頭看著別處,就是不看豆腐廠,嫌自己身材太高似的不時駝一下腰。羅夏樂老遠就看見了他,目光像軟軟的鞭子一樣不時抽他一鞭。她撕票時不再翹蘭花指,貓似的收起爪子,報數(shù)的聲音有點心不在焉。不是所有人都只有一張豆腐票,有人兩張,有人三張,至于它們從何而來,那是或節(jié)省或狡猾或心酸隱隱令人作痛的故事。

抽了幾十鞭后,她平靜下來,心想今天一定要知道他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果敢的性格來自祖父。貴州軍閥周西成在鎮(zhèn)寧縣公雞嶺戰(zhàn)死那年,也是政府“廢止中醫(yī)”那年,羅夏樂的祖父毅然關(guān)掉祖上傳下來的羅記生藥鋪,寧愿去東山挖煤以示抗議。當時政府決定“廢止舊醫(yī)以掃除醫(yī)事衛(wèi)生之障礙案”,規(guī)定現(xiàn)有之中醫(yī),由衛(wèi)生部門實行登記,除了年滿五十歲而且行醫(yī)二十年以上者,其他人必須重新學醫(yī),并且不準接診傳染病,禁止登報介紹中醫(yī)及開設(shè)中醫(yī)學校。羅夏樂的祖父說,老子寧愿去挖煤。倒也不是當煤礦工人,是開了個煤廠當老板。從一九二九年挖到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不挖了,留下一個地名:煤礦村。

羅夏樂是爺爺帶大的,父親在她三歲時去朝鮮打仗,犧牲在洪川。爺爺說,誰要是看上我家羅夏樂,得知道自己皮子有多糙多厚才行。他從小教孫女,遇到男生欺負給我打,打不贏不要哭,回家來叫我去幫忙。爺爺哪里知道,羅夏樂自從看上挺竿后,滿腦子都是他身影,想到他蒼白的臉和英俊的五官,他最輕微的動作都栩栩如生,他那逸出整體斜掛在額頭上的一綹頭發(fā)都讓她覺得生動,愿意為他付出一切。他不需要抗打,只要允許她不時為他做點什么就行。

最先來到豆腐廠的是孩子,靠墻推擁:擠油渣、擠油渣,擠出油來炸粑粑?;蛘弑P腿打丁拐: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騎白馬,過山腰,走進城門砍一刀。他們不知其意,只知道有快樂,喊起來又順口又有節(jié)奏感。

挺竿和平時一樣恍若夢游。廠長平時不來這邊,這不需要監(jiān)督,這天卻突然駕到,身后還跟著兩個民警。怎么了,吃豆腐也犯法嗎?眾人正疑惑。廠長徑直走到挺竿面前,對民警說,就是他。民警把挺竿從隊伍里一把揪出來,他一點也沒反抗,在幾百雙既恐懼又驚訝還有慶幸的目光里,被民警押出現(xiàn)場。

很快大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來,廠長暗中觀察,發(fā)現(xiàn)挺竿每個月都比別人多買兩次豆腐。而他家里,就他和他母親兩個人,三個姐姐已出嫁。他家的豆腐票不應(yīng)該比別人多。廠長從廢票里找到挺竿的豆腐票,發(fā)現(xiàn)了假票,是他自己畫出來的。剛才廠長和民警去了他家,已搜出作案工具和還沒畫完的豆腐票。

群情激憤,是可忍孰不可忍。弄虛作假占國家便宜,這種人一定要嚴懲不貸。觀眾除了憤怒還有興奮,相當于既得戲看又得電影看。挺竿被送到中八農(nóng)場,三年。他們這才知道他姓陳,很有畫畫天賦。

廠長是怎么發(fā)現(xiàn)挺竿的呢?只要挺竿來買豆腐,他就將撕過的廢票拿去檢查、比對,發(fā)現(xiàn)其中一張只撕掉一小只角,舍不得撕掉似的。這讓他嫉妒,但并沒發(fā)現(xiàn)問題。直到有一天,這張廢票掉在水里,公章和紅字洇開紅成一片,才知道這是紅墨水,不含印油。

羅夏樂受到的打擊是巨大的,當天晚上的電影都沒看,回家飯也沒吃,哭到天亮。第二天來上班,臉腫得像米糕。

出乎全廠職工預(yù)料,廠長這次沒把核桃上交給供銷社而是平分給大家。他想把自己那份送給羅夏樂,不想當著大家的面,又沒等到只有羅夏樂一個人的機會,放了幾個月,被老鼠或拖走或咬碎,他發(fā)現(xiàn)時已所剩無幾。

分掉核桃后,不知是因為心存感激,還是想廠長繼續(xù)對大家好,他們對他的評價有所轉(zhuǎn)變,而他的表情也比過去和善了些。

又一年核桃樹開花結(jié)果,街邊出現(xiàn)豆腐攤蔬菜攤,遮遮掩掩,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開始還有人管,幾個月后居然放任自流,讓他們在洪邊門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菜市。變化之快和變化之大讓人始料未及。菜市上的豆腐每斤比豆腐廠的貴兩分錢,但不要豆腐票。廠里人看不出這意味著什么,不敢確認這么下去是好是壞。有人還在猶豫,也有人上班時間在單位上做豆腐,下班后在家里做豆腐,做好后讓家屬拿到菜市上去賣。廠長很生氣,到區(qū)里面告了他們一狀,要求給予嚴厲處分。接待他的領(lǐng)導說,這不好辦吶,他們又沒犯法。讓廠長氣不打一處來的事情不止一樁。核桃還沒完全熟就被人偷了個精光,他聽見動靜后準備出去打強盜,發(fā)現(xiàn)門從外面拴死了。等他吼叫著砸開門沖到核桃樹下,只見一地樹枝和樹葉,核桃只有樹梢上還有幾十個,孤零零地垂掛著,表明它們長得很努力,但無力保護自己。

羅夏樂已從悲痛中恢復(fù)過來,在得知挺竿要三年后才能回來那天起,她就決定等他。她被點醒一般,知道自己第一次看到那幅大畫時,驕傲感的來源不過是一種決心,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她都會愛他,順從他奉獻給他。從這天起,她全心全意寄希望于這份驕傲,看任何電影都覺得是為她拍的是在鼓勵她支持她,絢爛的花朵在為她鼓掌,溫暖的陽光在給她鼓勁,和煦的風在給她傳送好消息。

豆腐產(chǎn)量不得不一減再減,不完全是因為私自做豆腐的人越來越多,而是除了豆腐,其他東西也多起來了,人們可以有多種選擇,不再需要那么多豆腐。

不過,和這些變化所引起的讓上了年紀的人感到難以適應(yīng)的事情比起來,羅夏樂的“上海頭”更加讓人吃不消,震驚之余,不得不承認變化實在太大。

羅夏樂的頭發(fā)以前也不長,有時編成獨辮,有時編成雙辮,突然一下剪成“上海頭”不僅僅是頭式的變化,而是她生活的變化。她就要結(jié)婚了。

第一次,豆腐廠無論男女都對她嗤之以鼻。結(jié)婚當然可以,但是,那么多男人,為什么偏偏要嫁給挺竿,他畢竟勞改過呀,雖然他在農(nóng)場學會做皮鞋。回來后他把家改成作坊,邊賣邊做,他做的皮鞋比合作社和百貨商店便宜一半,自然供不應(yīng)求。

何必,再說,萬一,你這是,唉。

在多數(shù)情況下,天氣都會配合故事發(fā)生發(fā)展,有時還會像鹽一樣起到關(guān)鍵作用。只有少數(shù)時候例外。這天全世界都沒什么大事發(fā)生,如果非要找一個事件來記述,勉強可以將托??荚嚵羞M去。這一天,托福試卷首次飛越大洋抵達北京,因為擔心國產(chǎn)鉛筆質(zhì)量不達標,影響機器判卷,考試答題所用鉛筆、橡皮、轉(zhuǎn)筆刀一同運來。那時絕大多數(shù)國人不知道托福是什么意思,還以為是“托你的?!边@句客氣話的簡版。貴陽洪邊門一帶更是沒任何異樣,黑瓦房上陽光溫暖可人,風也輕柔,自然界里的一切無可挑剔。豆腐廠深處突然響起凄涼的哭聲,從哭聲飛出的地方知道,是廠長一個人在哭。無人知道他是在為即將停產(chǎn)的豆腐廠,還是為成為別人新娘的羅夏樂哭??蘼暣┰屏咽睕_云霄,讓本來就有點空蕩的豆腐廠更加空蕩,讓聽見的人情不自禁跟著流淚。

豆腐廠像生病的人一樣日漸消瘦,心有戚戚焉也不得不撤除。豆腐西施羅夏樂從人們記憶里消失則是另外一回事。街邊菜市越來越繁榮,可以自主選擇的人似乎不再關(guān)心她去了哪里。其實她仍然在洪邊門。那個周身藝術(shù)細胞讓她感到驚艷甚至眩暈的年輕人不見了,她有點失望地叫他老陳,老陳帶來的財富卻又讓她欲罷不能,只過了兩年,她就比以前胖了三十斤。又過了幾年,不少人懷念起老豆腐的純正清香,覺得豆腐廠的豆腐比菜市上任何一個人的豆腐都好吃,同時也知道不可能恢復(fù)豆腐廠,只好將豆腐廠所在巷子取名豆腐巷。

枇杷花是一種傻里傻氣的花,秋天一到就伸出毛絨絨的圓錐狀花序,然后緩慢綻放,一直開到第二年春天,花期長達四五個月。六廣門外山坡上,枇杷樹夾在桑樹之間自生自滅,有時還因擋住桑樹陽光或占地太寬被砍伐,果實沒人喜歡,隨它給鳥吃給松鼠吃,人只有感冒發(fā)燒時會摘葉尖或花苞去煎水,或砍樹條去做把柄,做秤桿,刻印章,枇杷木均勻細硬,適于旋、刻、車、雕。用量太小,野生野長都用不完,多到賤。桑樹由官方主導種植,砍三株以上都需申報說明原因,枇杷樹哪敢和它相提并論,那份傻氣不是裝傻,是不得不傻。

郎中羅用敬將小背簍掛在樹杈上,并不急于去剪枇杷花,也不看別處,嫻熟地掏出鼻煙壺,挖了一大勺放指頭上,像抹膏藥一樣抹到鼻孔下面,片刻之后,面部極快地收縮、擴張、扭曲,又丑又怪,直到打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和一個綿長無力的小噴嚏,表情這才復(fù)原,重生一般打量這個世界——并不丑,是一位五官端正的白面郎中。在他眼里,枇杷和桑樹以及萬物都是有用之物,沒有貴賤之分,至于怎么用,是由以天倫定人倫的人窮盡一切去領(lǐng)悟去識別,而不是由萬物自我標榜。

枇杷樹不高,適合站在地上剪花。一般人只知道枇杷花治傷風感冒和咳嗽,不知道曬干后可代茶飲,有潤喉潤肺的功能。茶湯純正剔透,氣味清香,可觀可嗅,加少許蜂蜜或冰糖風味更佳。

剪了十幾枝,感覺腳下軟綿綿的,似乎踩到一團生肉,又剪了兩枝放進背簍,發(fā)現(xiàn)踩住了一只巨大的癩蛤蟆。沒被嚇一跳,只有輕微的惡心?!岸奸_始打霜了還不鉆土?!北称鸨澈t另選一株,“癩蛤蟆鉆土是為了活下去,人鉆土卻再也回不來。”有點惆悵,少時聽過一個傳說,人到六十歲時,用還魂草洗澡,然后倒扣在柏木做的黃桶里面,經(jīng)歷七七四十九天,皮膚開裂脫落,出來后皮膚像嬰兒那樣細嫩,可以再活六十年。只是開裂脫皮的過程極其痛苦,多數(shù)人因忍受不了而放棄。當時暗自發(fā)誓無論怎么痛都要挺住,決不放棄。已走到另一株枇杷樹下,預(yù)先看了看樹腳,“撞鬼了,”枯草里真有一只?!安患袅?,改天再來?!鄙倌陼r特別怕死,現(xiàn)在不怕了。真有那個黃桶,也不想進去蛻皮,和痛比起來,死沒那么可怕。正準備去漆園,看看黔西來的采漆工采了多少生漆。秋天的生漆比夏天的好,水分少,釅濃地道。這時有個急促的聲音喊他:

“先生、先生,郎中先生?!?/p>

走近了,是個十幾歲的年輕人,眉清目秀。

“先生,請你去我家一趟?!?/p>

羅用敬感覺似曾相識,但沒具體印象。來叫他看病的人常給他這種錯覺,即使從沒見過也仿佛之前已見過。年輕人喘息未定,淚眼迷蒙。

“你家哪個病了呀?”

“我爹回來了,他的肩在流膿。”

“你爹叫什么名字?”

“我不曉得啊先生,我只曉得他是我爹?!?/p>

“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叫陳少良?!?/p>

“你家住哪里?”

“鮮魚巷。”

羅用敬將辮子盤在脖子上再背背簍,以免快走時辮子被背簍夾扯。少年搶步上前拿起背簍替他背。倒也不重,相當于空背簍。走進六廣門,守城門的哨長不看他們,像挖祖墳一樣挖著鼻煙壺,里面煙屑早被挖盡,耳勺刮得內(nèi)壁嗞嘎響,陶制的煙壺忍無可忍的尖叫特別刺耳。羅用敬掏出自己的遞給他。

“來嘛,用這個嘛。”

哨長來不及道謝,一把抓過去挖一大勺抹在鼻孔下面,等煙末像炸藥一樣點燃,在鼻腔里舒服地放了一炮,這才滿足地把鼻煙壺還給羅用敬,以熟人間的感激抱怨道:“媽的個私。”意思是沒料到自己的鼻煙壺這么空。

羅用敬看出少年的著急和小小的不滿,不高興地想,我又不是你的御醫(yī)。從六廣門到鮮魚巷一里半路程,甩開大步走只要半炷香時間。菜園和房舍很安靜,在杮子樹上啄杮子的烏鴉也很安靜,熟透的杮子讓烏鴉無法像平時那樣邊吃邊呱呱叫。

看到少年的父親,這位扛著死神從廣州回到貴陽的外委把總,羅用敬驚呆了。他的右肩被子彈穿透,沒及時醫(yī)治已經(jīng)化膿,比爛魚爛蝦還難聞。胸前和手臂上的皮膚受此影響正在變硬變黑。我的老天爺,見過各種病人的郎中難受地想,扣在黃桶里蛻皮怕也沒這么痛。他這皮蛻不下來了,沒法讓他重新變成一個鮮亮的年輕人。郎中叫少年去打兩斤燒酒,自己回生藥鋪拿藥和紗布。用燒酒清洗時以為他會叫喚,結(jié)果他只哼了兩聲。給他敷雄黃和甘草,但愿傷口不要繼續(xù)發(fā)炎,第二天敷祖?zhèn)鞯乃鸬?。病人睡了一覺,晚上再去看他時,他說:

“先生,我們沒辦法打呀,我的先生?!?/p>

他淚流滿面。不是為自己受傷和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是為戰(zhàn)場上被對手全面壓制的恥辱和絕望。英國人的子彈比他們的子彈飛得快飛得遠,裝子彈也比他們快。不懂那是什么槍,他沒見過,長官也沒見過。他在第一輪射擊時受傷,像被狠狠打了一拳似的掀翻在地。受傷后特別想家,入伍時孩子剛出生,想在死前看他一眼,不管不顧走了一個月,沒想到長這么大了。

和英國人打仗是因為鴉片,為了減輕他的痛苦,羅用敬不得不讓他咽下一小塊鴉片。把總享受了半個月天倫之樂后離世。

洪邊門有城門以來有個風俗,同一時間段去世的人須在某天同時抬出城門。不管已去世幾天,不管貧富,不分男女,都要在同一個時候出城,抬出城后是抬到永樂,還是烏當,或者洪邊里不再統(tǒng)一,根據(jù)各自購買的墓地自行安葬。何日何時出門,由道士選定后報守備大人。出城順序不分官與民,以享年多少為順序,享年最久者為第一,最短者殿后。

羅用敬向守備大人陳情,把總死于虎門與英人大戰(zhàn),抵制英國鴉片進入中國,是為國捐軀,理應(yīng)讓他的棺材排在最前頭;并請守備大人在出殯時曉喻民眾,吸食鴉片不但毀壞身體,還會家破人亡。這次將要安葬的有十一個人,年紀最大的八十七歲,最小的十三歲。天氣忽冷忽熱,體質(zhì)弱的人特別容易發(fā)病。

時辰一到,十一副棺材匯齊于城門下。除了排在第一和排在最后的棺材,其他全都黑得發(fā)亮,用生漆刷過多遍,最多的刷過十余遍。出于對生命無常的尊重,城里人三十歲就給自己準備棺材,嚴肅時叫壽材,開玩笑時叫“臜肉罐”。羅用敬向漆園訂購的生漆就是用來漆自己和妻子的棺材。買回來時漆過一遍,然后每三年漆一次。到六十歲還用不上,便每十年漆一次。乍看是黑色,再看是黑里透紅,細看有紅黑相間的紋理,層層疊疊,仿佛流動的時間。殷實人家才能經(jīng)常刷漆,窮苦人家只能刷一遍兩遍,甚至一遍也不刷,埋白棺材。羅用敬對此很滿意。棺材放在后屋檐下,他不但不害怕,每次看到它都感覺踏實。

棺材并排擺放,家景好壞一眼便可看出來。不過,人們對此不會過多評價,更多談?wù)摰氖恰耙粯由贅铀馈薄包S泉路上無老少”“生前再富貴,死了也是喂蛆”,雖是老生常談,卻也教人安貧樂道,懂得放下和寬恕。平時有什么爭執(zhí),勸和的人重復(fù)真理一般感嘆,“爭什么爭,看看洪邊門那些棺材。”

把總和少年都是新棺材,只刷了一遍漆,沒干透,繩索勒過的地方已顯出木料本色。少年棺材前哭聲最凄慘,那是他父母和十五歲的姐姐。把總親戚不多,財富也不多,喪事有點冷清,但出殯時守備大人親自為他抬棺,抬到洪邊門再換其他人抬。市民見狀紛紛加入送葬行列。把總的兒子陳少良走在前頭,端著父親的靈牌。他沒哭,多少有點懵,同時卻又超乎尋常的冷靜。就像看戲,以前坐在下面看別人演,現(xiàn)在需要自己上臺演給別人看。出生后從沒見過父親,但他知道自己有父親。父親終于把自己送回來了,但他送回來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個名字。他現(xiàn)在才知道父親名叫陳廷有。父親回來那天,他想叫爹叫不出口,母親急他也急,直到看見他的傷口,看見父親的表情,突然襲來的血緣關(guān)系讓他從父親的痛苦看到自己的痛苦,從父親即將到來的死亡看到自己的不幸。

“爹?!?/p>

喊出來后嚎啕大哭。

這次死去的人中沒有達官貴人,大多埋在自己一族或一脈的老墳山,不像上次死了一位“都轉(zhuǎn)鹽運使司運使”,請先生根據(jù)生辰八字尋找墓地,最后選中的墓地在一個叫北衙的地方,棺材出城后兩天才抬到目的地。把總的墓地在鹿關(guān)沖,路上只耽擱了一個時辰。午時返回城中,把家里收拾一番后,陳少良邀請幫了大忙的人晚上來家吃飯。家住鮮魚巷,家里并不賣魚,母親以養(yǎng)蠶和制作木樨餅養(yǎng)家。木樨餅是洪武年間由蘇北人傳到貴州的一種干甜餅。家里人少,父親偶爾還會寄點錢來,生活不算窘迫。從守備大人把父親棺材放在洪邊門那一刻起,他一下明白,這個家從此要由他來支撐。

客人沒坐滿一桌,只有五個,在鄰居和客人眼里顯得凄涼。主人并不覺得,平時母子孤燈相伴,連嗡嗡的蒼蠅聲都覺得熱鬧,那才叫冷靜凄涼??腿酥杏幸话胧顷愅⒂心晟贂r的朋友,他們熱情地回憶起當年在一起的頑皮甚至頑劣,一樁接一樁,寶盒被打開似的應(yīng)有盡有。陳少良一邊聽一邊陪郎中先生說話。郎中以前不認識他父親,從減輕父親的痛苦到最后安葬,郎中出了不少力。其他客人以為陳少良怕冷落郎中不時轉(zhuǎn)移話題,不禁欣賞他小小年紀能看事,同時也感嘆過早失去父親的人不但早熟,還將遇到難以料想的艱難。陳少良對父親的過去其實并不感興趣,他喜歡聽郎中說話,文縐縐不慌不忙,見解樸實又中肯。比如他母親端到桌上的木樨餅,郎中不但知道它的來歷,還解釋了南京木樨餅和貴陽木樨餅的區(qū)別。而郎中對各種植物性狀和用途的了解,讓陳少良佩服得五體投地。吃到快結(jié)束時,他撲通一下給羅用敬跪下,請羅用敬收他當學徒。羅用敬看也不看,慢悠悠夾菜吃菜。陳少良以額頭撞地,撞得咚咚響??腿丝床幌氯ィ∩倭颊f羅用敬:“你就答應(yīng)他吧,這孩子誠心誠意?!?/p>

“我不收徒弟。”

又吃了一口菜,羅用敬說:“起來吧,從地上起來,你不起來我從凳子上起來走了哈?!?/p>

陳少良只好爬起來,羅用敬笑著說,雷公不打吃飯人,吃飯就好好吃飯,搞這些名堂做什么。陳少良沒有難過,也不慚愧。他想,估計是嫌我爹才去世,不能在我家拜,要拜也得去他家拜。座中客人意識到郎中性格外柔內(nèi)剛,不再爭執(zhí),轉(zhuǎn)而討教藥材問題。郎中對此話題似乎也不感興趣,沒人知道是因為陳少良一跪讓他失去談興,還是他本就不喜歡向外行談?wù)撟约旱膶W問,越喝越寡淡,竟不歡而散。

陳少良用父親的撫恤費在扁井買了一片地,雇人種植芍藥。吃飯時,郎中無意中說芍藥不但可以賣根,還可以賣花。花既可插在瓶子里觀賞,也可陰干后泡水喝,可以養(yǎng)肝護肝,散郁祛瘀,美容養(yǎng)顏。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太太細皮嫩肉不光生得好,還因為養(yǎng)得好。

種植芍藥正是好時節(jié),地契簽好就種。春天一來,芍藥花陸續(xù)開放,如香山居士所言,兩三叢爛漫,十二葉參差。百看不厭,天氣好時從日出看到日落。一般人家也種,大多種在菜園邊或庭院角落,很少成片種植。怒放的花引來不少觀花人,對于順手牽羊摘幾枝,陳少良也沒去責怪,芍藥花的富貴相讓他相信從此將走上康莊大道。

鮮花沒賣到一個錢,他們要么自己有,要么喜歡別的花。干花不多,過分修剪會影響地下根莖生長。芍藥根也沒能為他帶來財富,老城新城生藥鋪挨家推銷,最后也只賣出百余斤。家里還有上千斤,在羅用敬的幫助下賣給重慶來的藥材商,因為沒有事先約定,過量收購有風險,收購價因此被壓到最低。付清工錢后所剩無幾,比母親賣木樨餅強不了多少。幫忙挖藥的舅舅說還好風調(diào)雨順,若是天災(zāi),你會虧得褲襠沒底。

在繼續(xù)種什么時和母親發(fā)生爭執(zhí),母親想種桑樹,他仍然想種芍藥,重慶藥材商同意明年按商定的價格收購。母親叫他請教羅先生,聽聽羅先生的意見。

陳少良哪里也沒去,待在屋子里聽水聲。鮮魚巷六十余戶人家,陳家住在中段,貫城河漲水后待在家里也能聽到洪水的咆哮聲。有人冒險到河邊打撈樹枝和木材,這叫撿便宜財。撿來的木頭可當柴賣也可自己燒。什么柴都有,有些柴并不適合燒鐵鍋,對鐵鍋有腐蝕性,這讓“撿了便宜柴燒爛夾底鍋”成了不可貪小便宜的俚語。陳少良每次見別人撿柴也想去撿,每次都被母親吼住。現(xiàn)在,叫他去他也不去。不僅僅是危險,還因為蠅頭小利永遠解決不了立身立業(yè)的大事。

為了推銷芍藥,他走遍了老城新城大街小巷,轎夫巷、馬棚街、粑粑巷、皮匠巷、鹽行街、鐵匠街、銅匠街,他可不愿像那些人一樣碌碌無為地終老一生。正是因為從小父親不在身邊,他比同齡人處事謹慎,也想得多。洪水從城外山上涌來,來得快去得快。陳少良待了半天作出決定,不但種什么要請教羅先生,還要當他的學徒,不但要學會醫(yī)人,還要學會經(jīng)營。想好后備了份厚禮送到羅記中藥鋪,一盒產(chǎn)自印度經(jīng)上海輾轉(zhuǎn)流通到貴陽的鼻煙,兩壺在老城王家巷才能買到的水花酒。

羅先生不在,到馬棚街給一位被水燙傷的人換藥去了。陳少良告訴留在店里的人,這是拜師禮。羅先生不答應(yīng)他會再送一份,直到他答應(yīng)為止。

出乎他的預(yù)料,當天晚上,羅用敬派人把禮物送了回來。陳少良雙手捶打著自己的頭:媽,媽呀,我怎么辦啦,羅先生不要我呀,不要我當他徒弟呀。母親平時很少吼他,這次吼得聲震屋瓦,行了,哭什么。等他哭聲小下來,母親說,莫非硬要當他徒弟才行?世間道路千千條,哪一條不是人走出來的?陳少良說,媽,你不懂。他發(fā)現(xiàn)最近和母親說話用得最多的一句是你不懂,有點內(nèi)疚,嘆了口氣說,媽,我不是那個意思,那天,你叫我去請羅先生來給爹看病,在六廣門外面桑樹園找到他,從看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覺得,唉,這人要是我爹有多好,我不是嫌棄我爹,我覺得這個人是老天派來的,如果不能跟在他身邊,我今后的日子會無比艱難。母親也嘆了口氣:

“兒子,我看你是中邪了吧?!?/p>

他失望地睡下后,母親出去了一趟,很晚才回來。早上醒來,母親告訴他羅先生為什么不收徒。

“羅先生想招的不是徒弟,是女婿。他有七個女兒,大姐二十一,二姐十九,三姐十七。他招女婿和別人不同,他希望這個人姓他的姓?!?/p>

“就這么簡單?”

“這哪叫簡單,他都說不出口?!?/p>

“也是。”

“還有,他最討厭‘七仙女’三個字,誰在他面前說他都會拉臉?!?/p>

“好,我知道這下該怎么辦了?!?/p>

“知道了?不要莽撞,莽撞會適得其反,還會讓你成為笑話。”

陳少良承認母親有理,不能再像前兩次那樣磕頭或送禮物,得另想辦法。他拿出魚竿去河邊釣魚,以便靜下心來好好想。走到巷子里,聽見一個老太太在咒罵,她兒子撿的便宜柴中有漆樹,她從漆樹下路過都會過敏,昨天燒漆樹煮飯,臉和手都腫了。陳少良聽見后嘿嘿笑,想到了讓羅先生答應(yīng)的好辦法。

放下魚竿,從漆園買了一斤土漆,來到羅用敬家屋后,掀開棺材上的席子,抹干凈灰塵,干抹一遍濕抹兩遍,水氣干掉后開始刷漆。還有更尷尬的事母親沒告訴他。羅先生家七姐,也就是最小的女兒都已經(jīng)九歲了。七姐生下來時,羅先生才四十二歲,妻子也只有四十三歲,都是還可生育的年齡,妻子的肚子卻再也沒鼓起來過。他和妻子喝了很多種湯藥。九年過去了,只開花不結(jié)果,如同想搭梯子爬到月亮上去,愿望越強烈,想象越美好,效果越不明顯。努力了很久,發(fā)現(xiàn)仍然在第一架梯子上,永遠做不到爬到第二架后把第一架抽上去。這種事上了年紀的女人擺談起來無所顧忌,要轉(zhuǎn)述給兒子聽既不可能也無必要。

羅記生藥鋪前店后院,比一般人家多了個小天井,棺材和其他人家一樣也放在后屋檐下面。陳少良刷得特別認真,賣漆的人告訴他,要刷得快刷得薄。羅家姑娘發(fā)現(xiàn)后告訴父親,羅用敬叫她們不要看,離他遠點。

羅用敬在他快刷完時走過去,低聲吼道:“你這是干什么?”

陳少良沒停下刷子,小聲說:“羅先生,你讓我給你當女婿吧,讓我娶大姐,我可以改姓羅,你的后事我會像親兒子一樣給你辦?!?/p>

羅用敬等他刷完最后一刷,嚴肅地告訴他:“找媒人來吧,你還是姓你的陳?!?/p>

“我明白了?!?/p>

陳少良成了羅記生藥鋪的上門女婿,平時在藥鋪里打打雜,想要學醫(yī),岳父沒理他。一年后,比他大四歲的妻子生下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他給他取名羅成全。他對岳父說:

“親爺,他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希望他也能成全他自己。我要告訴他,他的子子孫孫都不準改姓,要一直姓羅。”

親爺是貴陽人對岳父的稱呼。羅用敬滿意地笑了笑,說:“少良,來我告訴你,做郎中最重要的不是如何醫(yī),是先要懂六不醫(yī)。這是神醫(yī)扁鵲傳下來的,一定要記住。”

二姐三姐不愿離開,陳少良只好同時娶了她們。三姐只比陳少良大半個月,與陳少良最是情投意合。她對父親說,如果讓她離開,她寧愿跳河。

當陳少良兒孫滿堂時,羅記生藥鋪已開遍貴州全境。到民國由盛及衰,只剩洪邊門本堂店。最后一位店主的兒子去世后只有一個孫女,他不再效仿曾曾祖父招上門女婿繼承生藥鋪的做法,而是在兒子去世之前,在政府“廢止中醫(yī)”那年就將生藥鋪關(guān)掉,像掐滅將要燃盡的蠟燭一樣讓祖上傳下的家業(yè)從洪邊門消失。當孫女長成畫中人兒般好看時,善良的老婦人贊嘆,小姐姐吃了仙丹嗎,那么標致。生藥鋪沒賣過仙丹,有水火丹和五虎丹,用來治膿瘡,只能外用不可內(nèi)服。而羅記生藥鋪最有名的藥叫枇杷止咳膏,便宜,效果又好。陳少良種過芍藥的土地全部用來栽枇杷樹。栽芍藥顯得很寬栽枇杷樹顯得很窄,索性把幾座山全買過來。

枇杷開花,蜜蜂軍團如約而至。漫長冬季里,這是它們最重要的蜜源。羅用敬采過枇杷花的桑園則被那個有十二個小老婆的人改成體育場,讓十二個小老婆在操場上做操。

說那是狂風暴雨的年份一點不過分,不是一年,是前后持續(xù)三十余年。終于乾坤朗朗,羅記生藥鋪創(chuàng)始人羅家干把孫子舉到頭頂在城墻上看風景。在城外干農(nóng)活的人正通過城門回家,也有騎馬的,也有趕車的,他們或者來自遠方,或者來自近郊。城內(nèi),有人在貫城河挑水,有人在河邊洗菜。這散漫的人間景象,羅家干總覺得百看不厭。

“曉得不呀,我們老家原先在土巴坳,就是那個方向?!?/p>

“我沒看到土巴坳,我看到的全是山?!?/p>

“是看不到,在山那面,翻過一座山還要再翻一座山才是土巴坳?!?/p>

“那年……”

“那年,那個騎馬的人被射了一箭。爺爺,我聽過幾十回了,能不能講其他故事呀?!?/p>

羅家干把孫子放下,笑著說:“好吧。我給你講過木匠皇帝嗎?”

“沒有?!?/p>

“那年。你看,不講那年沒法往下講嘛。那年當皇帝的人是個木匠,他喜歡聽刨子刨木頭的聲音,噓的一聲,刨花像狗尾巴一樣滾出來。噓,不短不長,這一聲響過后,仿佛有個新東西從木頭里跑出來。有人來向他稟報事務(wù),他看也不看人家一眼,說曉得了。哪個敢打擾他聽刨木頭的聲音,他會一刨子打過去,再用斧頭將人劈成兩半。他還喜歡聞木頭的氣味,天下第一的廚師做的菜都沒刨開的木頭好聞。就這么個皇帝,運氣還很好。那年,又是那年。一個金國皇帝帶兵打木匠皇帝?!?/p>

“他為什么要打他?”

“為什么?天下不就是這樣打來打去的嗎?估計是為了爭地盤,木匠皇帝的地盤大,金國皇帝的地盤小。”

“爺爺,你不是說不能看到別人的東西好就去搶嗎?”

“我是說過,你是乖孫,他們不是。那個金國皇帝打來,木匠皇帝的手下用西洋大炮轟他,不曉得是大炮厲害還是金國皇帝運氣太差,他被打傷了,率兵回國,沒多久痛死了?!?/p>

“他應(yīng)該用五虎丹?!?/p>

“他哪有啊,你爺爺才有?!?/p>

“你就不能送點給他嗎?”

“他那么遠,我想送也沒法送呀。再說,他是金國皇帝,來打大明皇帝,我不應(yīng)該送給他,我那時是大明百姓?!?/p>

“爺爺,我冷?!?/p>

“好吧好吧,回家?!?/p>

羅家干把孫子背下城墻。當年,他受傷后也是這么讓人背進城的。孫子不想聽他再講當年他被箭射傷,他想忘也忘不了,其實他每次都沒講完,只講自己受傷,沒講百姓的慘狀。

羅家干說的那年是明天啟六年,也就是一六二六年,他三十八歲,在土巴坳哨卡任哨長。這天大霧彌漫,兩山之間被大霧淹沒,露出霧海的山頭比平時秀氣,仿佛活了過來。哨卡設(shè)在山頂上,俯瞰云霧心曠神怡寵辱皆忘,覺得云霧下面的人傻里傻氣,自己比他們要高貴些灑脫些。實際上田壩里沒幾戶人家,這里曾是水東宋氏土司的土地,由于無人耕種長滿了樅樹和青岡櫟。正是由于樹林的遮擋,直到野蠻人的軍隊靠近哨卡,羅家干憑馬蹄聲和竊竊私語聲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來到山坳。他急忙從旗桿上取下銅鑼跳上馬背,拍馬向貴陽狂奔。幾個手下反應(yīng)過來,逃跑已來不及,和野蠻人拼殺,很快倒在血泊中,客觀上幫了羅家干成功報信。追兵飛箭如蝗,羅家干左肩被其中一支射中。左手連鑼都提不住,只好把系銅鑼的繩子叼在嘴上,不時騰出拽韁繩的右手猛敲幾下。住在城北的人聽見鑼響,老人和孩子紛紛從北門進入城中躲避。青壯年男女則拿起武器準備戰(zhàn)斗。農(nóng)忙時種地,農(nóng)閑時操練,對野蠻人的進攻并不害怕。

可怕的是這次與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野蠻人只殺人不搶東西,傾巢而出以報前仇,人數(shù)遠在守軍之上。婦人沒有直接加入戰(zhàn)斗,她們給戰(zhàn)士送水送飯,救護傷員。雙方廝殺從辰時太陽驅(qū)散大霧開始,殺到酉時太陽下山。野蠻人幾乎全部死光,守軍也損失大半,如果不是巡撫大人派兵增援,貴陽城極有可能被攻破。糟糕的是城區(qū)太小,住在城外的人沒法全部擠入城中,不少老人小孩因互相踩踏致死致殘。

死人太多,天氣又熱,尸體臭得連貓狗聞了都打嘔,清理了半個月才徹底弄干凈。野蠻人的尸體被丟進城外一個天坑,撒上石灰再蓋土。守城者的尸體則被裝進棺材,抬到官山坡安葬。太多,沒法同時抬上山,只好讓尸骨在棺材里腐爛。新城修好后,去世的人統(tǒng)一時間從洪邊門出城,就是為了不要忘記保護貴陽死去的人。

巡撫王瑊說這樣下去不行,請示云貴總督后在城北建新城,新增城墻六百丈,設(shè)威清門、六廣門、洪邊門、小東門四個城門。與老城老東門、大南門、大西門、北門、次南門,玉皇閣、靈官閣、皇經(jīng)閣、文昌閣合稱“貴陽九門四閣”。新北門因城外洪邊里和洪邊十二馬頭取名洪邊門。馬頭既是地方行政長官,也是管轄范圍,集軍政于一身。十二馬頭后來被撤銷,改叫開州,多年后改叫開陽。

有月亮的夜晚,孩子們在城墻下打跳嬉戲: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騎白馬,過山腰,走進城門砍一刀。

野蠻人聽見后再也不敢來。

其實城門只有三丈六尺高,為了嚇唬野蠻人,夸大了十倍。騎白馬指的是城門里面的軍士,對強行進城的人毫不客氣一刀橫過去,再問你來干什么。

羅家干的箭傷很嚴重,帶著它跑了那么遠,箭桿開始時上下?lián)u擺,快到貴陽才耷拉下去,拔出來時帶出一小塊骨頭。和因廝殺而受傷的人比起來,他的傷并不算重,醫(yī)士給他包扎好后他還得幫助轉(zhuǎn)移傷者。他在跌下馬的地方找到那面鑼,人踩馬踏后像一大塊曬了幾十天的牛肝菌,再也敲不出爆破般的聲響。左手抬不起來,不能再當哨長,也不能種莊稼,他只好把家從土巴坳搬到城北。死了那么多人,空房子任他挑選,連家具也不用置辦。還有無主的土地,他讓家里人占了一塊種谷子。谷子不是水稻,學名叫粟。粟既可煮飯也可煮酒,稈和葉可喂馬喂騾喂牛。

當死者開始發(fā)臭時,羅家干的傷口也開始化膿。搬完家安頓下來,傷口越爛越寬越爛越深。他感覺這不是肉在爛,是被看不見的鬼粘上了,夜深人靜時能聽到鬼舔膿血的聲音,像老鼠舔油碗,唼唼喋喋,它要是沒舔夠,會用力擠壓,連同汗水血水一起擠出來,以便變成膿液后再舔。它有時還像賣跌打藥的人一樣虛偽,讓他發(fā)熱,讓他感覺不到痛,以為它正在幫你。羅家干決定殺死它,用盡一切辦法。再不殺死它,他的身體會被它吸空。身體不但越來越輕,還雙腳發(fā)飄。他知道,再輕也飛不到天上去,只會被埋到地下。

兒子十七歲,不愛說話,見到年輕女人像老鼠見到貓。他讓兒子把自己綁在柱子上,然后把烙鐵燒紅來烙傷口上的惡鬼。兒子不敢動手,他罵,罵完再哀求,又指責兒子不想救他?!澳悴幌刖任?,你想讓我死?!边@話讓兒子忍無可忍。

烙鐵剛烙上去時像淬火一樣滋滋響,不難受,像癢癢被撓到正好一樣舒服。他高興得哈哈大笑:烙死它烙死它。笑聲一會像人一會像鬼,一會像笑一會像哭。和鬼哭狼嚎不同,從他嘴里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怪,連兒子也覺得確實有鬼,只有鬼才會這樣叫喚。當烙鐵烙出燒豬皮的味道,他昏死過去。

兒子扔下烙鐵:“要死你自己死。”父親聽不見,他這是說給自己聽的,無論父親采取什么手段,他都不再用烙鐵烙他。

羅家干躺了兩天才活過來。

鬼沒趕走,傷口更臭,流出的膿更多。兒子說:“爹,我再也不給你烙了?!彼f,“曉得了,鬼不怕烙鐵?!?/p>

烙鐵不行改用毒藥。他聽說蜘蛛尿有毒,捉了一只兇巴巴的大蜘蛛,可蜘蛛不撒尿只亂抓亂咬。把蜘蛛碾成漿敷在傷口上,沒用。又去捉癩蛤蟆,用癩蛤蟆身上刮來的白漿當藥。遺憾的是能刮出的白漿太少,刮狠了癩蛤蟆會死掉。以前不想捉它到處都能見到,現(xiàn)在想要捉卻極其難找,它們得到訊息似的提前藏了起來。有個讀書人告訴他,最毒的不是蜘蛛尿,也不是蛤蟆漿,而是鴆毒。

“鴆毒是什么毒?”

“鴆毒就是鴆毒?!?/p>

“先生怎么知道的?”

“從書上知道?!?/p>

“哪本書?”

“《爾雅翼》?!?/p>

“書上怎么說?”

“書上說,鴆這種鳥大小和老鷹差不多,羽毛黑中透紫,尖嘴像朱砂一樣紅,眼睛像鐵丸一樣黑。雄鳥叫運日,雌鳥叫陰諧。雄鳥叫時天氣放晴,雌鳥叫時則要下雨。它們最喜歡吃蛇和橡樹籽。它一旦知道亂石或草木中有蛇,馬上像夏禹召鬼神一樣起舞,片刻之后,樹倒石崩,蛇從亂石中梭出來,它一口吞下去,蛇肉瞬間化成湯,骨頭渣都不剩。鴆屙的屎落到石頭上,石頭都會發(fā)黃腐爛。它喝過水的地方,水里的魚和蟲蟲死光光。不要說它們的肉有多毒,就連用它們的羽毛在酒里蘸一下都可毒死一個人。”

“謝謝先生?!?/p>

羅家干帶兒子最近走到東山,最遠走到畢節(jié),可他們沒找到這種鳥。當?shù)厝藳]見過也沒聽說過。捉了幾只鷹,還捉了只隼。以為隼就是鴆,小心翼翼割下一塊肉給狗吃,狗吃了活蹦亂跳。羅家干不顧兒子阻止吃了一塊,屁事沒有。

另外一個讀書人告訴他,盡信書不如無書。

還想去深山抓毒蛇,發(fā)現(xiàn)已是初冬,沒辦法了,蛇已冬眠?;氐胶檫呴T,新城墻墻基已經(jīng)挖好。修城墻的人談?wù)摼煱l(fā)生的大事,王恭廠火藥庫發(fā)生爆炸,有梁柱椽檁窗壁塵土人頭斷臂斷腿在天上飛,首飾銀錢飄落成堆。兒子聽得入迷,羅家干沒興趣。但火藥啟發(fā)了他,回家后找火藥來敷。從這天起還敷過水銀,輕粉,鉛粉,甘石,銅綠,硫黃,雄黃。又一年夏天到來,傷口結(jié)痂痊愈。肩膀上留下一個洞,前胸只有小指頭那么大,背上卻大如碗口,任何人看見都會嚇一跳。

生這種病的人十有八九會失去生命,只有少數(shù)人自我痊愈活下來。有人來問他是怎么治好的,羅家干說不知道。這是真話,但沒人相信,以為他不愿把秘方拿出來給別人用。有些話更難聽,咒他再得一次爛瘡。羅家干沒有辦法,只好和兒子一起回憶自己用過哪些東西。他們把這些東西混合起來,拿去給傷口化膿的人試驗。根據(jù)效果加減再實驗,三年后,他們發(fā)現(xiàn)以水銀、皂礬、白礬、鹽加熱綜合,制成粉后用白酒調(diào)敷效果最好,于是取了個威風凜凜的名字,叫五虎丹。羅家干從此養(yǎng)成了把每天發(fā)生的事記錄下來的習慣。本子是他自己用生宣裝訂的,比畫畫的手卷小一半的手抄本??偣灿浟耸灞?。他去世后,筆記作為傳家寶收藏,直到后來某一天化成灰燼。

晃眼四十年過去,從一六二六年來到一六六七年。四十年發(fā)生的大事太多,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了幾十萬字。有二老亂張獻忠攻打重慶,大老亂李自成進京,明亡清立。大清已立,貴陽卻并未進入帝國版圖。二老亂養(yǎng)子孫可望攻下貴州,把永歷帝朱由榔接來安置在安龍所,自己駐扎貴陽大建宮殿,將惠光寺改成貢院開科取士,大有獨霸一方自立為王之勢。本是鬧劇,本地史官卻煞有介事地宣稱:貴陽也曾有過“首都”之譽。這比“祖上曾經(jīng)闊過”更讓人哭笑不得。

因為動蕩不安,生病的人頗多,羅家干和兒子利用五虎丹獲得的名聲開設(shè)生藥鋪,生意極好,兒子還在五虎丹的基礎(chǔ)上制作水火丹,提膿祛腐、清熱消腫效果極好。他們早已掌握了制作銅綠的方法,但羅家干堅信,他從土巴坳敲到洪邊門的銅鑼上的銅綠效果最好,這面鑼被他越刮越薄,只有受他尊重的人,他才舍得從上面刮下銅綠來做藥。

和孫子回到家,生藥鋪伙計正準備出門。老板讓他去打酒,家里來了客人。孫子想吃牛皮糖。羅家干讓伙計把酒壺給他。

新城修好后,北門失去軍事價值,城門內(nèi)外漸成集市:笙歌十里市中市,冠蓋千家城外城。

羅家干牽著孫子小手,祖孫倆一人一句往下念:有個小孩叫小杜,上街打醋又買布。打了醋,買了布,回頭看見鷹抓兔。放下布,擱下醋,上前去追鷹和兔。飛了鷹,跑了兔,灑了醋,濕了布。不時哈哈大笑。念了兩遍,羅家干說,還是做五虎丹吧。一個說水銀一兩二錢,另一個接輕粉八錢。這是羅家五虎丹配方。

孫子突然說:“爺爺,我的五虎丹,不管哪個都可以用,不管它是木匠皇帝,還是全身是金的皇帝?!?/p>

羅家干摸摸孫子的頭:要得,要得,醫(yī)者德近佛,這是佛心。

在當晚的筆記里,羅家干慎重記下:與孫于北門沽酒,聞康熙皇帝親政,愿國泰民安。孫言五虎丹應(yīng)施于所有病人,不可擇別身份地位,極好。

大明嘉靖四十二年,洪邊里至底窩馬頭小路上,一婦人帶著十一歲兒子小心翼翼跋涉。離他們不遠有片茂密的柏樹林,一只老虎在樹林里看著他們。撲食這娘倆易如反掌,但老虎遲疑片刻后,不知是因為不餓,還是出于慈悲,竟然掉頭離開了。

小孩是后來成為羅記生藥鋪創(chuàng)始人的羅家干的父親,婦人是他奶奶。

如果老虎吃掉他們,是不是就沒有后來的故事了呢?不會,因為不是老虎嘴下留情才有故事,而是只要有人,就會有故事。

(原載《山花》2023年第一期,責編李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