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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炫的不是“嶄新”,而是“半舊”
來源:解放日報  | 周嶺  2023年02月02日07:58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群芳開夜宴,給賈寶玉祝壽。怡紅院的丫頭們湊了三兩二錢銀子,交給園子里小廚房柳家的備辦果菜。都有什么東西呢?書上說: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窯的,不過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過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干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

這“或干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說得很籠統(tǒng),又很中國。為什么呢?因為只有中國人,才能吃遍“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外國人是做不到的。外國人食單上的食材范圍要窄得多,不像中國人那樣無所不吃。中國人餐桌上的有些東西,外國人常常不敢吃。例如美國社會學家伊恩·羅伯遜,寫了一本書叫作《社會學》,這本書很有意思,其中說到各個國家和民族對于飲食材料的不同的態(tài)度:美國人吃牡蠣不吃蝸牛,法國人吃蝸牛不吃蝗蟲,非洲人吃蝗蟲不吃魚類,穆斯林吃牛肉不吃豬肉,印度教徒吃豬肉不吃牛肉……他們都有所吃有所不吃,而中國人是全世界最大的吃家,什么都吃。

伊恩·羅伯遜清楚地知道各個國家和民族都有不吃的東西,只有中國人“什么都吃”。說實在的,幸虧中國人有這種勇氣,在開發(fā)食材方面敢為世界先。不僅是地上長的、土里生的、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飛的都可以大吃特吃,就是傳說中的“龍肉”也敢在想象中吃。甚至荒年的時候,連不能算作食材的草根樹皮、觀音土都吃盡了。否則,在數(shù)千年間改朝換代的動蕩中還能不斷繁衍生息,成為世界人口大國,是絕無可能的。

有位旅澳作家寫過一篇文章,她說很多年以前,有56個中國船民,因為船在海上遇到風暴迷航了,漂流到了澳洲的西北部海岸。登陸以后,他們進入了一個荒原。一望無際的荒原上幾乎沒有可以歇息的地方,溫度在40攝氏度以上。這56個人在斷糧的情況下,冒著酷暑走了很多天。這種環(huán)境連澳洲本地的土著都很難存活下來,但一個多月以后,這56個人居然一個不缺,全部走到了安全的地方。就連途中掉隊走丟了的一個人,也活著找到了隊伍。澳洲的報紙報道了這個消息,說這段漫長的行程非常兇險,一路上有很多大鱷魚不時出沒。這56個中國人能活著走出來,簡直是個奇跡。他們不僅沒有被鱷魚吃掉,反而吃掉了不少的鱷魚。

回過來再看曹雪芹這漫不經(jīng)心的一筆:“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干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彪m然夸張,但,是不是很中國?當然除了夸張,還有調(diào)侃的意味。這就是《紅樓夢》的寫法,讓讀者跟著作者入夢,再跟著作者出夢。

還有一個問題,“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都盛在四十個碟子里,是“一色白粉定窯”的碟子。一般讀者讀到此處,不會有什么特殊的感覺。但要是喜歡收藏的朋友,大概要伸出舌頭來了。今天誰的手里有一件這個東西,就不得了了。

先說說什么是定窯。這個定窯,可是宋代五大名窯之一。五大名窯依次是“官哥汝鈞定”,傳世的瓷器不多,都是稀世之寶。其中的定窯,窯址在宋代的定州,就是現(xiàn)在的河北曲陽一帶。定窯創(chuàng)燒于唐,極盛于北宋和金代,以產(chǎn)白瓷著稱,兼燒黑釉、醬釉和綠釉,分別名為“白定”“黑定”“紫定”和“綠定”。其中,最重要的顏色是白色。定州產(chǎn)優(yōu)質(zhì)高嶺土,稱為“白瓷土”,土質(zhì)細膩,用以燒制的白瓷,胎質(zhì)薄而有光,為白玻璃質(zhì)釉,釉色純白滋潤。許之衡《飲流齋說瓷》云:宋瓷之佚麗者,莫如粉定,粉定雕花者,窮研極麗,幾于鬼斧神工。

他所說的“粉定”就是“白定”,是胎質(zhì)粉白柔潤、釉為白玻璃質(zhì)的定窯白瓷佳品。而“窮研極麗,幾于鬼斧神工”,指的是定窯瓷器的刻花及印花工藝。宋代的其他名窯,大都以顏色釉瓷而享名于世,唯獨定窯為白釉瓷。所以多有精湛的刻、劃、印等裝飾工藝,一時獨步。

《紅樓夢》第十七回賈政帶著寶玉游大觀園,先站在園門外,看到大門兩邊的圍墻是“一溜粉墻虎皮石”。此處的“粉”就是“白”,“粉墻”就是“白墻”,與“白定”“粉定”之稱是同樣的道理。所以怡紅夜宴所用的“一色白粉定窯”碟子,這個“白粉”就是定窯的代表顏色白色。

定窯瓷器之所以貴重,除了質(zhì)量絕佳,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元代停燒了,傳世器物少之又少,所以得一件精品非常之難。南宋時期曾經(jīng)燒制過一些仿品,但所用的瓷土和燒制的工藝遠不如原先的定窯。這種仿品,入元以后也停燒了。

有人說,《紅樓夢》里的“一色白粉定窯”的碟子會不會是仿品?我的看法是,江寧曹家一定會有定窯的瓷器,這些瓷器一定不是仿品。曹雪芹自小耳濡目染,對這一類的東西不會陌生。那么,他在寫《紅樓夢》的時候,順手把定窯瓷器寫進小說,是情理中事。所以,大觀園里的“一色白粉定窯”的碟子一定不是仿品。

《紅樓夢》中的賈家是一個世家,所謂的舊家風范,是一種不經(jīng)意的低調(diào)奢華,并不像后人所臆想的那樣張揚。例如第三回黛玉進府之初,隨王夫人來到正房旁邊的“東廊三間小正房內(nèi)”,房里的擺設是: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壘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

這才是真正的舊家氣象,炫的不是“嶄新”,反而是“半舊”。大觀園里的生活也是一樣,一飲一饌當中都透出這種不經(jīng)意的奢華。四十個“白粉定窯”碟子,初看并不覺得炫目,但細細一想,天哪,一個碟子就不得了了,一下子就端出來四十個,這是什么陣勢?再加上里邊盛著的“不過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干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好家伙,分明是全世界的好東西“全伙在此”了。再琢磨一下前面輕輕的三個字“不過是”,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如果你有幸受邀去蹭上一頓,再上手摸一摸那些個“一色白粉定窯”碟子,你驚不驚喜?但你看怡紅院的那些大小丫頭們,有誰把這當回事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