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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古柳醴泉情依依
來源:光明日報 | 王治平  2023年02月07日09:00

沒有哪一個人比我更了解故園家門口,那棵名叫“龍爪柳”的古柳和與之長相廝守的那眼古泉。

小時候,我知道那棵古柳的主干上有多少暴突扭曲的瘤結,夏日里撐起的綠蓋下是多么清涼,幽暗的窟洞里居住著多少對冬去春來的候鳥。我知道古泉的坑凹多么深邃,泉口的條石多么古樸,汩汩噴涌的泉水多么澄澈甘甜。長大后,我領會了那位名叫張逢泰的老先生,以專章把它們鄭重寫進《民國化平縣志》的情懷。

或許正因這份情愫,2006年拙作《龍爪柳》發(fā)表后,被選入《建國七十周年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散文卷,我的名字有幸與老舍、翦伯贊、瑪拉沁夫等少數民族文學大師排列在了一起。當然,這都是昔年舊事了?!褒堊α迸c古泉又一次與我發(fā)生深度瓜葛,則是這兩年間的事情。

2021年春節(jié)剛過,我即與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發(fā)改委相關同志到涇源實地查看重點項目推進情況。那天第一個要看的項目是黃花鄉(xiāng)羊槽河流域的水系整治工程。

“一個人最熟悉的莫過于家門口的路”。

從羊槽到廟灣,乃至上下胭脂川,我熟悉這一帶的道路河流溝汊,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紋線。面對花花綠綠的展板,沒等施工方專家指點講解,個中脈絡已明白了七八分。

“除了以人工河槽規(guī)范河流走向,在河流經過的每個村莊修建簡易涼亭,工程設計還有沒有嵌入什么文化元素?”得到“沒有”的答復后,那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故園華興村的“龍爪柳”和那眼古泉。

中午回到縣城,結合實地調研認識,我向縣、鄉(xiāng)有關同志談了自己的感受——

水系整治工程,不光要使自然流淌了千百年的原始河流變得“光溜好看”,沿途點綴幾個時尚亭榭,還要結合村坊實際,盡可能發(fā)掘文化因子,真正使老百姓感覺到這條河與他們的生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感。

關于羊槽河流域文化“穴位”的把摸,我認為比較有現實性的切入點應是華興村的古柳和與之相依相偎的那眼古泉。而眼下所能做到的,是先請文化名人題詞,以碑刻形式植于古柳腳下。

至于轄境內涇河、頡河、遒河整治,亦可在編制工程建設方案時,深入挖掘提煉以海固暴動、老龍?zhí)稇?zhàn)斗、紅軍鐵流越六盤、總書記情牽楊嶺村、解放軍戰(zhàn)略支援部隊情系革命老區(qū)為核心元素的紅色文化,再本著量力而行原則,科學推進工程建設。切不可憑某一個人的主觀意愿拍板定奪,肆意蠻干經不住老百姓和歷史檢驗的事情。

身為基層工作的直接執(zhí)行者,應該說縣、鄉(xiāng)有關同志最能體會“求真務實”和“依規(guī)守矩”的要義與魅力。我的重點項目督查工作還在進行時狀態(tài),就接到了他們的回復電話。其基本觀點是,我的建議對做好轄區(qū)水系整治工程很有參考價值,他們一定精心謀劃好各項后續(xù)工作。

馬啟智先生是從涇源走出,一步步成長并走上重要崗位的省部級領導干部。已逾耄耋之年的他,依然時刻牽掛著這方土地上的父老鄉(xiāng)親。

經過審慎思考,5月16日我將為華興村古柳題名事電話告知啟智先生,5月26日他即回復短信:“遵囑,古柳題字已寫好”。28日,裝有題字的牛皮紙袋就快遞到了我手上。

啟智先生雖非專業(yè)寫家,但長期鍥而不舍地研習臨池,他題寫在四尺宣紙上的“龍爪柳”三字,布局和諧,渾厚遒勁,凝重大氣?!白秩缙淙恕薄帮L格即人格”等箴言敘說的都是文化藝術由表及里的美學圭臬。每一次專注欣賞啟智先生的題字,我都會聯(lián)想到古今中外大家筆下,那些與家鄉(xiāng)有關的飽含至真情誼的錦繡華章。

題字拿到手了,那碑記由誰執(zhí)筆,承載碑文的石頭又該到哪里尋覓呢?歷經反復碰撞,石頭由黃花鄉(xiāng)負責落實,碑記只能由我捉筆。

我找到了自治區(qū)林規(guī)院資深專家竇建德先生。竇先生說,2018年林規(guī)院在全區(qū)開展古樹名木調查時,他們實地考察過這棵古柳,手頭就有此樹的整套數據。結合歷史文獻和區(qū)林業(yè)廳《古樹名木調查》記載,當天晚上我就寫出了《龍爪柳碑記》初稿:

龍爪柳乃黃花鄉(xiāng)華興村之地標風物。張逢泰纂《民國化平縣志》曰:此樹“根盤節(jié)錯,形如龍爪,呼為龍爪柳”。寧夏林業(yè)廳《古樹調查》載,“華興旱柳,樹齡400年,高19米,胸圍6.6米,平均冠幅20米,立地海拔1912米”。天假雨露,甘泉滋潤,古柳虬枝蒼健,蔥蘢茂盛。古柳蒼蒼,醴泉含韻。時逢小康夢圓,推進鄉(xiāng)村振興之際,自治區(qū)原主席馬啟智親為題名。今勒石刊碑,以期承載淳樸鄉(xiāng)韻,弘揚生態(tài)文明,銘記前行歷程。

此后經幾十次推敲修改,碑刻文字最終縮減五十余字,但精神脈絡可謂高度一致。

碑石問題還是從我的擔憂上來了———黃花鄉(xiāng)勞心耗神從秋千架甘寧交界附近采集的石料,不管個頭石質,還是形態(tài)造型,根本無法承擔碑石的使命。無奈,我只能把搜尋目光投向銀川地區(qū)。

苦苦尋覓,6月15日,我終于在距銀川老城區(qū)36公里賀蘭山腳下的一處石頭市場,找到了一塊厚重沉穩(wěn)、易于鐫刻的青灰色原始花崗巖。

或許與自己對雕刻藝術的愛好有關;或許是理想期望值太高;或許是零距離接觸山東泰山、西安碑林、福州鼓山、廈門鼓浪嶼等地碑刻時,那些精美絕倫的石刻藝術影響太深之故。朋友推薦的雕刻師傅的手藝留給我的感覺并不如意——面對凹凸自然的雕刻面,制成的雕刻整版怎么也無法熨帖地與石面和諧統(tǒng)一。

我想到了專事賀蘭石雕刻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石飚先生?,F場察看后,石飚先生說,難度不大,讓跟我學習的小崔老師試試吧!

名師高徒,古訓不余欺也。一番測量比畫,第二次來到石頭前,只見小崔老師已因形就勢,在起伏不平的石面上拼接粘貼好了精確雕刻版。噴水敷壓,曬晾定型——雕刻前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接好電源,進入實操雕刻狀態(tài)的小崔老師,時蹲時坐,時正時側,時俯時站,時上時下。用于雕刻賀蘭硯的專用“磨頭”過處,一個個一寸見方,外方內圓、率意自然、雄強秀美的魏碑漢字在微微蕩起的紫煙里誕生,在被汗滴洇濕的石面上舞蹈,在鋼鐵與巖石的磨礪中催生樸素真情。同時,也傳達出了幾個月來,我對“推敲”二字的新感悟。

我無法考證2021年7月是不是寧夏歷史同期最熱季節(jié),但我知道,這年七月涇源街上滿是從銀川等地趕來避暑的人。因古柳植碑事宜,7月20日前后,我就在涇源。

國家生態(tài)建設步伐加快,令涇源的每一處溝梁塬峁發(fā)生了歷史性巨變。站在縣城北山坡旅游棧道制高點眺望,視力所及處,不是水彩畫一般被墨色水泥路綴連起來的村墟民居,就是郁郁蔥蔥望不到邊際的森林植被。整個溝塬梁峁仿佛被一面巨型綠幔籠罩包裹著。

“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本捉乐沃畣枴抖蓾h江》詩意,時隔十余年,當我真真切切又一次站在古柳古泉面前時,眼前的景象并不美妙。

為了一處陳列著幾具簡易健身器材的所謂“文化廣場”,發(fā)生于2008年前后的那次“整治”行為,致使古柳主桿被深埋將近兩米。那眼存放著華興村人歷史記憶的古泉,則活生生以PVC管引到了200米外的村道以南。

俯身查究,令人哭笑不得乃至懊喪氣憤的是,遷移的古泉上,還以粗劣建材工藝,加蓋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小廟似建筑物,曾經汩汩噴涌的泉水僅余手指粗細的一縷。

——主干如虬,瘤節(jié)如虎,枝葉如蓋。遠眺酷似一只撥翳破霧的龍爪。她是歷史老人樹立在這方土地上的一面旗幟;她是遠行游子寄存不盡相思的百寶箱;她是第一個向村人報道春天來臨的信使;四季里,她既是鳥們的天堂,又是我和小伙伴攀爬嬉戲的樂園,更是各路遠行客駐足歇息,獲取滋養(yǎng)和力量的驛站。

——黎明,或濃或淡的霧氣尚籠蓋著小村,然而古泉四周早已熱鬧非凡。專注盛水的,荷擔而行的,耐心等待的,那一刻古泉就是小村人說稼穡、話桑麻、傳情達意的聚集地。太陽升起,第二撥光臨古泉的便是華興學校的師生們。大桶小壺,或挑或提或抬,我們喝著古泉的水,汲取有限的知識營養(yǎng)。光陰雖然過得清苦,但每一天都不缺少高興和快樂。

——高海拔之故,仲夏季節(jié),雷雨是華興村的?????耧L陪伴下的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而雨后呈現在華興村最迷人的景觀是一頭連著樓房溝海子,一頭連著古泉,五彩斑斕,神秘莫測的彩虹。囿于對自然科學認知的局限,每每這時候,老人們會鄭重其事地告誡說,雷雨過后顯現在天空的“絳”,是吞云吐霧,呼風喚雨的龍王在吸水哩,是不敢用手指的,指了會脫掉指頭的。頑劣放肆之故,小時候我的確曾指過幾回“絳”,但手指卻始終沒有脫掉。

回味著歲月深處屬于古柳古泉的美妙時光,煩惱難過之余,我特別想知道掩埋古柳軀干、挪動深邃泉眼的動議究竟出自哪位人物,屬于何種動機。

向幾位村人求證,他們誰也說不清,寫在臉上的只有無法掩飾的痛惜。

“小子何莫學夫《詩》?……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笨鬃邮遣恍嗟摹K粌H發(fā)現了自然物象對受教育者觸物生情、親近自然、開廣胸懷、臻于仁德之境的影響力,還點燃了華夏民族早期“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星星之火。正是這一見解的肇啟引領,才使得當代生態(tài)文明建設呈現云蒸霞蔚的萬千氣象。

唯實干方可興邦。話題回到故園的古柳古泉,應該說眼下是個碑石,僅僅是把她納入歷史文化保護傳承工程建設的一個開端。接下來的主要任務應是在各方共同努力下,科學規(guī)劃論證,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徹底恢復美化古柳古泉周邊環(huán)境,將這一點位打造成彰顯“一村一韻,一村一景”的鄉(xiāng)村“打卡”地;驗證“黃河流域高質量發(fā)展”的一面窗口;詮釋美麗鄉(xiāng)村的區(qū)域范本。

說到“調動一切積極因素”,我不能不提及從華興村古柳下走出的一位企業(yè)家。“我也爬過古柳樹喝過古泉水。樹高千尺,我的根在華興啊,豈能袖手看熱鬧?”聽聞要保護故園的古柳古泉,他慷慨支援。

“千年的石頭會說話!”

400多年的古柳古泉既是活的歷史文物,也是具有研究價值的生物資源。當建筑坍塌,物換星移,古柳古泉能叩響我們記憶的門扉,復蘇我們退化的味蕾,維系遠行游子對故園美好的生命體驗。

正如曾在涇源奉獻過青春年華的陜西師范大學楊恩成教授在給我的信中所說:“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地景致啊,古柳呵護著古泉,古泉滋潤著古柳,二者相映成趣,交相輝映。那枝繁葉茂的古柳和汩汩流淌的清泉,常把我?guī)Щ匚迨嗄昵暗娜A興村。艱難歲月里,我曾吃過用古泉水煮的土豆和瓠子,喝過用古泉水沖泡的清茶;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依然會情不自禁勾起難以釋懷的鄉(xiāng)愁!”

2021年9月18日,承載著諸多辛勞和期待的“龍爪柳”碑石,終于在瀟瀟秋雨洗禮中,莊重豎立在古柳以南60米的預定位置。華興村古柳古泉保護工程從民間邁出了穩(wěn)健有力的第一步。

只有親歷實踐,才能對“機遇意識”有切膚之感,懂得“陽光總在風雨后”的哲學內涵。華興古柳古泉綜合保護工程,在半年時間內能走完從論證到開工的程序,應該說與上下同欲踐行國家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心無旁騖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狀態(tài)密不可分。

工程如期推進之際,2022年8月16日,我接到來自涇源的一個陌生電話。來電開門見山,說華興村正在實施的古樹古泉保護工程質量堪憂,讓我一定擇時到現場去看看!

三天后,我即直奔華興村。

果然如電話所述,用專業(yè)眼光審視,圍繞古柳古泉實施完畢的一大半工程,除了古柳北邊的水系建設,整個微型廣場文化韻味傳遞、農耕文明氛圍營造、古井圍板藝術元素雕刻、周邊環(huán)境改造整治等均存在大小不一問題。

“古柳古泉不會說話,但它們也是有記憶力的古老生命。它們不僅記得屬于自己和華興村百千年的風雨閱歷,還記得每一個人對它們的善行和虧欠。如果連這件事都做不好,我們真是要有違自己的初心了。”

從大到小提出具體意見之余,最后我還是無奈而懇切地對鄉(xiāng)領導和承包工程的于老板說了這樣一句話。

好在厚道的于老板不是八面玲瓏見利忘義之人?;チ綦娫捀鎰e之際,把靦腆愧疚寫在臉上的他,滿臉真誠地回敬了我一句:王老師,半個月后你再來看我的工程進展和整改結果!

客觀地說,雖然此前我也曾在銀川看過建設方案和效果圖,帶他們實地觀看過相關水系工程,但不曾料到文字方案與現實之間竟有這么大的差距。事已至此,我的內心只剩一念:既然“碌碡已拉到半山”,必須竭盡全力再助推一把。

華興村歸來,我滿腦子都是與古柳古泉保護有關的事情,和于老板的電話也成了名副其實的“熱線”。歷經反復比選,我建議把廣場上花墻砌筑收口的材料構件,聚焦在當地坊間犄角旮旯隨處可見的碌碡、磨盤上。如今早已退出歷史舞臺的它們,曾伴隨了中國北方農民幾千年。至于古井立柱和圍欄,則可以白色大理石精雕細琢,輔以圓形半鏤空祥云和“回字紋”繞襯。淘漉清淤后清流噴涌的古泉,則建議把主要精力放在“大珠小珠落玉盤”詩意效果的追求上。

晤面之期如約而至。時隔不足一月,借在固原開會之機,我又專程來到華興村工地。

臉龐黝黑的于老板正在滿臉汗水地指揮吊車安放竣工碑石。他還真是一個說話算數的男子漢——除了古泉涌水的詩意畫境因疫情影響還沒有做到位,其余均已整改完畢。甚至連兩天前我還在反復修改推敲的《龍爪柳甘水泉保護整治工程碑記》都已請專事賀蘭硯雕刻的工藝美術大師仲生全先生鐫刻在了一塊古樸沉穩(wěn)的太湖石上。

默誦著丹漆煜煜的魏碑體碑文,凝視著“柳泉流韻”和“美麗家園”兩方篆體印章,注目不斷攢聚圍攏過來的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笑臉,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喉頭在滾動,眼圈在發(fā)熱,血流在明顯加速。

繞過粼粼碧波,已有小草從新砌疊石縫隙探出水系湖面。沿曲徑登上東側崗埠縱目遠眺,眼底煥然一新。藍天白云映襯下,清晰逼現的古柳古泉古井,炊煙裊裊的村墟莊院,絡繹不絕的人流,更使我思緒繽紛如腳下恣意綻放的山花野卉。

我在心底暗暗發(fā)問,這還是小時候忘情登臨攀爬時曾不止一次蹭破我胳膊皮肉,擠爛我口袋里雞蛋的“龍爪柳”嗎?還是下課后我和同伴們一路飛奔,你推我搡,然后伸長脖子,嘴挨凳槽口,肆意暢飲的那眼古泉嗎?還是那特殊年代,在我記憶深處留下過灰暗印記的華興村嗎?是,也不是。答案就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豪邁的詩句里——“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或許是這方土地及其風物在我心頭駐足盤桓的太久,工程實施中經歷的“故事”太多,樸素美好愿望終于落地之故。踏著暮色返回銀川,夜里連騰挪變幻、連綿不絕的夢境都一派鄉(xiāng)愁四溢!

(作者:王治平,系文化學者,現居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