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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為人間最小的村莊立傳
來源:文藝報 | 姚 瑤(侗族)  2023年02月03日08:11

“村莊小得不能再小了/小得在地圖上根本無法標注/小得像一粒塵埃/風稍大點,就吹跑了?!薄肮缪?,這個人間最小的村莊/應該有著宏大的敘事背景/這兩個漢字,綻放在所有名詞之上?!?/p>

“圭研”這兩枚漢字,在有意和無意間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文字里。

這個叫圭研的小小村莊地處湘黔交界,百十人口,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一個袖珍型的侗寨。多年來我一直在書寫生養(yǎng)我的這個村莊,它是我的胞衣之地,是我道德向善的地方,是我全身血脈牽連最多的一個地名。

我最初的文學夢想就誕生在這個小小的村莊。

這是我的世界里最小的村莊。那里的安詳、淳樸、優(yōu)美、貧窮和原生態(tài)深刻影響著我,那里有我的親人,他們的與世無爭、隱忍沉默、堅強剛毅、艱難困苦常常讓我失眠至深夜,他們在稍不經意間就闖進我的文字。

我在這個村莊生活16年后,因為求學工作暫時離開,于是就有了這些詩歌。我以圭研作為切入點,試圖在詩歌里找到通往村莊的狹窄通道,并試圖在詩歌里構筑偉大的紙上江湖。

每一個詩人都有自己故鄉(xiāng)的語言,我也不例外。我的那些文字樸素如泥土,他們像一棵草、一株樹那樣質樸,像散落在村莊最普通不過的農具。從我提筆寫下的第一個漢字,到最后一個標點符號,正如我這些年在人世間行走,載滿泥土味道,內心隱藏著深刻的故鄉(xiāng)秘密。

多年前我寫過一篇題為《回不去了,故鄉(xiāng)》的散文,文章不足3000字,卻把我弄得感情脆弱。多少次我翻開那篇文章,眼淚隨之涌出眼眶。圭研,在中國碩大的地理版圖上,卻沒有她的名字,我的故鄉(xiāng)被強大的現(xiàn)代文明遮掩在其身后。

“多少年了,我混成了外鄉(xiāng)人/窩居于城市一隅/常常變幻身份,把自己裝扮成/人五人六的城市人/穿西裝、打領帶,彌勒般笑/遇君子也遇小人,屢遭算計/依然大大咧咧,心里最計較的/還是圭研一草一木的榮枯?!币恢币詠?,我以為我真的離開了故鄉(xiāng),可現(xiàn)實告訴我,我永遠是生活的背叛者,一個永遠生活在故鄉(xiāng)而又不斷背叛鄉(xiāng)村、接近城市的恥辱者。當我面對龐大的生活空間給我的無盡窒息時,我選擇寫作,把內心的無奈、迷惑、寂寞、恐懼和期待付諸文字??梢哉f,我一次次為圭研牽腸掛肚,為故鄉(xiāng)的人和事牽腸掛肚,也為那篇《回不去了,故鄉(xiāng)》而內疚不堪。怎么對故鄉(xiāng)就背叛了?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當我用真情的筆記述小村莊的某些場景時,16歲那年父親的一記耳光給了我太多啟悟。那年中考失利,落榜的我失落得像霜打的茄子,在一個想哭的午后,我準備和村里的年輕人南下廣東打工。父親在酒后說了句“沒出息”,然后狠狠扇了我一耳光。之后我重新背上書包走進學堂,那個痛苦的假期在我的生命里變得十分重要。今天我寫下這些感動我也感動別人的文字,它們就像撒種在屋后那塊傷心山坡上的種子,已經生根發(fā)芽,在時間長河里流淌,一直沒有風化,一直沒有腐蝕,一直沒有隨波逐流。

多年后的某一天,當我踏上回村之路,陽光金子般撒下來,像靜靜的瀑布砸向屋后的山坡,砸向木樓前的古樹,濺起的光斑像雨點一樣灑了我一身。那一刻,我周身的力量堅硬不朽。

尼采說:“當鐘聲悠悠回響,我不禁悄悄思忖:我們全體都滾滾奔向永恒的家鄉(xiāng)?!碑斘一貞浌枢l(xiāng)生活時,最能激發(fā)我創(chuàng)作激情的是樸實如初的泥土。我蒼白的靈魂只有無數(shù)次反省,才能喚回那份清貧的親切感。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守望著那一縷縷積淀下來的記憶,這個村莊的一切稍不經意就擊中了我的軟肋。這個人間最小的村莊給了我永恒的意義,我以“最小的村莊”為視角,通過詩歌記錄已經發(fā)生的、正在發(fā)生的村莊小場景,用最小的文字,以無限的“小”折射這個偉大的時代。

在今天,不是村莊沒有了詩和遠方,而是我們對生養(yǎng)我們的村莊存在大面積的誤解、隔閡、漠視和遺忘。無數(shù)因素讓我們對日漸凋敝的村莊失去了信心和耐心,失去了深度的思考,正如我們對還生活在這個村莊里的父母兄弟以及一草一木缺乏足夠的愛。一旦失去了愛,你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悲傷,愛是最昂貴的、永不再生的奢侈品?!皩τ诤泼斓挠钪妫闾×?對于我,你卻是遼闊的/我可以不存在,但你一直在那里/我一直在地圖上尋找/更加縮小版的你/然后放大,放大,再放大/寫下你的名字:圭研/這兩個漢字快把天空撐破。”很多時候,我們在文學作品里無限夸大自己的故鄉(xiāng),我相信這是一種自信。多年來我一直認為,文學是一束光,照亮了我,照亮了我的村莊,照亮了我的回鄉(xiāng)之路。這些年我走過無數(shù)村莊,它們和圭研有無限相近之處,盡管村莊秩序被沖擊,鄉(xiāng)村文化體系在中斷,但村莊只要有人在,一種潛在的文化體系就依然存在,在脫貧攻堅后煥發(fā)出新的生機和活力。我用無數(shù)文字無限放大我獨愛的村莊,村莊的每一次搏動都能觸及我的軟肋,生長在那里的每一個個體都豐富了我的文學內涵。

“這些年,故鄉(xiāng)越來越瘦/瘦成一粒米,藏在我血管里?!碑敼枢l(xiāng)的人和事大面積消失,故鄉(xiāng)還存在嗎?在遙遠的將來,故鄉(xiāng)是不是紙上的江湖?從費孝通的江村、梁漱溟的鄒平、陶行知的曉莊、于建嶸的岳村、梁鴻的梁莊,再到我筆下的圭研,總是一言難盡。如果不寫出來,不為它們立傳,那么這個村莊的歷史命運、悲歡離合、鄉(xiāng)村愁緒、生存圖景和精神圖景,該怎樣存放?

“離開故鄉(xiāng)那一刻起/詩在遠方,夢想也在遠方/外面的天空不管有多小/一定容得下我小小的村莊/它像一枚小小的心臟/連著我的祖國,律動我的心跳/成為我詩歌中最美的字眼?!眹栏裾f來,離開故鄉(xiāng)那一刻起,我就有了為這個小小的村莊書寫的夢想,這個單純的夢想持續(xù)了20多年。在這20多年里,中國的經濟社會經歷了飛速變化,圭研和若干個村莊一樣親臨其中,我的思想和心靈也在偉大的歷史進程中不斷發(fā)生轉變。我深深地意識到,應該在更加宏闊的現(xiàn)實和歷史視野中去觀察村莊的變化,感知每一個生命的沉浮,感知塵埃一樣的舊事,感知小草蓬勃的力量,用我的“守望”去用心思考鄉(xiāng)村未來,去關懷人的尊嚴與傷痛、掙扎與夢想、苦難與輝煌,在文字里尋找那些隱藏在村莊深處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