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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李商隱的回旋曲(外二章)
來源:《讀書》 | 王蒙  2023年02月06日08:09
關(guān)鍵詞:唐詩 古典文學(xué) 王蒙

李商隱《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你問我回家的日期嗎?日期還沒有一定啊。只是今晚,客居外地,正趕上大巴山夜雨,使秋天的池水水位上漲呢。

誰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到老家,和你共同剪理擺放在西窗臺上的蠟燭,到那時,我會再回憶與敘述今天晚上的巴山夜雨,還有夜雨中我的孤獨客居滋味吧。

這首詩的寫法似乎非常特殊,是中國的經(jīng)典“回旋曲”。第一是時間的回旋:“君問”,是現(xiàn)在時,“歸期”,是尚未落實的未來時日期。“巴山夜雨”,是現(xiàn)在時;共剪蠟燭,回到故鄉(xiāng),是未來時,是巴山其地、夜雨其時的假想、想象、虛擬的未來時可能性。卻話現(xiàn)在時間空間的夜雨,是未來時候,回憶現(xiàn)時,而現(xiàn)時,在未來時中,將變成、已變成過去時的情景。

什么叫未來?就是未來會變成或可能變成現(xiàn)在,而等未來變成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也就變成了往事,變成了過去時了。

未來、現(xiàn)在、過去,互相變化著,這就是時間,這就是人生,這就是存在,這就是經(jīng)歷,這就是感受、設(shè)想、推演與回憶,這就是詩心詩意詩情苦澀,苦澀中期待著的是美的甘甜。

這就是時間的多重性。

此詩寫于公元八五一年,距今一千一百七十二年矣。

而我國的一代作家讀者大轟大嗡的是《百年孤獨》的開頭:“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馬孔多是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莊……”這本書出版于一九六七年,與《夜雨寄北》時隔一千一百一十六年,我為那些無知的小朋友羞愧。他們說:“《百年孤獨》作者的偉大就在于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近乎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敘述方式 —站在未來的角度回憶過去。”“這種從將來回憶過去的倒敘手法,影響了幾代的中國作家,以至于有人會說,在每個作家再寫(小說)的開頭的時候,都先想到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都會想到第一次閱讀《百年孤獨》的那個時候?!保ㄒ杻?nèi)文字摘自網(wǎng)絡(luò))

他們都沒有讀過、讀懂、想通李義山的這首家喻戶曉的短短小小的詩?對于中國的那么多文學(xué)精英來說,李義山的《夜雨寄北》,不只是“百年孤獨”了,竟是一千多年的“千年孤獨”。

我想掉眼淚。

其實不僅是李商隱的詩,同樣的中華文學(xué)作品,時間多重性,例如也表現(xiàn)為《紅樓夢》的開頭的一僧一道與石頭與后來的寶玉黛玉直到賈府崩盤。對于前三者僧道石來說,一切都是過去時,同時是一僧一道前二者營造的未來時。對于寶玉來說,一切尚未開始,是未來時。對于被女媧淘汰的石頭來說,人間諸事,從未來到現(xiàn)在到過去,不過是轉(zhuǎn)眼過去的一瞬。女媧不需要印歐語系結(jié)構(gòu)語的動詞時態(tài)的區(qū)分,對于這位中華女神,漢藏語系的詞根語更高明方便。

《紅樓夢》的時間十分驚人,內(nèi)分女媧紀元、石頭紀元、賈府紀元、大觀園紀元、寶黛紀元、太虛幻境紀元、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紀元。眾多紀元相異、相重合、相釋放、相消解、疊加、連續(xù)。怎么那么多拿文學(xué)說事的朋友硬是沒找到感覺,只知膜拜“百年”,卻看不到李商隱的千年與曹雪芹的二百年呢!

其次是角色視角的回旋,君問,是一方—客方,有的理解為所謂“君”是主人公的妻子,有的則考證寫此詩時詩人的王氏妻子已死,那么不是抒情主人公的妻子,“君”應(yīng)該是指主方的其他親友。

我更愿意解釋為是虛擬的一方一念一想。詩的頭二字“君問”可以解讀成“如果你問我”,才靈動活潑可愛。

頭一句詩是君與我、客與主雙方,第二句夜雨,是說的主人公單方思想情緒投入對象,再設(shè)想共剪蠟燭,是主方設(shè)想的另一組主客雙方。第四句,則是主客雙方共話巴山夜雨,是雙方與單方主方的現(xiàn)有的、將有的對于曾有的經(jīng)歷與心情舊事的回想。

更受人注目的是詩語的回旋往復(fù)。絕句最忌諱字詞的重復(fù),而此詩竟然出現(xiàn)兩處重復(fù),一個是期,“歸期”與“未有期”,怎么能這樣拗口造句呢?其實有些同行那樣對《百年孤獨》五體投地,也有受到該書開頭的拗口令句式的沖擊的因素。哈哈,詩人要的正是歸期與未有期的張力與悲哀,懸念與期待,落空與落實。下面更出現(xiàn)了“巴山夜雨”四字的重復(fù),此七言絕句二十八個字當中,巴山夜雨占八個字,期占了二字,共十個字,重復(fù)部分多于全文的 34%。

對于真正的西洋音樂里的回旋曲樂式來說,“巴山夜雨”是回旋曲的“主部”A,“剪西窗燭”與“卻話”,是回旋曲的“插部”B與 C?!皻w期”,是另一個主部 A',共剪與卻話,是巴山夜雨的插部,同時具有了二主部 A'(歸)的隱性表示即“A' ”功能。這是詩的回旋,比樂曲的回旋還要回旋。

詩可以來回地咀嚼和體味。一個實而又實的夜間下雨,正在下著的濕漉漉的大雨,竟表現(xiàn)了一分為二的經(jīng)驗與可能性,是實與虛擬的二分,是現(xiàn)實與人設(shè)的可能回憶的二分,是人生現(xiàn)實性與可憶性耐憶性喜憶性的二分,還有回憶中的親切感、難忘感,以及失落感、嘆息感、將遺忘感的二分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五味雜陳。這種回旋就不僅是張力,而且是詩學(xué)想象力、想象跳躍力以及大不相同的詩人與詩藝的互通感了。

我要再強調(diào)一下,詩歌、文學(xué)使人生增加了耐憶性。耐憶性是對人生的短促性的一種彌補與平衡。還有個性、民族性、共性、人類性。李商隱此詩難道留下的不也有與普希金極其相通的共鳴與變奏嗎?“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變成親切的懷戀”,普詩人這樣的詩句與李師祖的時間人設(shè),是何等相似啊。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如果用普希金體來寫呢,不妨是:

假如巴山大雨,

澆透客居的你,

請不要悲涼,

請不要心急。

大雨早晚都會歇息,

你,早晚也定會,

回到家鄉(xiāng)去,

與你的親朋好友,

與天堂里的愛妻團聚。

在西面的窗臺上點燃蠟燭,

說起流浪巴山,

說起無情豪雨。

那懷念是不是也很親切?

那回想是不是也很有趣?

 

杜牧《清明》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清明節(jié)令,飄雨密密麻麻,趕路的行人心慌意亂。要不找個酒肆先喝它二兩?酒家在哪里坐落著呢?牧童遠遠地一指,說是那邊就是酒鄉(xiāng)杏花村啊。

這首詩寫節(jié)令,寫天氣,寫眾人、族群、群體生活方式、生活狀態(tài),寫風(fēng)習(xí),寫得非常中國。

不寫個人、不寫超凡、不獨出心裁、不煉練戀憐、不含蓄深潛、不巧思妙喻;沒有獨創(chuàng)修辭、語法變通、語言另類、奇想驚人,也不愁腸百煎、曲深堂奧。這首極上口的人民化大眾化的二十八字絕句,可以說是“筆落無風(fēng)雨,詩成忘鬼神”。

詩人忘了個人主義、個人風(fēng)格、個性化、個體生命至上直到典型性格、奇文異數(shù)、發(fā)明創(chuàng)造、意象驚天。

或者說,此詩的特點是寫民人百姓,一般大伙兒。

有趣的是,如果你漸漸接受了一種文學(xué)詩學(xué)的規(guī)范性規(guī)則性說法,你多半能立即找出一個反證。寫群體?寫一般人?哪里興這樣談詩?一般地說,人們更強調(diào)的是詩歌的個性。但從《詩經(jīng)》到杜牧的《清明》,都有許多作品,是讓詩歌為共性做證。

為什么魯迅說過“一切好詩,在唐代已經(jīng)被人做完”,這與唐詩題材的某種格局分類的確定性有關(guān),與詩歌語言的規(guī)范性、查出處與難以杜撰性有關(guān),也與相當崇尚表現(xiàn)生活與文化、風(fēng)習(xí)的共性有關(guān)。告別是“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中秋節(jié)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都有范式。

詩學(xué)說法悖論極多。例如,如果你強調(diào)推敲與苦吟,那么,“李白斗酒詩百篇”(杜甫:《飲中八仙歌》)與“下筆千言,倚馬可待”(《世說新語》)的說法,制造著的恰恰是相反的觀念。顯然,杜牧的《清明》也絕對不是苦吟較勁的成果。

杜牧此詩是以最普通的話說最通常的情況,下點小雨、刮點微風(fēng)、喝點小酒,寫首凡俗短詩。

行人走在路上,當然,不是走在刀山火海狂風(fēng)暴雨險灘峻嶺之中。

出來個“欲斷魂”?春日陰雨,可能有點晦暗,有點冷落,有點泥濘,有點不便。關(guān)鍵還是一個漫長的冬天過去了,到了清明節(jié),人們期待晴朗,期待溫暖,期待亮堂堂,一句話,期待的是清楚、清晰、清爽、清純,期待的是明亮、明潔、明朗、明快。這個節(jié)所以叫“清明”,絕非無端空話,大哉清明之日清明之盼之文之詞,但這次雨紛紛中沒等到,沒感到清與明,能不斷魂乎?

但筆者又想,清明之雨,令人斷魂,也不妨做別樣理解。好久沒有下過紛紛春雨了,好久沒有感受過惱人的春色了〔“春色惱人眠不得”(王安石)〕,畢竟又是一個春天了,有感動,有感恩,有苦惱,有惶惑,斷斷魂,也是中青年直至老年的一種自戀、磨嘰與享受吧。

清明祭祖,自周代以來已有兩千五百年歷史,在這樣一個慎終追遠的節(jié)日,也會有斷魂之思,斷魂之情的吧。

也有人麻木冥頑,一輩子無魂可斷,無魂可執(zhí),無善可陳,無靈慧可喜,無情可抒……一輩子不昏不黯,也不清不明,惜哉!

細雨淋淋,燒酒半斤,雨天使田地里的農(nóng)業(yè)勞動暫停,使行路串門不便,使心情無所依托,還可能光照不好,影響學(xué)子讀書……找個酒肆干兩杯吧。這也是一種斷魂的理由和表現(xiàn),斷魂的庸常狀態(tài)。

斷魂是一種失落,又是一種自由自在,斷魂還是通向詩吟的準備,如果你正在忙于政務(wù)商務(wù)庶務(wù)家務(wù)醫(yī)務(wù),也許還顧不上斷魂的精神奢侈。

您是外地旅客嗎?哪兒有酒家?還需要問牧童?請看牧童,可不像你,放牧小童并沒有雨中斷魂或戀魂,他輕松地指給了斷魂的旅客,而且是遙指,還很遠呢,酒家離這里挺遠,在杏花村。

杏花,好,“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出自陸游的詩作《臨安春雨初霽》。加上村字更好,農(nóng)民聚居,質(zhì)樸粗放,或帶野性,自稱“村居”,這與鄉(xiāng)紳大戶大地主大財主的賣弄高雅重農(nóng),都像是好品質(zhì)。

而且專家說是,小杜詩里寫的并非現(xiàn)在的山西汾酒與竹葉青兩大名酒產(chǎn)地杏花村,而是安徽的一個古老小村落。也沒有關(guān)系,我對于將詩歌當作歷史地理文獻考證興趣有限,我耽于的是詩行詩句,“為人性善耽佳句,愛哪(兒)哪(兒)哪(兒)隨便謅”(杜甫原句是“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沒有去過安徽池州的杏花村,期待著機會造訪;卻多次去過山西汾陽的杏花村。我堅信文學(xué)的魅力、文學(xué)的緣分并不限于地理歷史的確定。到了一個名叫杏花村的產(chǎn)酒而且是產(chǎn)名酒的地方,你能不回憶杜牧的《清明》嗎?

我在汾陽的杏花村打油曰:

有酒方能意識流,人間天上任遨游。

杏花竹葉清明夢,大塊文章樂未休。

 

王翰《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又一首涼州詞。涼州,今甘肅涼州,河西走廊東端,是通向西部邊塞的一個要道的起點。

葡萄美酒放在夜晚閃閃發(fā)光的玉質(zhì)酒杯里,在馬上演奏琵琶的樂舞中暢飲,與此同時聽到了隊伍出發(fā)去前線的戰(zhàn)斗號令(或者是在琵琶伴奏、歌舞助興中飲酒的時候,傳來了隊伍集合出發(fā)的號令),再痛飲幾杯,喝醉了到戰(zhàn)場上效命去吧,請別嘲笑,自古以來,征戰(zhàn)邊塞,又有幾個人不是有去無回呢?

這是一首何等豪華的邊塞詩,這里說的是精神的豪華,詩情詩語的豪華,文化與三觀的豪華,生命與壯烈犧牲的豪華,而不是金錢財富的物質(zhì)豪華。

葡萄美酒,四字千金!不是羅曼尼·康帝、梅洛、里鵬,而是被專家們認定為在《詩經(jīng)》《史記》《漢書》,更是在唐詩中被記述描寫過的中華葡萄酒。而飲這種酒用的是中華夜光杯:能在月光星光中使杯具與酒液同時發(fā)光的玉質(zhì)特制酒杯。

在馬上的樂器奏鳴與地上的歌舞中同干一杯,壯懷激烈,趁著酒興醉意,出征前線,喋血沙場,精忠報國!

豪邁豪華,不無悲涼,“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云云,似乎還有幾分虛無。死生亦大矣(莊子),戰(zhàn)爭與犧牲當時并不可能絕對做到視之如歸,那么在古代,在血腥的鬼門關(guān)上保衛(wèi)朝廷與百姓的人們,剛剛喝上一口,未必能喝完喝高喝好酒的將帥士卒文武官員們,帶著醉意與對于美酒和高端夜光杯的陶醉上前線,瀟灑走一回,大氣走一回,豪華走一回,也不失為瀟灑男兒,報國忠良,聽天由命,大大方方的明白人,豁達人,高尚人,而不是哭哭啼啼的小懦夫,今天說起來,也仍然是“好樣兒的”!

唐代的邊塞詩里并沒有寫下太多的保疆衛(wèi)國口號,更多的是一種審美英雄主義,審美愛國主義。古代,中國尚沒有如今的國家與領(lǐng)土意識,能激賞邊塞生活之美,能體會哪怕是假想邊塞生活之大美與豪華動人,已經(jīng)可以算是英雄主義了吧。

閱讀這首詩、吟唱這首詩、背誦這首詩,本身如飲美酒,如舉玉杯,如聞馬嘶,如響號角,你會有一種滿足感、暢快感、雄武感、男兒感,應(yīng)該說是幸福感。

人生幾十年,有艱難、有窩囊、有勉強、有無奈,更有迷迷糊糊、索然無味……還不妨與一種湊湊合合、將將就就的人生相比,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生活,欲飲琵琶馬上催的人生,更值得拼一回、活一回、殺一回、慷慨一回、淋漓盡致一回,你說是不是呢?